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王朝（上下）

前言

這是一部關(guān)于武陵山地土司家族和土司王朝之命運(yùn)的小說，一部關(guān)于武陵山地土家先民生存之狀態(tài)的小說。這部小說不是簡單地詮釋一個什么東西——無論物質(zhì)的，精神的，還是文化的。小說就是小說，它有著自身的基本規(guī)律及其基本原理：通過虛構(gòu)的情節(jié)與人物，而得以表達(dá)一種非物質(zhì)的東西，比如思想、思維或者狀態(tài)。但在寫這部小說之前，我并沒有去想非得寫武陵山地的哪個土司，也沒有去想非得寫一部史詩性的長篇?dú)v史小說，但在查閱了大量關(guān)于武陵山地土司的資料以后，我發(fā)現(xiàn)土家族的遠(yuǎn)古文明早已隕落，土家族的文化因子正在嬗變——因?yàn)檫@個既古老又年輕的民族，正經(jīng)受著外來文明最強(qiáng)烈的侵蝕與沖擊，如若不加以有效的傳承與保護(hù)，這個痛苦嬗變的過程將從此加??！因此在我看來，無論這個民族的過去、未來還是現(xiàn)在，都是值得人們?nèi)リP(guān)注的，我想通過某種方式把這個民族的精神之內(nèi)核保存下來，于是我選擇了小說作為包裝的外殼——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從地理上看，這是“中國之中”、“國中之國”。北緯30°緯線和東經(jīng)110°經(jīng)線在武陵山地中心交匯，從而形成一個相對獨(dú)立的地理單元。號稱“神秘北緯30°”的緯線，又是區(qū)分南北中國的一條重要的地理緯線，橫穿整個武陵山腹地，很多重要的縣城和市鎮(zhèn)都坐落于此線上。而環(huán)球此線所經(jīng)之地又多荒漠、高山與大澤，文明大多在此湮滅，故而神秘非常！同樣，縱貫土家分布區(qū)的東經(jīng)110°經(jīng)線，大致又是中國東西兩部分的分界線，一樣具有相對特殊的地理意義。我小說中所描繪的容美土司治所，就處在這兩條經(jīng)緯線的交匯點(diǎn)上，其中府又是最接近這個點(diǎn)的土司城。因此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很具代表性的地域，900多年的土司滄桑在這里風(fēng)云集會，土家文化與外來文明在這里水乳交融，不僅造就了武陵山地最為傳奇的土司，也造就了武陵山地最后一大土司。容美其實(shí)是“湖廣容美等處軍民宣慰使司”的簡稱，其先或稱柘溪、容米峒、容美洞，亦稱容陽，通稱容美土司或容美司。田氏自稱自唐元和元年（公元806年）開始守土，至清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改土歸流，統(tǒng)治容美900多年。它是武陵山地土家族的幾大土司之一，其轄區(qū)包括今鄂西土家族自治州的鶴峰縣、宜昌市的五峰土家族自治縣、長陽土家族自治縣的大部分地區(qū)及建始、巴東、恩施、石門等縣市與之接壤的邊緣區(qū)。據(jù)雍正朱批諭旨載：“楚蜀各土司，唯容美最為富強(qiáng)”。但在明末清初，這里卻是清軍、南明、農(nóng)民軍三大勢力的角逐之地，容美土司可謂在夾縫中求生存！我截取的就是明末清初順治、康熙、雍正百余年間的歷史，容美土司田氏家族試圖在群雄逐鹿中原而偏安一隅的真實(shí)歷史寫照。為此我參閱了《中國土家族歷史人物》、《鄂西土司社會概略》、《容美紀(jì)游注釋》等有關(guān)這段歷史的相關(guān)文字記載?？