小說月報(bào)第13屆百花獎獲獎作品集

內(nèi)容概要

　　以忠實(shí)記錄當(dāng)代文學(xué)發(fā)展軌跡而享譽(yù)文壇的《小說月報(bào)》，是我國創(chuàng)刊時間最早、發(fā)行量最大、為海內(nèi)外廣大讀者所喜愛的小說類文學(xué)選刊。1980年創(chuàng)刊，并由文壇泰斗茅盾先生題寫刊名。新時期涌現(xiàn)出來的許多名篇佳作，《小說月報(bào)》都予以了及時選萃、推介，從而在讀者中產(chǎn)生廣泛影響。如今，《小說月報(bào)》以40余萬冊的期發(fā)行量，居全國純文學(xué)刊物之首，依然成為全國各階層讀者家喻戶曉的文學(xué)期刊。　　今天，我們以書本的形式收錄了《小說月報(bào)》第十三屆百花獎獲獎作品，敬請讀者閱讀。

書籍目錄

[中篇小說]蔣韻小傳英雄血古老的話題萬方小傳男女關(guān)系之悲喜劇尋求與未果方方小傳萬箭穿心縱是萬箭穿心．也得抗住遲子建小傳布基蘭小站的臘八夜這樣有神的夜晚還會有嗎徐則臣小傳跑步穿過中關(guān)村創(chuàng)作談：跑步穿過中關(guān)村葉廣芩小傳豆汁記平淡豆汁傅愛毛小傳天堂門在文字中泅渡胡學(xué)文小傳逆水而行風(fēng)景衣向東小傳愛情西街關(guān)于愛情裴蓓小傳我們都是“天上人”欲說還休[短篇小說]陳忠實(shí)小傳李十三推磨再說李十三范小青小傳父親還在漁隱街接通線頭點(diǎn)亮燈盞陳世旭小傳一看就是個新警察《一看就是個新警察》的寫作背景談歌小傳天香醬菜藥酒、醬菜、故事劉慶邦小傳八月十五月兒圓想象的局限裘山山小傳臘八粥臘八粥的滋味須一瓜小傳灶上還有綠豆羊肉湯讓每塊浴巾保持自由和尊嚴(yán)吧畢飛宇小傳家事沒家、沒事的《家事》徐巖小傳白糧票關(guān)于《白糧票》的寫作薛媛媛小傳湘繡旗袍我崇尚認(rèn)真和堅(jiān)守在與世界的交涉中工作《小說月報(bào)》編輯部附錄：《小說月報(bào)》第十三屆百花獎獲獎篇目

章節(jié)摘錄

　　英雄血　蔣韻　　周倉，這不是水，這是那二十多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關(guān)羽 （昆曲《單刀會》）　　河邊的寶生　　“下場”那天清早，天還黑著，寶生出門時，姐朝他懷里偷偷塞了一顆烤山藥蛋。從熱灶洞里扒出來的山藥蛋有一股好聞的草木煙火氣，燙著他的身子。他把山藥蛋掏出來放到灶臺上，他說，“姐，你這是做甚？我又不是個討吃的?！薄　〗阊廴Φ菚r紅了?！　『髞?，在他活著的每一天里，只要一想起這句話，他就恨不得嚼碎自己的舌頭?！　∵@個叫“石灣”的村莊離那個叫“磧”的地方只有七八里路?！按儭痹臼呛有闹械囊粔K大石頭，可這里人說起“磧”，說的是河邊的城，城和那塊巨石同名同姓，也叫個“磧”?！按儭笔莻€大地方，水旱碼頭。河中的船，皮筏，行到這里，要改走旱路，而高腳馱來的貨物，則要在這里改換水路?！按儭钡臒狒[繁華，一言難盡，沒人說得清磧城有多少家商號貨棧，酒肆飯莊。就連“姑娘場”這樣的地方也是一家挨著一家。寶生就是在一個叫做“興茂隆”的貨棧里給人當(dāng)駝工走高腳?！　毶私憬悖瑳]有親人。他三歲上死了爹，七歲上死了娘，為了給爹娘治病，拉了一身饑荒。娘一閉眼，要債的上門，家里的三眼“一炷香”土窯給人抵了債，七歲的寶生被掃地出門。那時姐姐已成親嫁人，嫁給了石灣村高家。為了收養(yǎng)這個可憐的弟弟，姐姐一身重孝在婆家的院子里跪了三天三夜，兩個膝蓋直跪成血肉模糊的兩個血團(tuán)。姐姐的婆家，是平常的莊戶人家，種了幾畝坡地，日子也緊巴巴不寬裕，多一張吃閑飯的嘴可不是件小事。其實(shí)，寶生何嘗吃過一天閑飯？自進(jìn)了高家門第一天起，就是個不花錢的小長工。放豬放羊放牛，剜野菜拾柴割草，人比水桶高不了多少就爬溝過坡地去河里挑水，從來沒有上桌吃過一頓飯。姐弟兩人，在灶火間吃著一家人剩下的殘湯剩羹，姐永遠(yuǎn)喝稀的，干的、稠的省給寶生吃。小的時候，不懂事，饑渴的眼睛只盯著自家的碗，從不知道顧惜姐。后來，慢慢大了，有一年，過冬至節(jié)，家家戶戶“熬冬”，吃胡蘿卜熬羊肉，軟米面豆餡棗饃，自然沒有寶生的份。寶生出去砍柴，姐把自己那一份羊肉偷偷省下了，扣在碗里。晚上，寶生蹲在灶前端著大碗吃胡蘿卜羊肉，羊肉太香了，香得讓寶生心顫。