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帆遠航

前言

　　十七歲那年，我即離開家，未想行不遠卻折翼?！　∫话闼渍Z謂折翼而返，我，卻折翼而未返。因為我不能返。這叫義無反顧。是為“義”么？我不知道。那年我在上山下鄉(xiāng)插隊的農(nóng)村用TNT炸藥轟山炸石頭，用炸下來的石頭筑水庫。可我稚嫩的肩膀扛不起二百斤，一塊石頭壓下，砸折了我的左腿和左手的骨頭，左派偏枯。手和腿在遠古是翅膀或可能的翅膀，我的翅膀折了，可還是要在那個山村呆下來，但可以干點輕省些的活兒。腿好了仍舊歸隊?！　∧菚r候。心里苦，可神思卻飛得很遠。我想回城里的家繼續(xù)學(xué)畫畫兒。我已經(jīng)學(xué)過好幾年了。我的老師是潘天壽、李苦禪的學(xué)生，我從他那里知道了巴黎，知道了意大利文藝復(fù)興，知道了達·芬奇（劉夢筆老師按舊時代的譯法叫他達文西）。我知道了除了眼下晦暗的世界以外，還有一些這么美的天堂般的地方。在鄉(xiāng)下，我讀《金薔薇》，讀《牛虻》，讀《青年近衛(wèi)軍》，讀莎士比亞、莫泊桑、契訶夫、安徒生，讀唐詩宋詞讀《紅樓夢》讀如何畫人體素描讀竹笛演奏技巧讀民間故事讀報紙讀赤腳醫(yī)生手冊讀“四人幫”和讀后來的批判“四人幫”，讀一切有字的東西。讀，本身沒有目的，只是怕哪一天不會讀了。我讀故我在，讀是我活著的證明?！　≡谶@種讀中，我朦朧地有了幻想。我讀過的世界在我心中編織出了第一道彩虹，我身上開始長出了羽毛，眼見著長滿了，羽翼漸豐，變成了翅膀。那時，我一個人住在一個叫做白馬泉的山上。在山坳里，我偷偷地學(xué)飛。從這棵樹飛向那棵樹，從這面坡飛到那面坡。就是在這種飛中，我知道了古人造漢字“習(xí)”字的原始意義——原來我們是成雙捉對的雛鳥兒在“白”天上撲棱撲棱地飛，飛得我舞影凌亂，對影成三人；原來飛也得學(xué)，而且要不間斷地學(xué)，雖然飛曾經(jīng)是我們的本能。我開始時在天上飛像是在水里游泳，比較慢，漸漸地越飛越好，飛得了無滯礙，可以一下子倏然躍到云霄八極?！　】晌也桓腋嬖V別人我會飛的秘密，因為我知道他們大都有鳥槍?！　∧菚r候，我又無來由地開始渴望遠行。只要走，只要能走出那山村，不怕遠到天邊，因為我知道，不會有比這更苦的地方。那時候，我的主食是紅薯，菜是自制的辣椒醬。飯后胃痛得須彎著腰走路。這種記憶使我我終生不吃紅薯。到如今，每當感恩節(jié)或圣誕節(jié)在美國友人家做客，他們殷勤勸我吃火雞的同時吃點蘸著奶油的紅薯時，我都客氣地拒絕。但，我不告訴他們?yōu)槭裁?。那是我自己的秘密，也是我那個時代的中國的秘密，我不愿意跟外國人共享?！　】墒邭q時，我還分得清精神的遠行和身體的遠行。就像俄國詩人亞歷山大·格林說的，我只能站在垃圾堆上眺望天邊的云霞?！　∧菚r候，連天空都沒有鳥。我的童年是天空沒鳥的童年，唯有我自己孤獨地、夜深人靜時在天上煢孑地飛?！　∥覀冃薜乃畮煸谏侥沁叄抢镉写蓻]有帆。船是破舊的水泥船，不便遠航也無須遠航。我心中的船是有帆的。那帆不一定雪白，但要結(jié)實?！　》侨祟愡h古的夢，是翅膀。人類曾經(jīng)有過翅膀，在他們成為“人類”以前。