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時間:2009-7-1 出版社:作家 作者:李佩甫 頁數(shù):370 字數(shù):3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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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概要
作家通過歷史與現(xiàn)實的相互觀照,透視中國城市與鄉(xiāng)村的二元結構中,農(nóng)民“逃離”鄉(xiāng)村,進入城市的艱難歷程?! ”緯嬃艘粋€獨特的“圍城”世界:城里有“榮光照耀”,怡然而潔凈;城外,則是一個巨大的不斷為黑暗所吞食的黑洞,在欲望的淵藪中,罪惡肆意橫行。在這城里城外的相互糾纏、撕咬的陣痛中,李佩甫通過他筆下的人物給我們展示了生命在對苦難與欲望的抗爭中所具有的厚重感,這種抗爭也是他對生存境況與價值理想的一次更為深刻的反思。
章節(jié)摘錄
第一章 一、會跑的樹 桐花的氣味一直縈繞在童年的記憶里。? 那年他六歲,六歲是一個可以鐫刻時光的年齡,于是他記住了那天晚上的風雨。? 雨是半夜里下來的。雨在院里的瓦盆上敲出了銅鑼的聲音,先是“咣,咣”的一滴兩滴,爾后是墨重的群滴兒,一陣“叭兒叭兒叭兒……”之后,斜著就細下來,細的綿,細的 曼潤,那濕意一絲兒一絲兒的往木窗上貼,慢慢就甜。? 于是他聞到了桐花的氣味。? 桐花很淡的,淡出紫,那紫茵茵的,一水一水的往喇叭口上潤,潤些紫意來,而莖根處卻白牙牙的,奶白,那一點點的甜意就在奶嫩處沁著?;ㄩ_的時候,把桐花從蒂兒上揪下來,他就喜歡吮那一點點的白,小口兒,把那一點點牙白含住,用舌尖尖去品那甜味。那甜意是從樹上長出來的,很原始。他心里叫它“娘娘甜”。? 在雨夜里,他聽見桐花在一濕一濕地重。慢慢,喇叭口一垂,那蒂兒就松了,爾后一朵一朵炸,炸出一片墨得兒聲,墨——得兒,墨——得兒……一忽兒,旋旋緩緩地飄落下來,于是,那甜意就一縷一縷地在重濕里漫散。多好,那桐花!在沉沉的雨夜里,他聽見桐花像墨色的烏鴉一樣呱呱地墜在地上,散落滿地的撲嗒。娘說,烏鴉不好,一身墳氣,那是‘碰頭災’。頭前王豁子家出事那天,他媳婦出門就碰上了烏鴉叫。娘又說,見了烏鴉你要呸它!狠呸,連呸三口!這是躲災的方法??墒?,他還是想到了烏鴉。很甜的烏鴉。? 后來他就睡著了。枕著桐花的氣味睡著了。? 二天,當他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曬住屁股了。他不知道雨是什么時候停的,只覺得木窗上的陽光一霞一霞的。他坐起身來,揉了揉眼,卻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的臉色很走樣。父親從來沒有這樣過。他的身子仄仄歪歪地趔趄著,一腳深一腳淺地來回竄動,一時屋里,一時又屋外,像是一只受了傷的兔子,又像是一只炸了翅昏了頭的老母雞。他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嘴里呢,哼哼嘰嘰嘟嘟囔囔的,很像是陡然間誰給他糊上了一嘴驢糞!? 父親反反復復地說著一句話,那句話是他聽了很多遍之后才弄明白的。父親說:? “這得說說……”? “是得說說。”娘說。? 說說,什么叫“說說”,說什么呢?? 光腳,搖搖地晃出屋門,他發(fā)現(xiàn),豬還沒喂呢,豬在圈里嗷嗷地叫著,院里的地也沒有掃,一只掃把突兀地扔在院子的中央……? 