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化樹

出版時間:2012-8-1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作者:張賢亮  頁數(shù):182  字?jǐn)?shù):16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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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容概要

  《綠化樹》發(fā)表于1984年2月,它是“右派”小說的代表作之一,無疑也是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史上最優(yōu)秀的作品之一。作者以第一人稱“我”為主線,敘寫了
“我”兩次“勞動改造”之間在一個陌生的農(nóng)場短短兩三個月間的經(jīng)歷。作品通過人物的一系列懺悔、內(nèi)疚、自責(zé)、自省等內(nèi)心活動的描寫,對饑餓、性饑渴和精神世界的困頓等問題進行了思考與解讀,展現(xiàn)了特定年代知識分子的苦難遭遇。
同時,作者又在《綠化樹》中表現(xiàn)了艱辛生活中的美好閃光。這種閃光通過人物的塑造來體現(xiàn),像馬纓花、謝隊長、海喜喜等。他們以人性的溫情、健康的體魄和面對艱辛?xí)r強悍的樂觀,給“我”信心和溫暖。這其中,尤以馬纓花著力最多,最為動人。她漂亮、壯實、熱情、爽朗,本能地?fù)碛性谄D難環(huán)境中生存的能力,而且生存得很好。她對“我”的一切疼愛、憐憫、幫助,并非出于男女情欲的性吸引,更多的是一位善良女子對一個無依無靠、窮困潦倒、遭人欺凌的落魄男子的本能同情和憐憫。她像母親養(yǎng)兒子似的用白饃、雜合飯和愛撫撫慰著“我”,使“我”成為正常的人。
  小說用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兼具浪漫主義詩情,真實、藝術(shù)地再現(xiàn)了生活。

作者簡介

  張賢亮1936年12月生于南京,祖籍江蘇盱眙。20世紀(jì)50年代初讀中學(xué)時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1955年自北京移民寧夏,先當(dāng)農(nóng)民后任教員。1957年在“反右運動”中因發(fā)表詩歌《大風(fēng)歌》被劃為“右派分子”,在農(nóng)場“勞動改造”
長達22年。1979年重新執(zhí)筆創(chuàng)作小說、散文、評論、電影劇本,成為中國當(dāng)代重要的作家。1993年創(chuàng)辦寧夏華夏西部影視城有限公司,擔(dān)任董事長。其代表作有:《靈與肉》、《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我的菩提樹》、《習(xí)慣死亡》、《青春期》、《一億六》等。曾三次獲得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多次獲得全國性文學(xué)刊物獎,有多部小說改編為電影電視搬上銀幕。作品譯成數(shù)十種文字在國外發(fā)行。

章節(jié)摘錄

  一  大車艱難地翻過嘎嘎作響的拱形木橋,就到了我們前來就業(yè)的農(nóng)場了?! ∧緲蛳率且粭l冬日干涸了的渠道。渠壩兩旁挺立著枯黃的冰草,紋絲不動,有幾只被大車驚起的蜥蜴在草叢中簌簌地亂爬。木橋簡陋不堪,橋面鋪的黃土,已經(jīng)被來往的車輛碾成了細(xì)細(xì)的粉末。黃土下,作為襯底的蘆葦把子,齜出的兩端參差不齊,幾乎耷拉到結(jié)著一層泥皮的渠底,以致看起來橋面要比實際的寬度寬得多。然而,車把式仍不下車,盡管三匹馬呼哧呼哧地東倒西歪,翻著乞憐的白眼,粗大的鼻孔里噴出一團團混濁的白氣,他還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車轅上,用磕膝彎緊夾著車底盤,熟練地、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匕衍囑s過像陷阱似的橋面?! ∩诓⒉槐任覐妷选N乙呀?jīng)瘦得夠瞧的了,一米七八的個子,只有四十四公斤重,可以說是皮包骨頭。勞改隊的醫(yī)生在我走下磅秤時咂咂嘴,這樣夸獎我:“不錯!你還是活過來了。”他認(rèn)為我能夠活下來簡直是個奇跡;他有權(quán)分享我的驕傲??墒沁@幾匹牲口卻沒人關(guān)心它們。瘦骨嶙峋的大腦袋安在木棍一般的脖子上,眼睛上面都有深窩。它們使勁時,從咧著的嘴里都可以看到被磨損得殘缺不全的黃色牙齒。有一匹棗紅馬的嘴唇還被籠頭勒出了裂口,一縷鮮紅的血從傷口涔涔流下,滴在車路的沿途,在一片黃色的塵土上分外顯眼?! 〉嚢咽竭€是端坐在車轅上,用一種冷漠而略帶郁悒的目光望著看不見盡頭的遠(yuǎn)方。有時,機械地晃動一下手中的鞭子。他每晃動一下,那幾匹瘦馬就要緊張地抖動抖動耳朵。尤其是那匹嘴唇破裂了的棗紅馬更為神經(jīng)質(zhì),盡管車把式并不想抽打它?! ∥依斫廛嚢咽降睦淠蜔o動于衷:你餓嗎?餓著哩!餓死了沒有?嗯,那還沒有。沒有,好,那你就得干活!饑餓,遠(yuǎn)遠(yuǎn)比他手中的鞭子厲害,早已把憐憫與同情從人們心中驅(qū)趕得一干二凈?! 】墒?,我終于忍不住了,一邊瞧著幾匹比我還瘦的牲口,一邊用饑荒年代的人能表現(xiàn)出來的最大的和善語氣問他:  “海師傅,場部還遠(yuǎn)么?”  他分明聽見了,卻不答理我,甚至臉上連一點輕蔑的表情也沒有,而這又表示了最大的輕蔑。他穿著半新的黑布棉褲褂,衣裳的袢紐很密,大約有十幾個,從上到下齊整的一排,很像十八世紀(jì)歐洲貴族服裝上的胸飾。雖然拉著他的不過是三匹可憐的瘦馬,但他還是有一種雄豪的、威武的神氣?! ∥耶?dāng)然自慚形穢了。輕蔑,我也忍受慣了,已經(jīng)感覺不到人對我的輕蔑了。我仍然興致勃勃。今天,是我出勞改隊走上新的生活的第一天,按管教干部的說法是,我已經(jīng)成了“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了。沒有什么能使我掃興的!  確切地說,這只是到了我們前來就業(yè)的農(nóng)場的地界,離有人煙的居民點還遠(yuǎn)得很。至少現(xiàn)在極目望去還看不見一幢房子。這個農(nóng)場和勞改農(nóng)場僅有一渠之隔,但馬車從早晨九點鐘出發(fā),才走到這里??纯茨线叺奶枺瑫r光大概已經(jīng)過中午了吧。這里的田地和渠那邊一樣,這里的天更和渠那邊相同,然而那條渠卻是自由與不自由的界限?! ≤嚶穬蛇吺堑咎?。稻茬子留得很高。茬口毛茸茸的,一看就知道是鈍口的鐮刀收割的。難道農(nóng)場的工人也和我們一樣懶,連鐮刀也不磨利點?不過我遺憾的不是這個,遺憾的是路兩邊沒有玉米田。如果是玉米田,說不定田里還能找出幾個丟失下來的小玉米?! ∵z憾!這里沒有玉米田?! √柵谌诘?。西山腳下又像往日好天氣時一樣,升騰起一片霧靄,把鋸齒形的山巒涂抹上異常柔和的乳白色。天上沒有云,藍色的穹窿覆蓋著一望無際的田野。