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億六

內(nèi)容概要

一個高帥富的陽光大男孩小陸，因一起汽車刮碰事件，結識優(yōu)生優(yōu)育專家劉主任，繼而被請去化驗精子，結果其精子量為每毫升超過一億六千萬個，是罕見的最理想、最優(yōu)良的“人種”。收廢品起家的王草根，已成c市重量級人物，卻為沒兒子傳宗接代一籌莫展，劉主任恰在他新收購的眾生醫(yī)院任職?！耙粌|六”小陸的背后更有強大的保護網(wǎng)讓他遠離這場爭奪。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一群普通人的不尋常奮斗。貌似荒誕的故事，背后竟有別樣的真實。

作者簡介

張賢亮1936年12月生于南京，祖籍江蘇盱眙。20世紀50年代初讀中學時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1955年自北京移民寧夏，先當農(nóng)民后任教員。1957年在“反右運動”中因發(fā)表詩歌《大風歌》被劃為“右派分子”，在農(nóng)場“勞動改造”
長達22年。1979年重新執(zhí)筆創(chuàng)作小說、散文、評論、電影劇本，成為中國當代重要作家。1992年創(chuàng)辦寧夏華夏西部影視城公司，擔任董事長。其代表作有：《靈與肉》、《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我的菩提樹》、《習慣死亡》、《青春期》、《一億六》等。曾三次獲得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多次獲得全國性文學刊物獎，有多部小說改編為電影電視搬上銀幕。作品被譯成數(shù)十種文字在國外發(fā)行。

章節(jié)摘錄

　　壹　　1　　本書敘述的是中國未來一位偉大的杰出人物是怎樣形成胚胎的。到本書結尾，這位偉大的杰出人物還未誕生，只不過在母體里受孕了而已，所以，本書可以看做是他的前傳。　　四十多年后，即到二○五○年左右，全世界每個人都會知道這位中國偉大的杰出人物。但是，目前他的父母、親戚與他們的朋友情人，等等，絕大多數(shù)不僅健在，有的還很年輕。為了本書中提到的所有人的生活不受干擾，因而作者盡可能不寫出他們的真實名字。為了敘述方便，有的地方必須有人的姓名及機構名稱作為符號，作者就隨意起個姓名或名稱。如果今天現(xiàn)實中有人的姓名、機構名稱與作者隨意起的姓名、名稱雷同，純屬偶然，務請不要對號入座?！　√鞕C不可泄露。作者在此只能略微透露兩點：　　一、這位在中國未來歷史上將有重大貢獻的杰出人物姓陸，子隨父姓，他的父親當然也姓陸?！　《?、他父親是中國四川省人氏，母親也是中國四川省人氏，他開始形成胚胎雖然是在中國寧夏，但制造這個胚胎的精子和卵子結合之前，男女雙方各自的經(jīng)歷還是在四川省。為了貼近生活，貼近現(xiàn)實，作者在寫人物對話時，使用了四川方音。有的四川方音很難用文字表達，如作者采用的文字和四川方音不準確、不符合，還請讀者諒解。中國很多地方的許多方音是文字難以表達的。在本書中，只是請讀者都把普通話的“六”(ｌｉù)按四川方音念做“陸”(ｌù)即可。何況，“陸”本身又是大寫的“六”?！　?　　一億六姓陸，在“陸”字前面陡然加了一個億，起始于快收工的時候，他一不小心讓手推車在一輛轎車門上剮了一下。轎車锃光雪亮，卻像嬰兒皮膚般經(jīng)不起磕碰，馬上出現(xiàn)一條慘白的剮痕。一億六大吃一驚，當即蹲在地上，直抓腦袋。