姐的碗里則一如既往是一碗清澈見底能照見人影的稀米湯。吃著吃著，寶生的眼淚噗嗒噗嗒掉進(jìn)了菜碗里，半晌，寶生哽著嗓子叫了一聲“姐———”寶生說，“姐，我以后，讓你頓頓能吃上胡蘿卜羊肉———”　　姐聽見這話，一愣，別過臉去，用巴掌捂住了嘴，淚如泉涌。姐想，寶生長大了?！　∧鞘莻€雪天，雪下白了天地。三五里外，河結(jié)了冰，雪落在結(jié)冰的河上有一種特別溫柔的凄愴與荒涼。河是黃河，唯一的黃河，此地人沒有人連名帶姓地喊它，就叫它河。河像一條被囚的銀蛇僵臥著，巨大的無助是漫天大雪蓋也蓋不住的，讓人看了恓惶難過?！　￠_春后，寶生就被姐夫送進(jìn)“興茂隆”去當(dāng)小伙計(jì)了?！芭d茂隆”是磧城中最大的一家騾馬駱駝過載客棧，六畝多地的大院子，緊貼臥虎山根，院子兩側(cè)的馬棚，能拴下百十頭騾子，而院子正中的駱駝槽，能同時容200多峰駱駝臥下吃草。200多峰駱駝咀嚼谷草的響聲，沙沙沙沙，聽來像一場驟雨。這響聲是有誘惑力的。三年后，寶生就跟著駱駝隊(duì)走了，他成了“興茂隆”高腳隊(duì)拉駱駝走高腳的。十四五歲的小少年，爬山涉水，餐風(fēng)露宿，像候鳥一樣從北到南，又從南到北，這樣顛沛的生活是他喜愛的。從前，一二百年前，磧城的大商號，在南邊，在長江以南徽州、福建一帶，都有自己的茶山和茶園，那里的茶采下來，制成宜于存放的茶磚，由高腳隊(duì)一直販運(yùn)到蒙古草原，甚至，烏蘭巴托，甚至，更遠(yuǎn)的地方，比如，貝加爾湖以西的伊爾庫茨克，比如，俄羅斯腹地秋明、莫斯科，一路鏢旗招展，好不威風(fēng)。這樣榮耀的時光寶生自然沒有趕上，他像聽故事一樣聽前輩們無限眷戀地回憶從前的光榮，卻也并不覺怎樣遺憾。能夠這樣像個漢子似的活著，在人前從從容容理直氣壯端一碗自己掙來的飯吃，他已經(jīng)很知足了。　　他們的駝隊(duì)，七八個后生，一人拉“一練”駱駝，一練六峰，四五十峰駱駝，排起隊(duì)來，浩浩蕩蕩足有半里之遙。尾駝鞍子上的駝鈴聲，清脆，細(xì)碎，銀子似的閃著光亮，是女人家一樣珍貴美好的聲音。駱駝身上，除了貨物，還馱著米面袋、酒葫蘆、馬皮制成的水袋，以及鍋碗家什和鋪蓋卷，不是所有的路上都有“站口”，常常，他們要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安營扎寨，起火做飯。這是寶生最喜歡的時刻，太陽墜落了，月亮升起了，荒野沉入無邊的黑暗，一堆篝火熊熊燃著，像黑夜的心，把駝工們的臉映成金色?；鹕霞苤仯伬锕距焦距街笾∶壮盹埣由剿幍?，也是誘人的金黃色。他們每人捧一只醬色的陶碗呼嚕呼嚕吃出驚天動地的響動。寶生莊重地、尊貴地捧著屬于他自己的碗，火光在他臉上跳躍，感動就是在這時油然而生：這種時候人活得才像個人?！　∠聢觥　∵@天是個大日子，“興茂隆”十幾練駱駝要“下場”去了。頭一天就已經(jīng)給它們服下去了用苦瓜蔓、金銀花、蜂蜜水加雞蛋清熬成的解暑藥，剪去了它們身上還沒有褪盡的長毛。駱駝這牲畜，耐寒，卻怕熱，夏天要把它們趕到深山里放牧躲暑，叫“下場”。寶生這還是第一次和駝隊(duì)“下場”，聽人說這營生如何如何遭罪辛苦，寶生卻一點(diǎn)也沒把辛苦放在心上，他覺得放牧的生活一定很新鮮。只是這一走，就是三個月，三個月姐姐一定很惦記他，牽掛他。昨夜他特地告了個假回家看姐姐一眼，卻沒想到清早臨出門時就惹了一肚子的不痛快。　　他氣姐姐，一顆山藥蛋，值當(dāng)個偷偷摸摸嗎？怎就不能光明正大當(dāng)著人面遞給他？他也是個五尺的漢子了，他是個就要去“下場”的漢子了，這幾年也沒有白吃他高家的飯，怎就不能光明正大吃他一顆山藥蛋？　　天漸漸亮了，他遠(yuǎn)遠(yuǎn)看到了河，河上籠著霧氣，靜靜地泊著幾只船筏，亮起來的天邊有一顆星星還綴在那里，像一大滴眼淚。他突然一陣不忍，回頭瞭瞭，瞭見了山坡上的石灣村，剛剛醒來的村子，像一幅畫，高低錯落的窯洞，裊裊升騰的炊煙，皮影一般，和平，安靜。姐姐的氣味撲面而至，讓他眼熱。　　兩天后，駝隊(duì)來到了“下場”的呂梁山深處，一個叫車鳴峪溝的地方，那已是黃昏時分，太陽說話就要沉下去了，山坡上密匝匝的林梢被夕照涂染得金燦燦的，像一片金色的海子。