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時間:2012-1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作者:中國作協(xié)《小說選刊》 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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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容概要
綁匪本來是個老實巴交的漢子,為了討回五萬八千塊錢,走上綁架之路。人質李丸安心等待丈夫老武送錢,但是老武卻一再拖延,知道綁匪綁架了老武的私生子武林,李丸才知道婚姻的假面被撕開了。(王秀梅《坦克》)鄉(xiāng)村女人香兒的丈夫三友常年在外打工,她的娘家哥嫂也指望不上,村里的好幾個男人覬覦她,想要占她的便宜,她的身心處在極不安穩(wěn)的狀態(tài)。一個人帶著孩子過日子的莊姐對她的關心、照顧和呵護,喚起了她情感上的依賴,進而產(chǎn)生了生理上的需要。(陳應松《野貓湖》)?!? ……遲子建、陳應松、王小鷹、郭文斌、尤鳳偉、肖復興等20位作家的20篇佳作,或著眼當下的生活,直面來自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的問題,或講述空巢的鄉(xiāng)村世界里女人的身心痛苦,或呈現(xiàn)當下世界男人女人情感世界的迷失,或回首過往,落筆父母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炎涼四季,或講述講述當代大都市年輕人的傷痛與迷茫。豐富的內(nèi)容,多樣的敘述,精彩的故事,鮮明的形象,在反映生活、人性的復雜、生動和深刻方面,呈現(xiàn)出優(yōu)秀的品質和魅力?!? 由中國小說界權威選家選編的2011年度中篇小說,是從全國近百種文學刊物當年發(fā)表的數(shù)以千萬字的中篇小說中精選出來的,旨在檢閱當年度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實績。公正客觀地推選出思想性、藝術性俱佳,有代表性,有影響力的年度中篇小說。
作者簡介
《小說選刊》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辦,創(chuàng)刊于1980年,《發(fā)刊詞》系茅盾先生親撰,刊名題字亦為茅公手筆?!缎≌f選刊》創(chuàng)刊以來以精心遴選全國各地文學期刊之優(yōu)秀作品并從事全國中篇小說評獎的基礎性工作,為文學界和廣大讀者所看重。
書籍目錄
(上)坦克王秀梅尋找艾薇兒蘇蘭朵斯德哥爾摩效應葉舟藥王品郭文斌野貓湖陳應松如風張慶國七十年代的四季歌遲子建入流余一鳴點絳唇王小鷹珍藏的父親吳克敬(下)上莊記季棟梁伙夫瑪曲海潮夏朗的望遠鏡張楚逃亡者徐虹時光里的銀子夏天敏相望江湖尤鳳偉麗人行肖復興北京和尚陳繼明紅寶石王昕朋叛逆者畀愚
章節(jié)摘錄
尋找艾薇兒蘇蘭朵 蘇蘭朵蘇蘭朵女,吉林松原人,70后,畢業(yè)于吉林師范大學中文系。2009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出版有詩集《碎碎念》、散文集《曳航船》、長篇小說《聲色》。供職于遼寧某媒體?!? 1 我販狗為生,今年二十六歲,叫張順飛。 我有兩個哥哥,所以販狗的那幫哥們也叫我張三。張三不像一個具體人的名字,容易被人不信任。所以在我販狗比較輝煌的那幾年,名片上都是規(guī)規(guī)整整印著張順飛。別人不像我這么規(guī)整,東北話叫“整景”。比如二毛的名片上就直接印著大大的“二毛”兩個字,下面用小字標明專銷博美、松獅、薩摩,然后是手機號。二毛說,其實只有賣什么狗和手機號是買狗的人需要的。至于名字,只有兩個功能,一個是給你打電話時的稱呼,不能一打電話就說“那什么,我要買狗”,得說:“你是二毛嗎?我要買條松獅啊。”第二個功能是讓人家容易記住。所以得簡單特別一點,就像“老王太太糖葫蘆”“黃瘸子驢肉館”之類的。二毛一直堅持叫我張三,后來簡稱三兒。 二毛是個黑胖子,有點像他的松獅種犬阿里,臉鼓得像個包子。一頭羊毛卷,總是忘了剪也忘了洗,蓬松著,像頂著一朵大菊花,臟兮兮的。他一年四季都穿耐克,我鑒別了一下,春秋穿的那套防雨綢面料、掛絨里子的是真的,其余基本都是假貨。二毛現(xiàn)在都買真的也買得起了,但是二毛舍不得。不熟悉他的人容易被種犬阿里一俊遮百丑地唬住,以為二毛的耐克都是真的。但是我知道,二毛即使有十條價值十六萬的種犬阿里,也只舍得買一套真的耐克。話說回來,販狗的人,天天一身狗毛、狗臊、狗臭氣,穿什么都白穿。像我這樣一回到家就洗澡然后馬上換一身行頭的,基本屬于異類。二毛翻了翻他的水泡眼,“沒準你真是投錯了行。”我那條血統(tǒng)純正、來自俄羅斯、出生證明和獲獎證書摞起來足有一尺高的薩摩種犬普里被人毒死的那天晚上,他就站在我家的門廳,翻了翻他紅腫的水泡眼,說過這句話,當時我沒好氣地說,“滾一邊去!”二毛是個講義氣的人,或者他在心里一直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講義氣的人,像關二爺那樣,所以他站在那兒沒動。一把推開他摔門滾蛋的是小紅——一個與我同居了兩年的吉林女人。摔門之前,我當著二毛的面踹了她一腳,誰讓她不停嘮叨,事后諸葛亮! 我免不了又要說說小紅。其實小紅挺不一般的,我是這么覺得。她長得漂亮,家里窮。大老遠地來遼寧打工,孤身一人。按說應該做雞,到洗頭房,或者洗浴中心。只要她肯做,兩三年就能衣錦還鄉(xiāng),或者碰著個貪戀她的有錢人,做個妾,也能日子過得不錯。但是小紅沒有。她寧愿跟我一起販狗。“你就知足吧。小紅不做雞,比做雞可厲害多了。人家那是要留著身子傍個有錢的。你沒錢了,扯你?”二毛喝得眼睛紅紅的,沖我扔過來這句話,像扔過來一碗醒酒湯。 普里去世小紅跑了之后,我的生意一落千丈。為了買這條貴族種犬,我折騰進去十幾萬。本以為一本萬利,從此可以坐而漁利了。配種的錢,五千六千的,到手就和小紅一起揮霍了。直到現(xiàn)在,房子還是租的,車的貸款還不上,轉給別人了。我那輛九成新的紅色馬自達6?。 ? 不說這些了。我還得活著?!? 我十九歲開始販狗,即便如二毛所說,真是入錯了行,也只能錯下去了。不販狗,我干什么呢?不靠販狗賺點錢,我在販狗以外的時間拿什么去消費呢?我那么喜歡和二毛泡小酒館,吃肉串、雞脆骨、牛板筋、烤饅頭,喝雪花啤酒;那么喜歡逛超市,買薯片、口香糖、長白山香煙、火雞腿、棗糕和大棗口味的酸奶;那么愛看報紙——晨報、晚報、日報、《參考消息》《北京青年報》《法制日報》。按說這些也花不了多少錢,可總歸是要花錢的。一個大男人怎么能被錢憋住呢?這不,看著報紙,賺錢的機會就來了?!? 晚報有一版叫“天天快訊”,其實就是廣告。我特喜歡這一版。這個版面設計有特色,橫平豎直切割成若干豆腐塊,每個豆腐塊里是一條信息。五花八門。比如,電子琴(加黑加大),下面小字是電話。這是招學員的。比如,歪脖老母(加黑加大),下面小字是電話、發(fā)團時間。這是組團去燒香拜佛的,據(jù)說很靈驗。普里被害之后的若干天,二毛天天慫恿我去拜拜。當然,我是不會去的。供在中國東北農(nóng)村的歪脖老太太能保得了貴族血統(tǒng)的俄羅斯狗嗎?比如,潘世江(加黑加大),下面小字是離婚、合同、債務,還有電話。