自從人類失去了翅膀，他們就開始寄希望于帆。　　可我在泥濘里，在不用帆和沒有帆的時代卻有了帆的聯(lián)想?！　∵@帆銜接著一切，讓古今對話，讓所有的天使，中國的、外國的，聚在一起輕輕唱歌。就像在丹麥的那個寒冷的大年夜，那賣火柴的小女孩曾經(jīng)看到的?！　∵^了好多年以后，我去過了巴黎、去了紐約以后，漸行漸遠，有時會忘了我有過的那段歲月?？蓧羰莻€好東西，它常常提醒我。在夢里，我的歲月時常定格在白馬泉，讓我不敢忘本。正像我每每夢到數(shù)學(xué)課，不管是小學(xué)中學(xué)還是高中（感謝上帝，我大學(xué)時沒有數(shù)學(xué)課）的數(shù)學(xué)課，我都驚醒。這讓我一輩子佩服頭腦精明對數(shù)字敏感的人們，也讓我對數(shù)學(xué)有高山仰止的敬意?！　∥页缇次夷菈糁械陌遵R泉?！　】上В鹊轿?998年在海外多年后回國重返那個地方去瞻仰我的青澀歲月時，白馬泉竟然變成了市郊的一片樓群或市區(qū)的一個部分。其實，我插隊的時候，它似乎離城里無限遠，約有三十六華里，我每天用平板車到城里去拉醬園子的淘米水喂豬，因為我骯臟簡陋的車型和穿戴的行頭相似，城里人誤以為我是拉糞水的，行人都躲著我走。這每天三十六華里，我是一步一步用腳丈量出來的。桃花源里可耕田？白馬泉現(xiàn)在成了城里的一個居民小區(qū)，那水庫呢，那我轟過的山呢？我有太多的問號，可陪我參觀的人那么忙，我不好一再追問。滄海桑田，我見證了祖國一日千里的變化?？晌乙恢币尚哪遣皇俏业陌遵R泉，雖然眼前有著市政府規(guī)劃處的圖紙鐵證。我的白馬泉是泥濘的山，是葳蕤的草，是冬天冷得發(fā)抖四面透風(fēng)的屋，我在那屋里為鄉(xiāng)下結(jié)婚的新媳婦家畫枕頭樣，畫老虎中堂，畫著畫著毛筆就凍在了畫紙上。每天早上到河溝里洗臉刷牙。我要拿塊石頭。先用石頭在冰上砸個洞，然后速度極快地在洞里蘸水洗臉。洗慢了手巾就凍硬了成了冰氈。那難忘的奇寒喲。　　那里的人羨慕城里人，做夢都想做城里人?？山裉炷莾壕尤粨u身一變成了“城里”；在那里，我今天卻找不著了北。當年的鄉(xiāng)下大叔大嬸應(yīng)該剛當上爺爺奶奶不久?！　【艢q時讀過《辛伯達航海歷險記》，那神奇、光怪陸離的世界，特別是海，種下了我遠行的愿望。這愿望很朦朧，也有點驚恐；特別是后來讀柯勒律治的《古舟子詠》那神秘燃燒著硫磺般火焰的死海更是魅惑迷人。女妖賽壬的歌招人沉到黑甜的海底，帆在如注的暴雨中上下翻飛，像老鴰的黑翅膀，閃著螢螢的綠光。估計這個世界上大概人人都有過要遠行的渴望，在他們?nèi)松牟煌瑫r期，或多或少?？墒钦嬲敢獍阉吨T實施的卻不多。夜里，我們做夢，夢里，我們認真害怕、認真憤怒，認真痛苦甚至認真生離死別。夢醒了，我們很少把它當真?！　∥矣行一虿恍业爻闪四莻€遠行的人，就覺得應(yīng)該把路邊的景色描述給曾經(jīng)像我一樣好奇或愿意張望外邊的世界的人們?！　∥易罱K看到了另一種新奇的景象，那里不同于家鄉(xiāng)的風(fēng)景。于是這里有了十字路口上的美國，有了覲見教皇，也有了我覲見另一個教皇——藝術(shù)的教皇達·芬奇的筆記。