而天的藍色又極有層次,從頭頂開始,逐漸淡下來,淡下來,到天邊與地平線接壤的部分,就成了一片淡淡的青煙。在天底下,裸露的田野黃得耀眼。這時,我身上酥酥地癢起來了。虱子感覺到了熱氣,開始從衣縫里歡快地爬出來。虱子在不咬人的時候,倒不失為一種可愛的動物,它使我不感到那么孤獨與貧窮——還有種活生生的東西在撫摸我!我身上還養(yǎng)著點什么!  大車在丁字路口拐了彎,走上另一條南北向的布滿車轍的土路。我這才發(fā)現(xiàn)其他幾個人并不像我一樣呆呆地跟著大車,都不見了?;仡^望去,他們在水稻田后面的一檔田里低著頭尋找什么,那模樣仿佛在苦苦地默記一篇難懂的古文。糟糕!我的近視眼總使我的行動非常遲緩。他們一定發(fā)現(xiàn)了可以吃的東西?! ∥曳珠_枯敗的蘆葦,越過一條渠,一條溝,盡我最大的力氣急走過去時,“營業(yè)部主任”正拿著一個黃蘿卜,一面用隨身帶的小刀刮著泥,一面斜睨著我,自滿自得地哼哼唧唧:  “祖宗有靈啊——”  “祖宗有靈”是勞改農(nóng)場里遇到好運道時的慣用語。譬如,打的一份飯里有一塊沒有溶化的面疙瘩;領(lǐng)的稗子面饃饃比別人的稍大;分配到一個比較輕松而又能撈點野食的工作;或是碰著醫(yī)生的情緒好,開了一張全休或半休的假條……人們都會搖頭晃腦地哼唧:“祖宗有靈啊——”這個“啊”字必須拖得很長,帶有無盡的韻味,類似俄國人的“烏拉”?! ∥翌┝艘谎郏核种械狞S蘿卜不小!這家伙總交好運道。“營業(yè)部主任”也是“右派”,但聽他訴說自己的案情,我卻覺得他不應(yīng)屬于“右派”之列,似乎應(yīng)歸于“腐化分子”或“蛻化變質(zhì)分子”一類才恰當(dāng)。他自己也感到冤枉,私下里說是百貨公司為了完成“反右”任務(wù),把他拿來湊數(shù)的。當(dāng)在“生活檢討會”上,他知道我的高祖、曾祖、祖父、外祖父都是近代和現(xiàn)代的稗官野史上掛了名的人,父親又是開過工廠的資本家時,會后曾悄悄地帶著羨慕的口氣對我說:  “像你,才是真正的‘資產(chǎn)階級右派’哩!浪過世面,吃過香的喝過辣的!像我,從小要飯,后來當(dāng)了兵,他媽的也成了‘資產(chǎn)階級右派’!熊!哪怕讓我過一天資產(chǎn)階級的日子,再叫我當(dāng)‘右派’也不冤哩……”  可是,他并沒有從此對我態(tài)度好一點,相反,還時時刻刻帶著一種刻骨的嫉恨嘲諷我,以示他畢竟有個什么地方比我優(yōu)越。他年齡比我大得多,比我更為衰弱,一臉稀疏骯臟的黃胡須,鼻孔常常掛著兩條清鼻涕。他不敢跟我斗力,卻把他的外援和好運道在我面前炫耀,以逗引出我的食欲和饞涎。他知道這才是最有效的折磨。我對他也有一種直覺的反感,老想擺脫他卻擺脫不了。因為都是“右派”,分組總分在一起。這次釋放出來,他也由于家在城市,被開除了公職,又和我一同分到這個農(nóng)場就業(yè)?! ∵@是一塊黃蘿卜田。和青蘿卜田不一樣,黃蘿卜田里是沒有畦垅的,播種時就和撒草籽似的撒得滿田都是。撒得密的地方黃蘿卜長得細(xì)小,挖掘的時候難免有遺漏下的。但這塊田已不知被人翻找了多少遍,再加上地凍得梆硬,我蹲在地上用手指頭摳了許多有苗苗的地方也沒找到一個?! ?ldquo;營業(yè)部主任”刮完了泥,站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和嚼冰糖一樣把蘿卜嚼得嘎巴嘎巴響,有意把蘿卜的清脆、多汁、香甜用響亮的聲音渲染得淋漓盡致?! ?ldquo;這蘿卜好!還不糠……”他趁咽下一口時,這樣贊揚?! ∵@種蘿卜只有在田被凍得裂了口的裂縫中才能摳得出來。我是有經(jīng)驗的。我又順著裂縫細(xì)細(xì)地尋找了一遍,還是沒有找到。那必須是裂縫中恰恰有個黃蘿卜,也就是說恰恰有個遺漏下的蘿卜長在裂縫中,可想而知,這樣的概率非常非常之小。“營業(yè)部主任”的好運道就表現(xiàn)在這里!  然而我今天卻毫不氣惱。我站直腰,寬懷大度地帶著勉強的微笑從他面前走過去,斜斜地抄條近路去追趕那輛裝著我們行李的大車?! 《 ∈堑?,我今天情緒很好。早晨,吃勞改農(nóng)場最后一頓飯時,因為我們這些已經(jīng)被釋放的就業(yè)人員可以不隨大隊打飯了,在伙房的窗口,我碰見了在醫(yī)院里結(jié)識的病友——西北一所著名大學(xué)哲學(xué)系講師。他也被釋放了,正在等農(nóng)場給他聯(lián)系去向?! ?ldquo;章永璘,你要走了嗎?”  盡管他還穿著勞改農(nóng)場的服裝,胸前照例有一大片湯汁的污點,卻用最溫文爾雅的姿勢祝賀我,還和我像紳士般地握了握手。這種禮節(jié),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了??善婀值氖牵@種最普通的禮節(jié)又一下子把我拉回了那個我原來很熟悉的世界。于是,我也盡可能地用十足的學(xué)者風(fēng)度在吵吵嚷嚷的伙房窗口與他交談起來?! ?ldquo;那本書怎么辦?”我問,“怎么還你呢?給你寄到……”  “不用!”他一手托著一盆稀湯,一手慷慨地擺了擺,那姿態(tài)儼如在雞尾酒會上,“送給你吧!也許……”他用超然的眼光看了看四周,“你還能從那里面知道,我們今天怎么會成了這個樣子。”  “我們?你指的是我們?還是……”我也謹(jǐn)慎地看了看打飯的人群。有一個犯人嫌炊事員的勺子歪了一下,正聲嘶力竭地向窗口里吵著定要重舀。“還是我們……國家?”  “記住,”他的食指在我胸前(那里也有一大片湯汁的斑點)戳了一下,以教授式的莊重口吻對我說,“我們的命運是和國家的命運緊緊地連在一起的!”  對他的話和他的神態(tài),我都很欣賞。在人身最不自由的地方,思想的翅膀卻能自由地飛翔。為了延長這種精神享受,我雖然不時地偷覷著窗口(不能去得太晚,窗口一關(guān),炊事員就不耐煩侍候你了。即使請動了他,他也要在勺子上克扣你一下,以示懲罰),但同時也以同樣莊重的口吻說:  “不過,第一章很難懂。那種辯證法……用抽象的理論來闡述具體的價值形成過程……”  “讀黑格爾呀!”他表情驚訝地提示我,仿佛我有個書庫,要讀什么書就有什么書似的,接著又皺起眉頭,“要讀黑格爾。一定要讀黑格爾。他的學(xué)說和黑格爾有繼承關(guān)系。讀了黑格爾,那第一章《商品》就容易讀懂了。至于第二章、第三章以及第二篇《貨幣到資本的轉(zhuǎn)化》就不在話下了……”  “是的,是的。”我用在學(xué)院的走廊上常見的那種優(yōu)雅姿態(tài)連連點頭,“僅僅那篇《初版序》就吸引了我,可惜過去,我光讀文學(xué)……”  我們這番高雅的談話結(jié)束得恰到好處。他和我告別,小心翼翼地端著那盆稀湯走后,我撲到窗口伸進罐頭筒,炊事員正要往下撂板子?! ?ldquo;你他媽的干啥去了?!”  “我?guī)椭b行李來著。”我馬上換了一副嘴臉,謙卑地、討好地笑著,“我這是最后一頓飯啦!”  “哦——”炊事員用眼角瞟了我一下,接過我的罐頭筒,舀了一瓢以后又添了大半瓢?! ?ldquo;謝謝!謝謝!”我忙不迭地點頭?! ?ldquo;等等。”另一個年紀(jì)較大的炊事員擦著濕漉漉的手走到窗口,探頭看看我,“你狗日的就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那個吧?”  “是的,是的。”他親昵的語氣使我受寵若驚,給了我一種不敢想象的希望?! ?ldquo;你真他媽的不易!”果然,他從窗口旁邊的籠屜里拿起一對昨天剩下的稗子面饃饃,拍在我像雞爪般的手上,“拿去吧!”  