這人是律師。我打電話證實了。因為二毛不同意我的判斷,非說是私人偵探或者黑社會之類的。比如,二毛(加黑加大),下面小字是純種松獅配,手機號。很像他的名片。那天我陪他到晚報廣告部,措辭的時候,我說,你把二毛拿下去,換成阿里。二毛不聽,說,憑什么換成阿里?我打的就是“二毛配種”這塊牌子。我說只有賣狗的哥們知道二毛是人,不是純種松獅。二毛還是不聽,說,我愿意!再比如,尋愛犬艾薇兒(加黑加大),5000元(加黑加大),下面小字是電話。我的目光一下子定住了。我不可能錯過這條信息。我連潘世江都不會錯過,我怎么會錯過艾薇兒?我興沖沖地奔到二毛的店里。 我說,二毛,發(fā)財了!二毛的小眼睛在腫眼泡里瞥了我一眼,你想發(fā)財想瘋了吧?阿里這幾天正拉肚子,他起早貪黑地伺候,晚上與狗同床,還插電褥子。“操!我爹我都沒這么孝敬過。”“你就當它是你爹吧。伺候不好就得送終了。”“送終?死了它就一錢不值!”阿里看看二毛,又看看我,突然叫了一聲。“他還有精神頭生氣?估計問題不大。”我把報紙舉給二毛看。二毛的眼中亮光一閃,“5000?” 我說,“老規(guī)矩,你先領條蒙事兒的狗去打探消息,把狗的情況摸清楚了,我再去騙錢。”二毛眼中的光忽地滅了。“還老規(guī)矩???一次都沒得手。”“五千塊??!從來沒這么多過??偟迷囋?。” 對,總得試試。二毛最終同意了我的想法。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們不去騙,也自有別人去騙?!? 2 我和艾小姐約在紅旗廣場。艾小姐就是艾薇兒的媽。她在電話里說,我家就在紅旗廣場附近,你方便嗎?我說方便方便。我家離那兒也不遠。(我家離那兒不是一般的遠。)她說就是,薇兒也跑不太遠?!? 臨出門前,我拍拍艾薇兒的頭,對她說,艾薇兒,現(xiàn)在你有名字了,記住了,艾薇兒。我又重復了一遍,艾薇兒。這次她抬頭看了我一眼,似乎明白了這個古怪的發(fā)音與她有關。對了,艾薇兒就是你,我就知道,唯有你可擔此重任,二毛所有的薩摩當中,就頂數(shù)你最聰明了,性情還好。她把臉轉向一邊,不再聽我嘮叨。可我還是控制不住嘮叨下去。自從小紅走后,我就經(jīng)常在家里自言自語。二毛說,你領條狗回家,管它懂不懂的,也有個說話的對象,別一天到晚像大街上那幫對著耳機講電話的傻逼似的。我說小紅不喜歡家里有狗味。他的小眼睛“啪”地一瞪,我操!你還當她能回來吶?我懶得跟他理論,小紅走的時候,本來就沒說不回來?!? 我說,艾薇兒,根據(jù)你二毛爹打探來的情報,從各方面來看,現(xiàn)在你都和你媽說的一個樣了。母狗(從名字上就猜到了),全白(有三處精心染過),四歲(誰能看出你三歲還是四歲呢),少一顆門牙。幸好是少一顆門牙,要是身上有塊疤,一時半會兒地還做不好呢。對了,一會就見到你媽了。聽聲音,年紀應該不大,普通話說得那么好聽,沒準挺漂亮的,她出了五千塊錢找你,不用說,一定很有錢,你也算有福氣。別人買你的話,兩千頂天了。所以,見了面,最好能跟她親熱點,她把你弄丟一個禮拜了,估計也記不大清楚你長什么樣了。但愿如此吧。我對這事的把握并不大,以往的經(jīng)驗告訴我,那些丟了寶貝的狗媽狗爸們,總是一眼就看出來這個孩子是冒充的。說狗受了驚嚇或者被自行車撞成了腦震蕩也不行。 那為什么我和二毛還堅持不懈地做這件事呢?因為,確實有人成功過。雖然沒過幾天就被失主識破,但錢還是騙到了,大不了廢了一個手機號。二毛其實對這事早就沒開始那么上心了,他認為成功的幾率比中彩票還低。但是他不愿意背棄我,尤其是在小紅背棄了我之后,他覺得更有責任向我證明“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我說,艾薇兒,希望這次我們能成功,希望你媽媽是個弱智。我鎖上門,跟隔壁的二毛打了招呼,帶著她準備離開狗市。二毛頭也沒抬,對我說,阿里剛拉了泡屎,你要不要踩一下再走?我說,今天穿的是帆布鞋,弄上屎回頭還得刷。我真不應該過來跟他打招呼,好像賺了錢不給他似的,每次都這么充滿嘲諷地送我上戰(zhàn)場。還是跟艾薇兒說話比較好。我邊走邊對艾薇兒說,按說,這次我們也不算黑你媽媽,因為你本來就是只公主一般的薩摩犬,雖然血統(tǒng)不怎么純正,可趕上好年景,把毛色好好染一染,你也能蒙五千塊錢。可現(xiàn)在不是那什么CIP嗎?到底是CIP還是CPI呢?我也弄不明白了。反正啊,就是錢毛了,買菜買房子還顧不過來呢,誰還花大價錢買你呀是不是?所以你就蒙不了那么多錢了。要說以前騙別人家那會兒,那才叫驚心動魄呢。我和你二毛爹爹曾經(jīng)把一只笨狗改裝成了雪橇犬,雪橇犬的奶奶——一個患白內(nèi)障的七十多歲老太太馬上就要點錢了,結果天突然下起了雨,她“大孫子”身上的毛開始掉色,摸了她一手黑糊糊的,氣得她直哆嗦,掄起拐杖就打我們,說我們喪盡天良。幸虧我和你爹跑得快,要是胳膊挨上那么一下子,一準淤青。你瞧你,多漂亮!你媽媽一準會喜歡你的……我發(fā)現(xiàn),手里牽著一只狗在大街上嘮嘮叨叨,確實比對著耳機講電話的那些傻逼們正常多了。沒人奇怪我和一條狗說話,二毛的話是有道理的。雖然艾薇兒并不搭理我,只顧著在行道樹的腳跟底下嗅來嗅去。 走到我眼冒金星,又打了十五塊錢的車,終于到了紅旗廣場。我一瞧手表,晚了五分鐘,心說正點,就是要晚那么一點點,才像個拾金不昧的正人君子?!? 艾小姐是個蒼白的女人,當我握她的手時,瞬間冰冷的感覺,讓我想到了吸血鬼?!赌汗庵恰纺遣科泳褪沁@么說的,面色慘白,皮膚冰冷,吸血鬼都這德性。小紅很喜歡那個男主角,臉像擦了白粉,唇色猩紅,一副欠揍的模樣。我說,你是不是犯賤?她一腳踹我屁股上,說,對,你變個吸血鬼給我看看。我才懶得那么變態(tài),不過此刻我想,如果小紅和艾小姐都變成狗的話,小紅一準是滿市場最歡實的,艾小姐嘛,蔫頭耷腦,脫手之前得經(jīng)常喂去痛片。但是她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息,說不清是什么,卻很吸引人,是小紅身上沒有的?!? 我說,你這條狗,可把我累壞了,快給錢吧。然后盡量使勁喘粗氣?!? 她不看我,盯著狗。臉上是一種模糊的表情?!? 我的心提了起來?!? 她死死地盯著狗,突然說,艾薇兒,過來,讓媽媽看看?!? 我的大腦開始迅速旋轉,如果艾薇兒不聽話,怎么辦? 然而奇跡發(fā)生了,艾薇兒上前兩步,開始舔她的手,還拼命地搖了兩下尾巴。這個叛徒,選她真是選對了?!? 艾小姐蹲下身,手從狗的頭上輕輕撫過,眼神像子彈一般,密集地掃過艾薇兒的全身。我屏住呼吸,準備隨時應對。我看到她試探地摸了摸狗的嘴,意識到她想看牙齒。果然,在艾薇兒溫順神態(tài)的鼓勵下,她用拇指翻開了艾薇兒的上唇,一個完美的豁口呈現(xiàn)在眼前。艾小姐輕輕地皺了皺眉。難道拔錯了?不是這顆?我的心再一次懸起來?!? 就在這時我聽到她說,果然是你。同時臉上現(xiàn)出了笑容?!? 我不敢相信這一切,盡量把聲音放鎮(zhèn)靜,催促道,好了,母女重逢了,快點給錢吧?!? 艾小姐站起身的時候,臉色比剛才紅潤了些。她說,前面有個超市,門口有個提款機,你跟我過去取吧。她把艾薇兒牽在手里,向前走去。淺灰色風衣,白色長褲,白帆布鞋,和艾薇兒還真般配,情侶裝似的?!? 我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直到她回頭喚我,怎么不走呢?我將腳向廣場上的一個大人物雕像踢去,疼。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對自己說,有時候,真的東西也可以像夢一樣不真實。