他以為自己惹了很大麻煩，車主不會輕易放過他，可是他又必須承擔責任。這輛車要多少錢？弄不好，車主要他賠輛新的。他經(jīng)常在外面惹事，長這么大了，用他姐姐的話說，老是要她來為他“擦屁股”。想到這點，他就感到非常慚愧，既對不起車主，又對不起姐姐。他就這樣在轎車旁蹲著，工地上的人喊他：“下班了回家！”他似乎也沒聽見。雖然“家”指的不過是工棚，可是那兒有一份大家擠在一起的集體性溫暖。他特別喜歡住工棚?！　〉裙と藗兌甲吖饬?，太陽快落坡的時候，車主才慢悠悠地走來?？吹剿霓I車旁有一個埋著頭的壯漢，像是懷著一腔怨氣似的等著他，也吃驚不小。四周杳無人跡，手推車上還有一把鐵鍬，這家伙要搞啥子名堂？現(xiàn)在醫(yī)患關系緊張得要命，前天就有個淋病患者為算錯了幾塊錢醫(yī)藥費，一腳踢破了性病專家的睪丸。病人的生殖器治好了，性病專家卻失去了生殖能力。即使官司打贏了又能咋樣？能把行兇者的卵蛋割下來移植到被害人的大腿根上嗎？于是車主警惕地站得遠遠的，掏出手機想撥打110。而這時一億六也看見車主了，立起身低著腦袋向他慢騰騰地走來?！　≤囍飨乱庾R地把手護住前胸，把手機捏得緊緊的，連忙問：　　“你做啥子？你做啥子？”　　一億六摸著短發(fā)囁嚅地告訴他：“真對不起，先生，我在你車上剮了條印子。”　　這下車主的膽子壯了，到車旁一看，氣也來了?！　?ldquo;你這是搞啥子名堂嘛！推車不看路，眼睛瞎啦？……”　　其實，車主絕非粗魯之輩，還是個知名的知識分子，罵一億六“眼睛瞎了”只是出于剛才受了驚嚇。看到車門上只不過稍稍擦了一下而已，不注意還看不出來。再說，車上了保險，自有保險公司承擔他的修理費。如果把警察保安叫來追究，還是自己的過錯——沒把車停在停車線內(nèi)，正好占了半邊工作通道。他只好踢了踢手推車：　　“拉遠點，拉遠點，啷個？啷個？你還不想讓我開車呀！是不是撞壞了你的手推車還要我來賠？”　　“不是的，不是的！哪敢嘛！我說，我說，不過，給你修這條印子要多少錢？我看我賠得起賠不起。”　　車主覺得稀奇，詫異地上上下下打量一億六。他活到這大把年紀還沒碰到過這么個老實人。車主很快用醫(yī)學專家的X光眼看出來：剝掉一億六身上穿的那套農(nóng)民工常穿的藍色工作服，一億六身高一米七八至一米八之間，五官端正，鼻梁高聳而挺直豐滿，眉目俊朗，肩寬、胸圍、腰圍、上下身及四肢與軀干的比例，都完美地符合“人”的標準，就像美國人發(fā)射到外太空想與外星人取得聯(lián)系的探測器上，裝的那個刻有地球位置和呈“大”字形的人體圖像中的男性標本一樣?！　≤囍饕慌哪X袋，剎那間產(chǎn)生了靈感。他跺了下腳，“嗨”了一聲，心想：“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原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于是車主立刻換成和顏悅色的態(tài)度問：　　“你姓啥子喲？在哪里工作？我先修車哈，要多少錢等我修好再說哈。你說好不好？”　　對一億六來說當然再好不過。一億六趕忙一邊推開手推車：“你老人家走好！你老人家走好！”一邊告訴車主他姓陸，工作單位嘛恰恰就在醫(yī)院旁邊的工地。一億六在醫(yī)院賣出的土地上蓋商品房。　　貳　　3　　車主就是這所醫(yī)院的劉主任，不止兼著這所醫(yī)院不孕不育試驗室的主任，還在好幾個醫(yī)院當主任醫(yī)師和兼職顧問，國家計劃生育委員會的專家名單上也掛了號的，在全國小有名氣。如果在名片上把所有的頭銜一一排列出來，就會如一首新詩一般。但這位劉主任為人相當?shù)驼{(diào)，并不把那些頭銜頂在頭上，更不是一見車被剮了一下就大發(fā)雷霆的那種人。