還沒等我再次道謝,他們倆就“啪”地撂下了黑嘰嘰的窗板。他們不稀罕別人感恩戴德,這樣的話他們聽得太多了,聽膩了。  這才是真正的“祖宗有靈”!罐頭筒里有一瓢又一大半瓢帶菜葉的稀飯,手里還有兩個稗子面饃饃。兩個!不是一個!這兩個饃饃是平時一天的定量:早上一個,晚上一個。稀飯是什么樣的稀飯啊!非常稠,簡直可以說是黏飯!打稠稀飯,也是我們平時鉆天覓縫地找都找不到的機會。由于加菜葉的稀飯里放了鹽,這種飯會越攪和越澥。炊事員掌握了這個規(guī)律,他可以隨他的興致和需要,要么在開飯之前拼命地攪一陣,把稠的翻上來,于是排在前面的人就沾光了——“祖宗有靈”!要么穩(wěn)穩(wěn)地一瓢一瓢撇,那么稠的全沉了底,排在后面的人就鴻運高照!后一種情況,多半出現(xiàn)在炊事員因為忙而自己在開飯前沒有吃上飯的時候——他們要把桶底的稠飯留給自己吃。一般情況下,炊事員們是希望我們爭先恐后地跑來打飯的——早開完飯他們早休息??墒?,誰也不知道炊事員在哪頓飯?zhí)幱谀姆N情況;況且我們的人數(shù)又非常多,伙房里有十幾個將近一人高的大木桶,更預(yù)測不到炊事員準(zhǔn)備把哪一桶的稠飯留給自己吃……總而言之,打稠飯的機會比世界經(jīng)濟情況的變化還難以捉摸,完全要靠偶然性,靠運道?! 〗裉煳业倪\道就很好!  而這恰恰在我開始新的生活的第一天!  這是個好兆頭!  所以我非常高興!  三  其實,我平時也比一般犯人吃得多,只要是打稀飯,而不是稗子面饃饃,我總要比別人多一百毫升左右。訣竅就在于我這個罐頭筒?! ∽砸痪盼寰拍甏禾旎锓坎蛔龈娠?,只熬稀粥以后,勞改農(nóng)場即刻興起了用大盆打飯的風(fēng)氣,瓷碗很快就淘汰了。因為炊事員舀湯的速度相當(dāng)快,如果用小口飯具,瓢底哩哩啦啦的湯汁就會滴回到桶里,這無疑是個損失。用敞口飯具,瓢底的湯汁當(dāng)然會掉到盆里,歸于自己了。臉盆太大,磕磕碰碰的不好往窗口里送,并且稀飯會沾得滿臉盆都是,反而得不償失。那必須是比臉盆小、而又比飯碗大的兒童洗臉用具。在困難年代,這種用具是很難買到的。然而“營業(yè)部主任”有辦法。我懷疑他連百貨公司的兒童用品也偷到家里囤積了起來,或是他的余黨還沒有抓盡。反正,他讓每月都來探望他一次的那個與他同樣討厭的老婆,替組里每人都代買了一個。當(dāng)然,他不會白白地效勞的。他經(jīng)常在我面前吹噓,他人雖然送來里面了,而在外面卻依然如何如何“有辦法”。就像蜘蛛結(jié)好了網(wǎng),等待小蟲撲到上面去一樣等待我向他求告。到時,他就會擺出各式各樣的面孔,說出各式各樣的話來取笑我。可是我偏偏不買他的賬。我身無分文,又沒有外面寄來的食品付給他這個掮客做傭金。我母親在北京寄人籬下,靠給街道上編織塑料網(wǎng)袋,每月掙十來塊錢生活,我沒有面皮再向她老人家要求寄什么東西。但我有我的辦法。我有一個從外面帶來的五磅裝的美國“克林”奶粉罐頭筒。這是我從資產(chǎn)階級家庭繼承下來的一筆財產(chǎn)。我用鐵絲牢牢地在上面繞了一圈,擰成一個手柄,把它改裝成帶把的搪瓷缸,卻比一般搪瓷缸大得多。它的口徑雖然只有飯碗那么大,飯瓢外面哩哩啦啦的湯汁雖然犧牲了,但由于它的深度,由于用同等材料做成的容器以筒狀容器的容量為最大這個物理和幾何原理,總使炊事員看起來給我舀的飯要比給別人的少,所以每次舀飯時都要給我添一點。而這“一點”,就比灑在外面的多得多?! ∶看螐拇蝻埖拇翱诨靥栕樱?ldquo;營業(yè)部主任”都要捧著他那個印著小貓洗臉的嶄新的兒童面盆,神氣活現(xiàn)地在我面前晃一晃。這使我很容易看清楚他的稀飯打到哪里,正在小貓的腰部。有一次,趁全組的人都出工,只有我一個人留在號子里休病假時,我把我的罐頭筒盛上水,水面剛好達到我平時打的稀飯的位置,然后再倒到他的面盆里。試驗證明:我每頓飯都比他多一百毫升!水面淹沒了小貓拿著毛巾的爪子?! ∵@一百毫升是利用人的視覺誤差得到的?! ∥业奈幕R就用在這上頭!  但盆子畢竟有盆子的優(yōu)越性——它可以讓人把飯?zhí)虻靡桓啥簟?ldquo;營業(yè)部主任”舔起盆子來,有種很特殊的姿勢。他不是把臉埋在盆子里一下一下地舔,而是捧著盆子蓋在臉上,伸出舌頭,兩手非常靈巧地轉(zhuǎn)動著盆子。如果發(fā)揮想象的話,那既像玻璃工人在吹制圓形的玻璃器皿,又像維吾爾族歌舞中的敲擊手鼓。不久,他這種姿勢也隨著他代買的盆子在組里推廣開了?! 」揞^筒是沒法舔的,這真是個遺憾!我只能在每次吃完飯后用水把它涮得干干凈凈,再把涮罐頭筒的水喝掉。馬口鐵的罐頭筒還不像搪瓷的面盆,不擦干很快就會生銹的。所以我每頓飯后都要用毛巾仔細(xì)地把它擦干,放在干燥通風(fēng)的窗臺上。這當(dāng)然引起“營業(yè)部主任”的不快。在每周一次的“生活檢討會”上,他就此指責(zé)我“資產(chǎn)階級的惡習(xí)不改”,“沒有一點勞動人民的生活作風(fēng)”?! ∥译m然也暗自慚愧,覺得他的批評不無道理,但想到多出來的一百毫升,又私下里感到寬慰?! ∥覀儍扇说年P(guān)系一直是這樣:他總認(rèn)為他不論在精神上和物質(zhì)上都壓倒了我,我也總認(rèn)為不論在精神上和物質(zhì)上都壓倒了他?! ‖F(xiàn)在,我就認(rèn)為我在精神上和物質(zhì)上都壓倒了他。早飯我比他多吃了大半瓢,而且我的一瓢零大半瓢全是稠稠的黏飯,直到此刻我還感到它們在胃里尚沒有完全消化掉,還在忠誠地給我提供卡路里。而他的一瓢不過是稀湯而已。盡管他把黃蘿卜嚼得嘎巴嘎巴響,但他的懷里有饃饃么?沒有!肯定他沒有!我的懷里卻有兩個貨真價實的稗子面饃饃。我想什么時候拿出來吃就拿出來吃。我現(xiàn)在不吃只是我不想吃它罷了。福氣不得享得過頭;樂極必然生悲。這是我勞改了四年體會到的人生哲理。  “走啰!大車走遠(yuǎn)啰!”我向大車趕去,又回頭朝蘿卜田里的幾個人大聲吆喝?! ∥疫€有比他優(yōu)越的地方。我意識到了我今天可以離開那條土路,今天可以跨過那條溝、那條渠,今天可以到這田里來找黃蘿卜(找沒找到是另外的問題),今天可以想什么時候回到大車跟前去就什么時候回去;今天我是受我自己的意志支配的,不是被隊長班長派遣的,也不必事事都要向隊長班長喊報告?! ?ldquo;營業(yè)部主任”雖然也這樣行動了,并且行動得比我還要早、還要快,但不自覺地運用這種自由和自覺地意識到自己獲得了這種自由,這二者在精神上就處在不同的層次。  我覺得我比他高尚,比他有更多的精神上的享受,雖然沒有找到黃蘿卜,我還是心滿意足地、帶著一種精神勝利的自豪感追上了大車。  “走啰!大少爺在發(fā)號施令啰!”我聽見“營業(yè)部主任”在后面向其他人這樣喊?! 〔灰粫海麄円哺松蟻怼! ∷摹 〈筌囌张f不緊不慢地走著。那匹棗紅馬的嘴唇不流血了,傷口凝著一道烏黑的血斑。任何傷口都會愈合的。它明天仍舊會像往常一樣被拉來套車?! ∷瓦@樣拉車,流血,拉車,流血……直到它死?! ≤嚢咽竭€是端坐在車轅上,臉上帶著一股沉思的神情。他一點也不搭理我們,好像他身邊壓根兒就沒有我們這幾個人似的。他的沉默,倒使我有些不安。他是這個農(nóng)場派到勞改農(nóng)場來接我們的,直到現(xiàn)在我們還摸不清他是干部還是工人。他套車、趕車、捆綁行李的動作干凈利索;他的話很少,操著河州口音,說出的話語句也很短,至多兩三個詞,老像是有滿腹心思。他沒有對我們幾個人下過命令,但也沒有表示過一點好感。他的表情是冷漠的、嚴(yán)厲的,在揚鞭的時候咬著牙,顯得很殘忍。