寶生還從來沒見過這樣大的林子，他被這輝煌寂靜的美景迷住了，那些橡樹、黃櫨、樺櫟樹、山楊樹、楸樹、檞樹、野山楂樹，這些平日里田頭地畝莊戶院里見慣的尋常的樹們，忽然沒有了人間的煙火氣，變得莊嚴(yán)神秘，像山魂。這時，十幾練百多峰駱駝被駝工們拉著，圍成了一圈，駝工們也正著臉色呼啦啦都跪下了，一只香爐擺在了地上，駝工頭四喜叔走上前，點(diǎn)起三炷香，朝著東西南北四方，恭恭敬敬拜了幾拜，然后跪下，嘴里大聲說道，　　“山神爺爺，俺興茂隆駝隊(duì)，借爺爺?shù)膶毶较聢?，求爺爺保佑水草通順，槽頭平安！”　　寶生隨著眾人，虔敬地磕頭。“下場”的嚴(yán)峻，此時他隱隱意識到了一點(diǎn)。這一晚，他們就住在樹枝和茅草搭起的茅庵里，三五個人擠睡在一搭。外面，百多峰駱駝，每一峰脖子上都讓他們吊上了一只銅鈴。一夜，銅鈴的聲音，東一下，西一下，驀地響起，清脆、細(xì)碎、悠遠(yuǎn)，越發(fā)襯托出大山的深邃和不可測。寶生躺在茅草鋪上，久久睡不著，心里祈禱著，山神爺爺啊，這是我常寶生頭一回下場，求你老保佑，千萬不要“傳槽”，不要讓野物傷人，也不要讓駱駝把水錯喝到羅筋皮外得腹脹病……寶生把從前輩那里聽來的災(zāi)禍一一都想到了，他悄悄爬起來，在鋪上又磕了三個頭，“山神爺爺啊，你老別怪俺貪心，俺還想求你，讓俺能多刨點(diǎn)草藥，刨點(diǎn)黨參，黃芪，賣了錢，能給俺姐扯一件衣裳……”其實(shí)，私心里，他想要的還更多一些，他想給姐打一對銀手鐲，姐活了半輩子，兩只手腕上還是光光的?！　〕跞肷降呐d奮，折騰著他，一直到下半夜，寶生才算睡穩(wěn)了。起了山風(fēng)，林濤的聲音如同波浪，嘩———嘩———，茅庵就像是一條黑燈瞎火的小船。忽然，外邊響起了腳步聲，很沉重，還有咳嗽的聲音，吭吭吭吭，腳步停在茅庵門前，剛好是寶生的頭頂，只聽來者甕聲甕氣說道，　　“借借你們的羅子?！薄　毶睦锸制婀?，深更半夜的，借羅面的羅子干什么？“俺們是下場放駱駝的，沒帶羅子?！睂毶卮??！　　皫煕]有？”來者追問。　　“煙倒有?！睂毶鹕?，摸摸索索，去摸旁人的煙荷包和煙袋桿，他自己不抽煙。黑暗中摸索半天，摸到了，一伸胳膊遞了出去。來者接過來，鼓搗著，寶生聽出他是在用火鐮打火?！芭夼蓿　彼铝藘煽?，說道，“這是甚的煙？一點(diǎn)勁也沒有！有勁大的沒有？”　　“沒有了?！睂毶炭值鼗卮??！　　翱取敝宦犕饷骈L嘆一聲，“這世道！”說完，又吭吭吭吭咳嗽著遠(yuǎn)去了?！　〉皆绯浚┾滞?，活生生扔著煙袋桿和煙荷包，寶生驚駭不已，才知道那原來不是夢。幾個庵子里的人都圍上來聽他細(xì)說緣故，駝工頭四喜叔一拍巴掌，說，　　“寶生呀，你是碰上‘山氣’了！”　　“山氣是甚？”　　沒人說得出“山氣”是個什么，有人說，他其實(shí)就是山神爺爺?shù)幕怼Ｓ腥苏f，他是山妖。沒有人見過他的臉，只知道，他就喜歡這樣在黑夜的山里游走，有時也竄到林外的村子里去，問人借羅面的羅。他不借別的，只借羅子和石碾。還喜歡問人要煙抽，又總是嫌那煙不夠勁大。有膽大的人曾隔著門將火槍捅到他嘴里，讓他噙住，然后扣動扳機(jī)，“轟———”地一聲，他非?？旎睿f，“這煙夠勁！”　　“寶生啊，你個實(shí)心眼子，他不是問你要煙，是問你要槍里的火藥哩！”四喜叔對寶生說。　　一連許多日子，寶生都忘不掉他那一聲失望甚至是悲傷的長嘆，“咳———這世道！”他猜不透那里面隱藏了什么征兆，這讓他憂心。他甚至盼望能再見到這神秘的“山氣”，向他問個清楚明白?？烧粋€夏季，小暑，大暑，處暑，一直到白露后“起場”，“山氣”卻再也沒有露面，也沒有到他的夢中?！　∵@一年夏天，不管山神爺爺是不是就是“山氣”，他一定是聽到了駝工們的祈禱，日子過得順風(fēng)順?biāo)?。最可怕的“傳槽”沒有發(fā)生，喝錯水得腹脹病的牲畜也只有那么三五峰。寶生跟著四喜叔們學(xué)會了不少東西，比如，學(xué)會了治這“腹脹病”：將一種特制的槽針刺進(jìn)病駝的腹部，力道要拿捏得準(zhǔn)，剛好刺到皮與肉之間也就是羅筋皮外，這就要看本事了。然后，輕輕插一根雞翎子進(jìn)去，讓里面的積液順翎子流出來。還有，一入伏，林子里各種灰蠅小咬鋪天蓋地，而此時又是駱駝毛最后褪盡的嬌嫩時辰，成千上萬只灰蠅小咬撲上去，能活活將一只不設(shè)防的龐然大物吸死。這時，就要早早上山采來柏籽，剝些柏樹皮，將柏籽和樹皮熬煉成柏油，將這臭烘烘的油涂抹在駱駝身上，像穿了鎧甲，就沒有灰蠅能近身了?！　