對了,這就叫夢想成真吧?但我隨即告訴自己不能高興得太早,這女人會不會是個反騙高手?一會兒取錢的時候不會耍什么花樣吧?還是跟緊點好。我快走了兩步,并且不停觀察著周圍,會不會有同伙過來接應?突然有點害怕了,真應該讓二毛跟著一起來,雖然他為了打探艾薇兒的詳細消息已經(jīng)牽著另一條蒙事的薩摩和艾小姐見過一面了,但此刻躲在暗處,總有個照應不是? 事實上一切順利,電影中常見的打斗場面沒有出現(xiàn)。艾小姐將分三次取出的百元鈔票交給我,沒有一點猶豫,她的心思,此刻都在艾薇兒身上,不停地胡言亂語。她說,薇兒,我們給爸爸發(fā)個短信,他聽說你來了,說不定會回來看你……你哥哥偏不肯陪我,再也不回來了,還是你好,喜歡我……薇兒,你就住在哥哥的房間怎么樣?睡我的床也可以,只要你爸爸沒看見……超市的廣播里放著一首鋼琴曲,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聲音無比動聽??晌衣犃艘粫海€是決定迅速離開,不是怕她反悔。我現(xiàn)在可以肯定,她絕不會反悔。因為我強烈地感覺到,這個女人,腦子有點問題,就是說,我可能碰到了一個精神病。我用小得她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那好,我們再見吧。然后側身邁步,準備離開??芍蛔吡藘刹?,她把我叫住了,張先生,你有急事嗎?我嚇了一跳,無奈地回過頭,啊,是啊,有事,有事。哦,她又用剛才那種模糊的表情看著我,你能不能幫我個忙?幫忙?幫什么忙?我想進去買點狗糧,你在這里幫我照看一下艾薇兒,可以嗎?啊,可以可以。我馬上接過皮繩,作微笑狀,愿意為美女效勞。她似乎苦笑了一下,轉身進了超市?!? 不多時候,艾小姐面含微笑,滿載而歸。購物袋撐得鼓鼓的,依稀可見有罐裝的狗糧、火腿腸、牛奶、冰激凌、德芙巧克力、大白兔奶糖……還有半個紅慘慘的西瓜。她說,這些,都是艾薇兒喜歡的。My God!我在心里對著艾薇兒說,你這回可真是進了天堂。她將袋子放到地上,甩了甩手腕,對著艾薇兒,可把媽媽累著了。我假裝看手表,不看她。她也不接我手里的皮繩,繼續(xù)念叨,要是薇兒能自己拿這些東西就好了。我靠!我在心里罵道,這到底是個什么女人?。磕樒げ皇且话愕睾?。我還就不慣你毛病,我連小紅的毛病都不慣,我慣你?你好看你自個的,我又沒得著什么便宜。我把手機掏出來,低頭假裝看短信,拿狗繩子的手沖著她伸去。她無奈接過皮繩,站了一會,另一只手緩緩提起地上的大袋子,然后低低地說了聲,張先生,再見!說完,步履有點艱難地向著廣場北邊走去。我摸摸兜里的錢,心說,對不起了。 3 當我揣著五千塊錢返回到二毛面前時,他像不認識我一樣盯著我,老半天才憋出一句,這世界上真有這樣的傻逼?我確定地點點頭。錢不是假的吧?我又確定地搖搖頭。他咧開嘴,發(fā)出周星馳般恣肆的笑聲,一拳砸在我肩膀上,水泡眼像兩朵小花般綻放?!? 看來瞎貓還真能逮著死耗子???他當即宣布從這個禮拜開始買彩票,并興奮地走來走去。頭上的大菊花一顫一顫的,包子臉更大了。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停下來,問道,三兒,你說,如果我每天都不停地梳頭發(fā),羊毛卷是不是最后也會開?他一直為他的羊毛卷苦惱,從我認識他起,這就是他一塊心病,為此他還留過一陣子光頭,可是他的頭上有塊暗紅的胎記,像俄羅斯一位大人物似的,不過長在后腦勺上,剃光了頭發(fā)才發(fā)現(xiàn),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為此他和他媽大吵了一架,說這么大個事,你怎么不告訴我。他媽反駁他,多大個事?早就忘了。我記得那天他氣呼呼地叫我出去喝酒,非說自己不是他媽親生的,要不怎么姥姥家奶奶家往上數(shù)三代,就他一個人是羊毛卷?然后又問我,你知道二毛子是什么意思吧?我說我知道,別胡思亂想了,你的小名叫二毛,不是二毛子。而且就你那雙水泡眼,典型的亞洲人眼睛,和西伯利亞普京海參崴啥的,都扯不上關系。此刻,我望著他頭上盛放的大菊花,不忍心打擊他。我說,興許能行,要不你逮兩根先梳著試試。他點點頭,忽然又醒悟了似的,說,試個屁,燙都燙不直。我哈哈大笑起來。他說行了行了別傻笑了,走。干嗎去???喝酒!這還沒到飯口,喝什么酒?中了這么大彩頭還不慶祝一下,什么飯口不飯口的,二爺我現(xiàn)在就想喝!我一想,也是,晦氣總算到頭了,走! 我和二毛迅速收了生意,打車直奔韓國燒烤街。進了一家平日舍不得去的店,二毛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啤酒!先來一箱! 不一會,牛肉、魷魚、明太魚、烤串、板筋、雞脆骨……擺了一桌子,都是我倆愛吃的。二毛用筷子“嘭嘭”撬開兩瓶雪花,泡沫飛濺,我們一人抄起一瓶撞在一起,高呼“Cheers”! 就在慶祝酒會進行到正酣之時,我的手機響了。我拿起來看了一眼,名字顯示“愛犬艾薇兒”,這是尋狗廣告上的詞,看見廣告的當時就被我存上了。我說,糟了,受害者找上來了。二毛一驚,搶過我的手機看了看,不接,聽見沒?千萬不能接,準沒好事。我沒接,再響,還是沒接。過了一會,過來一條短信:艾薇兒很好,真是多謝你了!我舉著手機大笑起來,二毛,我現(xiàn)在是雷鋒了,你趕緊敬我一杯,哈哈哈。二毛把手機抓過去看。看罷,一臉困惑,蒼天??!她到底是不是人類?怎么會這么弱智?然后轉過頭對著我,哎,這女的是不是臉慘白慘白的?身子骨精瘦精瘦的?說話不是本地口音?我說那叫普通話懂不懂?本地人誰沒事兒閑的說普通話?我就問你,咱倆前后腳見的是同一個人吧?我說對呀,你不就是大前天領條笨狗假裝艾薇兒去打探的消息嗎?回來告訴我,母狗,全白,四歲,缺一顆門牙,然后咱倆就染毛,拔牙,今天我隆重出場的嗎?別犯貧,我再問你,那女的是不是二十七八歲三十來歲?對呀。你覺得她有什么不正常嗎?二毛用手指敲敲我的腦袋,這兒。我說,還行啊,雖然說話有點莫名其妙的,總體來說還算行啊,五千塊錢都沒數(shù)錯。二毛不解地皺起眉,是啊,跟我說話的時候也挺好個人啊。你說,我領條笨狗去蒙她,她都沒生氣,對我特有禮貌,一看就很有教養(yǎng)。我說,對,就這樣有教養(yǎng)的人才好蒙呢,她覺得別人啊,都有教養(yǎng),哈哈。二毛瞥了我一眼,就你?有教養(yǎng)?我呸!我怎么了?我這模樣,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就你那賊眉鼠眼的,人家還未必把五千塊錢給你呢!二毛并不生氣,喝了口酒,搖搖頭說,你說這要是蒙個傻老娘們吧,我覺得蒙也就蒙了,可是騙一個這么高級的漂亮妹妹,我這心還真有點不落忍。我看著滿桌狼藉,心說,吃都吃了,還說這種屁話?!? 又喝了一會,我實在喝不動了。對二毛說,剩那四瓶別喝了,一會退了吧。二毛不同意,退什么退?我都能喝了。他看了一眼我的手機,接著說,三兒,聽我話把號換了,一了百了?,F(xiàn)在沒看出來狗是假的,不等于明天看不出來,以后看不出來。染的那毛啊,頂多半個月,就得露黑茬。我沒吭聲。二毛不屑地看著我,瞧你那倒霉德性!你留著它干嗎?你真以為她還能回來呢?說不定現(xiàn)在正躺在別人床上呢!我一把抓過手機揣進懷里,面無表情地站起身,咕噥一句,我喝不動了,先走。酒宴的歡樂氣氛被小紅是否已經(jīng)睡在別人床上的臆想打碎,我和二毛不歡而散?!? 二毛說的沒錯,我留著這個手機號,等小紅。小紅走后,我從未給她打過一個電話,但是,我總是感覺有一天,她會順著電話線,回來。