他大約在四十歲左右,但也許實際年齡沒有那么大,西北人的臉面看起來都顯老。他身軀高大,骨骼粗壯;在褐色的寬闊的臉膛上,眼睛、鼻子、嘴唇的線條都很硬,宛如鋼筆勾勒出來的一張肖像:英俊,卻并不柔和?! ∥乙幻媲那牡卮蛄克?,一面在心里分析自己不安的原因。最后我發(fā)覺,原來我是被人管慣了,呵斥慣了。雖然我意識到我今天獲得了自由,成了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但在潛意識下,沒有管教和呵斥,對我來說倒不習(xí)慣了;我必須跟在一個管我的、領(lǐng)我的人后面?! ∥椅⑽⒌馗械角瑁谑菓阎唤z反抗情緒離開了他幾步,靠到路邊上去走?! ∩陬嵻W著,大車搖晃著,馬蹄和車輪踏碾著寂寥的土路。我們幾個就業(yè)人員跟在后面,默默無語。這時,田野上刮起了微風(fēng)。山腳下,一股龍卷風(fēng)高揚起黃色的沙塵,挺立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根頂天立地的玉柱。不知什么時候,空中飛來了兩只山鷹。它們并不扇動翅膀,僅靠著氣流的浮力,在我們頭頂“嘹嘹”地盤旋?! ∝5?,像是應(yīng)和饑餓的山鷹“嘹嘹”的啼鳴一般,這個如石雕似的車把式,喉嚨里突然發(fā)出一聲悠長而高亢的歌聲:  哎——  接下來,他用極其憂傷的音調(diào)唱出了:  打馬的鞭兒閃斷了喲噢!  阿哥的肉呀,  走馬的腳步兒亂了?! 《⒏绯鲩T三天了呀,  一天趕一天遠(yuǎn)呀——了!  他聲音的高亢是一種被壓抑的高亢,沉悶的高亢,像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猛烈擠壓出來的爆發(fā)似的高亢。在“喲噢”、“呀”、“了”這樣的尾音上,又急轉(zhuǎn)直下,帶著呻吟似的沉痛,逐漸地消失在這無邊無涯的荒涼的田野上。整個旋律富有變化,極有活力,在尾音上還顫動不已,以致在尾音逐漸消失以后,使我覺得那最后一絲歌聲尚飄浮在這蒼茫大地的什么地方,蜿蜒在帶著毛茸茸的茬口的稻根之間;曲調(diào)是優(yōu)美的。我聽過不少著名歌唱家灌制的唱片,卡魯索和夏里亞賓的已不可求了,但吉里和保爾·羅伯遜則是一九五七年以前我常聽的。我可以說,沒有一首歌曲使我如此感動。不僅僅是因為這種民歌的曲調(diào)糅合了中亞細(xì)亞的和東方古老音樂的某些特色,更在于它的粗獷,它的樸拙,它的蒼涼,它的遒勁。這種內(nèi)在的精神是不可學(xué)習(xí)到的,是訓(xùn)練不出來的。它全然是和這片遼闊而令人愴然的土地融合在一起的;它是這片土地,這片黃土高原的黃色土地唱出來的歌?! ∥沂终痼@!  只聽見他又用那獨特的嗓音唱道:  哎——  撲燈的蛾兒上天了喲噢!  阿哥的肉呀,  蛤蟆蟆入了個地了,  前半夜想你沒睡著呀!  后半夜想你個亮呀——了!  他把“了”唱成“留”音,把“沒”唱成“呣”音,只有這種純粹在高原土地上土生土長的地方語音,才能無遺地表現(xiàn)這片高原土地的情趣。曲調(diào)、旋律、方音,和這片土地渾然無間,融為一體。聽那波利民歌,腦海中會出現(xiàn)藍色的海洋,聽夏威夷民歌,眼前會出現(xiàn)迎風(fēng)的棕櫚,但那只是歌聲引起的聯(lián)想和激發(fā)的憧憬。此刻,身臨此境,我感覺到的是,這田、這地、這風(fēng)、這被風(fēng)吹來的云、這天空、這空中的山鷹……即刻被這歌聲撫摩得歡快起來,生動起來,展現(xiàn)出那么一種特殊的迷人的魅力……在我眼前,這片土地驀然變得異常嫵媚了,使我的心不由得整個融進了這絕妙的情景里?! ≈匾牟皇撬母杪?,而是他的歌聲喚起了這蒼茫而美麗的土地的精靈,喚醒了在我胸中沉睡了多年的詩情?! “?,今天,我已成了自由人,我要用我干裂的、沒有血色的嘴唇一千遍地吻這片土地!  我屏聲靜息,聽他繼續(xù)往下唱:  哎——  大馬兒走了個口外了喲噢!  阿哥的肉呀,  馬駒兒打了個場了?! 〖抑械拈e事不管了呀,  一心兒想著個你呀——了!  憂傷是歌曲的靈魂。他那歌聲中的憂傷,濃烈的憂傷,沉重的憂傷,熱情的憂傷,緊緊攫住了我的心。這里,歌詞不是主要的,我只是憑著曲調(diào),憑著旋律才模糊地揣摩到歌詞的意義。他那對某個人或并不是對具體人而是對某種想象的思念,引起我被饑餓折磨殆盡的情思抬了頭,也試著要思念些什么……這時,我才感到一陣辛酸:人的辛酸,而不是餓獸的辛酸……“嘹嘹”的山鷹不知疲倦地跟隨著我們,冬天的太陽有點偏西了?! 】墒?,他的音調(diào)陡地一變,變得明朗而熱情起來,盡管這種明朗和熱情還覆蓋有憂傷的陰影:  哎——  黑貓兒臥到鍋臺上了喲噢!  阿哥的肉呀,  尾巴兒搭到個碗上了?! “⒏绲膽牙锩锰缮涎?!  你把翹嘴嘴貼到臉上呀——了!  聽到這里,我才明白這是首情歌。開始,我只是被他的歌聲和旋律所震動,久廢不用的想象力像一只停在枯樹上的受傷的鳥兒被炸雷猛然驚起,懵頭懵腦地奮力扇動著翅膀,飛到盡其可能飛到的地方。在震動過后,回首一望,才看到被閃電照亮的枯樹下,綠草兒正在發(fā)芽。民歌的歌詞,把我心靈里被勞改隊的塵埃埋住的那最底一層拂拭了開來。因為歌詞毫不掩飾,毫無文采地表現(xiàn)了赤裸裸的情欲。我回味地唱“阿哥的肉呀”那句熱烈得顫抖的歌聲,發(fā)現(xiàn)世界上沒有哪一個民族的情歌有如此大膽、豪放、雄奇、剽悍不羈。什么“我的太陽”、“我的夜鶯”、“我的小鴿子”、“我的玫瑰花”……統(tǒng)統(tǒng)都顯得極為軟弱,極為蒼白,毫無男子氣概。于是,我二十五歲的青春血液,雖然因為營養(yǎng)不足而變得非常稀薄,這時也在我的血管中激蕩迸濺。它往上沖到我的頭部,使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片不成形的幻影,又使我渾身不可抑制地燠熱起來……我的眼眶中不知什么時候溢出了淚水?! “?!這是我自由了的第一天?! ∥濉 ∪欢?,這對我如此重要的一天,非常值得紀(jì)念的一天——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一日,在別人看來,竟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的任何一天沒有區(qū)別,毫無二致。  這使我有點失望。  當(dāng)車把式海喜喜——進村的時候,我聽見別人叫他“喜喜”——在日頭偏西時終于把大車趕進一處居民點后,我們幾個就業(yè)人員并沒有看見有任何歡迎我們的表示。這里連狗也沒有一條,也沒有雞鴨,只有幾個衣衫襤褸的老漢懶洋洋地坐在水泥橋頭,借著夕陽的余暉取暖。他們對我們眼皮也不抬?! ∵@個村子和勞改農(nóng)場房舍的格局沒有兩樣,一律是一排排兵營式的黃色的土坯房。但比勞改農(nóng)場還要破舊,許多處墻根已經(jīng)被硝堿浸蝕得塌掉了泥皮——勞改農(nóng)場里有的是勞動力,可以隨時修修補補的。只不過這兒在每扇矮小的木板門口,有一兩堆被雨雪淋得發(fā)黑的柴火,或是拉著晾衣裳的繩子,顯示出那么一點農(nóng)村的居家氣氛?! 〈筌嚱?jīng)過一排排房舍前面凹凸不平的空地,除了柴火還是柴火,沒有一個人。我們好像到了一處被廢棄了的荒村?! ?ldquo;媽的!都死絕了!……往哪垯兒拉呀……”  海喜喜從優(yōu)秀的民歌手又一下子恢復(fù)了車把式的本來面目,用不能形諸筆墨的語言嘟嘟噥噥地漫罵了一通。