毶苌闲牡貙W(xué)習(xí)著一個駝工安身立命的本事。他喜愛這樣的生活，危機(jī)四伏卻又無拘無束。他們這十幾號人，分成兩班，輪換放牧，照看駝群，輪到寶生歇班的時候，他就和人相跟著進(jìn)山刨藥。他人聰敏，眼睛又清亮，童男子的干凈眼睛在山林里看東西總比別人看得遠(yuǎn)看得真。一夏天過去，他刨到的黨參、黃芪竟是最多的一個。到后來，再進(jìn)山，他就不和人相跟了，他越走越深，漸漸走到了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他單槍匹馬，手里只有一把伙夫用的切菜刀，一把鋒利的小鋤，一路走一路用心做著各種記號，卻也從來沒有迷山的時候。他和這山像是有種天生的靈犀。那個大茯苓就是這樣讓他撞上的。那一天，他東走西走，不覺走進(jìn)了一片松林里，松林很深，遮天蔽日，在一棵參天老松的根部，他看到了一朵弱不禁風(fēng)的小紅花，伶仃細(xì)瘦，卻像是就要開口和他說話似的。他蹲下來，打量它，心里一陣心疼。忽然他心里一動，心里喊一聲，媽呀！忙開始用小鋤刨，刨下去一尺多深時，他看到了那個寶貝，山給他的寶貝?！　∧莻€茯苓，重約五六斤，他把它刨出來捧在手心時，兩只手因?yàn)榭裣捕哙碌门醵寂醪蛔　Ｄ欠菘裣惭?，是他此生空前絕后僅有的一次，唯一的一次，可是他不知道。他狂喜地捧著寶貝跪下，朝著東南西北四方拜了好幾拜。他想，這山，這山林，真是有情有意啊?！　毶?，姐的手鐲有了，新衣裳也有了。他成竹在胸，想起很久以前那個冬至夜對姐的許諾，“姐，我以后，讓你頓頓能吃上胡蘿卜熬羊肉……”這樣的日子，這樣溫暖腥膻的好日子，揚(yáng)眉吐氣的日子，不會遠(yuǎn)了。寶生幾乎被那逼近的熱氣和辛香熏出眼淚?！　×露　×露?，在河邊磧城一帶，是個大日子?！　×露?，是馬王爺?shù)纳?。這馬王爺，相傳是家畜們的守護(hù)神。到這一天，凡養(yǎng)駱駝的人家，都要在家中設(shè)立馬王爺牌位，燒香燒表，擺供祭祀。最要緊的，是要許“神書”三天，請藝人來酬神說唱。養(yǎng)駱駝的人家，從這一日算起，你家三天，我家三天，他家再三天，差不多要連說一兩個月，是河邊最熱鬧的一段日子。　　石灣村也有養(yǎng)駱駝的人家，不過都不是“興茂隆”那樣的富商大戶，少則一峰兩峰，多則三峰五峰，這樣的人家自然雇不起駝工，都是駝主自己拉駱駝跑買賣，把黃河里運(yùn)來的油、鹽、堿、皮毛、莜面等販運(yùn)到晉中平川、臨縣三交，或者是呂梁山深處石樓、永和一帶，掙幾個辛苦腳錢。到“下場”的日子，這些養(yǎng)駱駝的小門小戶，不用說都是把駱駝看得比自家的命還重，一家出一人，大家相跟著結(jié)伴拉駱駝進(jìn)山躲暑，留守在家里的人，就要張羅著給馬王爺說書酬唱過生日的大事情了?！　≌f書的藝人都是盲人，彈一手好三弦，兩條腿也不閑著，一腿綁書板，一腿綁小銅镲，面前桌子上還橫著驚堂木，說打彈唱，一樣也誤不下。說的都是大書，《彭公案》《施公案》《包公案》《劉公案》這一些公案故事，要不就是大小八義這些俠義掌故。自然也唱酸曲，叫“小段”，小段里常常是葷素交加，讓爺們兒漢子樂不可支，笑翻了天，而婆娘女子們則寬諒地憐惜地笑著，就當(dāng)他們是玩鬧的孩子。這一來，這粗鄙的快樂反倒顯出了一種赤子的天真干凈，是大河的品格?！　「呒覜]養(yǎng)駱駝，也不辦祭祀。寶生姐夫春天種完自家的地，就出門攬工去了。六月二十三，一清早，天將微明，寶生姐就挎著籃子來到村口五道廟。那五道廟，說是廟，其實(shí)已荒頹多年，坍塌得只剩一座神龕，滿地荒草。寶生姐就在荒草塵埃中跪下了，先擺貢品，一掀籃子的蓋布，里面，是一碗熱氣騰騰的蒸山藥蛋。她將山藥蛋雙手捧出來，擺到神龕前，一低頭，淚落在山藥蛋上。她沒有香，也沒有黃表紙，兩手空空，一頭磕到地上，嘴里說了聲，“馬王爺爺呀，你替俺家寶生，吃上顆山藥蛋———”淚水就把下面的話哽回去了。　　她悲傷地哭了許久，淚流如雨。她不知道該對馬王爺爺說些什么，許些什么。她有一肚子的話，就是不知道該怎么說。她可憐的、無父無母的兄弟下場去了，臨走沒吃上她一顆山藥蛋！別人家下場去的人，臨行要包著吃粽子，吃糕，吃莜面餃子，她卻心虛氣短連一顆山藥蛋也沒讓寶生吃上。“馬王爺爺，俺沒有好吃好喝，你替俺兄弟，吃上顆山藥蛋，俺連夜沒合眼蒸下的———”她抽泣著，翻來覆去念叨這一句話，哭得喘不上氣?！　