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時間:2009-1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作者:蘭曉龍 頁數(shù):355 字數(shù):35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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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概要
抗戰(zhàn)末期,一群潰敗下來的國民黨士兵聚集在西南小鎮(zhèn)禪達的收容所里,他們被幾年來國土漸次淪喪型得毫無斗志,只想茍且偷生。他們混日子,他們不愿面對自己內心存有的夢:那就是再跟日本人打一仗,像個真正的軍人那樣,打敗日本人。他們行尸走肉般活著。 師長虞嘯卿要重建川軍團。但真正燃起這群人斗志的是嬉笑怒罵、不惜坑蒙拐騙的龍文章。龍文章讓他們知道活人是要對死去的人負責的。 只是川軍團的人一開始就知道,他們的命運就是炮灰的命運,他們團的命運就是炮灰團的命運。他們活著不會有人重視,他們死了也不會有人記得。 然而,國難當頭,豈容坐視。
作者簡介
蘭曉龍,1977年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院,后進入北京軍區(qū)戰(zhàn)友話劇團成為一名職業(yè)編劇。曾創(chuàng)作話劇《紅星照耀中國》、《愛爾納·突擊》等,以及電視劇《石磊大夫》、《步兵團長》、《士兵突擊》等。
《愛爾納·突擊》獲得2002年全軍新劇目展演編劇一等獎、2005年老舍文
章節(jié)摘錄
第一章在長江之南的某個小平原上,我抖抖索索地劃拉著一盒火柴,但總是因無力而過度用力,結果不僅弄斷了火柴梗子,還讓滿盒的火柴撒了一地。我只好又從腳下去撿那一地的火柴梗。我無力又猛力地劃著火柴,這次我讓整個空火柴盒從手上彈出去了。于是我再用搶命般的速度搶回地上那個火柴盒?!盁├材銈€驢日的!連根火柴也日不著啊?!”我想起了我屢被冒犯的官威。我一手火柴,一手火柴盒,慍怒地盯著那個發(fā)話的對象——二排四班的馬驢兒,河北鄉(xiāng)下佬,怒目金剛,倒掄著他那條離腰折已經差不遠的漢陽造,我現(xiàn)在不想說他要砸誰?!拔沂悄銈兊倪B長!”我維護我隨著火柴梗子掉了一地的官威。這種抗議有點兒文不對題,并且立刻被反駁回來——“副的!正的正燒著呢!”我是文化人,我認為這種辯論有點兒無聊。我經常認為別人很無聊,而我自己更無聊——我又開始跟火柴較勁兒。馬驢兒在不管我之前又嚷嚷了一句,“你不會跟連長借個火???——哇呀呀,驢日的!”后邊那一句是對他要砸的對象喊的,很京劇腔。喊過去之后,馬驢兒就掄圓了他那條打光子彈當鍬掄的漢陽造撲過去了,現(xiàn)在我可以說他要砸什么啦,哈哈——一輛日本九七式中型坦克,輾轉著,原地轉向著,咆哮著,炮塔轉動著,與主炮同軸的同步機槍轟鳴著,像是沖進螞蟻群中的龐大甲蟲。與其說它是困獸猶斗不如說是在玩耍,因為像螞蟻一樣附著在它身上的中國兵實在是太不得要領,拿鏟子砍的、拿鍬棍撬的、拿手榴彈敲打艙蓋以為里邊會打開的、對著裝甲開槍崩到自己的、跳腳大罵的都有。我跪在火海和坦克之間,腳下放著一個土造的燃燒瓶。