顯然,他并不知道把我們幾個新來的農(nóng)工安頓在哪里,對這趟差使似乎也極不高興。他已經(jīng)跳下車轅,勒著馬嚼子,一邊催馬前行,一邊東張西望。從橋頭那幾個老漢對他的稱呼,我們知道了他絕不是干部,不是書記、隊長、出納、會計之類的人物,從而大大地削弱了我們對他的敬意。我們也不答理他:你愛往哪兒拉就往哪兒拉吧!這是你的責(zé)任?! ∽叩阶詈笠慌磐僚鞣?,再沒有地方可去了。在一間好似倉庫的門前,他“吁、吁”地把牲口喝止住,一腳蹬起車底盤下的支架,三下五除二地把三匹馬卸了套,管自牽走了馬,一句話也沒有給我們留下?! ∥覀儙讉€人都有點沮喪。對我們新來的工人——我們都是“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了——如此簡慢不說,肚子也早餓癟了。我想把懷里的稗子面饃饃掏出來吃,但還是忍住了。吃東西是最大的享受,必須在毫無干擾的、非常寧靜的氛圍中咀嚼,才能品出每一個食物分子的味道。這時我們還沒有安下身,說不定馬上還要轉(zhuǎn)移,現(xiàn)在吃,是最大的浪費!  “喂,伙計們!咱們大概就住在這兒。”“營業(yè)部主任”在一扇破窗戶前面探頭探腦。他總交好運道,就在于他心里從來不承認(rèn)自己是“右派分子”,不老老實實,總要鉆天覓縫地找點小自由。譬如現(xiàn)在,在我們幾個人都不知所措的時候,他早已把周圍的環(huán)境觀察好了。  “這不是場部,”他說,“這不過是這個農(nóng)場的一個隊。你們看,這他媽的就是咱們的宿舍。還不如勞改隊!勞改隊還有火炕。”  我們從沒有玻璃的窗口朝里望去:泥地上均勻地鋪著剛拉來的干草,除此之外,別無他物;暗黃的土墻泥面也剝落了,露出一片片草秸。是的,這宿舍可真不怎么樣!  “我一看這就是個窮地方!”從蘭州來的報社編輯說,“和我過去到過的定西農(nóng)村一個樣!”  “好地方輪得著你我?”過去的輜重團中尉,上過朝鮮戰(zhàn)場的英雄罵罵咧咧的。他雖然也被勞改了三年,還是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受到特殊的禮遇。“這他媽的不過是從十八層地獄到了十七層!”  “算了吧,大家少說兩句。”上海來的銀行會計抱著聽天由命的態(tài)度說,“既來之,則安之。反正誰也在這里呆不長,能忍則忍吧……”  轉(zhuǎn)而,幾個人稍稍地有了興致,談?wù)撈鸶髯缘募覍俳o他們聯(lián)系工作的情況。是的,他們不會在這里呆長的。他們的家在上海、西安、蘭州……這樣的大城市,他們的老婆都在活動著把他們辦到那里郊區(qū)的農(nóng)場去;“營業(yè)部主任”也不例外,他不久也能回到這個省城的郊區(qū)。他們有老婆孩子,他們要回去團圓,這是國家政策允許的。“和定西農(nóng)村一樣窮”也好,“十七層地獄”也好,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個過渡,他們很快就能上天堂。只有我,是注定要在這里呆到全然不可預(yù)測的未來,也許直呆到老、到死的。我母親是北京街道上一個窮老婆子,毫無辦法;我那官僚兼資本家的大家庭,被日本人的炮火摧毀后即一蹶不振,樹倒猢猻散,經(jīng)過八年離亂,正如《紅樓夢》里寫的,“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了?! ∥覜]有資格和他們一起暢談美好的前景,獨自蹲在一旁想心思。今天,我獲得自由的第一天,種種好兆頭(除了沒有撿著黃蘿卜之外)鼓舞了我。我既然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就一定能夠活下去。死而復(fù)生的人,會把今后的日子全看做是殘生?;蛟S我還能活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十年、六十年,但那全是殘生了——多么長的殘生?。《灰J(rèn)為自己早已死去,現(xiàn)在肉體尚未腐爛,尚能活動,尚能看見太陽,聽到歌聲,不過是自己的僥幸,是自己白撿來的便宜,就什么困苦貧窮都不在話下了。家庭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而我本人也成了“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所以盡管我有點失望,倒并不特別不滿。我已學(xué)會了忍耐和不發(fā)牢騷?! 〈蠹s過了半小時,我們看到村子外面的田野上有許多人扛著鐵鍬往回走,前排房子也響起了人聲。收工了。一個瘸腿的中年漢子拐過房角向我們走來。  “來啦?”他并不看誰,低著頭從手中的一串鑰匙中挑出一把,開開門,順口問了一句,算是跟我們打了招呼。隨即轉(zhuǎn)身又走了?! ?ldquo;喂,隊長呢?”中尉在他背后叫,“咱們總得辦手續(xù)、報到哇!”他一出勞改農(nóng)場就續(xù)接上在部隊的習(xí)慣。習(xí)慣,真是難以改變的東西?! ?ldquo;隊長歇歇就來。”瘸子頭也不回地說?! ]有什么可等的。既然要活下去,就要會生活。我第一個爬上大車,把放在最上面的爛棉花網(wǎng)套取了下來——這就是我的全部財產(chǎn)。我用胳膊一夾,排闥而入,先把干草盡量往墻根踢攏,使墻根的干草堆得厚厚的,又用眼角瞟瞟旁邊:也不能讓旁邊的干草太薄。狼孩也有狼孩的道德:我活,也要讓別人活。  然后,我把爛網(wǎng)套往墻根一撂:這個地方是我的了!  “喂,喂!你們干啥?你們干啥?隊長還沒有來分鋪哩!……”“營業(yè)部主任”氣急敗壞地嚷嚷。如果他占據(jù)了墻根,他是不會這樣叫的。他雖然不斷瞅空子搞小自由,但一旦小自由的利益被別人獲取,他就寧愿舍棄自由而去找領(lǐng)導(dǎo):我沒有得到,也不能讓你得到!今天早晨,他因為怕自己的行李放在大車的最上層會在路上顛下來,第一個搬出行李,放在大車的車底盤上?,F(xiàn)在,等他搬進自己的鋪蓋,三面墻根都讓別人占了。對不起,你睡在門邊上喝西北風(fēng)吧!  不理他!你活,也要讓我活。他被子褥子齊全,還有一件老羊皮襖,按平均主義的原則,他也應(yīng)該睡在門口。我打開我的爛網(wǎng)套,把哲學(xué)講師送我的《資本論》第一卷塞在網(wǎng)套下當(dāng)枕頭,旁若無人地、直挺挺地在我的“床”上躺下了?! Ω?,這是多么美好的地方!“在家靠娘,出門靠墻”,這句諺語真是沒有一點雜質(zhì)的智慧。在集體宿舍里,你占據(jù)了墻根,你就獲得了一半的自由,少了一半的干擾;對我這樣連紙箱子也沒有的人,墻根就更為重要了。要是有點小家當(dāng),針頭線腦、破鞋爛襪之類,或是“祖宗有靈”,搞到了一點吃食,只有貯藏在墻根的干草下面。如果財產(chǎn)更多一點,還有一面墻供你利用。你可以把東西捆扎起來掛在墻上。更妙的是,你要看點書,寫封家信,抑或心靈中那秘密的一角要展開活動,你就干脆面朝著墻,那么,現(xiàn)實世界的一切都會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你,你能夠去苦思冥想。睡了四年號子,我才懂得悟道的高僧為什么都要經(jīng)過一番“面壁”。是的,墻壁會用永恒的沉默告訴你很多道理?! × ∥覀儎偘炎约旱匿佄讳伜茫刹莸臒焿m還在土房里飛揚的時候,那個瘸子又來了,他說隊長叫他領(lǐng)我們吃飯去?! 