就在這時,他重重地“呀!”了一聲,心里說,樹怎么跑了?!? 是的,樹跑了。一夜風雨之后,他家的桐樹跑了。? 那棵桐樹就栽在離墻很近的院子里,昨天他還尿過,他對著那棵桐樹狠狠地撒了一泡!當時被娘發(fā)現(xiàn)了,娘罵他是個敗家子!娘說,好好的一棵樹,它比你還大呢,長了七年了。澆吧,燒死你就安心了,那可是你的學費!? 可那桐樹居然會跑?!? 這棵桐樹并沒跑遠,樹跑了一尺,這是至關重要的一尺。有了這一尺,樹就長到墻那邊去了,是銅錘家一側的墻里……驀地,他看見了銅錘。銅錘就在他家院子里的一個石磙上立著,正乜斜著綠豆眼,踮踮地往這邊看呢。? 他看著銅錘,銅錘看著他,誰都沒有說話。倏爾,銅錘笑了。銅錘一臉油。? 銅錘是和他同年生的孩子。有一天,娘說,這家也太“那個”了,吃“面條”的時候,他劉一刀說那話,真噎人哪。他灌了幾口貓尿,就站在當院里,噴著唾沫星子說,聽說你家娃子起了個名叫鋼蛋?鋼蛋好啊。好,恁叫鋼蛋,俺就叫銅錘!恁要是鏊子鍋,俺就是鐵鍋排!你聽聽?……? 院里的地沒有掃,滿地都是飄落的桐花,桐花一朵一朵地死在地上……? “說說。”? 陡然間,朦朦朧朧的,他似乎明白了“說說”的含意。這時候,他突然想,樹要會說話就好了。讓樹自己說,多好。? 可樹不說話。樹不會說話。? 此后,“說說”像大山一樣壓在了父親的身上。父親是講究“體面”的人。父親的“體面”就在他那件干凈些的褂子上穿著。出門的時候,他總是把所有的扣子全都扣好,扣得很莊重,像是要出席什么儀式。其實他不過是兜了幾個雞蛋。? 他先是用三個雞蛋在東來的代銷點里換了一包煙。拿雞蛋的時候,娘說:“‘白包’吧?‘白包’倆雞蛋?!备赣H鄭重地說:“‘老刀’,‘老刀’。場面上,得‘老刀’?!庇谑歉赣H用手巾兜去了三個雞蛋。結果三個雞蛋只換來了十九支香煙。在代銷點里,東來吃驚地說:“‘老姑夫’,你吸‘老刀’?!”父親說:“辦事呢?求人辦事呢?!睎|來就說:“這不夠???得三個半雞蛋,你再給我五分錢吧?!备赣H說:“就仨雞蛋,你看著辦吧?!睎|來皮笑肉不笑地說:“就這吧,就這?!闭f著,他揭開封包,竟從那盒煙里抽了一支……爾后,父親精心地把那包煙揣起來,徑直往大隊部去了。? 在大隊部門口,父親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先從兜里掏出煙來,一支支敬過去。屋里有六個人,父親一下子就敬了六支,爾后對支書說:“國豆,有個事,我得給你說說?!? 國豆一臉麻子,麻得熱烈。國豆說:“開會呢,正開會呢?;仡^再說吧。”? 父親說:“那我等吧,我等。”? 一直等到黃昏的時候,大隊干部們才亂紛紛地從瓦屋里走出來。父親上前攔住了國豆。父親巴巴地說:“國豆,說說?”? 國豆漫不經(jīng)心地往地上一蹲,“說說唄?!? 這時,父親又敬上了一支煙,那是第七支煙。接下去,父親說了樹的事……父親說:“你去看看,真欺負人哪?!”? 國豆說:“*,不就一棵樹嗎?”? 父親說:“那不是一棵樹?!? 父親又說:“你去看看,你一看就知道了。那樹我栽了七年了,是老德給弄的樹秧,老德是厚道人,老德可以作證?!? 國豆說:“老德能給你作證?”? 父親說:“能。他給弄的樹秧,還能忘了?”? 那支煙很快就吸完了。吸完煙,國豆把煙蒂往地上一按,說:“那就這吧,老姑夫,回頭說說?!? 父親懇求說:“得說說呀!”? 國豆一抖上衣,很威嚴地說:“說說。”? 天擦黑的時候,父親又在村口攔住了老德。老德弓身背著一捆草,一悶一悶,像口甕似的走著。父親攔住他,又給他說了一遍樹的事。父親說:“德哥,七年了,那樹秧還是你給買的,你不會忘吧?”