這個念頭我不想告訴二毛。雖然我和二毛的情誼深似海,但是二毛代替不了小紅。 第二天下午收了市,二毛來到我的店,說要帶我去游戲廳,玩半條命。那是道歉的表示。我說我不去。他說,操!跟你做朋友真他媽累。推門走了?!? 我在店里坐了一會兒,吸了一支煙,想不出來去干什么,于是決定回家。沿途在一個報刊亭買了幾份報紙,天還大亮,離晚上還漫長著。我很無聊,于是我拐進了超市。 超市是個很好的去處。明亮、熱鬧,最適合寂寞的人前往。每個貨架前轉一會兒,時間就迅速消失了。除了豐富的貨品,還可以看人,各色的人。老太太帶著小孫子,假裝生氣又溺愛地看著他把一個又一個袋裝小食品扔進購物車里。中年夫婦漠然地互不搭理地往前走,從容選購高檔貨,顯示他們物質上的富有。年輕人,是的,每時每刻,每個超市里,都會有那么幾對年輕人,熱戀中的樣子,黏黏糊糊貼在一起,從我面前走過,像我和小紅曾經(jīng)的那樣,從我面前走過?!? 回到家,天終于黑了。 我把從超市買的土豆絲卷餅在微波爐里熱了一下,又開了一瓶啤酒,打開電視?!? 剛要吃,手機響了。“愛犬艾薇兒”,嚇了我一大跳,我操,陰魂不散啊。發(fā)現(xiàn)是假的了?我一邊吃餅,一邊看著它響。也許,真應該把這個手機號扔了。小紅不會回來了。都走了半年了,要回來早就回來了。再說,她又不是找不到家。可是……她要是先打個電話,發(fā)現(xiàn)這個號碼已經(jīng)不是我的了,還會回來嗎?我忽然有點煩躁,屋里到處都是小紅的氣息,越到晚上越鮮明,我拿起沙發(fā)墊子蓋住那惱人的鈴聲?!? 艾薇兒她媽,那個姓艾的女人,那個和小紅迥然不同的高級女人,她不讓我安靜地想一會兒小紅,她的短信過來了。她說,艾薇兒突然拉肚子,好像要死了,求求你幫幫我。拉肚子?怎么會?沒聽二毛說這是條病狗啊?我看著短信,思量著,興許是真的,就那一大袋子亂七八糟的食物,人吃了也得拉??墒撬秊槭裁匆椅?guī)兔δ??因為我認識艾薇兒?真把我當成艾薇兒的恩人了?若是不接電話也不回短信,她會不會反倒懷疑我呢? 我回,傻子,你帶她去寵物醫(yī)院啊。 她又回,我不知道哪里有啊?!? 我想告訴她狗市附近有一家,但是沒敢。萬一她在那一帶發(fā)現(xiàn)我和二毛可怎么辦?我回,我也不知道?!? 那邊不再說話了。我想繼續(xù)幫她想點辦法,可是,忍住了。我有資格幫她嗎?我不過是個騙子。我最好從她的意識中消失。她為什么要找我呢?如果不是發(fā)現(xiàn)這是個騙局,她的狗出了毛病,輪得著我?guī)兔??我是她什么人啊?真是莫名其妙?!? 隔天早上,我被手機短信的鈴聲驚醒。艾小姐:艾薇兒沒事了,我求了一個診所的大夫幫忙,呵呵。沒事了?沒事就好。沒死就好。我回:祝艾薇兒健康長壽!她還用了個“呵呵”,是在為找了個大夫得意嗎?據(jù)我所知,一般的大夫都不愿意給狗打針,但是只要給的錢多,請他們出山也不是多了不起的事。 我躺在床上,睜大眼睛回想著艾小姐的短信,難道說她還沒發(fā)現(xiàn)艾薇兒是假的嗎? 4 接下來的兩天相安無事,我以為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像列車駛過站臺。但沒料到她又在下一個站臺出現(xiàn)了?!? 這天晚上,我正靠在沙發(fā)上百無聊賴地看電視。手機里飄過來艾小姐一條短信:你在干嗎呢?我愣愣地看著這幾個字,人仿佛一下子被卡住了。 眼前浮現(xiàn)出艾小姐的形象來,蒼白,瘦弱,著灰衣,說普通話。身上有一種吸引人的氣息,對了,這氣息就是二毛說的,有教養(yǎng)。她為什么要問我這句話呢?想跟我聊天?還是發(fā)錯了?我的手指在手機按鍵上猶豫著…… 一個人,在家。鬼使神差般按出這幾個字以后,我感到渾身有些發(fā)熱?!? 我把電視音量收小,屏息看著手機。過了好一會,短信過來:哦,我也一個人?!? 我驚得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抬手關了電視。不會吧?她真的想跟我聊天?我走到洗手間,站在鏡子前,一張胡子拉碴的平庸面孔出現(xiàn)在眼前。馬上泄了氣。她那樣的女人怎么會看上我呢?再說,她好像有男人啊。我想起她那天的胡言亂語,對著狗說什么你爸爸、你哥哥的。我記得有一句是“說不定你爸爸會回來看你”之類的。莫不是離婚了? 回到沙發(fā)里,我拿起手機:艾薇兒的爸爸不在家? 他們還沒見過面呢?!? 還沒見過?出差了?還是兩地分居?我琢磨著,忽然對這位艾小姐產(chǎn)生了好奇心。 接下來的幾天,艾小姐都在晚上九點多發(fā)短信來。話題五花八門,只是不再提艾薇兒爸爸的茬。她問我現(xiàn)在看什么電視劇,我說《雪豹突擊隊》,挺好看的。她說國產(chǎn)劇沒什么好看的,你看美劇吧。最近有一部叫《別對我撒謊》,講一個心理學博士通過人的表情來識別謊言,幫警察破案。很有意思。說得我心里一驚。又問我讀什么書,我有點窘,回說工作太忙,沒時間看書,就看看報紙。她說時下流行偵探小說,你若有時間,可以看看東野圭吾,寫得很好,推理好,文筆也好。我說好。她又問,你喜歡聽音樂嗎?這次我考慮了很久,慎重地說,我喜歡聽陶喆和雅尼(其實我更喜歡周杰倫,雅尼只知道一首曲子,站前廣場以前在晚上總放,很雄壯,好像有多大事似的)。但是艾小姐告訴我,雅尼近年沒有好作品,班得瑞也不禁聽,還是肖邦百聽不厭。我的手心出汗了,臉漲得通紅。幸虧她看不見。每次跟她聊完,都覺得自己要虛脫了。她問我做什么工作呀?我躊躇了一會,說是做電腦工程的。她問,開發(fā)軟件嗎?我含糊地說,負責一點管理。然后忙問她干什么工作?她說,我以前在出版社工作,現(xiàn)在辭職了。我說為什么辭職?是不是嫁了個有錢的老公啊?她說,想自己做點事情,還沒想好。我問是想做生意吧?她回說,不知道。我說你好像不是東北人吧?她說你看出來了,我是安徽人。一個人在東北?她說,不完全是。有時候她會跟我談星座,像個很迷信的小女孩,但是說著說著就會把人分析得深入骨髓,讓我心生敬畏。有時候她又跟我講小時候,說我們這代人很幸福,尤其是小時候,物質雖不那么富有但大家都很快樂。但是大學畢業(yè)后就開始不幸。社會變了,人也跟著變了。我說你有什么不幸?那么有錢。她說,我原也以為有錢會很幸福,但是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不是那么回事。我心里不舒服,酸酸地說,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她說,你若像我一樣,也會覺得沒意思。我問,你什么樣?她又不說了,轉移話題,說,我們談談小時候的動畫片吧。這個我感興趣,有說不完的話,那天晚上,我們聊到了后半夜,意猶未盡。我和小紅在一起兩年好像也沒說過這么多話,談話內(nèi)容也從來沒有這么豐富過。我一下子愛上了晚上的這段時光。我開始在白天沒事的時候泡網(wǎng)吧,去搜索那些艾小姐提到過的內(nèi)容,然后把牛逼的句子編輯成短信存在手機里,等著與她交流的時候裝作很隨意的樣子發(fā)出去。我甚至在周圍鬧哄哄的視頻話聊背景中一個人插上耳機聽肖邦。 二毛覺得我不對勁,問我,最近你怎么神秘兮兮的,泡妞呢?我不愿意跟他講,含糊地點點頭。他說這就對了,別一棵樹上吊死。三兒,雖說你長得不算好看,可是你這身材,在男人里那得算一流的,色女看到要流口水那種,小紅根本配不上你。我說行了,別忽悠我了,八字還沒一撇呢。說完這句話,我被自己嚇了一跳?!? 回到家里,我再次來到鏡子前打量自己,真的像二毛說的,身材讓人流口水嗎?那么她呢?我笑了,怎么可能呢?