連長在我身邊燃燒。因為我連馬虎潦草的抵擋,陣地已經被日軍炮兵化為一片焦土,幾乎所有死人都在燃燒著。我拿著火柴和火柴盒,似乎要劃火柴,又似乎是在思考,而實際上只是最簡單的三個字:嚇傻了。馬驢兒成功地用槍托在裝甲車車體上制造出一聲巨大的響動,代價是槍托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這是個鍥而不舍的人,他發(fā)現(xiàn)車頭有個縫隙,就貓了腰低了頭去看,其情狀酷似從門縫里窺視。那是航向機槍的射擊孔。在突發(fā)的轟鳴聲中他安靜而飄逸地飛出去了。這實在是讓我看得發(fā)怔,但我身上有這種素質——即使在上吊的時候也不忘打擊一下別人,我扯嗓子為他送行,“白癡!最后一次!”但我還記得馬驢兒的提示,我看著手上的火柴盒,扔了它,看著手上的火柴,扔了它,我抓起燃燒瓶,爬向離我最近也燒得最熾烈的那個——實際上它已經完完全全是一團火焰。真是的,我為什么要跟一盒發(fā)了潮的火柴較勁兒?“連長,借個火?!边B長沒發(fā)表意見,我借了火,借火的時候肚子里發(fā)出饑腸轆轆的轟鳴。我吸了吸鼻子,因我在焦香中所起的生理反應而覺得罪過。此時我聽見來自身后的機槍連射,夾著主炮發(fā)射的轟鳴,這與方才日軍坦克的點射迥異。我拿著已經點燃的燃燒瓶回身。坦克上已經沒有附著的人類了,它在尸骸中進行一個小半徑的轉向,剛發(fā)射過的主炮炮塔對著我。不知屬于誰的半截槍桿自半空落下,砸掉了我的茫然。三八式的子彈自側后方射來,我看了一下,那個好容易被我們和坦克分隔開的日軍小隊正拉了個散兵線,慢慢往這邊走來。我拉開了架勢,揚起燃燒瓶,開始沖刺。那輛近在咫尺的九七式坦克現(xiàn)在看起來真是龐大無比,它的炮口正對著我,像只毒眼。三八式步槍又響了一次,是個排槍,燃燒瓶從我手上落下,我摔倒。坦克以一種人散步時的速度漫不經心地離開,日軍小隊雖仍拉著散兵線,卻也和散步一樣漫不經心,其中一個日本兵經過我身邊時,用刺刀捅進我的大腿,絞動了一下。我死了,我就不動。他們走了,消失于焦熾的地平線上,既然焦土上已經沒有站立的中國人了。整個陣地都在燒著。自磷和汽油在燃燒,武器和彈藥在燃燒,尸體在燃燒,連泥土和彈坑都在燃燒,而我睜開眼時,只看見在我身邊燃燒的那個燃燒瓶。它已經碎了,燃液在土地上流淌,流過我身邊,把我沒能劃燃的火柴一根根點燃。我呆呆地看著那些在火海中依次蓬然亮起的小小火光,它們不屬于我,從來就沒屬于過。永遠是這樣。一群你看不上,也看不上你的粗人一再挫折你的希望,最后他們和你的希望一起成為泡影流沙。在經歷四年敗戰(zhàn)和幾千公里的潰退之后,我的連隊終于全軍覆沒。我叫孟煩了,二十四歲,今國軍某支所謂新編師之一員,中尉副連長。家父大概是煩惱很多的樣子,以致要用我的名字把煩惱了卻。煩惱從不了卻,倒連累我從小心事重,心事多,而且像剛才死的那些大老粗們,總是“煩啦,煩啦”地叫著,有的是不認字,有的是圖省事。現(xiàn)在他們都死啦,人要往好處看,我想我終于擺脫了“煩啦”這該死的名字。一個多月后,我走在滇邊一個叫禪達的小鎮(zhèn)上,忽然聽得一個山西佬在我身后鬼叫:“——煩啦!——煩啦!”我站住,因為沒能擺脫“煩啦”這個該死的名字而受驚、失望到猙獰。為了表示抗議我緩慢地顧盼,其實我知道叫我的人是誰。我現(xiàn)在給人一種遲鈍和呆滯的假象,其實我是這時代為數(shù)不多的反應奇快甚至過快的人類之一。