? 老德遲疑了一下,聳了聳肩上的草,爾后,他的目光往遠處望去,久久才說:“樹,你說那樹……”? 父親提示說:“院里的那棵桐樹,樹秧是你給捎的,一塊六毛錢,仨五毛的,兩個五分的,那五分的是鋼?兒……”? 老德的目光被村子里的飲煙絆住了。遠遠的,他像是看見了什么,又像是被烙鐵燙了眼。老德勾回頭,囈囈怔怔地說:“樹?年后梢兒?”? 父親遞上一支煙,老刀牌香煙。父親說:“德哥,春頭上,是春頭上。”? 老德把煙夾在耳朵上,又是悶了很久,才啞聲說:“他姑夫,我,記性老不好……”? 父親急了,說:“德哥,你想想,你再好好想想。”? 老德悶頭往前走了兩步,說:“叫我想想?!? 天黑下來了,父親像烏鴉似的在村口的路邊上立著,他的兩臂像翅膀一樣乍開去,喃喃地對著夜空高聲自語:“說是樹,那能是‘樹’嗎?老天,這就不能說說?!……”突然間,他又像是夾了尾巴的狗一樣,掉頭就往村里奔去。父親太痛苦了,奔跑中的父親就像是一匹不能生育的騾子!? 夜墨下來的時候,穗兒奶奶還在院里紡花呢。那時候穗兒奶奶家里有一架老式的木紡 車,那是她當媳婦時娘家陪送的嫁妝。那紡車上點著一支線香,飄一線香火頭,一支香就足夠了,穗兒奶奶紡花時就要這么一點點亮。那亮里一嗡一嗡的,扯出些蜜蜂聲兒,一時長出來,一時短回去,詩潤潤的,像是胡琴。穗兒奶奶心靜,穗兒奶奶有個好兒子。? 這時,父親一頭闖了進來,父親像口黑鍋,一下子就扣在了穗兒奶奶的面前!父親說:“妗子,紡花呢?”? 穗兒奶奶嚇了一跳!片刻,她說:“是他姑夫吧?”? 這時,父親往地上一蹲,就開始說“樹”的事。父親把“樹”前前后后說了一遍,爾后說:“妗子,老短哪,這事做的老短?!? 紡車一長一短地聽著,紡車聽得很仔細,很有耐性。一直到接棉穗兒的時候,穗兒奶奶才說:“萬選不在家呀,萬選在公社呢?!? 父親說:“萬選回來了,你給他說說?!? 穗兒奶奶就說:“我說說?!? 接下去,父親把“樹”說給了全村的人。在會計二水家,父親說:“不夠一句呀,這不夠一句?!痹诒9苜F田家,父親說:“貴,說起來可都是親戚呀?!”在記工員寶燦家,父親說:“啥是秤,人心總是秤吧?!”在民兵隊長秋實家,父親說:“我又不是頭皮薄,我又不是成分?高……”?在泥瓦匠老槐家,父親說:“我也不說別的,能這樣嗎?!……”在煤礦工人廣生家,父親對廣生媳婦辣嫂說:“那能是樹嗎?那不是樹?。 薄藗內伎涂蜌鈿獾芈犞?,做出很理解的樣子。一包老刀牌香煙,就這樣一支一支散去了。? 可銅錘家?guī)h然不動,銅錘家一點表示也沒有。? 有一天,父親站在院子里,拄著一只糞叉,喃喃地說:“拼了吧,我跟他拼了!”可到了最后,父親的頭又垂下來了,垂得很無力。? 在這三天時間里,他看見父親在他的眼里一天天倒下。父親的“臉面”很薄,薄得就像是一張紙。他跟著父親走了一家又一家,人們都答應了,是要“說說”的,結果是誰也沒有站出來說。沒有一個人說。? 樹跑了,樹就這樣跑了。為什么呢?!? 在此后的時光里,在人們的言談話語中,他慢慢地、朦朦朧朧地品出了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幾乎籠罩了他的整個童年。? 在上梁,姓馮的只有他們一家。? 這就好比一大片谷子地里長了一株高粱,很孤?。? “老姑夫”,這就是人們對父親的稱謂。因為父親是上梁的女婿,他是挑著一個擔子入贅的。在村里,從來沒有人叫過父親的名字。在平原的鄉(xiāng)野,“老姑夫”是對入贅女婿的專用稱呼。這稱呼里帶有很多調笑、戲謔的成分,那表面的客氣里承載著的是徹骨的疏遠和輕漫。從血緣上說,從親情上說,這就是外姓旁人的意思了。? 那么,銅錘家又有什么呢?? 