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老房子

前言

　　對于一個城市的認識應當從空間與時間兩個維度上展開。進入城市的空間不是難事，而進入城市的時間則并不容易。因為時間始終在逃逸，我們只能看到“現(xiàn)在”，時間的來路和去處，則都隱在黑暗中。而所謂的“現(xiàn)在”，只是一個抽象概念，無法度量它的長度——是一秒鐘，一分鐘，還是一小時？從這個意義上說，“現(xiàn)在”是抽象的、時時更換的、不穩(wěn)定的，而“過去”則是永久的和具體的，像一個巨大的倉庫，所有消逝的事物都將在“過去”聚集?！　∷裕谖铱磥?，所有的城市都是屬于過去的——一分鐘以前的“過去”，或者一百年以前的“過去”。時間沒有起始點，于是，我們回顧的目光可以無限延長。一座城市為我們的視線提供了奔跑的場所。視線延伸得越長，說明我們對這座城市的歷史、記憶和想象越是復雜和生動?？臻g是時間的容器，消失的時間將在城市的空間中留有痕跡。所以，時間和空間可以合二為一。從理論上講，通過對城市空間的閱讀，應該同時完成對城市時間的閱讀?！　∵z憾的是，中國的城市管理者們對城市的特質(zhì)缺乏起碼的認識。他們似乎對“現(xiàn)在”更情有獨鐘，為了與“現(xiàn)在“保持同步，我們的城市總是以一幅動蕩不定的面貌出現(xiàn)——到處是工地，拆除與重建的工作反復進行，具有傳統(tǒng)價值的老房子遭到唾棄，推土機用粗礪的嗓門宣讀它的判決?！皞鹘y(tǒng)”變成了尸體，很快便腐爛消失?！斑^去”與“現(xiàn)在”徹底斷絕了關(guān)系。漂泊不定的“現(xiàn)在”，使我們永遠站在一個點上，而不是一條延續(xù)的線上。這使我們四顧茫然，孤立無援，既不了解來路，也無法判定去處。浮華都市里隱藏著“我們從何處來，到何處去”的原始困惑。吊車高高在上卻搖擺不定，無法承擔為蕓蕓眾生指明方向的重任?！　∥覀儾粌H對“現(xiàn)代化”的進行了誤讀，而且混淆了“現(xiàn)代化”與“全球化”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現(xiàn)代化”是一個國家走向現(xiàn)代的時間過程，是存在于“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的一條通道，而這個所謂的“現(xiàn)代”，既無固定模式，也無技術(shù)標準。每個國家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完成自己的“現(xiàn)代化”想象，沒有理由認為中國(或其他國家)現(xiàn)代化的終極狀態(tài)是與西方國家完全一致，或者整個世界現(xiàn)代化的終極狀態(tài)是完全一致的。也就是說，“現(xiàn)代化”并不必然導致“全球化”。即使“全球化”，也應當是一個全球文明的互動過程，是在各種文化傳統(tǒng)的參與下共同完成，而并非以西方為主導的、一個單極化的過程?！艾F(xiàn)代化”是時間行為，而“全球化”是空間行為。將“現(xiàn)代化”的目標轉(zhuǎn)嫁給“全球化”，表明了以空間戰(zhàn)勝時間的企圖。北京已經(jīng)變得與紐約越來越像，個抵達北京CBD的人可能認為自己還沒有離開紐約，而北京的傳統(tǒng)人文風貌，已經(jīng)所剩無幾。我們自行消滅了自己的記憶和傳統(tǒng)的同時，也交出了參與“全球化”的主動權(quán)，變成這項游戲的被動參加者。　　二〇〇四年，我和美國人文地理攝影師KimRoseberry決定合作出版一本書，借此表達我們對侵犯城市歷史的粗暴行為的不滿。自從一九五〇年梁思成、陳占祥制定“梁陳方案”以來，這個話題始終未曾泯滅，這表明中國城市的處境沒有得到改善，剝奪記憶的行為仍在持續(xù)。作為物化的“過去”，我們希望有價值的城市建筑能夠得以保留，好讓“現(xiàn)在”能夠從“過去”中獲得動力，使中國的歷史記憶能夠不斷得以重溫和延續(xù)，使未來能在歷史的聲援下更加健康和完美。我們最初的行動是從成都和昆明開始，然后逐漸向全國拓展。兩年來，我們奔走于許多城市的建筑工地，目擊了摧毀傳統(tǒng)建筑的慘烈現(xiàn)場，并在一再遭受拒斥的情境下，完成了拍照和采訪的工作，其中甘苦，一言難盡。城市的不幸成全了我們，大量驚心動魄的照片因此而生。它們將永久記錄著中國城市永久無法愈合的傷痛?！　∥覀冇涗浀氖嵌柀査闹炼柀栁迥甑某鞘袪顩r。它像一個橫斷面，反映出中國老房子的命運。其中有的老房子，在有識之±的共同努力下，已重新列入保護之列。這在某種程度上證明了我們工作的價值。我們的工作得到了許多朋友的支持，比如作家杜麗、海帆、伍立楊、冉云飛、李永紅、唐亞平，《開壇》主持人李蕾，德國友人MarcusHeming等等，還有拆遷現(xiàn)場的許多民眾，比如北京的李捷等等，本書部分內(nèi)容曾以專欄形式在《人民文學》雜志上發(fā)表，廣西《陽光之旅》雜志也發(fā)表了本書部分照片和文字。當我為書名冥思苦想之際，香港鳳凰衛(wèi)視中文臺臺長王紀言先生為我奉獻了這個書名。在行將付梓之際，不能忘記他們的幫助。