∵@一天，石灣村好熱鬧，養(yǎng)沒養(yǎng)駱駝的人家，都覺出了喜慶。盲藝人已經(jīng)進(jìn)村了，背著弦子，帶著全套家伙。今年請的是臨縣有名的一個說書先生，外號“果子紅”。上午辦完祭祀，下午就開場。第一家，是村東頭“碗禿”家。他家駱駝算是村里最多的一家，整整六峰，剛好一練。他家的窯，也比旁人家的“一炷香”土窯氣派一些，是“四平起混石窯”。書場子就設(shè)在他家窯院里，一棵大榆樹，灑下濃陰，女人們早早灑水掃凈窯院，在樹陰下擺好桌凳。一村子人，除了“下場”去的男人，能走動的，老少男女，差不多全都來了，擠了一院子，算是給馬王爺爺慶壽。“果子紅”讓人牽著，一出場，人們就笑起來：先看見了一個醒目的大酒糟鼻頭，紅如海棠?！鞍⊙窖?，怪不得叫個果子紅哩！”女人們笑得用巴掌捂住了嘴?！　　肮蛹t”也不怪見，臉上掛著謙和、寬容、澄明的笑意，“啪嗒”一聲，踏響了腿上的竹板，一仰臉，開口自報(bào)家門：　　“山丹丹開花背洼洼紅，難活不過咱沒眼人，無父無母無親人，人送個好名果子紅———”　　人們靜默下來，不笑了。人人覺出了剛才那笑聲的輕浮。有個女人突然抽泣起來，人們很驚訝，一看，原來是寶生他姐。她婆婆摟著孫子坐在旁邊，登時垮下了臉，吼她道，　　“馬王爺爺過壽哩，看不吉利的！就你眼窩子淺，存不住個馬尿！”　　“果子紅”還是謙和溫暖地笑著，“這位大嫂，想是家里有人下場去了，心里想得難活，先聽我果子紅唱個小段，排解排解愁煩?！闭f罷，嘣棱棱彈起了弦子，開口唱道，　　“家住陜西米脂城，　　四溝小巷有家門，　　一母所生二花童，　　奴名馮彩云———”　　男人們“哦———”一聲，叫起來，“哦，馮彩云！馮彩云！”　　這一下，男男女女，大家都會心地笑，這是個人人皆知的故事，卻百聽不厭。說的是一個貌美如花的好女人，怎樣從陜西流落到這磧城地面，最后做了妓女，給一城的男人帶來了歡樂?！肮蛹t”是條“云遮月”的嗓子，略有些沙啞，卻分外結(jié)實(shí)，是千錘百煉過來人的聲音，唱這種酸曲小段兒，竟也有著黃鐘大呂的蒼涼。寶生姐聽他唱，止不住地鼻酸。她覺得他似乎是專門唱給她聽的，字字句句，話后面還有話，這讓她分外動心?！　　皭j惶不過我出門人，　　舉目無親苦伶仃，　　好人叫做這賴事情，　　老天不公平……”　　這個下午，又快樂，又憂傷，又紅火，又空凈。村子幾乎成了一個空村，只有一個場院是喧騰的，就像一顆分外壯碩、鮮靈的心臟。誰也不知道，災(zāi)禍正在向他們逼近，槍聲響起時，人們還以為是誰在放炮仗。一只白公雞撲撲棱棱跌跌撞撞飛進(jìn)了碗禿家窯院，撲騰一陣，痙攣著咽了氣。這時人們才驚訝地看到那雞身上的白羽毛被血染紅了?！　∫淮迦?，幾十口子，叫鬼子堵在了這灑滿樹陰，寬暢、涼爽的窯院里。是一小股部隊(duì)，三五十號人，荷槍實(shí)彈。后來才知道，這不過是一伙過路的鬼子。石灣村有史以來第一次和鬼子遭遇了。這個干干凈凈、本本分分的村莊，還從來沒有應(yīng)付侵略者的經(jīng)驗(yàn)。人們還沒有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碗禿他大，想起了自己主人家的身份，分開人群哆哆嗦嗦朝這群不速之客走過去，嘴里寒暄地說著，“來啦？———”　　話沒落音，一把雪亮的刺刀就捅上來，“撲哧”捅穿了老人的肚子。那鋒利的刀刃瀟灑漂亮地一劃，老人就開了膛?；盍似呤昱c世無爭的老人倒下去時，臉上還掛著溫良謙和的笑意。腸子和血流出來，腥熱地流了一地。他家的大黃狗見主人被傷，瘋了，嗚咽著撲上去就撕咬那兇手，“砰”一聲，槍響了，大黃狗嗚咽著倒地，眼珠子被槍打飛了，成了一個血洞。剎那間，剛剛還狂歡的院子里，眨眼躺下了兩具尸體，鮮血冒著縷縷熱氣。石灣村被這血?dú)饣\罩了?！　　疤鞖⒌难健蓖攵d他娘，白發(fā)蒼蒼，搗著兩只小腳，就要沖上去拼命，讓身旁的女人們死死拽住了?！疤鞖⒌难健彼从^地嘶叫，憤怒地跺著她的小腳，兩只眼睛里流出了血，人昏死過去。女人們架著她，鬼子笑嘻嘻地朝著人群中的女人們撲上去。大閨女小媳婦，霎時發(fā)出尖叫，不年輕的媳婦也被他們撕扯著往人群外拖。有的女人抱著孩子，孩子讓他們劈手奪下扔在地上。寶生姐被一個紫面皮小胡子揪著小纂兒倒拖出好遠(yuǎn)，一只鞋也在掙扎中掉了。