梢哉f，容美田氏家族，比如田玄和他的三個兒子田沛霖、田既霖、田甘霖，以及田甘霖的兒子田舜年，和田舜年的兒子田丙如、田明如等幾代土司，都是真實(shí)的歷史人物，而一些真實(shí)的歷史事件也發(fā)生在他們身上。顧彩的《容美紀(jì)游》曾生動地記錄了一些相關(guān)的珍貴史料。但我也虛構(gòu)了一些人物，比如梯瑪天賜、梅家、葉家、陸家、王家、李家等等。其實(shí)有段真實(shí)的歷史記載是：土司田沛霖襲職后，因無子又忌才，便令田甘霖一家困居陶莊。而我的小說卻寫了田沛霖最后得到了一個“天賜”的兒子——梯瑪天賜。梯瑪是土家族中的神秘人物，能上天入地、通曉天地之神語，被譽(yù)為“明人”；通過這一神秘人物，我完成了整個小說所關(guān)聯(lián)的人物線索……但封建王朝對土司的設(shè)置，本有土府、土州、土縣和宣慰司、安撫司、長官司、蠻夷長官司之分，因前者屬于文職，后者屬于武職，可鄂西土司卻沒有文職均為武職，即宣慰司、安撫司、長官司、蠻夷長官司。這些官職在元明清實(shí)行土司制度時，才成為土司專用職稱。但各級土司的組織機(jī)構(gòu)及其屬吏卻相當(dāng)龐雜，猶如一個國家。相關(guān)土司機(jī)構(gòu)在顧彩的《容美紀(jì)游》中曾如此記載：其官屬旗鼓最高，以諸田之賢者領(lǐng)之。國有征戰(zhàn)，則為大將，生殺在掌，然平時亦布衣草履，跨驢而行，絕不類似長官矣。其五營中軍，則以應(yīng)襲長子領(lǐng)之，官如副將。左右前后四營，同姓之尊者領(lǐng)之，如參（將）游（擊）。下列48旗，旗長官如都司。又有領(lǐng)纛主客兵，以客將為之。旗長之下，各有守備、千總、百戶，名雖任官，趨走如仆隸。其隨司主近身捍衛(wèi)者曰親將，皆勇悍之士。另有主辦文字及赴京、省走差者，曰干辦舍人，其余族人，概稱舍把。而我所寫的土司之境，雖然是容美土司之境，囊括的卻是整個武陵土司和土家族人的歷史血脈，也可以說是整個武陵土司和土家人生存之狀態(tài)的歷史縮影，因而有的語言、習(xí)俗或者傳統(tǒng)，也許并非容美土司之境所有，但的確是武陵山地土家族人真實(shí)的生產(chǎn)、生活的客觀寫照。因?yàn)槲宜从车氖峭良易迦说纳a(chǎn)方式、生活方式及其思維方式，也就是精神文化、物質(zhì)文化、行為文化和制度文化，總而言之，反映的正是土家人質(zhì)樸剛健、頑強(qiáng)進(jìn)取、神奇浪漫的文化特征。所以，一開始我給小說取了個相對神秘的名字：《巫儺巴猜想》。何謂“巫儺巴”？巫儺巴即巫文化、儺文化、巴文化的總稱及縮寫。我以為，在人類文明的坐標(biāo)上，“巫儺巴”作為一個新的專有名詞，將重新界定土家文化的方位。但武陵山地土家族歷史的扉頁卻是人類考古學(xué)家揭開的。巫山人的出現(xiàn)，說明中國歷史的第一筆要從此地寫起。為什么這么說？綜觀歷史，從云南元謀到武陵山地，過去曾是一片汪洋大海，地殼運(yùn)動讓海洋隆起為陸地——按進(jìn)化論的觀點(diǎn)，這里具有生物進(jìn)化的一切必備條件。特別是這一帶，過去是古代猿人的棲居之地，更具有一切進(jìn)化的可能，因?yàn)檫@一帶多有天然之鹽泉涌出。而鹽能為人腦發(fā)育提供14種微量元素，是猿進(jìn)化到人必不可少的催化劑！從這一意義上說，武陵山地正是人類最早的發(fā)祥地之一。因此，我對“土家族有語言無文字”這一說法頗為質(zhì)疑。因?yàn)橥良蚁让窬哂幸磺袆?chuàng)造文字的條件，為什么就“有語言無文字”呢？土家先民巴人（土家族的一支）是一個“行鹽”的民族，巫鹽在這一帶交換，有了商業(yè)最初的萌芽，正像歐洲古代文字之發(fā)展得力于經(jīng)商民族腓尼基人一樣，創(chuàng)造文化——包括文字的幾率是相當(dāng)高的。而如今的土家人能說土家話的，又著實(shí)沒有任何文字依據(jù)！