『脴O了!吃飯!  村子里有了活氣。冬天的夕陽在西南方向放射著金色的光輝,黃色的土墻上和七拼八湊的玻璃窗上,都映得光燦燦的。小土房上小小的煙囪,一個個冒出裊娜的輕煙,村子里彌漫著一股苦艾和蒿草的香氣。這種與勞改農(nóng)場迥然不同的、如風(fēng)俗小說里描寫的村居情景,使我莫名地興奮起來:貧窮也罷,困苦也罷,我畢竟又回到了正常的環(huán)境中!  伙房很小,看起來沒有幾個人在伙房搭伙。這使我有點擔(dān)心:搭伙的人越少,每個人被炊事員剝削的量就越大。不過所幸的是,我們現(xiàn)在是工人了,我們可以進入伙房里面去打飯了。在瘸子——現(xiàn)在我知道他是隊上的保管員兼管理員——向炊事員嘀嘀咕咕地交代給我們按多少定量打飯的時候,我的近視眼迅速地在伙房里脧巡了一遍:扔在案板上的籠屜布,沾著許多饃饃渣!其實,像“營業(yè)部主任”這類人真蠢。他們不斷地用最哀切的言詞向家中勒索,搞得家里人惶恐不寧,扎緊褲腰帶來支援他們。我呢,既然不忍心盤剝老母親,就要發(fā)揮自己的智能。而我憑智能在目前的生活圈子里搞到的吃食,并不比從外面給他們寄來的郵包少?! ∶咳怂膬桑阂粋€稗子面饃饃,再加一碗已經(jīng)冷卻的咸菜湯。我磨蹭著最后一個打飯。我笑著對炊事員說:“我不要稗子面饃饃,你讓我刮那籠屜布吧。”  “行,”炊事員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遞給我一把飯鏟,“你要刮你就刮吧。”  我仔仔細(xì)細(xì)地把籠屜布刮得比水洗的還干凈,足足刮了一罐頭筒饃饃渣。按分量說,至少有一斤!  “祖宗有靈!”  雖然有股蒸鍋水味,還是很好吃!  只有自由的人才能進伙房刮饃饃渣。自由真好!  吃完了飯,隊長給我們提著一盞馬燈來了?! ?ldquo;大家都來啦?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他在身上摸索著火柴。我馬上走過去,幫他提著馬燈,點上火,然后接過馬燈掛在我的頭頂上——這盞馬燈有一半歸我用了!沒有外援的勞改生活鍛煉出了我的機靈,依靠外援活下來的“營業(yè)部主任”之流只能靠他們的后盾?! ?ldquo;隊長,咱們就這么隨便睡哇?”躺在門口的“營業(yè)部主任”想改變現(xiàn)狀?! ?ldquo;隨便睡,隨便睡,睡哪兒都行……”隊長一屁股坐下來,在他的草鋪上盤起腿,沒有領(lǐng)會他的意圖?! ?ldquo;隊長,有沒有好一點的房子?”上過朝鮮戰(zhàn)場的中尉不滿地說,“這房子連炕也沒有。”  “湊合住吧,家嘛,在人收拾。”隊長有點不悅了。他是個干瘦的中年漢子,自我介紹說姓謝。在馬燈昏黃的燈光下只看見他一臉胡茬,神色疲憊,穿一件補滿補丁的棉干部服。他說:“想睡炕,就得脫炕面子。這大冬天的,脫下的炕面子也不結(jié)實。等開春再說吧。”  這就是說,我們要到春天才能睡上炕。而到春天,沒有炕睡也行了。  幾個人向謝隊長打聽怎么往這兒寫信?場部在哪里?人??剖裁磿r候辦公?遷移戶口的事應(yīng)該找誰?謝隊長很快就知道了這幾個人是不準(zhǔn)備在這里干長的。他把目光向我轉(zhuǎn)來。我坐在馬燈底座下面的陰影里。他瞇縫著眼睛問:  “喂,小尕子,你叫啥名字?”  “章永璘。”我欠了欠身子,干草在我屁股下窸窣作響?! ∷咽种械囊粡埣埦椭鵁艄獬粤Φ乜戳丝?。  “你家在北京啰?才二十五歲?”  “在北京。是的,剛滿二十五歲。”  “你們幾個就你年輕。咋?你也要回嗎?”  “我不回。”  “好,不回就在這垯兒好好干。”謝隊長高興了,臉朝著我和藹地說,“這垯兒也不壞,總比你們原來呆的地方強。供應(yīng)嘛,一個月二十五斤糧,還有兩包煙。工資嘛,一級十八塊,二級二十一塊……你們先拿十八塊,干了半年,根據(jù)你們的勞力再說話……”  “是,是……”我表示很滿足地點著頭。其他人靠在鋪蓋上冷冷地聽著。呆滯的燈光把他們的臉照得像一張張沒有表情的面具?! 嶋H上,這里并沒有什么值得高興的。比勞改農(nóng)場強的只是有工資。而十八塊錢在這困難時期買不到十斤黃蘿卜,況且這里還不發(fā)衣裳。糧食定量和勞改農(nóng)場一樣,七扣八扣,真正吃到嘴的至多二十斤(一月二十五斤定量在正常條件下也差不多夠了,但在沒有一點副食、油脂、菜蔬并且每天都要干體力活兒的情況下,你吃一個月試試!而我長年累月都是如此。一九六○年定量還要低,每月只有十五斤)。我滿足的不過是,他在說話時有意避開了“勞改隊”三個字而已?! ≈x隊長又從幾個口袋里東掏西摸地拿出一堆香煙,發(fā)給每個人兩包,向每人收了一角六分錢:“雙魚牌”,八分錢一包。太好了!這是真正的香煙,不是葵花葉子、白菜葉子、茄子葉子……這類代用品。香煙,對我來說幾乎和糧食同等重要。但我看到不吸煙的“營業(yè)部主任”也有一份,又不禁妒火中燒。他會在你煙癮大發(fā)時,用兩毛錢一根的高價“讓”給你。平均主義的原則畢竟有弊??!  “每天九點開飯,十點出工。下午四點收工。大冬天的,也沒啥營生干。你們明天就出工吧,等到休息天再休息……”謝隊長站起來,拍拍屁股要走。他不說星期天,卻說“休息天”,但不知哪天算“休息天”?! ?ldquo;隊長,沒有炕,砌個爐子行不行?這屋子,晚上要凍死人。”中尉圍在被窩里,又提出特殊要求。這個集體需要有這樣一個人!  “爐子是要砌的。那有幾塊土坯就行??晒抑挥袩熋海瑳]有干炭。”謝隊長袖著手,他也覺得冷,“還有窗子,也要糊一下,明天早上你們?nèi)マk公室領(lǐng)點舊報紙,再到伙房打點糨子。”  “燒煙煤的爐子我會砌。”我自告奮勇地說。我有兩個稗子面饃饃的貯存,還是愿意干重活的?! ?ldquo;哦?那跟燒干炭的爐子可不一樣哩。”謝隊長用感到意外的眼光看了看我,“這樣吧,明天你就留在家里,把爐子砌了,窗子糊了……哦,對了,你們還得有個組長。我看,就章永璘當(dāng)上吧。”  很好!我自由了的第一天就當(dāng)上了組長?! ∑摺 ⊥砩?,我萬分小心地鉆進棉花網(wǎng)套里,就像把一件珍貴器皿放進襯著緞墊的錦匣中一樣。因為我既要當(dāng)心腳趾頭伸進破洞里去,或是勾斷了線,把破洞越撕越大,又不能把被筒敞得太開,不然脊背就直接貼在稻草上挨扎了。隨后,從蓋在網(wǎng)套上的棉衣里掏出早上得到的兩個稗子面饃饃,在被筒里嗅一嗅,玩味玩味,用洗臉的毛巾包好,埋在墻根下的稻草里面?! ∫?,寂靜得使人以為世界已經(jīng)離開了自己。而在勞改農(nóng)場里,半夜都有值班人員的腳步聲?! ∮谑?,我的另一面開始活動了。那被痛苦的、我不理解的現(xiàn)實所粉碎了的精神碎片,這時都聚集攏來,用如碎玻璃似的鋒利的碴子碾磨著我。深夜,是我最清醒的時刻。  白天,我被求生的本能所驅(qū)使,我諂媚,我討好,我妒忌,我耍各式各樣的小聰明……但在黑夜,白天的種種卑賤和邪惡念頭卻使自己吃驚,就像道林·格雷看到被靈貓施了魔法的畫像,看到了我靈魂被蒙上的灰塵;回憶在我的眼前默默地展開它的畫卷,我審視這一天的生活,帶著對自己深深的厭惡。我顫栗;我詛咒自己?! 】膳碌牟皇菈櫬?,而是墮落的時候非常清醒?! ∥也徽J(rèn)為人的墮落全在于客觀環(huán)境,如果是那樣的話,精神力量就完全無能為力了;這個世界就純粹是物質(zhì)與力的世界,人也就降低到了禽獸的水平。宗教史上的圣徒可以為了神而獻身,唯物主義的詩人把崇高的理想當(dāng)做自己的神。我沒有死,那就說明我還活著。而活的目的是什么?