有了流浪的波西米亞，有了停了電的紐約，還有了“猖”與“霸”的美國?！　∽x萬卷書，行萬里路。那時的書字大卷薄，讀唐代的“萬卷”在今天不難；而北京到紐約距離是二萬一千九百八十二華里，我比當年李白們幸運，我行了何止萬里，但我不是“行”過來的，是飛，沒有翅膀的飛。　　常年不飛，我已經(jīng)忘卻了如何去飛。沒人記得我曾經(jīng)會飛，連我自己也都不記得了。　　二萬一千九百八十二華里呵，也沒有帆?！　】释h行卻也懼怕遠行。當年人在無奈時往往置生死于度外，可一有飽暖，思維就變化了。當年白馬泉的渴望遠行是出于無奈；可后來的遠行卻是出于選擇。　　我想，唐玄奘離開長安時的心情差堪可比?！　∵h行，卻眷戀家山，一步三回頭。跺跺腳，義無反顧，淚眼朦朧地上路了。　　我還經(jīng)歷過另一種遠行，是心靈的遠行。我聽到過路旁隱隱約約撲朔迷離的呼喚，可我沒有停下腳步。我的腳印是汗?jié)竦?。多少年了，我永遠想著要對得起白馬泉的歲月；我如同穿上了那隨咒旋舞的魔鞋，一旦上腳，就永沒有止歇，只有跑的份兒了?！　∥矣浀糜幸粭l藍水河，還記得我有個師兄，記得一些不那么蹉跎，值得憶念的歲月。我當然不會忘記，我在中文系教過書，我的本行曾經(jīng)是治文學(xué)；但我逃了，我怕在太小的園子里我會迷戀溫飽，流連忘返，會變成史詩《奧德賽》里那貪吃女巫亡憂果而最終成為待殺的那些變豬的水手?！　∷?，就應(yīng)該夢里有帆，帆是水手的翅膀。　　我，卻是為漂泊、遠行而生的?！　〉钟姓l愿意無端地把自己交給遠方，交給那神秘莫測的茫茫怒海？　　于是，我在普陀山遇到了不肯去觀音。歹人偷盜、脅迫甚或勸誘，想讓她跟著走，到他的島國?！　∮^音不肯去，因為無帆。欲渡滄海無舟楫；其實，跨越橫無際涯的海，僅有舟楫無帆也不濟事。當年李白仗劍去國，浪跡四合，可對海，他還是有戒心的。他眷戀著帆：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而孟浩然就更不愿“下?！绷恕鋵嵥⒎侨徊豢先?，則是另一番情懷：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他的清高和矯情終于讓他無法度過最后這道坎而鎩羽西歸了?！　『竺嬗浭龅倪h行多是自己的選擇，徜徉不歸，并非僅因為歸途遙遠或戀棧路邊的花朵，最難逃，是運命使然。人生浩漭中，無帆卻有志，柔弱卻多情的是王嬙。女為悅己者容，而多情的昭君卻沒有這種奢侈和福分，她的一生都在為不悅己者或己不悅者容。但古往今來絕大多數(shù)的美人都湮滅了。去年的白雪如今安在？兩千年后，我們記著王嬙，正因為她的齊天之冤，她的要強、有志氣。王昭君沒有帆，只有那沙漠之舟，伴著夕陽，大漠孤煙直，那無盡的駝鈴聲隨著琵琶低訴。這是一種怎樣的人生嗚咽呵！　　沙漠是海，唯有駱駝在這無垠中潛泳。當年孔夫子也曾怕被棄而預(yù)留了最后的退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桴，大概是沒有帆的？　　孔夫子是無帆遠行的第一人。正如姜太公，他釣魚用的是直鉤?！　∥遥?jīng)有過翅膀，不常飛翔，終至忘記了如何去飛。夢里醉里想起了遠行，就再蹈一回孔老夫子的覆轍罷。