我這檔次,和人家差得太多了??墒?,她為什么這么喜歡和我聊天呢?她沒有別人可聊嗎?她的男人晚上一直都不在家嗎? 這天晚上,我一直在等艾小姐的短信。我甚至預先編好了一個笑話存在手機里,準備她一來信息,我就發(fā)過去。但是,沒有。有幾次我想先給她發(fā),又擔心她家里有人,比如艾薇兒的爸爸回來了,那樣就不好了。想到這里,我忽然感到有點落寞。我覺得這個晚上無比漫長。當電視屏幕出現(xiàn)零點的時間時,我起身準備睡覺??墒撬馊珶o。我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問我自己,張三,你這是怎么了? 漫長的兩天過去后,我又等來了艾小姐的短信。這一天,她好像心情不大好。問我一般不開心的時候會干什么?我說喝酒啊,喝酒最管用了。她說對呀,我怎么沒想到呢?然后過了半天,她過來一條信息,你一般喝什么酒?我說最喜歡雪花啤酒。她說,哦,那我這紅酒就不請你喝了,呵呵。我好像看到了她的樣子,臉紅紅的,端著玻璃杯,像電視劇中的女子。我問,你老公還沒回來嗎?“老公”這個詞,我早就想用了。我越來越想知道答案。沒想到她馬上回復道,誰跟你說我結婚了?我看著這條信息,手抖了一下,心竟然嘭嘭跳起來。我迅速把那個笑話發(fā)給她。然后問,現(xiàn)在心情好些嗎?她說,有意思。你這人心腸還挺好的嘛。這句話有點像一根針,刺了我一下。我能算心腸好嗎?我難道不是個騙子嗎?我仿佛從云霧里一下子跌回到地面?!? 與艾小姐互道晚安后,我陷入了一種難言的空虛。我算了算,十天了。從紅旗廣場見面到今天晚上,這十天像夢一樣不真實,也像夢一樣奇妙。這一切都是真的嗎?二毛的話在我耳畔響起,頂多半個月染過的毛就得露黑茬。再過五天,她就會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我看著手機,確切地說,我穿過手機的殼看著那張SIM卡,五天之后,就要把它丟掉嗎?我現(xiàn)在比從前更舍不得丟掉它。 5 這一天,我正在二毛的店里幫他忽悠一個大胖子女老板,她看上一條松獅,二毛唱白臉我唱紅臉正在談價錢呢。艾小姐忽然來了一條短信:昨晚上忘了問你,艾薇兒這幾天怎么在屋里到處尿尿?。恳郧安皇沁@樣的。 尿尿?不應該啊。就算這條狗不純,也是成年狗,怎么說也不會像小狗一樣“到處”尿尿啊。我問二毛是怎么回事。他頭也沒回,還用問,發(fā)情了。我一想,是了。艾薇兒也該發(fā)情了。我告訴艾小姐,你家公主想找對象了。 短信的事我一直沒告訴二毛。如果對他講了,說不定他會把我的手機扔了。因為,很顯然,這是一件危險的事。打發(fā)走了女老板,二毛想起來問我,誰的狗發(fā)情了?什么狗???要是想配,讓他找我啊。我只好說行。恰巧這時候,艾小姐的短信又過來了。二毛眼尖,一眼掃到屏幕上“愛犬艾薇兒”幾個字。我操!她怎么還給你發(fā)短信呢?啊?然后一臉疑問地看著我。我拿著手機不知說什么好。二毛一把奪過我的手機,按開短信:那你幫艾薇兒找個對象吧。敢情是她的狗發(fā)情了?二毛的水泡眼一瞪,三兒,你這段時間一直都跟她有聯(lián)系吧?我說你想哪去了,這不是狗有事嗎,大概想起我來了。三兒,不是我說你,你可得離她遠點,耗子可不能給貓當三陪呀!我說,她好像沒覺得狗有什么問題。那可難說,這都十來天了,也快露餡了。你說她的狗想配種是真的嗎?該不會釣你上鉤,再找警察把你逮起來吧?我說不會吧? 回到家里我一直思量這事,怎么回答艾小姐?那條給艾薇兒找對象的短信還沒回復呢。找個托辭拒絕嗎?也不是不行,然后就等著大限一到,扔掉手機卡,讓一切都消失?那剩下的這幾天也毫無意義了。我從現(xiàn)在開始就已經(jīng)不是她心中的正人君子了。忽然間,覺得心里很不好受?!? 這時二毛的電話進來。他沖口就說,三兒,我合計了一下,這個賺錢的機會咱們可不能錯過。我說,你說啥呢?莫名其妙的。少裝糊涂!他有點不耐煩,說啥你不知道?給艾薇兒配種啊!說什么呢你,不怕給貓當三陪了?動動腦子啊——二毛拉了個長音,這事啊,我仔細合計了一下,可以辦。怎么辦?咱倆都不用出面,這么著,叫你二哥去。我找條狗交給你二哥,讓艾小姐和你二哥聯(lián)系,他們自己定時間地點。配狗總不犯法吧?就算警察去了,也不會抓你二哥的。賺了錢,咱們仨分。你看怎么樣?我從心里佩服二毛這個主意,我說,二毛,你真是塊做生意的料。二毛有點得意,總不能有錢不賺吧?何況咱們還是干這個的,你說是不是?我看那女的有的是錢,趁著艾薇兒身上的黑毛露出來之前,咱們再宰她一筆,然后就徹底消失,你聽我的,干完了這次,就把你那手機號換了。我沉吟了一會,說,二毛,這次給她配不是不行,只是咱能不能正常給她配?二毛猶豫了一下,三兒,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你該不是惦記上這女的了吧?我告訴你,一點戲都沒有,她跟我們不是一路人。再說,你還騙過人家。我說你別瞎猜,沒那事。正常配你也是賺,再說,我們都黑過她一次了,這心里……行行行,二毛打斷我,就按你說的,給她找條好狗,但是價錢得要多一點,六千,一分不能少。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我馬上跟艾小姐聯(lián)系,在短信里說完價錢,她沒有表示任何異議。我說那就等我和那邊定好時間再通知你。她說,好。 晚上躺在床上,我翻來覆去無論如何睡不著了。習慣性地拿起手機,已經(jīng)后半夜了。我打開信息箱,艾小姐的短信都整齊地躺在里面。我翻開,一個一個地看,想象著她的樣子,想象著那些夜晚。她的面容已經(jīng)開始模糊,身體卻越來越鮮活……這一切都要結束了嗎?或許還要結束得更早。 早上起來,我做了一個決定:去見艾小姐最后一面?!? 兩天以后,我早早來到狗市,牽上那條即將與艾薇兒做愛的公狗,迅速返回家。我沒有告訴二毛我的決定,只對他說把狗給我哥送去。 在回家的路上,我拐到干洗店,取回兩天前送來的西裝。進門后,我把狗關進陽臺,然后沖到衛(wèi)生間。我要洗個澡,還要仔細地刮一下臉,再吹一下頭發(fā),打一點定型膏。我用了阿迪達斯沐浴露,這是我昨天晚上特意去超市買的,它有一種淡淡的男士香水的味道,能遮住我身上的狗味。襯衫也準備好了,是有條紋的休閑款,這樣就可以不用打領帶,顯得隨意一些,灑脫一些。還有鞋,很久不穿的皮鞋,一會兒需要仔細擦一下。還有什么呢?對了,還有口香糖,出門的時候要嚼兩塊,再帶上銀行卡,或許能吃頓飯吧?希望如此。我也不知道?!? 當我忙活完這一切,離與艾小姐約定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我站在鏡子前,打量著張三,我很滿意。張三沒法更帥了,配得上與艾小姐站在一起了?!? 我走出家門,天氣很好。樹很好,草也很好。街道很好,行人也都很好。我慢慢地走,慢慢地被風吹,頭發(fā)要稍微亂一點才自然,還有足夠的時間。 如約抵達紅旗廣場,艾小姐還沒來?!? 我點了一支煙,邊吸邊等。記得她上次是從北面過來的,那兒有一片高檔住宅區(qū)。我看著那個方向,想象著她會穿什么衣服,我能遠遠地認出她來嗎?我希望她來得晚些,再晚些?!? 然而最終艾小姐沒能來。我等到的是她的一個電話?!? 6 艾小姐住院了,嚴格講,叫住院觀察。因為突然昏倒這種事,以前從未發(fā)生過。醫(yī)生建議她做一個全面的檢查?!? 那天她在家里給艾薇兒洗澡,準備帶它出來會男朋友??赡苁嵌椎臅r間過長,站起來的時候突然就昏倒在洗手間。一個小時之后她蘇醒過來,感到心臟十分難受,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勉強夠到電話,打給了我。 