這是因?yàn)槭裁矗渴遣皇峭良疫h(yuǎn)古文明在某一個時期忽然出現(xiàn)了斷裂？抑或土家先民原本就沒有創(chuàng)造文字？這的確讓人匪夷所思。值得欣慰的是，1994年8月14日《人民日報(bào)》轉(zhuǎn)載了《文匯報(bào)》8月3日的消息：我國文字起源又推進(jìn)2000年——宜昌發(fā)現(xiàn)最早的象形文字！有研究土家文化的專家稱：“大溪文化宜昌楊家灣遺址中的刻劃（文字）符號”，“比仰韶文化中發(fā)現(xiàn)的刻劃符號更接近于商代的甲骨文字”。由此可以猜想，這中原的文字是否就是武陵土著民族的文字的余脈呢？因?yàn)橥良蚁让裢耆锌赡茏钕冗M(jìn)入中原，即便元謀人有意“逐鹿中原”，也沒有“武陵人”便捷。以此看來，這刻劃符號就是象形文字的最初胚胎，它就誕生在武陵山地，中原文明或許就是武陵文明的余脈。由此可以推論，土家先民在武陵山生息、繁衍，以巫鹽之行業(yè)為發(fā)展，最終形成了“巫文化”。有專家認(rèn)為，從屈原《楚辭》中得到的歷史信息，足可以證明五帝之一的高陽氏顓頊，就出自武陵。商代時的庸國也在此建立。春秋時期，庸被楚所滅后，巴人之國從此消失——文化似乎也隨之消失？我無力于歷史的考證，但就武陵山地的端公（梯瑪）而言，這半人半神、絕地通天的巫，應(yīng)該是由土著先民的首領(lǐng)演變而來。據(jù)史書記載，巫咸乃《山海經(jīng)》中十巫之一，巫咸是善于制鹽的神巫，屈賦中曾多次提到。以諧音推斷，土家先祖“務(wù)相”，大有可能就是“巫咸”。務(wù)相曾與“鹽水之神”打交道，“白虎飲鹽泉”正是土家族的原始圖騰！而且，在酉水之濱一個叫里耶的地方，考古學(xué)家還發(fā)現(xiàn)了滿是水銹和塵埃的粗糙石器，說明1萬多年前這里就有了人類活動的痕跡；質(zhì)地堅(jiān)硬、刻印著神秘符號的陶器和精致的魚鉤，也無言地訴說著7000年前的往事；特別是“中華第一井”出土的37000多枚秦簡牘，不僅復(fù)活了一個秦王朝，更填補(bǔ)了一個王朝的斷代史！這說明，武陵山地曾是人類文化的源頭之一！但是，這個自稱“畢茲卡”的山地民族，也因?yàn)樽陨砩畹牡乩憝h(huán)境相當(dāng)之閉塞，開始與世隔絕。很多人因?yàn)楸芮刂畞y，復(fù)又回到武陵腹地，過上“桃花源”般的日子。因而只要人們一提到“武陵”，似乎就感受到了陶淵明筆下“世外桃源”的神秘！自秦在武陵建立黔中郡后，這楚巫舊地初見典籍，而“巫”的神秘性一直籠罩至今。同時，由于外來文化與土著文化不斷融合，土著文化便開始不斷地向中心地帶收縮，直到五代時期，武陵土司制度的出現(xiàn)，經(jīng)宋、元、明到清初，與各民族文化的融合已經(jīng)大大加強(qiáng)，同時也使得這一民族的古老文化基因開始嬗變！從另一方面來說，正因?yàn)槲淞觊]塞，出入不便，土民才不畏征伐，只服征調(diào)，土司之境也才成為“國中之國”。而一些文化的原始因子，比如梯瑪神歌、儺愿戲也便得以代代承傳，特別是毛谷斯舞，這個叫故事帕帕的古老戲劇，被稱為“土家族最具有原始文化內(nèi)涵的戲劇活化石”，也才得以保存至今。同樣，清江流域的“撒爾嗬”，酉水流域的“舍巴舞”，都承傳了遠(yuǎn)古土著文化的因子，也是原汁原味的。然而，流傳至今的只有酉水流域的原生態(tài)文化保存較為完好，但也有被現(xiàn)代文明日漸吞噬的危險(xiǎn)和可能！這已是一個不容人們爭議的客觀事實(shí)。為此，我選擇了一段武陵山地頗具代表性的歷史——明末清初“改土歸流”前的百年滄桑，以武陵山地最大的土司——容美土司的興衰為原形，虛構(gòu)了這部長篇?dú)v史小說。作為文化或是文明的檔案，我為之揭開的，將是人類的一段塵封已久的歷史！