內(nèi)容概要

　　《無帆遠航》集結(jié)了作者多年的隨筆作品，內(nèi)容分為五大部分：梁園亦家園、那遙遠的藍水河、“說”系列，方開頭、昨日和今日的街花、唐宋詩拾葉。 沙漠是海，唯有駱駝在這無垠中潛泳。當年孔夫子也曾怕被棄而預(yù)留了最后的退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辫酰蟾攀菦]有帆的？孔夫子是無帆遠行的第一人。正如姜太公，他釣魚用的是直鉤。　　我，曾經(jīng)有過翅膀，不常飛翔，終至忘記了如何去飛。夢里醉里想起了遠行，就再蹈一回孔老夫子的覆轍吧。

作者簡介

　　王海龍，旅美文化人類學(xué)者，作家。美國人類學(xué)會會員，美國視覺人類學(xué)會會員，全美中國作家聯(lián)誼會常務(wù)副會長，現(xiàn)任教于紐約哥倫比亞大學(xué)。著有《人類學(xué)電影》、《人類學(xué)入門：文化學(xué)理論的深層結(jié)構(gòu)》、《文化人類學(xué)歷史導(dǎo)引》（合著）、《文化中國》、《闡釋中國》、《哥大與現(xiàn)代中國》、《紐約意識流》、《從海到?！?、《遭遇史景遷》等著作。譯著有《地方性知識：闡釋人類學(xué)文集》（合譯）、《改造歐洲：14—17世紀在法國的中國人》等。在海內(nèi)外報刊雜志和專業(yè)學(xué)術(shù)刊物上發(fā)表文化人類學(xué)及比較文化、文學(xué)研究等論文及散文隨筆數(shù)百篇。

書籍目錄

梁園亦家園中央公園，紐約的爛漫十字路口上的美國美國人與世界大事讀美國的三種札記紐約覲見教皇日記再見，那遠去的大師夜遇達芬奇波西米亞，漂泊在格林威治村紐約，第五大道的跋扈與直白家住紐約狐貍與老虎，紐約大停電格林威治村的中國女編劇見微識著：說美國人的義利觀美國式教學(xué)、指甲刀、龜兔與其他說西方文化之“霸”說美國人的“猖”從郵資變遷側(cè)看國是與國勢，極短篇從郵資變遷側(cè)看國是與國勢，外一篇那遙遠的藍水河藍水河小引此情可待成追憶吃蒜薹朋友如魚武大郎與王倫何妨示弱“眼高手低”辯說夢者、未來人類的下巴和粗飼料“說”系列，方開頭說緊張說捐獻說富貴說等待內(nèi)與外吃狗昨日和今日的街花永遠的巴烏斯托夫斯基女性的夜與文學(xué)的夜卡圖魯斯和他的情詩在阿貝拉爾和哀綠伊絲的墓園柯勒律治和《忽必烈汗》張藝謀與《藝伎回憶錄》不肯去觀音讀星唐宋詩拾葉如詩如劍是詩思張祜與元稹杜牧與杜秋娘韓翃與柳氏王維與餅師婦、息夫人孟浩然與皇帝漢恩與胡恩關(guān)于昭君日記對話

章節(jié)摘錄

　　梁園亦家園？　　十字路口上的美國　　今天，在美國以外的地方，說到美國，幾乎全世界人都對它既愛且恨，而且愛恨交加。這使我想起了我讀過的書中一個久遠的例子?！　?50年前，有一個叫薄伽丘的意大利人寫了一本書，名叫《十日談》，這本書的第一天故事里有個有名的“楊諾勸教”的故事。這個故事說有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名叫楊諾，他有個極好的朋友是個猶太人叫亞伯拉罕。楊諾和亞伯拉罕都是殷實而且忠厚的商人，為人誠懇正直?？蓷钪Z跟自己的朋友關(guān)系越好，他就越擔心，后來，這事簡直就成了他的心病?！　≡瓉項钪Z看見他的朋友心地這么好，又博學(xué)多才，只因為不曾信奉“真教”，將來他那善良的靈魂不免要墮入地獄，心中著實為他焦急，因此楊諾就很誠懇地勸導(dǎo)他拋棄虛偽的猶太教，信奉正宗的天主教。他說，即使猶太人也可以看到基督教是多么神圣和日益發(fā)揚光大，而猶太教卻分明在逐漸沒落，免不了有滅亡的一天?！　啿碑斎徊粫嘈潘牡脑挕Ｋ幌嘈弄q太教是人世間唯一值得信仰的宗教。楊諾發(fā)現(xiàn)對朋友愛莫能助，急得茶飯不思。他用滴水穿石的精神每天死磨亞伯拉罕，希望他哪天能改變主張。

圖書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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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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