剛才發(fā)脾氣罵人事出有因，他最近工作很不順利，心里正非常煩躁。但是，要介紹這位劉主任，說明他煩躁的原因，就不得不先介紹這家醫(yī)院。要介紹這家醫(yī)院，還得從醫(yī)院的主人談起?！　?　　醫(yī)院真正的主人在C市提起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本市的政協(xié)委員，企業(yè)界的“工商巨子”，從“先進個體戶”、“先進個體工商戶”直到“C市十大企業(yè)家”之一，歷經(jīng)市場經(jīng)濟建設至今的全過程，扶搖直上?，F(xiàn)在是C市有名的“塑料大王”兼“鋼鐵大王”，好像跟臺灣的王永慶有得一比。只不過出身卑微，二十多年前還在地里像雞一樣用爪子刨食吃。因為村長借口修路，承包的那點地被村長無償收回，只得流落進C市，在城邊邊上用廢舊塑料布蓋了個窩棚，和老婆娃兒一起勉強棲身。為了糊口，先是在垃圾堆上撿拾可以回收利用的廢品。由于人勤快，垃圾中的廢品比別人撿拾得多，別人跑一趟垃圾堆，他能跑三趟。小有積蓄后，自己不刨垃圾堆了，也開了家廢品收購站?！　≌l都看不上臟兮兮的廢品收購站，垃圾總是垃圾，經(jīng)過挑揀，分門別類后還是垃圾，除了它散發(fā)的臭氣會引人注目，哪個都懶得搭理它?？墒?，這才是個真正藏污納垢的場所。說它藏污納垢并非單指垃圾廢品而言，可以說，C市城里及城鄉(xiāng)接合部所有偷來的贓物幾乎都集中在這里。從小小的窨井蓋、鐵欄桿、鐵軌、銅鋁電線、家用電器直到嶄新的轎車零配件和剛剛從國外進口的機械，除了飛機大炮原子彈他不敢收，其他任何東西，包括成套設備在內(nèi)，只要你托運到這里，都統(tǒng)統(tǒng)變成廢品，并且全部用廢品稱斤論兩的價格收購，然后，在市場上以比實際價格稍低一點的價格出售。　　這種廢品收購站的主人想不發(fā)財，天都容不得他。　　5　　我不知道給昨天拾破爛今天的“工商巨子”起個什么名字作為符號為好，追根溯源，姑且叫他王草根吧。　　王草根在他的廢品收購站站穩(wěn)腳跟，要起步發(fā)展的時候，目光就瞄準土地。農(nóng)民永遠擺脫不了土地情結，夢里見的都是黃澄澄、毛茸茸的平整土地。他不存錢，有點錢就置地。先是為了擴大“廢品”堆積場地而收購土地，卻沒想到城邊邊的土地這么便宜。那都是所謂“集體所有制”的土地，而這“集體”其實就是村長。只要給村長些外快，讓村長占便宜，至于土地價格嘛，買主就看著給吧。王草根這才覺醒過來，他的承包地就是如此被村長賣掉的。今天他翻過身來，就用這種辦法一塊塊蠶食“廢品”堆積場周邊的土地，其速度比“二戰(zhàn)”時日本鬼子蠶食中國還要快。后來，廢品收購倒成了副業(yè)，是個門面，他的主業(yè)就是圈地。如同狗跑到哪里就在哪里撒泡尿，把那地方當做自己的領地，他的領地竟星羅棋布，遍及C市郊區(qū)。而他也像《三言二拍》中那篇《轉運漢巧遇洞庭紅》一樣，土地竟成了他的“洞庭紅”，使他徹底“轉運”?！　‰S著城市建設的加速和擴張，城邊邊的土地價格沒料到竟以超過幾何級數(shù)的倍數(shù)飛漲，錢源源不斷像潮水般向他涌來，叫他應接不暇。有段時間，王草根數(shù)鈔票數(shù)得竟然得了一種他從未聽過的怪病，醫(yī)生說叫“甲溝炎”。右手拇指、食指、中指和左手拇指的指甲縫全裂開了花，露出紅生生的肉，膿血直往外淌。特別是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已被鈔票磨掉了皮，疼得他吃飯連筷子也不能拿。后來他見了錢，不僅手指頭疼，腦袋瓜子（四川人叫“腦殼”）也疼痛難忍了。　　