我按照她微弱聲音的指引,迅速趕到她家??吹剿臉幼游覈槈牧耍称饋砭屯t(yī)院跑,中途她又昏了過去。搶救過來之后,她的心率一直不穩(wěn),醫(yī)生說暫時不能和家屬說話。我就在重癥監(jiān)護室外邊等著,表現(xiàn)得很焦急,大概是那樣的表情吧。他們自然而然就拿我當家屬了,理所當然地要我去辦住院手續(xù),并嚴肅地告訴我,遇到這種情況要讓病人平躺,然后打120,不能沒頭沒腦地背?!? 晚上七點多,艾小姐被推回病房??吹轿?,她歉意地笑了笑,似乎想說什么。我示意她別說話。她還是努力把嘴唇攏成一個喇叭形,半天,發(fā)出一個音,狗。我這才想起來,因為情況緊急,沒顧上兩條狗,它們現(xiàn)在都在艾小姐家里。艾小姐這一住院,沒人管它們了?,F(xiàn)在我基本可以斷定,艾小姐是一個人住,即便有親密的人,也不在身邊。否則,她不會在蘇醒過來之后第一個想到給我打電話,而且在再次蘇醒過來之后只想到狗。想到這些,我說,你放心,我會照顧好狗的,一會兒就把它們接到我家去,你看行嗎?她笑了,指指褲兜,示意我拿鑰匙,然后疲憊地閉上眼睛。這笑容讓我欣慰?!? 我打車回到艾小姐家。這次我仔細打量了一下房間,這個神秘女人的家讓我好奇。兩居室,面積并不大,裝修也沒有我想象中豪華,只是客廳有一架白色鋼琴讓我印象特別深刻。她就是經(jīng)常坐在鋼琴旁給我發(fā)短信的嗎?等待我回復的時候就彈一會兒?我注意看了一下,屋里沒有男人的照片,也看不出有小孩子的痕跡。這些證實了我的猜測。兩條狗已經(jīng)將屋子弄得凌亂不堪,不知是不是已經(jīng)做過該做的事了。我把艾薇兒叫到跟前,用手指翻開它的毛——這是我來此的路上一直惦記的一件事。謝天謝地!她依然是一只白雪公主。 帶著兩條狗回到二毛處,我只跟他說沒配成,艾小姐突然住院了,狗先放咱們這給照看一下。二毛當然很驚奇,一連串問了我好幾個“怎么回事”。我簡單解釋了一下,并不顧他的強烈反對,馬上要折回醫(yī)院。二毛是有足夠理由驚奇的,明明出去的時候是為配狗的,怎么突然間管起人住院來了?他打量著我,三兒,你怎么弄得像新郎官似的?不是你哥去的嗎?你怎么知道她住院的?回頭我再和你細說。三兒,你到底在搞什么鬼?這一陣子就覺得你不對勁。我說我得走了,對不對勁的,兩條狗現(xiàn)在不是都在你手里嗎?二毛看看狗,可也是。又一把拉住我,我看你還是別去了,要是她摸清你底細就不好了,隨時都能把警察招來。我說她現(xiàn)在人事不省,報不了案。二毛有點急了,那你更不能去了,回頭再死你手里,咱說不清楚。我說那怎么行?。孔≡貉航鸲际俏姨偷?。二毛聽了一跺腳,在我后面罵,你個傻逼! 回到病房,夜已經(jīng)深了,艾小姐躺在床上,安詳?shù)厮?。值班醫(yī)生說,病人現(xiàn)在情況穩(wěn)定,你可以休息了。 我端詳著艾薇兒,這個名字是我在辦住院手續(xù)時脫口而出的,我不想讓人知道我連她的名字都不曉得,那樣我要多說很多話。艾薇兒的臉色比原來更加蒼白了,除此之外,她呼吸均勻,表情舒展,完全不像個病人。白色外套和牛仔褲被整齊地疊過,平放在椅子上。應該是護士整理的。手機被放在床頭。 她的一只手放在被子外面。那是一只漂亮的手,白嫩,纖長。我似乎看到它在白色鋼琴上跳舞,自信而嫻熟。這瘦弱的身體里,原來埋藏著那么多令人神往的秘密。我看得出了神?!? 手機在此時震動了一下。我猶豫了片刻,決定看看,畢竟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 小巧的白色手機是觸摸屏的。我用手指敲了一下屏幕,屏幕亮起來,顯示是一條短信,下面是來電人:老公。這兩個字讓我吃了一驚。她不是說沒結婚嗎?短信里說了什么呢?我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攫住,忍不住打開了那條短信。 只有一行字:明晚我過去?!? 過去?我推敲著這個詞,一個被稱作“老公”的男人對“老婆”的家只是有時候“過去”?這意味著什么呢?我看著艾薇兒,她一動不動地安睡著,那么美,尤其是這種放松的狀態(tài)??蛇@么美的女人,在病中的夜里,除了一條只有傳達意味的短信之外,怎么就沒有人惦念她呢?現(xiàn)在似乎能理解她為什么會出五千塊錢找一條狗了。我把那只漂亮的手抬起,放到被子里。然后呆坐在她床前,不知過了多久…… 第二天早晨,當我被強烈的陽光刺醒,艾薇兒已經(jīng)在地上走動?!? 她面頰紅潤了些,沖我笑一下,“你醒了?幫我辦一下出院手續(xù)吧。” “出院?”我一愣,“不是說要觀察兩天嗎?” “我向醫(yī)生咨詢過了,他們說一會兒量一下血壓,做個心電圖,如果沒有問題,就可以出院。” “哦。”我注意到她手里拿著手機,有點尷尬。她卻沒提短信的事,轉過身,對著窗玻璃理了理頭發(fā):“我看起來還挺精神的吧?” “是?。⊥玫?。”我站起身,披上衣服往外走。心中莫名地有點惱火?!? 到了住院處收費室,艾小姐的主治醫(yī)生也在,正給一個辦出院的病人家屬解釋收費情況。他有些疑惑地看著我,問道:“真要出院?”“是。”我很肯定。他搖搖頭:“我建議還是再觀察兩天,弄清楚病因。最好驗一下血,再到精神科做一下心理咨詢。”“心理咨詢?為什么?”“我懷疑她有抑郁癥,這可能是病因。”“你為什么這么懷疑?”我的好奇心又蠢蠢欲動。“別誤會。”他擺了一下手,“是因為查不出器質性問題。”他顯然以為我的質問表達著身為家屬的不滿,又補充道,“現(xiàn)在這個社會,誰沒有壓力呢?但是每個人的承受能力是不同的,釋放的方式也不同。”我回味著他的話,想著艾薇兒神秘莫測的生活和反常的言談舉止,覺得他的猜測很有道理。醫(yī)生以為我在擔心,拍拍我的肩膀說,出院后找個機會去做下心理治療也好,現(xiàn)在好多人都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接過退還給我的幾百塊錢,心說我擔什么心,又不是我把她弄成這樣的?!? 回到病房,艾薇兒卻不見了,連同她的衣服、鑰匙、手機,全都不見了。保潔員大姐正在打掃房間。我問:“人呢?”“不是出院了嗎?”她奇怪地看著我,似乎想探究什么。我操!忽然有種被涮的感覺,看著手里的醫(yī)療費收據(jù),憤怒從心底油然而生。愛犬艾薇兒,你個騷貨!一分鐘都等不及,怎么不抑郁死你! 7 艾小姐仿佛蒸發(fā)了一般,消失了。“愛犬艾薇兒”這個名字再也沒有從我手機的電話簿里蹦到屏幕上來。每次有短信的鈴聲響起,我都非常緊張。我設想著,如果是她的短信,我第一句話對她說什么?但打開信息,十回有九回都是垃圾廣告。時間一點點流逝著。有幾次我想給她打個電話,或者發(fā)個短信。可說的其實很多,比如身體怎么樣了,艾薇兒挺好的,你什么時候來領回去?但是,如果我還是她心中那個艾薇兒的恩人,那個在夜晚與她聊天的電腦工程師,那個背著她去醫(yī)院并為她墊付醫(yī)藥費的男人,她難道不應該先跟我說句謝謝嗎? 離我原定扔手機卡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一周了,艾薇兒身上的黑毛如期露出來了,我想,也許留著這張卡真的沒什么意義了。 二毛感覺到了我情緒的變化,幾次想拉我出去喝酒,都被我拒絕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呀?他小心地探問我。換來的是我的沉默。我從來沒用過沉默的方式來表達不高興,即便是小紅跑了之后的那段灰暗日子,我也是通過喝酒來解決心中的郁悶。