內(nèi)容概要

清初順治、康熙、雍正年間，武陵山地最大的土司——容美土司田氏家族，在群雄逐鹿中原之際偏安一隅。但是，隨著李自成農(nóng)民起義軍的到來、清軍入關(guān)、大明滅亡，容美再次陷入了歷史無情的旋渦之中。幾代王朝更替，土司田漬霖憂憤而死，田既霖在對嫂子梅朵無望的愛情中抑郁而終，田舜年遭長子背叛，而漁翁得利的田明如最終成為了容美最后一位土司……愛恨情仇中，展開一幅湘西少數(shù)民族雄奇詭譎的風(fēng)俗畫卷，寫就一部蕩氣回腸的民族史詩。

作者簡介

黃光耀，男，土家族，1965年生，湖南湘西人。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教過書，當(dāng)過記者、編輯，現(xiàn)于湘西某文化部門從事文學(xué)專業(yè)創(chuàng)作。共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二百萬字，已出版《湘西物語》、《無釉的陶罐》、《紅狐·愛之舞》。作品選入多種選集，多次獲獎。

書籍目錄

前言
楔子
第一章 血祭
第二章 百斯庵
第三章 陶莊
第四章 行署
第五章 調(diào)年堂
第六章 西廂
第七章 遷陵
第八章 正月
第九章 中房
第十章 書院
第十一章 土碧寨
第十二章 東廂
第十三章 蕭墻
第十四章 三房
第十五章 問禪
第十六章 葬禮
第十七章 封疆
第十八章 光拜亭
第十九章 清明
第二十章 染房
第二十一章 倒戈
第二十二章 狼煙
第二十三章 客人
第二十四章 復(fù)活
第二十五章 麻風(fēng)
第二十六章 出嫁
第二十七章 白鶴灣