因為他不能見現(xiàn)鈔，開始有錢時，對銀行又絲毫沒有認識。他總想不通，把自己紅彤彤的、有偉大領袖毛主席像的鈔票一捆捆送到那座門面豪華的大樓里去對他有什么好處？于是有錢就收購，本來嘛，他就是以收購發(fā)家的，有什么收什么。正好碰到國營企業(yè)改制，國營企業(yè)三文不值兩文地向民間有錢人出售。他發(fā)現(xiàn)那些國營企業(yè)也不過跟“廢品”差不多的價錢。和收購土地一樣，只要你跟國營企業(yè)的廠長書記搞好關系，滿足他們的要求，他們的上級和上級的上級，由他們出面就行了，把利益鏈上的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打點好，值兩千萬元人民幣的廠子頂多兩三百萬元就能買到手，明的暗的統(tǒng)共花不到四百萬元。而這時，王草根對銀行有了新的認識：他把花四百萬元收購來的廠子向銀行抵押，居然能按實際價格抵押出兩千萬元。當然，要拿到這兩千萬元至少要給銀行的頭頭腦腦兩三百萬元。不過，回扣再苛刻，不都是國家出的錢嗎？錢又不是從自己腰包里掏出來的。后來，銀行就等于是他開的，他一個錢都不往銀行里存，只要手頭有土地和待售的國營企業(yè)作抵押，就可以向銀行貸款。實際上，他等于拿國家的錢收購國家的企業(yè)，賬面上一轉，國營企業(yè)就成了他個人的了?！　∷?，王草根最不愛聽人說中國的官喜歡貪污，他覺得那些官員都清廉得要命，給他一兩萬元，他能上百倍奉還，把值一兩百萬元的東西送到你手上。　　王草根特別鐘情塑料廠，他在塑料棚子里住了一年多，喜歡聞那個味道。收購了第一個塑料廠，他就當上了“先進個體戶”。到王草根收購了三個塑料廠時，他已經(jīng)榮任為C市“先進個體工商戶”了。評他“先進”并非虛談，因為不管什么國營企業(yè)，不管收購中的“手續(xù)費”要多少，不管銀行管理人員要多少回扣，一轉到他手上效益馬上翻番，穩(wěn)賺不賠。原來，比他水平不知高到哪里去的廠長書記不是知識不如他，而是不像他那樣操心。他像耕耘過去他家的自留地和承包地一樣經(jīng)營企業(yè)，事事過問，親歷親為，一天到晚腳不沾地。雖然他大字不識一個，可是確實做到了古人說的“虛懷若谷，不恥下問”。那還有什么事做不到的呢？　　毛主席老人家不是說過嘛：“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　　6　　這就要說到醫(yī)院了。這年，醫(yī)院也要改制，也要向外賣?，F(xiàn)在王草根已經(jīng)幾乎蠶食到城里了，他土地旁邊正好有家醫(yī)院要賣。王草根又有錢又有名，還是市政協(xié)委員。醫(yī)院主管們商量，他們自己出點錢，出不起的那多半部分，與其讓千里之外的莆田人占便宜，弄個福建人來當董事長管他們，不如就近找王草根?！　⊥醪莞鶑膩頉]想到收購醫(yī)院?？墒钦疑祥T的便宜不要，雷公都要下來劈的。再說，王草根奮斗了二十多年后，也感到體力有點不支，大老婆整天病病歪歪，女兒嫁了人，女婿和外孫女也是病病怏怏的。他的二奶不知怎么，不是今天不舒服，就是明天不舒服。那個有本事的三奶，生的也是個女娃兒，他盼星星盼月亮想死了的男娃兒，總生不出來。下一個是女娃兒，再下一個還是女娃兒。輪流走三個家，家家都是娘子軍營。三個女人給他生不出一個兒子，是他最惱火的心事。所以他對收購醫(yī)院還是有點興趣，揣摩著自己家有個醫(yī)院，就像自己家有塊菜地一樣。在農(nóng)村，自己家有塊菜地，想吃什么下地就摘，又鮮又嫩，城里人再牛也辦不到?！　〉莻€細心人，醫(yī)院不是工廠。平時因他家不是這個病就是那個病，鬧得他經(jīng)常跑醫(yī)院，見個個醫(yī)生都是愛搭理人不搭理人的面孔，臉上能刮下二兩霜來。