難道僅僅是為了活?如果沒有比活更高的東西,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可是,現(xiàn)在我是一切為了活,為了活著而活著?! ∥蚁肫鹆似障=鸬脑娋洌骸 ‘?dāng)阿波羅還沒有向詩人  要求莊嚴(yán)的犧牲的時候,  詩人盡在瑣事上盤算,  想著世俗的無謂的煩憂;  他的神圣的豎琴喑啞了,  他的靈魂沉浸于寒冷的夢;  在游戲世界的頑童中間,  也許他比誰過得都空洞?! ∥液沃褂?ldquo;空洞”,簡直是腐爛!但怎么辦?“犧牲”,必須要有一個明確的目的。過去朦朧的理想,在它還沒有成形時就被批判得破滅了。盡管我也懷疑為什么把能促使人精神高尚起來的東西、把不平凡的抒情力量都否定掉,但我也不得不承認(rèn),現(xiàn)實的否定比一切批判都有力!那么,新的理想、新的生活目的究竟應(yīng)該是什么呢?  據(jù)說,我這種家庭出身的人,一生的目的都在于改造自己,但是說“犧牲就是為了改造自己”,顯然是不合理的。因為那等于說我不死便不能改造好,改造自己也就失去了意義。今天,我已成了自由人,如果說接受懲罰是為了贖罪,那么,懲罰結(jié)束了就可說是贖清了“右派”的罪行;如果說釋放標(biāo)志著改造告一段落,那么,對我的改造也就進行得差不多了吧。今后怎么樣生活呢?這是不能不考慮的。但是,這個農(nóng)場并不能使我感到樂觀,并不能把我的文化知識發(fā)揮出來,以檢驗我改造的程度?! ∥译m然自由了,但我覺得我并沒有落在某一處實地上,相反,更像是懸浮在四邊沒有著落的空中……  我臉朝著墻壁。墻角散發(fā)著潮濕的霉味和老鼠洞的氣味,還有一股淡淡的、溫暖的干草味。旁邊,老會計在堅韌不拔地磨牙,那不把牙齒咬碎不罷休的咯咯聲,仿佛象征著我們艱辛的未來。棉絮冷似鐵,我渾身沒有一點熱氣。“我怎么會落到這種地步”的感嘆又油然而生。我經(jīng)常發(fā)這樣的感嘆。這成了揣摩不透的謎。有時,我覺得勞改之前不過是場大夢,有時,我又覺得現(xiàn)在是場噩夢,第二天醒來我照舊會到課堂上去給學(xué)員們講唐詩宋詞,或是在我的書桌前讀心愛的莎士比亞。但是肚皮給了我最唯物主義的教育。你不正視現(xiàn)實嗎?那就讓你挨挨餓吧?  我目前的境遇是鐵的現(xiàn)實!  那么,這是宿命嗎?但普遍性的饑餓正使千千萬萬人共享著同樣的命運。我耳邊又響起了哲學(xué)講師的聲音:“個人的命運和國家的命運是聯(lián)在一起的。”  我悄悄摸了摸枕在我頭底下的《資本論》。“也許你還能從那里知道,我們今天怎么會成了這種樣子。”現(xiàn)在,只有這本書作為我和理念世界的聯(lián)系了,只有這本書能使我重新進入我原來很熟悉的精神生活中去,使我從饃饃渣、黃蘿卜、咸菜湯和稠稀飯中升華出來,使我和饑餓的野獸區(qū)別開……  棉花網(wǎng)套被我微弱的體溫慢慢焐暖了。我感到暖烘烘的、軟綿綿的,感到了我的存在。存在是什么?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钪嗝春茫軌蛩枷攵嗝春?!好得我都不想睡覺……但我還是睡著了?! “恕 〉诙煸缟弦黄鸫?,第一件事就令我極為懊喪,樂極果然生悲——兩個稗子面饃饃都被老鼠吃光了!  是老鼠吃的,不是人偷走的,洗臉毛巾也被咬破了。我悄悄地團起爛得像漁網(wǎng)似的毛巾,塞進褲子口袋里。我還不能聲張,“營業(yè)部主任”知道了,又會幸災(zāi)樂禍地嘲笑我?! 【劈c鐘才開飯,我靠在疊起來的棉花網(wǎng)套上,幾乎要暈過去。如果這兩個稗子面饃饃不丟,即使我不吃它也不覺著什么。而這巨大的損失加深了我的恐懼心理,竟使我覺得非常非常的餓。饑餓會變成一種有重量、有體積的實體,在胃里橫沖直撞;還會發(fā)出聲音,向全身的每一根神經(jīng)呼喊:要吃!要吃!要吃!……我沒有力氣動彈,更沒有心思思想,只一個勁兒地轉(zhuǎn)念頭:必須把損失加倍地?fù)苹貋恚  ∵@時,昨夜里那些聚集攏來的精神碎片又四面迸散了,我又成了生活的全部目的都是為了活著的狼孩!  從伙房打回飯,都坐在各自的草鋪上默默地吃著。罐頭筒的優(yōu)勢失去了。這兒的炊事員似乎沒有視覺誤差,他絕對相信自己手中的勺子,沒有給我多加一點。但是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把門路想好了?! 〕酝觑垼凑罩x隊長的安排,由一個面目陰沉的農(nóng)工領(lǐng)著其他幾個人隨大隊出工。那個瘸子保管員腋下夾著一卷舊報紙又來了。他放下報紙,告訴我土坯在什么地方,磚在什么地方,小車在什么地方,又領(lǐng)我到庫房里去拿了把鐵鍬,一個小水桶,一把瓦刀,幾根做爐箅的鐵條。臨走時說,糨子到伙房去打,他已經(jīng)跟炊事員說好了。另外還需要什么,可以到辦公室去找他?! ∑鰻t子,至少是兩個人的事:一個大工,一個小工。但我寧可不要小工。土坯和磚都近得很,就堆在我們的房頭上。土嘛,院子里隨便挖一點就行,這兒是堿土,不凍的。至于水,還是少用為好,不然光烤干爐子就要用很長時間。瘸子一走,我拿起一張報紙首先跑到伙房去?! ?ldquo;師傅,我打糨子來了。”我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仿佛我經(jīng)常吃得很飽似的?! ?ldquo;你自己去舀吧。”他坐在門口曬太陽,他是真正地吃飽了,“你可別舀得太多。”  “你看,”我把報紙一揚,“包一包就行。”  案板上放著半臉盆灰白色的稗子面,看來是事先給我準(zhǔn)備的。我攤開報紙,把所有的稗子面都倒光,摁得實實的,捧了回來?! ∈裁?ldquo;打糨子”,吃得飽飽的人永遠(yuǎn)不會注意到,稗子面是沒有黏性的。即使借著潮濕糊上報紙,水分一干就會掉下來。我先不糊窗子,現(xiàn)在最急需的是火。我在勞改農(nóng)場跟中國第一流的供暖工程師干了一個月活,專給干部砌爐子——  他也是“右派”,他當(dāng)大工,我當(dāng)小工。他曾教給我一個最簡便的砌煙灶的方法;他還說,只要給他一把鐵鍬,其余什么也不用,他在坡地上就能挖出一個火又旺柴又省的爐灶:學(xué)問不過在進風(fēng)口、深度和煙道上。我一會兒上房,一會兒挖土,干得滿頭冒汗,不到兩小時,我就把一個最原始而又最合乎科學(xué)的取暖爐砌好了?! ∥乙环昼娨膊恍?,拉上小車去伙房門口裝了半車煙煤——一車我拉不動。沿途又順手在不知誰家的柴禾堆上抽了幾根干柴?! ∥矣妙澏兜氖謩澲嘶鸩瘢c燃了爐膛里的柴火。火苗和煙都朝著煙道躥過去。一會兒,煙沒有了,淡紅色的火苗在煙道里呼呼地叫。又一會兒,火焰旺得像火山口噴出的巖漿,在爐膛里形成一個扇面,爭先恐后地往狹窄的煙道口跑。這時候,我加上一鐵鍬煤,爐子里像施了魔法一般,騰起一股黑煙,但即刻被煙道吸了進去?;鹧嫒灶B強地從煤的縫隙中往外冒。不到五分鐘,火焰的顏色逐漸加深,由淡紅變?yōu)樯罴t,然后變成帶青色的火紅,這就是真正的煤火的顏色了。  下一步,就是不能讓人家看見我在房子里干什么。我找到辦公室,瘸子恰好在里面像泥人兒似的呆坐著。我無暇念及有人干得滿頭是汗而有人卻什么都不干這種現(xiàn)象是多么可笑,問他要了一把小釘子、幾片破紙盒上的紙板、一把剪刀——只要不領(lǐng)吃的東西,他都會慷慨地給我,旋即急匆匆地跑回來。我把硬紙板剪成一條條長條,壓住鋪在窗戶上的報紙,用釘子在窗欞上釘?shù)美卫蔚??! ∠駛€宿舍樣了。