內(nèi)容概要

祝勇，北京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柏克萊大學駐校作家，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博士研究生，全國青聯(lián)中央委員，《閱讀》、《布老虎散文》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學術(shù)方面，著有專著《反閱讀——革命時期的身體史》，《走出五四的創(chuàng)世神話——論十大關(guān)系》等。中央電視臺紀念鄭和下西洋600周年大型歷史文獻紀錄片《1405，鄭和下西洋》、北京電視臺紀念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60周年大型歷史文獻紀錄片《我愛你，中國》總撰稿。    本書為他的散文集，主要收錄了《上海：欲望的旗幟》、《成都：頑強的歡樂》、《?？冢喝蚧你Ｕ摗?、《紐約：幽暗中的光》、《納帕溪谷》等作品。他虔敬先人的創(chuàng)造，追尋祖輩的精魂，欣賞昔時的生活氣質(zhì)，并用精致的文字勾畫出在時間隧道中失散了的老房子，老畫面。

作者簡介

祝勇，學者，1968年生，北京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柏克萊大學駐校作家，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博士研究生，全國青聯(lián)中央委員，《閱讀》、《布老虎散文》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新散文運動“代表人物，有8卷本《祝勇作品集》出版發(fā)行。學術(shù)方面，著有專著《反閱讀——革命時期的身體史》，《走出五四的創(chuàng)世神話——論十大關(guān)系》等。中央電視臺紀念鄭和下西洋600周年大型歷史文獻紀錄片《1405，鄭和下西洋》、北京電視臺紀念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60N年大型歷史文獻紀錄片《我愛你，中國》總撰稿。

書籍目錄

北京：走投無路的胡同上海：欲望的旗幟天津：夜與晝西安：被篡改的地圖成都：頑強的歡樂廣州：看不見的西關(guān)昆明：最后的順成街?？冢喝蚧你Ｕ摷狻∧举|(zhì)的京都　紐約：幽暗中的光　小鎮(zhèn)萊思　電報街　納帕溪谷附錄