別看他在工廠企業(yè)指東畫西，和管理人員與工人們能打成一片，到了醫(yī)院見了醫(yī)生卻有三分畏懼?，F(xiàn)在叫他管醫(yī)生，還沒管心就發(fā)顫。能行嗎？　　為了解決收購不收購醫(yī)院的問題，他決心到廟里去一趟。王草根并不迷信，他只相信他自己，從來不信什么鬼神風水，他還沒有到“迷信”那樣高的知識層面。只是當了市政協(xié)委員之后，和高層人士及政府官員打交道多了，才從他們那里受到感染。他知道有些政府官員信迷信超過信馬列，至少二者都信。臺上講馬列，臺下講鬼神風水。他開會時從不發(fā)言，總是坐在一旁靜靜地聽，一副大智若愚的樣子。一次，他偶然聽見幾位政協(xié)委員議論城外有座廟子如何如何神，最神的是廟里的簽?？磥磉@幾個政協(xié)委員都去求過簽，各擺各的心得體會：問孩子考大學的、問女兒婚姻大事的、問炒股炒房的、問市政協(xié)換屆后他還能不能當上委員的、替某個朋友問會不會被“雙規(guī)”的……求簽的結果沒一個不應驗?！　⊥醪莞朗裁词呛?，小時候他媽就帶他上廟子求過。那是一種最簡單明了、立等可取的預測未來的方法，省了自己好多腦子。　　7　　這天，他叫司機把他送到那個廟子。司機連說“曉得曉得”，原來那也是司機常去的地方。車跑了一個多小時，過了兩個收費站，七彎八繞，才跑到山上這個廟子?！　R宇雖小，但歷史悠久，建于明朝萬歷年間，長期以來遠近聞名，香火旺盛，只是到“大躍進”時開始衰敗，徹底毀壞于“文革”時期。紅衛(wèi)兵把神像菩薩全搬到院子里焚毀，如果不是造反派看上廟宇的空殼子，連房子也會燒掉。這里一度是紅衛(wèi)兵“長征”的接待站，來自四面八方的紅衛(wèi)兵就在廟里吃飯睡覺。改革開放后，實行宗教信仰自由政策，才逐漸來了和尚。先來的老和尚不善經(jīng)營，只知敲木魚念經(jīng)。老和尚圓寂后，才換上現(xiàn)在的中年和尚住持。中年和尚不知來自哪里，云游到此就以此為家了。住持和尚倒也能干，修好了傾塌的圍墻，換掉了漏雨的瓦片。他特別會化緣，用佛的知名度做賣點，用老廟的歷史做品牌，主打產(chǎn)品就是簽。一張薄薄的劣質紙少則上百元，多則上千元，炒股也沒這行當賺錢，而且絲毫沒有風險。幾年下來，佛像重鍍了金身，大雄寶殿描上了彩繪，香火的旺盛甚至超過五百年前的明朝?！　∵@時，住持和尚剛好送一個大官跟大官的小姐出門。別看出家人不問世事，對小轎車認識得可清楚。走的大官坐的不過是輛奧迪，還是國產(chǎn)的，來的卻是一輛奔馳S600，也即老百姓稱的“大奔”。大官的小姐跟和尚嬌滴滴地喊“拜拜”，和尚也顧不得了，充分表現(xiàn)出“色即是空”的境界，連忙迎向“大奔”?！　⊥醪莞鶆偪缦萝嚲鸵姾蜕邢蛩┒Y，很過意不去，也抱拳向和尚作揖道：“不敢不敢，勞動大師父了！勞動大師父了！”王草根可是個聰明人，不然也不會發(fā)財，常跟政協(xié)委員政府官員在一起，也漸漸浸潤得會迎來送往，答謝應酬了。　　住持和尚五十歲左右，矮胖身軀，圓頭圓腦，方面大耳，既慈眉善目，又油滑機巧，一副在紅塵與世外之間游走的典型形象。王草根見了，有點自愧弗如：自己一天到晚忙忙碌碌，雖然有錢，卻不如這個和尚逍遙自在，養(yǎng)得氣色紅潤，身強體健?！　∵M得廟里在殿上坐定之后，王草根也不喝和尚奉來的茶，直奔主題，說明來意。和尚一聽要收購一家醫(yī)院，吃了一驚。加上來客連名片也不遞一張，更顯得來頭不一般。只有人人皆知的大人物才不遞名片，逢人就遞上名片的都是些小角色。和尚趕快把簽筒取出，雙手捧到王草根面前請他搖。本來，求簽人是要先燒香拜菩薩的，不過有錢人可免了這套虛禮。人有錢，菩薩都會另眼相看的?？