我站在巷口,禪達的這整條巷子現(xiàn)在已被劃為軍事區(qū),嚇人名目下其實就是個潰兵集中地。潰散的各路諸侯被集中于此以免對地方上造成困擾。巷口草率筑就的沙袋工事和工事后的幾個哨兵形同虛設,最多表示我們仍算是軍人。我仍穿著裝死時穿的那身衣服,這也是我唯一的衣服,它更加臟污和殘破;我手上玩著一盒火柴,但已經不是我扔在逃生之地的那盒。叫我的人自身后重拍我的肩膀。山西佬康丫的軍裝扣子已經全部掉光了,以致始終得騰出一只手掩著衣衫下擺,這是為了身份而非風化——一個兵也就敞著算啦,但康丫是準尉,他是官兒??笛荆兄€算清晰的外表和絕對粗糙的心靈,生活對他來說是理應心不在焉對待的東西,在這樣的世界里他的甘為弱智是一種自保。他最大的特點是無論何時何地,永遠在問任何人要任何東西,要不到無所謂,要到了便當喜財。他甚至上茅坑都不帶廁紙,寧可蹲在那兒找人要,他總是厚顏無恥地在這樣做,因為他心里模糊地明白:生活不會讓他這樣的人占到更大便宜。康丫說什么,是我們睡著了也能猜到的,“有吃的沒?”我白眼向人,望了一望,慢慢把康丫的肘子抬到嘴邊張口,康丫敗不餒地拿開,“有煙的沒?”我開始摸身上,在康丫的期待中掏給了他一根火柴??笛竞敛辉谝獾亟舆^來開始掏耳朵,“有扣子的沒?”這是康丫的絕活兒,他會一直要下去,要到你不得不用什么來打發(fā)他。我只好看了下我衣服上所剩無幾的扣子,康丫明白這算是默許,伸手拽走了一顆。同時,他發(fā)現(xiàn)沙袋后的哨兵扔下了一個煙頭,足足半根!他在那煙頭剛落地時就打算撿起來了,但扔煙頭的很不給面子,在他手指碰到前就一腳踩滅了。我不吸煙,沒有康丫的那種欲求,所以我看著。一個軍裝工整補給齊全的編制內士兵和一個無兵無槍無彈只有一顆扣子的潰兵排長,像雕像一樣一挺一躬地對峙著,相當有趣??笛竞芸煊X得不那么有趣了,因為哨兵拉了下槍栓,我們清晰地聽到子彈上膛,于是雕像們活了,康丫不屈不撓地撿起了煙頭,并且聰明地轉向了我,“有火的沒?”我手上就捏著一盒火柴,我猶豫了一下,康丫立刻拿走了它,可那玩意兒的磷面都快被我玩兒沒了,也快被我的汗手浸透了,根本劃不燃??笛就絼诘貏潕状魏蠓艞壛耍拥袅宋业幕鸩?,“你的火柴從來劃不著?!嗅樉€的沒?”我立刻撿起了火柴,有點兒像瘸子撿回自己的拐杖。我們早已不會為不被理解而憤怒了,所以我平實地回答他:“郝獸醫(yī)有。”“獸醫(yī)死哪兒啦?”我悻悻地打擊他,“在問有吃的沒?!笨笛緦@種打擊基本是免疫的,他提議,“一起去?”反正今晨的逡巡除了個并無興趣的煙頭之外,并無其他發(fā)現(xiàn),那就一起去。我和康丫回身,進入收容站的大門,或者更該說被封閉的這整條陋巷的巷口。巷子很深,凋零破敗,盛裝我們這些凋零破敗,散落于巷子任何角落、任何院落、危墻之下甚至危墻之上、扎堆或者不扎堆的潰兵。我和康丫穿過他們,我拖著我的整條左腿,走得恰似一名剛去過勢的太監(jiān)。潰軍不如寇,流兵即為賊。無衣無食,則立刻陷進求衣求食的怪圈。全軍盡墨四周后,我和許許多多跟我一樣的我們,流落到這座滇邊小鎮(zhèn)。慣例是把我們這樣的潰兵交給地方,慣例又是地方把我們這樣的流兵交給老天爺,所以我們求衣求食時也只能眼巴巴地望穿老天爺。我們所經過的大部分人兩眼漠然且茫然,把自己的傷肢架得橫斷整條巷子,用所有的生氣給別人制造最后一點兒麻煩,在被人碰到時再呼痛和叫囂——相比之下我的死樣活氣都可算生機盎然。少數(shù)是扎堆的,在虛無中振作起一種全無方向的努力。