這讓他很吃驚。他轉而安慰我,住院費不就是一千多塊錢嗎?艾薇兒咱倆一人宰了她兩千多,你還是賺。我不吭聲。他又接著說,狗不是還在我們手里嗎?不賠!我還是不吭聲。不過說到艾薇兒,這陣子我倒一直惦記著一件事,就是把狗毛再染一染。那天,在艾小姐家見到艾薇兒時,我就有了這個念頭,等黑毛露出來之后,一定要再染一染。不過現(xiàn)在,也許沒有必要了?!? 又過了些日子,我終于決定棄用這個手機號,包括已經(jīng)破爛不堪的手機。我和二毛到手機市場溜達了兩回,已經(jīng)看好了一款新的,手機號也準備買個189的新號段,與139的日子徹底拜拜?!?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從前,我準備全身心投入到販狗的事業(yè)中,游說我兩個哥哥一人拿出十萬塊錢,準備再買條差不多的種犬,正經(jīng)做生意,希望能再創(chuàng)事業(yè)的輝煌。只是我不再喜歡玩半條命,而是迷上了肖邦。我把MP3里的周杰倫刪除干凈,都換成了肖邦。在回家的路上,我沉浸在音樂中,常常忘了自己是誰。 這天,我正和二毛在店里熱聊著美國的狗選美大賽的事,手機響了。是“愛犬艾薇兒”。而且是一個電話。我呆住了,我沒想到這個名字有一天還會從電話簿里跳出來。二毛也愣愣地看著我。良久,我按下通話鍵。我聽到我說,你還活著呢? 那邊沒有生氣,有笑聲,說,還行,沒死?!? 沉默。我等她說?!? 她說,那天……真是謝謝你了! 一絲安慰狂喜著從心底涌上來…… 她說,后來有點急事,先走了。你別介意?!? 我依然沉默,聽她說。我知道,她要說的還有很多。比如關于艾薇兒?!? 果然她問,我的艾薇兒還好吧? 我說,好得不得了,就快管我叫爸了?!? 她笑了一下,這就好。然后問我,你什么時候方便?我請你吃頓飯,表達一下感謝。另外,醫(yī)療費得還你?!? 吃飯?這事我可沒料到,有點不好意思了。我說,那啥……不用…… 她說,要的,我要離開這兒了。以后……恐怕再也見不到了。 這樣???我又吃了一驚?!? 我們于是約好明天晚上?!? 放下電話,我沖二毛說,趕緊地,把艾薇兒領過來,明天得還人家?!? 二毛翻了翻眼珠,手撫了撫亂蓬蓬的頭發(fā),突然一捂肚子,哎喲!不行了不行了,我先上趟廁所。說著,往門邊挪?!? 我一把拎住他的衣領子,上廁所?騙誰呢你?我太了解二毛了,他在撒謊之前總是動作過多?!? 二毛的包子臉憋得通紅,用水泡眼可憐地看著我,三兒,你別生氣?!? 我生什么氣??。吭趺椿厥?? 二毛用手抓著腦袋上的大菊花,狠了狠心,三兒,實話告訴你吧,賣了。 賣了?我抓住他的肩膀,不敢相信。賣了?你竟然瞞著我賣了????前兩天我還看見它在你那邊呢。什么時候賣的? 就昨天,一早來了個老板,一眼就看中了,當時就甩出兩千塊,兩千還不賣?那不是傻嗎?我這還沒來得及染呢,要是染染,估計三千也賣了。二毛說完咧了咧嘴,三兒,手輕點,疼?!? 我一把將他推出去,真不是東西!我怎么跟人交代? 交代什么呀?二毛一臉不屑,要不說你這人傻,把電話號一換,不就全解決了嗎?反正你也要換了。這都這么長時間了,誰知道她還要不要啊?一條薩摩前前后后賣了七千,就現(xiàn)在這行情,偷著樂去吧你!他整理著衣服,繼續(xù)嘟囔,平白地得三千五,還想怎么樣? 我已無話可說。因為,我是這場騙局的一部分?!? 錢呢?我沒好氣,把錢給我! 8 第二天晚上,我比約定的時間提前到達飯店。 坐在包房里,我點了一支煙。我要趁艾小姐到來之前的空當,想想一會兒該說什么。我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對一個不善言辭的人來說,要表達這么復雜的事情,有點難度。我摸了摸揣在褲兜里的五千塊錢,好在錢能說明一切,它能幫我省掉很多話?!? 昨晚,我想了半宿,最后弄清了一件事,如果我還想繼續(xù)撒謊的話,那么今天就不必坐在這里。像二毛說的,把手機里的卡拔掉,扔進廁所,按一下水箱的沖水按鈕,就行了。非常簡單,一了百了。她不是要離開這里了嗎?再也見不著了嗎?那還見這多余的一面干什么呢?但是,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說服不了自己。拜拜了,親愛的五千塊錢。二毛若是知道我又搭進去一千五,一準還會大罵我傻逼!卡棱子!……我是不會告訴他的。這是我張順飛自己的事情?!? 艾小姐在服務員的引領下進來了,我停止了臆想?!? 她緩緩在我對面坐定,抬頭笑了一下,你能來,我真高興。這一笑,不知為什么,很苦澀。這段日子沒見,她看上去憔悴了很多?!? 我問,你身體怎么樣了? 她說,沒什么大礙?!? 她叫服務員拿來酒水單,兩人點菜。出乎我意料,她竟然要了白酒。 不一會兒,酒菜齊備。她親自倒了酒,然后舉起杯,張先生,那天晚上,真謝謝你!真的,非常感謝!說完,干了?!? 我被她的誠懇感動了,什么也沒說,一飲而盡?!? 氣氛馬上變得很融洽,我不忍心破壞。她也沒有馬上問到艾薇兒,讓我很釋然。 大廳飄過來輕柔的音樂,她的臉紅潤起來,把玩著小巧的玻璃杯,顯得分外迷人。我一定傻愣愣地盯著她瞧了半天,瞧到她有點受不了,放下酒杯,低頭夾菜。過了一會,她忽然想起什么來,拿過皮包,從里面取出一個信封,推到我面前,張先生,這是那天的醫(yī)療費……我后來又回醫(yī)院了,可你已經(jīng)走了?!? 我接過錢,有點疑惑,又回醫(yī)院了?一大早你急三火四地干嗎去了? 她整理了一下頭發(fā),緩緩說道,我給美容院打電話,問那天有沒有時間給我做美容,一向都是需要提前一天預約的,我也拿不準,沒想到美容師告訴我早上恰巧沒訂出去,我就趕緊去美容院了。真是不好意思,也忘了跟你打聲招呼。說完,她歉意地笑了笑?!? 原來是這樣!我想起那條短信來。她就是為了它急著出院,急著去做美容的吧?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問,卻沒有順著答案的方向說,而是轉移了話題。她問,張先生,你有女朋友嗎? 我說,已經(jīng)分手了。 哦,她若有所思,舉起酒杯,張先生,你人這么好,一定會找到一個好女人的。來,為你的美好未來,干一杯?!? 我看著她,也為你的美好未來嗎? 對,也為了我的。她干了。 我看著她又變得模糊的目光,不知說什么?!? 真好,你能來。好長時間沒人陪我喝酒了。她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一仰頭,又干了。 我將酒瓶拿到自己身邊。艾小姐,不急,慢慢喝。對了,我想起來問她,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一愣,隨即笑了,是啊,名字。也許以后,我就叫艾薇兒了…… 我訕訕地笑著,表面上有點不好意思,心里卻對自己說,張三,你個傻逼。聊過幾次天,以為她就信任你了嗎? 我的眼神泄露了內(nèi)心的信息,她收起笑臉,對我說,張先生,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是說,我真的準備以后就用艾薇兒這個名字了?!? 我不解地看著她?!? 她低下頭撫摸著酒杯,自語般地,薇兒是我小時候的名字?!? 這樣啊,明白了。我想起了那些夜晚,她無數(shù)次地在短信中提到“我們小時候……”,心底涌起一股暖意。 我抬手將兩個杯子斟滿。舉起自己的,來,干杯!為了小時候! 她也端起自己的。兩個杯子撞在一起,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我看到她臉上浮起一片溫暖的光?!? 