按謝隊長的說法,這就是“家”!  我干活的步驟是符合運籌學(xué)原理的。這時,爐子已經(jīng)燒得通紅了:煙煤燃盡了煙,火力非常強。我先把洗得干干凈凈的鐵鍬頭支在爐口上,把稗子面倒一些在罐頭筒里,再加上適量的清水,用匙子攪成糊狀的流汁,哧啦一聲倒一撮在滾燙的鐵鍬上。黃土高原用的是平板鐵鍬,宛如一只平底鍋,稗子面糊均勻地向四周攤開,邊緣冒著一瞬即逝的氣泡,不到一分鐘就煎成了一張煎餅。  我一上午辛辛苦苦的忙碌就是為了這個美好的時刻!  我煎一張,吃一張,煎一張,吃一張……頭幾張我根本嘗不出味道,越吃到后來越香。趁稗子面糊在鐵鍬上煎著的空隙,我還把我草鋪下的老鼠洞堵了起來。這里有老鼠,沒有料到!勞改農(nóng)場是沒有老鼠的——那里沒有什么東西給它吃,它自己反而有被吃掉的危險?! ⊥练坷锱土似饋?。我肚子里暖和了起來。我身上也暖和了起來。我坐在爐子旁邊昏昏欲睡了。但現(xiàn)在不是睡覺的時候。我從棉花網(wǎng)套里掏出“雙魚牌”香煙,抽出一根,轉(zhuǎn)圈捏了一遍——還好,沒有煙梗子——撿起鐵條上掉下的煤渣把它點燃。我不讓一絲煙從我的口腔和鼻孔漏出去,屏住氣息,全部吞進肚子里。一霎間,一種特別舒服的陶醉感立即傳遍了我的全身?! 】墒牵恢趺?,我心中卻躥出了一陣扎心扎肺的酸楚……  不能多想!我知道我肚子一脹,心里就會有一種比饑餓還要深刻的痛苦。餓了也苦,脹了也苦,但肉體的痛苦總比心靈的痛苦好受。我小心地掐滅香煙,把煙蒂仍裝進煙盒里。我要找點事情來干。收拾好工具后,我把剩下的稗子面包上幾層報紙,在墻上掛起來。把爐子加足了煤,拿起我補了又補的無指手套,拍拍身上的土,走出了我們的“家”?! 【拧 ∵@幾天天氣非常好。高原上的黃土到處泛著檸檬色的輝光。村子四周沒有什么樹,幾株脫了葉的白楊,如銀雕一般傲然聳入暖洋洋的天空,把它們瘦伶伶的影子甩在腳下。太陽偏西了。昨天這個時候,正是車把式海喜喜引吭高歌的時候?,F(xiàn)在,我肚子脹了,回味那憂傷而開闊的歌聲,竟使我聯(lián)想到巴勃羅·聶魯達的《伐木者,醒來吧》中的幾個段落。  我經(jīng)常有些奇異的聯(lián)想,既毫不著邊際,但又有某種模糊的、近乎神秘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當(dāng)然,只有在肚子脹了的情況下,腦海中才會產(chǎn)生種種聯(lián)想。這時,我就覺得,海喜喜土生土長的民歌旋律,似乎給我注入了聶魯達所歌頌的那種北美拓荒者的剽悍精神。那歌聲、那山鷹、那廣闊無垠的蒼涼的田野、那靜靜的連綿不絕的群山、那山的綿延就是有形的旋律……整個地在我的心中翻騰。一時,我覺得我非常美而強壯了。  于是,我心情愉快地向馬號方向走去。我想看看馬。我很喜歡馬。它們總使我聯(lián)想到英雄的事業(yè):去開拓疆土!去開拓疆土!……  可是,馬號前面卻有一群農(nóng)工在那里翻肥。我的組員——“營業(yè)部主任”、中尉、老會計和報社編輯幾個人也在其中。我想退回去已經(jīng)來不及了?! ?ldquo;家收拾好啦?”謝隊長手拿鐵鍬,站在高高的肥堆上,一眼就看見了我。在白天看來,他比昨天矮小得多。  “收拾好了。”  “你來干啥?”  “我……”我總不能說我來看看馬。馬有什么可看的?種種異想都從我腦子里飛逃了出去,只剩下一個意識:我是一個農(nóng)工!我只好說:“我來干活。”  “好。”謝隊長高興地咧開滿布胡茬的嘴,“你刨糞吧,刨下來她們砸。”  他給我指定一個地點。原來這里還有婦女。  我從來沒有跟婦女一起勞動過。四年勞改農(nóng)場的生活,我?guī)缀鯖]有看見過婦女。我低著頭,局促不安地走到她們中間,不知道干什么好?! ?ldquo;你拿鎬頭刨吧,你刨一塊咱們砸一塊。”一個婦女對我說,“也別累著,看你瘦雞猴的,刨不動大塊就刨小塊的。”  她的音色柔軟,把本來發(fā)音很硬的方音也變得很圓潤,尤其是語氣中的關(guān)切之情使我特別感動。我很長時間沒聽過“別累著”這樣的話了;我耳邊響著的一直是“快!快!”“別磨洋工!”這類的訓(xùn)斥。但我沒敢看她,我莫名其妙地臉紅起來。我興奮地想,我要好好替她刨,刨下來后還要替她砸碎?! ∥矣醚劬υ诜识雅話吡艘槐椋哼@里沒有鎬。我忘乎所以地向謝隊長喊道:“隊長,沒有工具呀!”  “你干球啥來的?!”出乎我意外地招來一頓訓(xùn)斥,“你吃席來還得帶雙筷子哩!”  旁邊的幾個婦女沒有惡意地嘻嘻笑了。我臉漲得血紅。我又羞愧,又痛恨這個謝隊長:這是個喜怒無常的小人!  正在我手足無措的當(dāng)兒,那個婦女突然遞給我一把鑰匙:“給!你到我家去拿。就在門背后,有個好使的鎬頭。”  我窘迫地接過來,嘴里嘟嘟噥噥地也不知說了些什么?! ?ldquo;喏,就在西邊第一排房子的第一個門。”她告訴我,“好找得很,一拐彎,頭一間就是嘛。”  “就是門口掛著‘美國飯店’的呀!”另一個婦女哧哧地笑道。  “你這婊子,你門口才掛招牌哩!”給我鑰匙的婦女并不氣惱,對她笑罵著?! ∥肄D(zhuǎn)身走了,她們還在嘻嘻哈哈地對罵?! ∵@是把自制的黃銅鑰匙,磨得很光滑,還留有人體的微溫,大概是她裝在貼身的衣兜里的。我翻來覆去地看了看,感激地?fù)崮χ?,仿佛它是她的手。  門口并沒有掛什么“美國飯店”的招牌,和別人家一樣,堆著一堆發(fā)黑的柴火,拉著一根晾衣裳的繩子。我開開門。這是間比我們“家”還小的土坯房,一鋪火炕就占了半間。泥地掃得很干凈。我從來不知道泥地經(jīng)過加工,會變得像水泥地面一樣的平整。屋里沒有什么木制家具,臺子、凳子都是土坯砌的。靠墻的臺子還用炕面子搭了兩層,砌成櫥柜的式樣,上層拉著一塊舊花布做簾子。所有的土坯“家具”都有棱有角,清掃得很光潔。土臺上對稱地陳列著锃亮的空酒瓶和空罐頭盒作為擺設(shè)??簧箱佒粭l破舊的氈子,一床有補丁的棉被和幾件衣裳——還有娃娃的小衣裳——整整齊齊地疊放在上面。炕圍子花花綠綠的,我匆匆瀏覽了一下,是整整一本《大眾電影》,還有《脖子上的安娜》的彩色劇照?! 】幌旅嬗袀€鍋臺,鍋圈上坐著一個蓋著木蓋的鐵鍋!  我頭一次只身一人進入一個陌生人的房間,我感到了被人信任的溫情,但又有這樣一種本能的沖動:想揭開鍋蓋,掀起簾子,看看有什么吃的——凡是貯藏食物的地方對我都有難以抵擋的誘惑力?! ∽锬?!  我趕快把門背后的十字鎬扛了出來,回到馬號那里去。  “門鎖上了么?”我低著頭還給她鑰匙,她問我?! ?ldquo;鎖上了。”  我開始掄鎬。有一個婦女在旁邊哼哼唧唧地唱起來:  尕妹妹的個大門——就浪三趟吔,  不見我的尕妹子好呀模樣呀!  “我把你這個……”她轉(zhuǎn)過身去,用最粗俗的話罵了那婦女一句。由于這話非常形象生動,幾個婦女都樂不可支地哈哈大笑了?! ∥也幻靼啄菋D女的歌怎么觸犯了她,驚愕地抬起頭,瞥了她一眼。她正和那婦女對罵,后背朝著我。我只看見系在一起的兩條烏黑的辮子,搭在花布棉襖上。棉襖的背部和兩肘用顏色稍深的花布補著幾塊補丁。  馬糞尿摻上土,就是所謂的廄肥。冬天里凍得實實的。我們要把廄肥刨下來,砸碎凍塊,翻搗一遍,再由馬車運到田里卸下,一堆一堆地縱橫成行,鏟一層浮土蓋上,等到開春撒開。我因吃了很多稗子面煎餅,又想幫她多干點,所以很賣力,一會兒就刨了很大一堆?! ?l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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