銅錘他娘是很厲害,很會罵人,一蹦三尺高!動不動就兩手拍著屁股,野辣辣的,這他知道。但她不過是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敢去撒潑罵人,她憑借的又是什么呢?? 那是一刀肉嗎?? 在童年的很多日子里,他一直認為父親是敗給了一刀肉。? 銅錘他爹有一個遠近聞名的綽號,叫“劉一刀”。劉一刀原是個屠戶,殺豬的。據(jù)說他殺豬只一刀,割肉也只一刀,不回刃的。后來他成了鎮(zhèn)上供銷社的一個食品門市部的主任。說得刻薄一點,其實就是一個賣肉的。一個賣肉的有什么呢?這真叫人弄不明白。但是,村里村外,跟他點頭的人很多。在鎮(zhèn)上的公社里,也常有人請他喝酒,有時候就醉倒在村路上。每每,他騎著那輛瓦亮的“飛鴿”自行車回村來,車把上會搖搖地掛著一刀肉。他常常是車也不下,就那么跨著,順手把那刀肉丟給了國豆……村里人要辦什么事,也會把他請去,說,劉主任,還得你下手哇!他就搖搖地去了。他人長得虎熊熊的,腰里常勒著一根布帶,那根布帶總是露一點布編的繩頭兒,在腰間甩甩的,這就是屠戶的標志了?爾后跳進圈里,“噗!”一刀,扭頭就走,蹲在一旁慢慢吸煙,等那肉凈了,他又會從褲腰的布帶上摸出一個紅章,在嘴上哈一下,又是“噗!”的一聲,蓋一紅霞霞的戳。走的時候,主家會讓他帶去一掛豬下水,也并不帶回家去,又是隨手丟給了國豆或是?誰……?? 還有什么呢?? 有一段時間,他——鋼蛋偷偷地在那堵墻上挖了一個小洞,悄悄地去尿那樹!一天一泡,他想把那棵樹用尿活活燒死!……可最終他還是白尿了,那樹卻一天天地茁壯成長。? 就這樣,那棵樹在他眼里又長了三年,長了一樹的“螞蟻”。每當他默默地從村街里走過的時候,人們會說,這孩子的眼怎么這么毒哪?后來,村人的態(tài)度突然都變得很親切,每每見了他,就熱呼呼地說:“鋼蛋,吃了嗎?”“鋼蛋,給,啞巴稈,甜著呢?!薄颁摰?,給塊紅薯?!薄仁敲H?。爾后,他漸漸就明白了。人們還是有是非的,人們是在委婉地向父親表示歉意。在他品味出來的那一刻,他很想哭。? 后來,劉一刀把那棵樹賣了。賣給了鄰村的匠人。? 那天,當拿著一桿木尺的鄰村匠人來看樹的時候,父親正好不在家。他在,他就在墻根處立著,代表他的父親,默默地望著那樹,那樹十年了,已成材了。那匠人來到樹下,用木尺敲了敲那樹,往上瞄了一眼,爾后說:? “樹聾了?!? 劉一刀說:“不會吧?好好的樹。”? 那匠人堅持說:“聾了,這樹聾了?!? 劉一刀一皺眉頭:“這咋說?”? 匠人說:“樹長聾了,內里糠。你不信,鋸開一看就知道了?!? 劉一刀說:“你說多少錢吧?”? 匠人看了看樹,再一次說:“聾了。五十塊錢,不能再多了?!? 劉一刀說:“去*吧,桐木啥價?你以為我不知道?!”? 匠人說:“我不騙你,劉主任,我敢騙你?這樹聾了?!? 劉一刀不耐煩地說:“算。算。你說多少就多少!”? 這時候,他挺了挺身子,突然說:“這是一棵會跑的樹?!? 劉一刀的臉色陡然變了,他瞪著兩眼,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到墻根前的時候,他站住了,死死地盯著他。? 他就那么直起頭來,看著劉一刀,默默地。? 片刻,劉一刀突然笑了,說:“這孩子真會說話?!? 是的,正是這棵樹給他帶來了精神上的早熟。有一棵幼芽在他的心里慢慢地長著,一天天地長成了自己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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