章節(jié)摘錄

第一章 血祭公元一六四八年，按朝代紀(jì)年是為清順治五年，即大明崇禎皇帝在北京煤山自縊后的第四年。這也是一個歷史紀(jì)年相對紊亂的年代，因?yàn)檫@時候大順政權(quán)也已建立了四年。而這一年的農(nóng)歷二月，在武陵山地，似乎跟往常也不一樣，因?yàn)榘l(fā)生在細(xì)柳之城的那場血祭，像驚蟄的雷聲震顫著容美大地。那時節(jié)，正值萬物復(fù)蘇、大地開始泛青的時候，龍溪江岸已是草長鶯飛、綠黃柳長。按理說，這時節(jié)不宜犧牲，因?yàn)榍≈狄荒曛凶顬槊β档臅r令。但是二月上九日這天，土民們即使再忙也要去看看熱鬧的，因?yàn)檫@一天要在細(xì)柳城殺人，因?yàn)檫@血祭一年僅此一次，所以土民們不看白不看！實(shí)際上，公元一六四八年的這場血祭，土民們并不僅僅只是看客，也是參與者，也可以說是主角。因?yàn)檫@血祭并非只是破解天意那么簡單，更深的一層意義在于，用來血祭的是反賊的父親，所以這血祭也就有了殺一儆百、以儆效尤之意。而在司境的祭祀中，大凡犧牲的祭品，多是雞血、牛頭、豬頭或者羊頭，用人頭做祭品的，應(yīng)該是非常之年的非常之舉。比如這一年的祭祀，沿用的就是陳規(guī)和祖制，這就意味著一六四八年的農(nóng)歷二月，是一個極不平靜的年份。這天，土民們一早起來，便撲爬翻天地趕往細(xì)柳城。路遠(yuǎn)的，多半是三更半夜起床，吆三喝四的，舉著松明子火把而來；路近的，也是麻麻亮早起，隨便揣幾個糍粑，亟亟地上路。而黎明前又是一天中最為黑暗的時候，看熱鬧的土民怕路上寂寞，也就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一路唱著歌去。歌是山歌，且又多是原始、粗野的山歌，這時候，山歌就會沿著官道和龍溪江岸此起彼伏，將一個夜、一個天唱得燭明天朗。所以這群人中，沒有一個不是唱歌的好手，自小他們就扯開喉嚨吆喝，只要喉嚨一癢癢起來，他們就將整個心肝心肺也扯出來唱。而做人祀祭品的，又多是犯事的土民，誰要是犯事后還想活命，就得比唱山歌，而且要一個一個地唱，一個一個地比，直到最后一人勝出，方能活命。這習(xí)俗沿襲了千百年，雖不是土民們喜歡唱歌、舞蹈的佐證，但至少也說明土民們一路拼命唱歌的最原始的動力了。細(xì)柳城在通往司城的官道邊，距中府八里，是為土司的舊城。春天一到，細(xì)柳城河邊的柳枝就發(fā)了芽，吐了綠，齊刷刷一河岸都是一派生機(jī)勃勃的景象。城外有一沙灘，沙灘上有一巨石，巨石赤墨光滑，凸凸凹凹，深淺有致，是為行刑石。傳說這石頭過去是一塊白石，是巴人祖先廩君魂化白虎后的白骨所化。一開始，傳說這石頭雪白無瑕，沒有一點(diǎn)異色、雜質(zhì)，日光一照，反射的光芒就像道道靈光，熠熠生輝。因而，只要土民們見到靈光者，一年會無疾，五谷會豐登。但是，由于白石是廩君的白骨所化，所以這白石只有吸收了足夠的天地之精氣才能光芒四射，可是，歲月的苔痕封去了石頭的光澤，那靈光便不再現(xiàn)。也不知過了多少年，有一“明人”得知這一天意后，才知道只有用血祭的辦法才能使靈石光芒如初。但是因?yàn)樘锸媳亲娴脑?，這血祭之后也就有了定制：日期為二月初九，時間為午時三刻，而且，只有在人皮鼓三響、牛角號三響、火銃三響之后，才能開始血祭。日月經(jīng)綸，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由于這白石吸收了血色、腥味和晦氣，便開始漸漸地發(fā)紅、發(fā)赤，隨后又由赤紅漸漸地變暗，以至烏黑，顯然是被人血污染了的緣故。也不知從哪朝哪代開始，凡容美殺人都來這里，細(xì)柳城也就漸漸地變成一處刑場了。這似乎也是人類的一個怪圈：凡是殺人，也就是屠宰同類，大凡都是人們最大的看點(diǎn)，能讓人大開眼界、大飽眼福的。而這一次，也就輪上了葉墨的父親，因?yàn)樗麅鹤酉雱儕Z土司的初夜權(quán)，活該他被處死！這似乎也是看客們看熱鬧的一種普遍心理！對歌從一上路就開始了，到了細(xì)柳城的沙灘，也沒有停歇的時候。龍溪江就唱得歡笑起來，八峰山也就唱得癲狂起來。當(dāng)然，更癲狂的自然是人了。