她嘴里亂叫著救命，她喊爹，喊娘，喊男人的名字，喊寶生，男人和寶生都不在跟前，救不了她?；靵y中她突然聽見了兒子蕎麥尖利的哭喊，一聲遞一聲，“娘！娘！娘———”她拼了性命似的大叫說，“蕎麥子你閉上眼！閉上眼！———”她嘴里咸絲絲的，喉嚨喊出了血，她不能讓她的親兒眼睜睜看著她受糟蹋。就在這時，忽然有人撲上來一把抱住了她的腿，一個顫巍巍沙啞的聲音，云遮月的聲音開口說道，　　“行行好吧！求求你行行好！她是有兒有女，做娘的人啦，行行好給她留點(diǎn)臉面———”　　“八格！”小胡子被這意外的抵抗激怒了，他松開手，回身抽刀，“嗖———”一聲，“果子紅”的一條胳膊應(yīng)聲飛落在了地上。這條胳膊，剛才還彈著弦子，飛落下去時，細(xì)長的五個手指上還套著彈弦子的假指甲。方圓百里，沒有誰的手，比這只手更靈巧，更珍貴了。河邊最有才情的一只臂膀，此刻，殘缺地躺在血泊中，像個假肢。“果子紅”長嘆一聲，仰天笑了，那笑容，有著明眼人所不能了悟的奇怪的澄明和悠遠(yuǎn)，“果子紅”說道，　　“你呀！你把我吃飯的家什毀了，罷，我跟你們拼了吧！”　　說完，他斂起笑容，一頭朝那小胡子撞去。小胡子冷不防竟被這兇猛的決死的一撞撞倒了。他就像開了天眼一樣在最后的時刻看見了這世界，他準(zhǔn)確地、一口叼住了小胡子的鼻子，“咔嚓”一聲，傳來一聲狼嚎般的慘叫。槍聲響了。接下來十幾把刺刀戳到了這手無縛雞之力的盲藝人身上。他倒在血泊中，嘴里咬著敵人的鼻子?！　毶銍樕盗?，癱坐在了地上。發(fā)了瘋的鬼子“呼啦”一下?lián)砩先?，眨眼工夫，她的衣裳就成了碎片。幾十號人，?dāng)著一村人的面，當(dāng)著她公婆、兒女，當(dāng)著幾十歲的老人不懂事的娃，當(dāng)著壯年的漢子、花苞般還沒開放的姑娘，當(dāng)著這些喊她嬸子、嫂子、大姐或妹子的鄉(xiāng)親鄰里，當(dāng)著黃土高原最潔凈仁義的藍(lán)天白云，開始輪番作踐這女人，糟蹋這女人，凌辱折磨報(bào)復(fù)這女人。這一場折磨，比一百年還長……陽光白亮亮的，像是有一百個太陽，懸在人頭上，石灣村人世世代代，還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一個讓人無法容身的白晝。等他們再散開時，地上的女人，早已沒有了人形，哪里還是那個溫順羞澀的農(nóng)家媳婦？高原上玉米一樣飽滿的媳婦？只是一堆污穢不堪的血肉，赤條條的，身上連一絲絲遮擋都沒有剩下，一絲絲余地都沒有留下。腫脹的一張臉，看不清眉眼五官，只聽見她出氣的聲音，像呼嘯一樣，尖利、刺耳，令人驚心。　　男男女女，一村人，都把眼睛閉上了?！　∈癁炒逖浮　∵@一天，六月二十三，馬王爺壽誕日，石灣村的女人們，閨女媳婦，二三十號人，被鬼子驅(qū)趕進(jìn)村中花廳院，糟蹋了。　　花廳院是石灣村最氣派的建筑，明柱廈檐的磚石窯洞，背山面水，依著山勢，建在山坡高處，看上去像是窯上疊窯。這家的主人，不是買賣人，也不種莊稼，是行伍之人，行蹤不定，原只有一個老娘住在這里，后來老娘去世了，這窯院就一直空著，住著幾個看門照戶的底下人。當(dāng)初他家蓋這窯院，據(jù)說請了幾個南方來的石匠、木匠，所以這窯院所有的窗欞門楣上，木雕、磚雕，雕的都是細(xì)巧精制的花樣：富貴牡丹啦、喜鵲登梅啦、蘭花菊花啦、木樨海棠啦，色色都是花事。村人就把這院叫做“花廳院”。　　花廳院，算是石灣村的一個制高點(diǎn)，站在這院里，瞭山、瞭坡、瞭河，甚至瞭得清河心中那塊雄奇的“磧”，風(fēng)光盡收眼底。只是，這一天，河和“磧”都被糟踐了?；◤d院變成了人間地獄?！　∵@一天，干干凈凈的石灣村，臟得不成樣，污穢得不成樣。血流成了河，人血，牲畜的血，浸透了黃土。腥熱的血?dú)饣\蓋了村子，幾天幾夜不散。　　豬、羊、雞、牛，能殺的都讓殺了。臨走，順手又點(diǎn)了幾座窯院。碗禿家窯院讓點(diǎn)了，那幾具尸首，都燒成了黑炭?！　毶阕屓颂Щ丶?，還有一口氣。當(dāng)晚，這口氣，讓她掙扎著爬，爬下炕，爬到水缸邊，一頭栽進(jìn)了水缸里。那水，是黃河的水，她喝了30年……她婆婆在那廂，其實(shí)聽到了動靜，卻忍住淚沒有過來。她婆婆想，“孩兒啊，死吧，死了干凈，死了就不遭罪了，死了就能給眾人一個交代了……”　　這一晚，被凌辱的女子媳婦們，都思謀著尋死，投河的投河，上吊的上吊，好在人們搭救得及時，沒再出人命。