墒峭醪莞桓业÷?，學他媽媽那樣，手捧簽筒恭恭敬敬站起來，面向菩薩，抱著簽筒，彎腰躬身，口中默默地念念有詞：　　“收，還是不收？收，還是不收？……”　　拾破爛的人手巧得很，兩下就搖出一根簽。和尚趕忙拾起交給王草根。王草根謙虛地說，還是勞動大師父給解一解吧。和尚按簽號從旁邊柜子的抽屜里抽出張小紙條。每張紙條即簽單上，都是一首旨意隱晦、既可這樣解釋也可那樣解釋的舊體七言絕句。和尚嘀里嘟嚕搖頭晃腦地念了一遍，王草根哪知道什么七言絕句，一句也沒聽明白。只聽和尚說：　　“好事好事，這是上中簽，阿彌陀佛！喜上加喜，財上加財，此時不收，更待何時！”　　王草根可不是傻瓜，正因為他聽不懂七言絕句，一定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ldquo;那么，大師父剛剛念的那些，究竟是啥子意思，還勞動大師父一句一句講講。”王草根現(xiàn)在最喜歡說“勞動”兩個字，把所有應該加“請”字的場合，全用“勞動”代替。他靠勞動發(fā)家，至今不忘本。　　這個中年和尚可說比王草根更聰明一籌，他跑了二十幾年江湖，跑來跑去，發(fā)現(xiàn)無論做什么生意都要本錢，只有進廟當和尚是無本生意。信佛的善男信女越來越多，鈔票滾滾淌進功德箱。不像王草根，雖說賺錢多，但又花力氣又費心思，而和尚只站在功德箱邊上，眼看著鈔票心甘情愿地、爭先恐后地往里跑，你想那是什么滋味？王草根的問題一點也沒難住和尚。他看出了這個坐大奔的大款不識幾個字。別看大款一身光鮮，但皮膚粗糙，手指關節(jié)粗大，骨頭縫里就透出從田里爬上來沒幾天的氣味。跟他一句句地解釋簽單上的七言絕句，無異于對牛彈琴，于是展開他平時對市場經(jīng)濟知識的積累，啟發(fā)王草根說：　　“阿彌陀佛！施主，你想想我們中國啥子東西多？”　　“那當然是人多啰！”王草根脫口而出?！　?ldquo;對了！”和尚一拍袈裟，“可是，阿彌陀佛！只要是人，吃五谷雜糧，有哪個不生病的？阿彌陀佛！生了病啷個辦嘞？要進醫(yī)院找醫(yī)生。不管他當多大的官，發(fā)多大的財，他只要進了醫(yī)院就矮三截！是病人求醫(yī)生。施主見過醫(yī)生求病人的沒得？沒得！所以，阿彌陀佛！這個救人、救命、救死扶傷的‘救’字，一邊是個‘求’，另一邊是個反的‘文’。”　　和尚一邊說，一邊在手掌上給王草根寫了一個“攵”字。王草根雖然不認字，但“文”字還是認得的，這個文件那個文件上常見它。和尚把“文”字寫成“攵”，王草根就知道這個“攵”是“文”反過來的意思?！　?ldquo;就是這個意思嘛！不論啥子人，有多高的地位，多大的大款，平時人求他，一生病，他就要‘反’過來求人。所以說，開家醫(yī)院，就萬事不求人了，人人都要求你了。求你干啥子？‘救’他嘛！所以說，開家醫(yī)院比開家銀行還來錢：是要命還是要錢？要命你就拿錢來，要錢你就莫進來！阿彌陀佛！要多少錢，還不是你施主說了算嘛！”　　和尚一席話讓王草根佩服得五體投地。他不再問一句句詩是什么意思了，一句“進了醫(yī)院就矮三截”，準得不能再準，那正是他自己深有體會的。他的家人進了醫(yī)院，哪怕是有點發(fā)熱，就要做全身檢查，又要抽血化驗。醫(yī)生不但面如冰霜，還振振有詞：“不做全身檢查，不拍片子，不抽血化驗，啷個曉得她是啥子原因發(fā)熱嘞？發(fā)熱有好多種！曉得不曉得？這完全是為你們病人負責。你懂不懂？”病人家屬連商量的余地也沒有。正如和尚說的：“要命你就拿錢來，要錢你就莫進來！”娃兒或者她媽，上一次醫(yī)院最少上千元，多則上萬元。王草根每到一次醫(yī)院看望家屬回來就想：“媽賣屄！幸虧我成了大款，要是我還在農(nóng)村，屋里頭人害一次病我就非上吊不可！”