只要一對歌，馬上就會對出地域界限和男女界限，然后一個地方的幫一個地方的腔，一個寨子的幫一個寨子的人，歌聲就如稻浪、水浪、峰浪，洶涌而來又洶涌而去；而男女對唱開始的時候，陣勢又開始變化了，女的一堆，男的一群，競爭尤為激烈，這便不再是浪尖對壘的閃巔戲，而是隔岸幽谷的偷情曲了。總之是哪邊見弱了，幫腔的人就倒向哪邊，就像風(fēng)過之處稻浪翻香，沒有了一定的地域界限，只有余音繞梁，余味無窮，這歌也便自然而然地對下去了，一直對到午時來臨，血祭開始的時候，土民們才會戛然收住歌喉。不然，土民們干嗎非得在烈日下傻乎乎地等上幾個時辰呢？出門不就為了看個熱鬧嗎？因?yàn)閷Ω枋且怀鰬?，血祭也是一出戲，都一樣的好看哩。血祭的道具都是從司城運(yùn)來的，所以正午之前，官道上便是最好的看點(diǎn)了。十六個人抬起大鼓，十六個人舉起牛角號，十六個人扛起火銃，大搖大擺、威風(fēng)凜凜地走來了。跟隨的總是一群頑童，在幾十人中間，金梭銀梭地穿來穿去。緊接著，土司和田氏家族的人便傾巢出動，坐轎的坐轎，騎馬的騎馬，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像磁鐵一樣吸引過去。自然，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人皮鼓了，因?yàn)橹挥械搅巳遂牖蚴钦鞣サ臅r候，土民們才能有幸見上神鼓一面，以便求得一年最好的兆頭。相傳，這人皮鼓也是先祖廩君魂化白虎后蒙皮而成。這鼓已有幾千年的歷史了，比點(diǎn)在神龕前的千年油燈還要古老，是容美土司田氏護(hù)神鎮(zhèn)邪的三件法寶之一。這面大鼓高達(dá)八尺，有正反兩面之分，只有善惡之神的人皮才可補(bǔ)綴其上！而且，為善之神的人皮只可補(bǔ)其正面，為惡之神的人皮只可補(bǔ)其反面，如若補(bǔ)反，必有一事應(yīng)驗(yàn)，不是改朝換代，就會燃起狼煙。而人神之間的“明人”就會按上蒼的旨意，給容美一個警示！這一年，土民們在細(xì)柳城再一次大開了眼界：大飽了眼福，只是，這次的情景更加讓人難忘。因?yàn)槲鐣r三刻，三聲人皮鼓之后，大地就像發(fā)生地震似的，震得司城的地皮子都裂起了縫，震得容美的上空都扯起了閃，震得龍溪江水也咆哮起來……可是，就在人皮鼓敲響的時候，誰又會想到，土司的兒子天賜居然“哇”地一口將他母親的乳頭咬掉了呢？那天，梅朵抱著兒子也來參加血祭，因?yàn)樘熨n是主角，少了他，這血祭也便少了主題和理由?？擅范鋭偘讶轭^塞進(jìn)兒子口中，人皮鼓就敲晌了。這時候，天空的日光就像刀鋒一樣，閃過人們的眼前，掠過梅朵的乳峰，天賜便“哇”地一口哭開了。梅朵于是本能地痙攣了一下，疼痛頓時襲過她的心頭，繼而，鮮血和著乳汁便從她飽滿的左乳一并噴灑而出，就像一朵朵梅花噴繪在兒子臉上，于是，一股濃濃的血腥和著乳香的芬芳悠悠地彌漫開來……梅朵這才大叫了一聲：“兒、兒呀！”便久久地望著兒子，百思不得其解：難道……難道這娃兒被“鬼神”附體了嗎？土司田沛霖也一下子驚呆了！他手猛地一揮，鼓聲立即停止。然而，即便那噴泉一樣的血乳停止噴灑之后，那豐乳依舊還在汩汩地冒著熱氣，田沛霖于是神秘而恐怖地注視著兒子，不明白這是不是上天降下的不祥之兆？此時此刻，那紅紅的乳頭被天賜含在了嘴里，就像草莓在舌尖彈跳之后，又漸漸失去了鮮潤的色澤，最后又像烏泡一樣，漸漸地暗淡了下去。田沛霖感到，兒子一定是中了邪了，不然這半年來他為何一直大哭不止呢？而且，兒子的哭聲一直延續(xù)到他的夢里，使得他夜夜都夢見自己被白虎吞噬，所以李管家解夢說，非血祭去邪不可！于是，待兒子滿了半歲，他便帶著家人血祭來了?？伤睦飼氲?，這法子不但不靈，反而弄巧成拙了呢？這時候，他一步飛身上前，捏著兒子的小嘴，便將兒子含在口中的那粒乳頭硬生生地掏了出來，捧在掌心，也“兒呀”地大叫了一聲。所有的人便都齊刷刷地跪了下去。老梯瑪走上前來，亟亟地念了一陣咒語，然后，在梅朵的胸前畫了一圈，一口法水噴去，血就止住了。天賜的哭聲于是戛然而止。老梯瑪說：“這娃兒通人性哩！”“這是我的兒子，怎會不通人性？”田沛霖覺得可笑?！罢f不定是誰的兒子呢！”老梯瑪也笑了，因?yàn)樗呀?jīng)知道自己后繼有人了。