這一夜，是一個不眠的長夜，一夜長于百年說的就是這樣的夜晚，石灣村被女人們絕望的哭聲折磨著，煎熬著。到早晨，村里說得上話的幾個老人家，不約而同來到了村中心“高圪臺院”，去見這石灣村最年長也是最有威望的老人陳卯根。于是，這天清早，78歲的陳卯根老人出現(xiàn)在石灣村血污未干的村街上，手里拿著一面平素里戲臺上用的銅鑼，身后跟著那幾個老者。陳卯根一邊走，一邊“咣———”地敲響了銅鑼，鑼聲遠(yuǎn)遠(yuǎn)劃破了河面上的霧氣。他用蒼老沙啞的聲音仰天喊道：　　“日本鬼子來了———是遭了天年，鄉(xiāng)親們大家———不要怪見———”　　一語喊罷，他老淚縱橫?！　∧且惶?，他爬坡下溝，走遍了石灣村，一邊走，一邊敲，一邊喊。他用他78歲的老臉，為那些受凌辱沒有勇氣沒有臉面活下去的女人們，懇求著世人的寬宥?！　□U仇出世　　“白露”過后，起場的日子到了?！　∵@一個夏天，寶生變了不少，人壯實(shí)了，性子也開闊了，話也多了。性子一開闊，眉眼也變得寬展舒朗?；镉?jì)們開著寶生的玩笑，說，“寶生呀，你發(fā)財(cái)了，回去小心‘姑娘場’里的姑娘們，掏空你的身子，再掏空你的錢褡子！”　　寶生笑而不答，心想，你當(dāng)我是你們哩?！　↑h參、黃芪、還有蘑菇這些山貨，都叫他裝進(jìn)了來時裝糧食的口袋里，捆扎結(jié)實(shí)。那寶貝大茯苓則背在他自己身上。這些寶貝呀！他撫摸著口袋，驕傲地微笑。有經(jīng)驗(yàn)的駝工們給他估算過，這些草藥、山貨，差不多能淘換回半峰駱駝了。照這樣干下去，明年再干一個夏天，興許寶生就能有一峰自己的駱駝?！皩毶?，”四喜叔含著煙鍋?zhàn)訉λf，“山神爺另眼看顧著你哩，你可要知足?！薄　毶恪Ｋ回澬?，他不急著要自己的駱駝，他只要夠給姐打一對銀鐲子，給姐的公婆各扯一件衣裳就心滿意足了。剩下的錢，給外甥子們買些點(diǎn)心冰糖，若還有富余，就把它們一分不剩當(dāng)著姐面都交給姐夫，也算他們收養(yǎng)他一場?！　〔恢挥X，寶生變得寬厚了，心里有了地方，念起高家的恩情。高家對寶生是有恩情的呀！到底沒讓一個七歲的孤兒討吃流浪，流落他鄉(xiāng)，或是落到人販子手里，從此和姐天各一方。不管怎么說，苦也罷，委屈也罷，他們讓他和姐廝守著長大了，讓姐把他親著、疼著疼了這么長遠(yuǎn)。寶生這樣想著，眼眶子就發(fā)熱了，心變得很綿軟，像被太陽照暖的一池山水浸泡著。　　磧城可真是熱鬧。在深山里鉆了三個多月，猛一回來，不由得讓人想起那句老話，“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比俗咴讵M窄的街上，喧囂的市聲像河浪一樣一涌一涌，涌得人東倒西歪，幾乎站不住腳。一連幾天，寶生忙著出手他的山貨寶貝，忙著跑銀樓，逛布店，暈乎乎的，樂陶陶的，吃醉了酒一般，樂過了頭。在銀樓里，他拿不定主意，該選個什么款樣，左思謀右思謀，正在為難，只見一個女人，水一樣蕩進(jìn)來，說，“掌柜的，取鐲子?！薄　∵@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姑娘場”的，解放腳，穿一雙繡花鞋，滿鞋幫繡的是秋海棠，腥紅欲滴。雖說已是過了“白露”的節(jié)氣，身上卻仍然是一件單洋布衫，袖口寬寬的，倒是素凈的月白。她站在那里，不聲不響，并不張揚(yáng)，可銀樓卻分明變得逼仄了，逼仄得讓人氣都喘不均勻。鐲子取來了，她隨手套到了腕子上，試著大小。是一種絞麻花的銀鐲。銀鐲在她水蔥似的腕子上上下滑動，指尖涂了鳳仙花，也是滴血的。她隨意一抬手，霎時，滿屋子波光瀲滟，風(fēng)生水起?！　毶男膿潋v撲騰一陣亂撲騰，像囚了一林子的鳥?！　【瓦x這種絞麻花款樣了。鐲子揣在懷里，邁過銀樓的高門檻，站在秋陽下面，寶生忽然覺得有些心虛，給姐買了和這種女人一樣的東西，這是怎么說？　　知情的人，看寶生這樣快樂地忙，都不忍心告訴他實(shí)情。東家、掌柜、伙計(jì)，就連一塊“下場”回來的生死弟兄們，現(xiàn)在也都知道那慘事了。沒人再開寶生的玩笑，私底下，倒覺得還真不如讓“姑娘場”的姑娘們掏空他的錢褡子好受些。四喜叔望著他春風(fēng)得意一門心思奔光景的背影，告訴眾人，“讓這娃再高興兩天吧。”