如果收購了一家醫(yī)院，當真會像和尚說的：要多少錢，還不是你施主說了算嘛！施主是誰呢？施主就是王草根自己！想想就喜從中來！　　“大師父真是名不虛傳！名不虛傳！”王草根恭恭敬敬稱贊和尚。“名不虛傳”四個字是別人常對他說的，現(xiàn)在用得恰到好處。　　“大師父，那我就買定了！不過，還要勞動大師父給這醫(yī)院起個名字。不會虧待大師父的！”　　要賣的醫(yī)院本名是“C市九道彎區(qū)第二人民醫(yī)院”。賣給民間企業(yè)家，當然不能再用這個名字，因為那已經(jīng)不是“人民”的了。起名字對和尚來說是唾手可得的事，但絕不能讓施主看得太容易。和尚故意像思索了半天似的，才仿佛經(jīng)過深思熟慮地說：　　“這個嘛，我們佛家講究普度眾生。阿彌陀佛！醫(yī)院也是要普救眾生的嘛。我看就起個‘眾生醫(yī)院’為好。”　　王草根不明白“眾生”是哪兩個字，又“勞動”和尚寫出來。和尚拿出張白紙用圓珠筆寫了。這兩個字王草根倒認得。“眾”是三個“人”字加在一起，正好應了他三個女人。“生”代表兒子。女人只能叫“女士”，叫“小姐”，只有稱呼男人才叫“先生”的。“生”不代表男娃兒是啥子？　　王草根心中竊喜，這是個好兆頭！他心想：“媽賣屄！三個女人生不下一個男娃兒，我死都不相信！”老大雖然已絕經(jīng)，連女娃兒也生不出了，而包養(yǎng)的老二、老三都還只有二十多不到三十歲。不僅菩薩對有錢人另眼相看，政府對有錢人也另眼相看。王草根不怕超生，那不就是交幾個社會撫養(yǎng)費嘛！對他來說，真比九牛一毛還要輕?！　∷沧套痰丿B好紙條裝進名牌西服“杰尼亞”的上衣口袋，笑著對和尚說：　　“有勞大師父了！有勞大師父了！這個嘛！我總要孝敬孝敬菩薩的。”　　和尚沒等他說完這話，已經(jīng)把布施簿拿出來恭候在一旁了。然而，這就碰到了難題：一、王草根不會寫字，雖然絕不吝嗇，但叫他寫“兩萬元”三個字比他掏出兩萬元還難；二、王草根從不帶現(xiàn)鈔，不然，掏出兩萬元現(xiàn)鈔甩在桌上也不在話下。　　可是，王草根又不愿讓和尚看出他連“兩萬元”三字都寫不出來，就轉頭問司機：　　“喂！你帶了兩萬塊錢沒得？”　　一個開車的司機哪有隨身帶兩萬元巨款的？這不過是做樣子給和尚看。司機心里明白，配合老板亂拍衣服口袋，所有口袋拍遍了才說：　　“沒得！老板，你不是帶了卡的嘛！”　　司機知道老板不是小氣人，而且最喜歡刷卡。王草根喜歡刷卡在C市銀行界是出了名的，哪怕幾元、十幾元錢也要刷一刷。這點，他絕對是銀行卡的忠實客戶?！　⊥醪莞韵矚g刷卡，秘密在于他喜歡簽名。他認不得字，也不會寫字，因而簽自己的名成了他最大的嗜好。他只要拿起筆來刷刷刷地大筆一揮，立即覺得自己才有了氣派，有了氣勢，有了學問，和別的達官貴人才有同等地位。而他的簽名確實龍飛鳳舞，別人在旁邊看著，不知道他底細的，無不以為他臨過碑帖，飽讀詩書?！　?　　他怎么會簽得一手好名字呢？說來也是他有這個運氣。還在王草根的廢品收購站剛開張的時候，有一天他路過C市有名的農(nóng)貿(mào)市場，看見好幾個人圍著一個攤子，不知在賣什么好東西。出于收購的本能，他也走攏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個人坐在矮板凳上，膝蓋上攤塊木板，木板上放張白紙，前方地面上什么東西也沒擺，只鋪了張廣告。王草根莫名其妙，問旁邊的人：　　“他是賣啥子的？”　　“你自己看嘛！真笑死人！連個棚棚子都沒得，還叫啥子‘簽名設計工作室’！”　　真的！僅一個地攤，連棚棚子都沒有，就敢叫“工作室”，讓王草根覺得此人不凡。這是王草根跟別人不同的地方，他從不小看人，因為他自己就是從草根里爬出來的。