“不是我的兒子，難道還是你的兒子嗎？”田沛霖見老梯瑪不知趣，奚落了他一句，“我下的龍種，難道還會有假不成？”“那就要看天意了哦！”老梯瑪又意味深長地笑了。哼，天意？難道天意總站在你梯瑪一邊不成？田沛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雖然，他也知道，老梯瑪想奪走自己的兒子是在癡心妄想，但他卻半是惶恐，半是疑惑，因?yàn)槔咸莠斏现煳?，下知地理，所言?yīng)該不虛?？墒牵F(xiàn)在他才不去管這些呢，因?yàn)樗綍r受別人的閑氣受夠了，現(xiàn)在他自己也有兒子了，又怎會輕易地將寶座讓給別人呢？就是閻王老子來勾他兒子的魂，他也會舍了老命去拼的！因?yàn)橹心甑米硬蝗菀祝螞r還是天賜的兒子呢？所以，現(xiàn)在縱然是誰來爭來搶，對他來說，那也是太歲頭上動土，那也是不共戴天之仇！這時候，笑聲和著人皮鼓的余音還在龍溪江上久久縈繞，天賜的目光依舊在面前三個大人之間掃來掃去：一個是老梯瑪，一個是土司田沛霖，另一個便是用來血祭的土民葉墨的父親。這土民赤裸著上身，瘦骨嶙峋，髯須飄飄，雖然他面朝八部大王的神像跪著，但軀體卻沒有倒下；雖然他的頭顱滾落在地，但頸上卻還在汩汩地冒著血水，就像噴泉一樣，正朝著那塊行刑石漫天飛灑?？赏@駭人的場面，天賜怎么反而不再啼哭了呢？田沛霖覺得蹊蹺，忽然冒出了一句駭人的話來：“這娃，怕有狼一樣的天性哩！”“不！”梅朵漸漸地恢復(fù)了氣色，說，“你不該用人頭來血祭！”“用他來血祭化成白虎的先人廩君，還抬舉了他呢。”田沛霖冷笑了一聲，“誰叫他是反賊的父親！”說完，隨手又重重地敲打了一下人皮鼓，“咚”的一聲，天賜再次大哭起來?！斑@娃怕聽鼓聲呢！”梅朵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怕聽鼓聲？田沛霖望了一眼人皮鼓，又望了一眼襁褓中的兒子，心中一片茫然：難道他真是個“明人”？所謂“明人”，就是處于天地、人神之間的人，可以領(lǐng)會上蒼的旨意，可以理解人的愿望，是跟土司一樣擁有天下的人。所以，每當(dāng)人皮鼓敲響的時候，人神之間的明人就會感應(yīng)上蒼，上蒼就會降下意旨。那時候，小小天賜感應(yīng)到了，他母親梅朵感應(yīng)到了，老梯瑪也感應(yīng)到了。于是梅朵望著兒子，望著兒子的面影一閃一幻，一隱一現(xiàn)，就像白虎一閃一幻，一隱一現(xiàn)，她便立即對著那具要倒未倒的尸體跪了下去。她祈禱著說：“白虎附身了，‘明人’降臨了，陰魂歸天吧！”頓時，葉墨父親的尸體就筆挺挺地倒將下去。而那開始漸漸變黑的烏血，就在尸體倒下的瞬問又飛濺開來……土司躲閃不及，染得一身鮮血淋漓……“反了！反了！”田沛霖頓時惱羞成怒，他指著那具倒下地的尸體惡狠狠地說，“就用他的人頭皮來蒙鼓！”但田沛霖還是漸漸地鎮(zhèn)定了下來。他畢竟跟隨父親戎馬疆場多年，血雨腥風(fēng)的場面見得多了，可他卻從未見識過如此這般的駭人場面！所以，當(dāng)神明福祉一經(jīng)顯現(xiàn)，他就心驚膽寒起來了。因?yàn)楦赣H田玄在世時曾經(jīng)告誡過他，叫他千萬不可冒犯神明福祉——現(xiàn)在他冒犯了，他不知道容美又將遭受什么樣的災(zāi)難與浩劫，所以他心想，這孽子如果真是個“明人”就好了，那么也就有人來承襲他的土司之位了。但是田沛霖還是弄不明白，上蒼的旨意究竟是什么？如若真如老梯瑪所言，那就太可怕了，因?yàn)檫@孩子長大之后，不僅能通曉天意，還將有著虎狼一般的天性，如若不然，他又怎會一口就將他母親的乳頭咬掉了呢？

媒體關(guān)注與評論

一幅湘西少數(shù)民族雄奇詭譎的風(fēng)俗畫卷，一部蕩氣回腸的民族史詩。語言瑰麗雄奇，酣暢淋漓。

編輯推薦

《土司王朝(套裝上下冊)》是一部湘西地區(qū)百年變遷的雄偉史詩，一軸土司王朝觸目驚心的歷史畫卷了，神秘詭譎的土家民俗，曲折哀婉的愛情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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