不辣便是這樣的一位。。一攤人踞坐于巷子中心的路上,完全堵塞了交通。用“攤”來計算,是因為他們大多數(shù)坐都沒得坐相。他們的激憤通常始于口水也終于口水,一口濃郁湘南腔的不辣是其中最大的一泡口水。他油滑時亦顯得激憤,激憤時亦帶著油滑,他渾渾噩噩但永遠帶種純真的憤怒,他還有種來自鄉(xiāng)野的原始的生命力,憑這個,雖然只是區(qū)區(qū)一個上等兵,他卻時常在一群聽天由命的兵油子里占到先機?!啊亲羽I了要跟我們喊,我們餓了跟哪個喊?老天爺?”那家伙對著巷子之上的蒼穹莊嚴緩慢地比出一個蔑視的手勢,“扯卵蛋。他聽不到,要是聽得到看得到,剛剛這一下我就被雷劈死了?!彼议_了他的謎底,“要跟聽得見的喊。”我被擋住了,覺得有必要干預一下,“不辣?”不辣回頭,看著我用手指在頸下劃過,這舉動提醒的意思遠多過警告,一攤人因此安靜下來,但安靜中來自我腹中的一聲低鳴把所有提醒和警告全部出賣了。不辣油滑上臉,開始涎笑,“軍官老爺也沒得呷!跟他們喊有條卵用!要跟有呷的喊!跟縣太爺喊!”“隨便?!蔽液哌笾椭^從人群中剛騰出的過道中擠過。我身后的康丫在向不辣索要針線,“有針線的沒?”不辣拔給他一根頭發(fā)。我和康丫進入了我們的地盤,一個比較開闊的天井,在這陋巷中它算一片不小的甚至是最大的空地,在這里扎堆和展覽傷口的人遠不如外邊的多,因為無所事事和憤怒都要求起碼的觀眾。這里孤魂野鬼般游蕩的人大部分與我沒有直接關系,有關系的只是聚集在一堆廢材和垃圾旁邊的郝獸醫(yī)、豆餅、要麻、蛇屁股幾個。我和康丫本該徑直走向他們,但天井進口的迷龍則是我和康丫這兩名尉官不得不正視的一個存在。白山黑水之人迷龍,上等兵,他有一張竹躺椅,順便守候著他身后的倉庫和一個“童叟無欺,概不賒欠”的牌子。他正和他的親信羊蛋子在躺椅邊的一張小凳上擲骰子賭博。賭注很好笑,誰輸了誰就被對方在屁股上踢一記。迷龍占盡便宜,十有七八是他贏,而羊蛋子就算贏了也只敢輕輕來一下,迷龍則不怎么喜歡節(jié)省自己的力氣。從外表無法看出迷龍只是個上等兵,因為這貨穿了件并不合體的校官服,為圖涼快又撕去了袖子,下身是條輕紗紡綢褲子,加上裸露的虬結的肌肉,看起來像個剛干了一大票的土匪暴發(fā)戶。他贏舒服了就給自己扇兩扇子,順便吃一片羊蛋子早給他切好的西瓜。少尉李烏拉在旁邊怯怯地欲言,但總被迷龍例無虛發(fā)地向后一肘子捅回。對同樣身為軍官的我來說,這場面叫人氣結,但顯然有更多事更值得人氣結,于是我拖著腿徑直瘸向屬于我的那群。上天有饑饉,我們有教育。我受過教育。不是吹牛,不辣那樣咋呼只能分到一顆鐵花生米,我們這些有教育又有軍紀的,則成立了覓食小組,一群人覓食好過一個人覓食,反過來說,一群人挨餓總好過一個人挨餓。日軍把我們打散了,食物把我們重新聚合在一起。我是這個組的副組長,他們是我的組員。郝獸醫(yī)在為蛇屁股檢查他胳膊上的一塊潰爛,他是望聞問切加摸心臟看舌頭,主觀加客觀地亂用,可以說他用盡一切在無器械情況下能用的診療手段,但沒有任何治療手段。老頭子五十六歲,或者說,才五十六歲,就被我們不客氣地稱為“老頭子”和“老不死”。他是我們中唯一的醫(yī)生,沒人知道他算醫(yī)官還是算醫(yī)兵。做老百姓時匆匆趕往戰(zhàn)場救助傷兵,然后被傷兵裹挾進潰軍大潮,套件軍裝,便成軍醫(yī)。他的醫(yī)術很怪,三分之一中醫(yī)加三分之一西醫(yī),加三分之一久病成醫(yī)。