章節(jié)摘錄

　　北京：走投無路的胡同　　二　　在北京，在許多古老的事物消失之后，有些名詞幸存下來，企圖以隱晦的方式保持著與過去的勾結(jié)。比如東單、西單、東四、西四，是用牌樓的數(shù)量命名，它們的全稱應當分別是東單牌樓、西單牌樓，東四牌樓、西四牌樓，這些地名陳述了一個簡單的事實：曾經(jīng)把守在十字路口的牌樓，分別是一個和四個。牌樓隱退之后，這些地名顯得有些不明不白、不倫不類、不三不四、不上不下。北京地名的一大特點是具象化，具有某種最簡潔有效的描述能力，因而，名稱與實體之間絕對是一—對應的，但年深日久，它們勢必與它們的本意脫節(jié)，它內(nèi)在的汁液將被抽干，最后變成一個沒有感情色彩的單詞，所以，把一個地方稱為A，或者稱為B，已經(jīng)沒有區(qū)別?！　∠У暮褪敲髯C。在過去，胡同首先意味著一種生活形態(tài)，它主要包括硬件和軟件兩個方面。所謂硬件，是指那些很硬的物件，比如胡同里的磚墻和等次鮮明的門，它的寬窄、布局，都受到禮制思想和風水觀念的管轄，尺度與走向不是憑空而來；而所謂軟件，則是指在胡同內(nèi)形成的人倫關(guān)系、生活方式。胡同是大小四合院之間的夾道，它的窄度決定了不同家族之間的人們必然在這里相遇，而它迷宮般的走向，又將所有的四合院連接成一座命運交叉的城堡?，F(xiàn)在，胡同連同它所贊賞的生活一同消失了，這令幸存的名字顯得孤孤單單、孤苦伶仃、孤芳自賞、孤立無援。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它們無所適從。我們將循著一條“胡同”的名牌尋找到一座商務中心，這顯然是可笑的。但這不是它們的過錯。這些名字已被驅(qū)趕出原有的生活現(xiàn)場，它們只能在現(xiàn)代的街區(qū)里茍且偷安?！　∪缤蟮厣侠_紛的春色已經(jīng)退化成詩歌中的記憶，胡同節(jié)節(jié)敗退，最后退縮成站牌上幾個不起眼的文字。從地圖上檢索到它們或許并不困難，但這里只有詞條沒有注釋，或者說只有標題而沒有下文，很少有人知道它們的來龍去脈。在燈紅酒綠之中，它們顯得來路不明，形跡可疑，像混在北京的民工，但它們是這座城市里最古老的事物。自從這里在八百年前第一次成為全國首都，胡同就一直是這座城市的關(guān)鍵詞。它曾經(jīng)善良地向所有人發(fā)出邀請，并為他們準備了房子、樹蔭和茶水?！　」爬系暮缃窦木釉趲讉€肢體僵硬的漢字里。如果站牌年久失修，那幾個漢字可能碰巧會脫落，但我們毫不在意，因為那里已不再是我們的目的地?！　∪　〉嗟拿蛛S同它們所代表的胡同一起消失于時間中。它們被迅速遺忘。它們似乎已經(jīng)成為停滯、老舊、落后的代名詞，因而許多詞匯拒絕與它們合作。它們更多地出現(xiàn)于城市規(guī)劃的官方文件中，出臺那些文件的目的就是為了最終消滅這些名字，并以充滿時代氣息的名字取代它們。經(jīng)過幾代人的努力，他們已經(jīng)取得了極大的成功，每一座拔地而起的大樓都是他們的紀念碑。這座寧靜幽深的城市已經(jīng)變得吵鬧不堪，聲音從四面八方?jīng)坝慷鴣恚B卻從此失語，只有少數(shù)不識時務的人仍然執(zhí)迷于那些消失的名字，像Kim和我。我們跟在那些名字的屁股后面尋找通往古代的道路，但在當下，這注定是一項荒唐的事業(yè)。早在半個世紀以前，也就是我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這些胡同就已經(jīng)成批地死去——這已經(jīng)是人所共知的事實。所以，我們的工作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受到現(xiàn)實的否定——我們不可能目睹已經(jīng)消失的事物。Kim曾經(jīng)搜尋到一冊《實用北京街巷地圖》，北京燕山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第一版，定價只有兩塊二，作者竟然是我的朋友王彬。在那本地圖冊上，還有許多胡同的殘余勢力，糾集在一起。我看到的是一頁頁胡同的家譜，縱橫錯落，關(guān)系復雜，像一片叢林，是許多生命的寄生之地。有許多張面孔在那些名字的后面晃動，有一千部電影同時在這座城市里上演，胡同本身便醞釀故事，不像商品房，無論蓋得多高，都像停尸房一樣冷漠寂靜。　　仿佛片尾的字幕，圖冊里那些胡同的名字，表示著已經(jīng)流逝的人和事。幾十年之后，這座城市里的胡同所剩無幾，甚至這座城市里最古老的胡同之一——元代就有的磚塔胡同，也被列入拆除計劃。我聽Kim在冰冷的空氣里發(fā)出的一聲嘆息，之后，我們決定離開這座城市。除了整日被形跡可疑的野導游們兜售的幾處旅游景點，這座古城，幾乎已經(jīng)一無所有。

媒體關(guān)注與評論

　　祝勇著魔一般陷入了昨天的文化里。這樣的人不多。因為一部分文人將其視做歷史的殘余，全然不屑一顧；一部分文人僅僅把它作為一種寫作的素材，寫一寫而已。祝勇卻將它作為一片不能割舍的精神天地；歷史的尊嚴、民間的生命、民族的個性、美的基因和情感的印跡都在其中?！　∷聪热说膭?chuàng)造，追尋祖輩的精魂，欣賞昔時的生活氣質(zhì)，并用精致的文字勾畫出在時間隧道中失散了的畫面。但他與“尋根文學”不同的是他更關(guān)切文化的本身。我想，不是任何人都會富于這種文化情懷的?？墒窃诋敶鐣c文明的轉(zhuǎn)型期，歷史文化多么渴望這種關(guān)懷！　　　　——著名作家　馮驥才

編輯推薦

　　北京走投無路的胡同，上海的欲望旗幟，成都頑強的歡樂，廣州看不見的西關(guān)，昆明最后的順成街……老房子、老街道在陸續(xù)的和我們說再見，而祝勇卻像著魔一般陷入了這一古老的文化里。他虔敬先人的創(chuàng)造，追尋祖輩的精魂，欣賞昔時的生活氣質(zhì)，并用精致的文字勾畫出在時間隧道中失散了的老房子，老畫面。歷史的尊嚴、民間的生命、民族的個性、美的基因和情感的印跡都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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