四喜叔這是第一回叫寶生“娃”，他知道，這兩天的高興、歡樂之后，這娃，這苦命的娃，一輩子也不會再高興了，永輩子也不會再高興了?！　|西置齊了，鐲子、布料、冰糖、爐食、棗鼓仙，吃的，用的，一樣也沒落下。還專門到“祥記煙草行”買了兩包“洋旱煙”，一包“單刀牌”，一包“大嬰孩”，是預(yù)備讓姐夫年節(jié)寬待親朋的。東西扎裹停當(dāng)，該背的背，該提的提，跟東家告了假，臨出門，四喜叔叫住了他。四喜叔對他說，　　“寶生啊，聽沒聽說過那句話，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聽說過呀，”寶生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卻有些犯疑惑，“叔，咋想起問我這？”　　“不咋，”四喜叔在窯墻上猛地磕了磕他的煙袋鍋，“聽說過就好，咱在山里鉆了這些日子，誰知道這人世上有多少料想不到的事？叔是提點(diǎn)你一句?！薄　∵@話，讓寶生心里一咯噔，可他的心讓快樂塞得太滿了，沒有地方裝別的東西，哪怕是先知的啟示。他快樂得像匹青春的駿馬撒歡出門，身后，十幾雙弟兄們的眼睛，憐惜地望著他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　　　『髞?，寶生想，從天堂到地獄的路，原來只有不到八里?！　∷钜稽c(diǎn)認(rèn)不出石灣村，燒焦的大榆樹、大火熏黑的街墻、坍塌的窯院、空氣中彌漫的哀傷，滿街上，狗不見一條，豬不見一頭，連雞也不見一只，像走進(jìn)了荒村，像走進(jìn)了鬼村。寶生腿軟了，忽然想起了四喜叔的話：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心慌得要命，拔腿朝家里跑，一邊跑一邊拼命喊叫，“姐！姐———”窯門開了，院門開了，姐夫、外甥外甥女，迎出來，姐的公公婆婆，兩個老人家，也迎出來了，唯獨(dú)沒有她，寶生最親的親人，這世上，獨(dú)一無二的那個親人。然后，他就看見了，外甥和外甥女，都戴著重孝?？謶志褪窃谶@一剎那像最黑最深最絕望的黑夜一樣把他吞沒了?！　『訉Π?，是邊區(qū)?！　∵@一天，邊區(qū)招募新兵，一個風(fēng)塵仆仆臉色陰沉的年輕后生來到了報(bào)名的地方。穿軍裝的文書，戴眼鏡，毛筆字寫得很流暢。文書捏著羊毫，問年輕后生，　　“叫什么名字？”　　“報(bào)仇?！薄　　磅U仇？”這文書是南邊人，不大聽得懂黃土高原上的土話，“哪個鮑？哪個仇？是‘豐鮑史唐’的鮑嗎？鮑參軍的鮑？”　　后生不識字，也沒有背過百家姓，他當(dāng)然是要“參軍”的。他重重地點(diǎn)頭。從這一刻起，這世界上，就沒有“常寶生”這個人了，從這一刻起，一個叫“鮑仇”的人出生了。槍桿子握在他手里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山氣”那一聲長嘆：“咳，這世道———”是，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了，這世道需要的是更有勁的東西：以血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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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月報(bào)第13屆百花獎獲獎作品集》為《小說月報(bào)》第十三屆百花獎獲獎作品，收錄了蔣韻、萬方、衣向東、范小青等二十位當(dāng)代走紅的作家的作品，可讀性強(qiáng)，雅俗共賞?！缎≌f月報(bào)》創(chuàng)刊于1980年，是我國創(chuàng)刊最早、發(fā)行量最大（最高月發(fā)行量曾達(dá)180萬冊，現(xiàn)仍居全國文學(xué)期刊發(fā)行量之首）、最為海內(nèi)外各階層讀者喜愛的文學(xué)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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