大廳里的音樂此時轉成了鋼琴曲,我們都停止了吃菜,聆聽著……一曲終了,我說,多好啊,肖邦。她吃驚地看了我一眼,隨即會心地笑了?!? 接下來的談話很舒服,在肖邦的映襯下,我放低了聲音,學著她的樣子說話,夾菜時手活動的幅度也不知不覺小下來。這種感覺很奇妙,讓我很享受。 聊了一會,她忽然有些傷感,盯著空杯看了半天,然后說,你看到的我手機里那個叫“老公”的電話號碼,已經(jīng)被我刪除了。說著,一滴淚掉進菜里。 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慌忙給她倒酒。 她端起來一口喝干凈?!? 分手了?婚外情嗎?她的事情我依然那么好奇,渴望探聽。忍不住小心問道,為什么呀? 不明白是吧?她看著我,突然充滿嘲諷地說道,我就是傳說中叫“二奶”的那種女人啊!我吃驚地張大了嘴。她看著我,繼續(xù)說道,看到了吧?不是美若天仙像狐貍精,也沒有三頭六臂像母夜叉。我回過神來,呷了一口酒。她似乎還不過癮,發(fā)泄似的繼續(xù)說著,我被人秘密包養(yǎng),不用上班,有錢花,隨便買漂亮衣服,名牌手袋。說著敲了敲她的皮包。我這才注意到包是香奈兒的。她的情緒明顯有點失控了,手有點抖。我想打斷她,舉起酒杯。但是她不理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墒俏壹拍拍?!他只有想要我的時候才來,要完了扔下錢馬上就走。你知道那種日子嗎?你當然不知道!你又不是女的。我無可奈何,只好自己喝酒。她并不想讓我參與進來,只自說自話,我后來想生個孩子,但是沒有成功。我瞞著他,死撐到六個月,最后還是做掉了。是個男孩,你知道嗎?她嘴一咧,突然大放悲聲。服務小姐馬上推門進來,我尷尬地連說不好意思,沒事沒事。她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似乎明白了什么的樣子,什么也沒說又出去了,將門嚴嚴實實地關上?!? 一個優(yōu)雅的女人瞬間就變成了一個潑婦,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我無論如何不會相信。長期以來承受壓力的結果,大概就是這樣吧?太可怕了。這還是那個與我短信聊天的有教養(yǎng)的女人嗎?我感到心有點難受,忽然想早點離開這里?!? 她哭了一氣,心情似乎好了些。又給兩個杯子斟了酒。來,喝,今天真痛快!真應該早點找你出來?!? 我喝了一口,進入話題,這么說,你要離開這兒了? 是啊,再也不想回來了?!? 哦,那要去哪里呢? 回老家?!? 回家挺好,家里親戚朋友多,就不孤單了?!? 準備做什么呢? 還沒想好。不過,肯定不用再養(yǎng)狗打發(fā)日子了?!? 說到正題了。我清了清嗓子,艾小姐,艾薇兒它…… 她打斷了我,對了,我正要說這個事呢。她整理了一下頭發(fā),雙手在臉上搓了搓。我這一走,也不能帶著它,張先生你人這么好,艾薇兒……就托付給你吧! 我一驚,險些碰掉了筷子,這個變化,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我不知說什么好,愣愣地看著她?!? 她仿佛表達完了所有想表達的(可能也包括大哭),顯得很輕松?!? 我在柔和的燈光中注視著她,陷入想象。就是那個男人,那個被她稱作“老公”的男人,將她消磨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嗎?蒼白,瘦弱,神經(jīng)質,歇斯底里? 我問,你愛他? 她將目光放遠,仿佛看著那個男人在說,他是我見過的,最成功的男人,又懂得哄女人。他和一般的男人,不在一個層面上。任何一個女人愛上他都很正常?!? 我操!這話讓我自慚形穢。 我錯就錯在,高估了他對我的愛。以為他總有一天會變成我的老公?,F(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她神色黯然,將我面前的長白山香煙盒拿起來看了看,又聞了聞。我以為她想抽,忙舉起打火機。她擺擺手,懷孕那會兒就戒了,后來就再也沒抽??墒?,經(jīng)過了這么優(yōu)秀的男人,我還能愛上誰呢? 我無聲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我不想吹牛,真的覺得,她眼中此刻的悲哀,能殺死人。我問她,他是做什么的?這男人讓我好奇。 她沒有回答我。沉默了一會,看著酒杯,我答應過他,要保守秘密?!? 哦!我張了張嘴,心里罵自己嘴賤?!? 談話陷入僵局之后,我重新開始焦慮。 我知道,該面對狗的問題了。來此之前,我只知道這次會面不能告訴二毛,尤其是我想坦白真相,把五千塊錢還給艾小姐這件事,打死都不能說。我很不自信。在未來那么多個和二毛吃肉串喝啤酒的晚上,要守住這個秘密,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坐到這里之后,我一直在試著找機會開口,但我發(fā)現(xiàn),開口比我想象的難多了??墒莿偛?,艾小姐突然說回老家,要把艾薇兒托付給我,一下子打亂了我的計劃,一個新的方向出現(xiàn)了。這五千塊錢還要不要拿出來?要不要將我和二毛合伙騙她這個秘密就此守???也許,順勢替她照管艾薇兒,什么也不說,就當什么都沒發(fā)生,也未嘗不是個好的選擇。我被這些思慮推來壓去,快要爆炸了?!? 酒已經(jīng)沒有了,我開始抽煙,以緩解心中的糾結。我不明白,老天為什么要這樣折磨我的心?我只是個落魄的狗販子,不是天將降大任的那個人。難道就因為用假艾薇兒騙了她嗎?我看著她叫服務員進來,掏出紅色的錢包,拿出鈔票,買單。可它為什么不去懲罰二毛呢?他那么胖,比我禁折騰?!? 我聽到艾小姐說,張先生,艾薇兒就拜托你了。我們認識,也算緣分。后會有期吧。再見了!說完,她站起身,向門口走?!? 在她的手夠到門把手的瞬間,我終于決定了?!? 我將五千塊錢掏出來,放到桌上。我說,等一下,把這錢,拿回去吧。話一出口,頓時輕松多了?!? 她回過頭,吃驚地看著我,又看看錢。張先生,我不是要把艾薇兒賣給你?!? 我知道。我將煙捻滅,沉吟了片刻,吃力地說,這個艾薇兒……是假的。我是個狗販子,我騙了你。……對不起! 沉默。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艾小姐站在門口,良久,移動步伐,走到我身邊。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然后,有顫抖的聲音傳過來:“應該道歉的是我!張先生,從來就沒有報紙上的那個艾薇兒。那條狗,是我憑空想象出來的。是我……用來打發(fā)寂寞的……一個游戲。” 我張大嘴巴,呆住了。老半天才回過神來。我尋找著她的目光,發(fā)出結結巴巴的而奇怪的聲音,“那……那些短信呢?” 她的身體一抖,手扶住了餐桌,咬了咬嘴唇,卻什么也沒說出來。我逼迫著她的目光,她躲閃了幾次,最終還是迎了過來。可那里面的內(nèi)容太復雜,我還沒來得及找到我想要的部分,她已經(jīng)低下頭,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對不起!” “啪!”手機從我手上滑落,在觸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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