簽名設計工作室的設計工作者戴副眼鏡，模樣斯文。他發(fā)明了一種專門教文盲簽名的最便捷的方法。在市場經(jīng)濟建設初期，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開礦的礦老板、采油的油老板、跑運輸?shù)能嚴习?，連投機倒把的商販，多半和王草根一樣大字不識一個?？墒窃谶@個登記表、那個申請表上簽名，卻是這些人天天必須干的。但一提起筆就尷尬，每天尷尬好多遍，實在不是滋味，而簽名又不能讓人代替。廢品收購站一開張，王草根也每天面臨這個難題：必須在各種單據(jù)上簽名?！　『灻O計工作者說，你不會寫字，沒關系，阿拉伯數(shù)字你該認得吧？那當然！不認得1，2，3，4，5，6……阿拉伯數(shù)字，錢多錢少都不曉得，還做什么生意？好！認得阿拉伯數(shù)字就行。他把你的名字完全用阿拉伯數(shù)字拼連起來，比如，2，7，8，5，9這五個阿拉伯數(shù)字，就能拼寫出一個圖案非常漂亮而三個都沒簡化的繁體字。其實很簡單，他采用的全部是中國傳統(tǒng)書法的草體字?！　≡O計一個簽名只要十塊錢，別人還在猶豫觀望，王草根就毫不遲疑地掏出了錢。王草根是簽名設計工作者今天開張的第一筆生意，所以簽名設計工作者把他的名字設計得特別花哨、特別別致、特別好看，并且特別簡單易寫。王草根依樣畫葫蘆，照著畫就行了。畫的次數(shù)多了，閉著眼睛都能簽名?！　∵@個簽名不僅對王草根以后一系列的收購起了莫大作用，而且鼓舞了王草根的一系列收購行為，甚至可以說是王草根心理上的一大支柱?！　⊥醪莞l(fā)大財以后，簽名設計工作者還在農(nóng)貿(mào)市場擺攤。一天，王草根讓司機專程帶他去了一趟?！　?ldquo;媽賣屄！你連個棚棚都沒得！還叫啥子‘工作室’。走，跟我走！”　　他把設計工作者帶到C市新建的文化城，給簽名設計工作者買了一間門面房?！　?ldquo;好！好生做你的生意，我有空就來看你哈。”　　9　　現(xiàn)在，王草根面對和尚的布施簿，只好尷尬地問：　　“大師父，你有刷卡器沒得？”　　廟宇里怎會有刷卡器？和尚面露難色，連聲念“阿彌陀佛”?？雌饋磉@個施主確實誠心，不會賴賬，可是兩萬元巨款恐怕會打水漂。怎么辦？聰明的和尚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沒得關系，沒得關系！”王草根對司機說，“把你手機號寫給大師父。”又對和尚說，“大師父，明天他就會把香火錢帶來。你放心，我好你不是也好了嘛！明天他不來，大師父就打這個手機，看我收拾他這龜兒子！”　　第二天一大早，廟里剛做完早課，司機果然又開著奔馳S600把兩萬元現(xiàn)鈔送了來。從此，這座明朝的廟宇也與時俱進地安上了刷卡器，就擺在菩薩寶座的旁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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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人沒看懂《一億六》，覺得低俗，實際上這本書很深刻，是中國的一個寓言小說。我就是尖刻，不委婉。實際上，這是一個真實的當代社會，哪一個作家有我這么尖利？對當代社會這么一針見血？　　——張賢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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