他從沒治好過任何人,所以我們叫他獸醫(yī)。蛇屁股及旁邊在等待的兩位候診者也只是在打發(fā)時間。他們希望得到治療的心愿是虔誠的,但對眼前這位醫(yī)生他們是不信的。蛇屁股后腰上橫挎著把菜刀,脖子上掛了根繩子,繩子上串著蛇牙,牙的主人早進他肚子啦,而這玩意兒被他當驅邪之物留了下來。廣東佬蛇屁股為人所知的事情只有三件:一、他打過淞滬之戰(zhàn),老兵;二、附近能找到的蛇已經被他吃光了;三、他把菜刀放在身上,因為他愛做飯,因為放別地兒就會被摸走,因為沒飯可做的時候菜刀可用于自衛(wèi)。豆餅瞪著眼睛被幾個人圍在中間,他在做實驗小白鼠。他從要麻手上的一把草中擇出一些,一根根嚼,千萬別以為他無聊,他真指望那能充饑,只是從表情上看他也在懷疑人能把這當成食物。這是個十九歲的河南佬,五年前他下地割麥子,被某連長征做馬弁,開始生平第一次遠足,至今沒能結束。他所到的任何地方都是從沒到過的地方。要麻在觀察,表情隨著豆餅表情的變幻而變幻。盡管他仍堅挺著給豆餅以鼓勵的表情,但如果不是那兩位旁觀者抱著一種“反正不是我吃”的心態(tài),仍在給他手上加入新的草本植物,他可能早已中斷了這項研究。川兵要麻和湘軍不辣是磕頭換帖的弟兄,但要麻遠比不辣來得謹慎,所以不辣在外邊叫囂而他在這里吃草,所以不是他吃而是豆餅吃,所以他是下士而不辣是上等兵。我屁股后的康丫開始他的又一輪索取,“有火的沒?”他問的是郝獸醫(yī),郝獸醫(yī)掏出一個布包,里邊妥帖地放著干燥的火柴和其他什物??笛居辛嘶?,叼上了煙屁股,開始在身上摸索從我衣服上拽走的扣子??笛臼沁@個山西佬的真名,我們熱愛這個名字,因為它比綽號更難聽。算命的說他若叫男兒名會活不過三十歲,但換了名后康丫堅信自己活不過二十五歲,他今年二十五歲。他這回問對了人,郝獸醫(yī)治不了人,可總在收集別人也許用得上的什物??笛緢?zhí)著地繼續(xù)著他二十五歲人生的沒完沒了,“有針線的沒?”郝獸醫(yī)收好一個包,打開另-個包。這包里是針頭線尾,甚至被老頭兒細心地分了好幾種型號和顏色。康丫屬于那種沒得給不會生氣,有得給不會言謝的主。我擻開了他的屁股,打算擠在郝獸醫(yī)和蛇屁股中間坐下。迷龍在鬼叫:“我整死你!”他那邊發(fā)生了一件小事:迷龍終于不耐煩李烏拉的磨嘰,在一聲暴罵中轉過身來,用肘彎夾住了李烏拉的脖子,在他后腦上狠捶了兩下,并且還沒忘了對羊蛋子下一步行動的分派,“啥玩意兒嘛?蒼蠅?——不玩了,你去搬貨。”羊蛋子屁都沒得一個就去了,迷龍對他的統(tǒng)御力是拳頭上的也是物質上的。迷龍放開了手,李烏拉直挺挺地躺下。迷龍回到自己的躺椅上,李烏拉扶著墻蹣跚出去。這只是小事,我繼續(xù)坐實我的屁股,而郝獸醫(yī)幫康丫找到了他要的針線。我們盡量不看迷龍,但我們又沒法不看迷龍。東北佬迷龍和東北佬李烏拉是有宿怨的,好像是李烏拉做排長時虐待過上等兵迷龍,后來又把整個東北排斷送在日本人手里?,F(xiàn)在迷龍今昔對比,他是此地三朝元老、黑市老大、賭棍、惡霸,有拳頭和罐頭、概不賒欠的衣服和食物。尉官和校官們很想恢復尊嚴,可如果他說校尉服可換罐頭,我們立成赤身裸體,那只好免談尊嚴。好吧,反正迷龍也當我們不存在了,我們確定他不會再起來揍誰時,也就不再關心他了,我們已經沒有什么可以跟他換的東西??笛久摿艘路庵仙?,但穿針引線的本事欠奉,他開始跟我磨嘰,“幫我縫吧?”“縫你那嘴。”我說。但是自有人幫他縫。郝獸醫(yī)把衣服拿了過去,熟練地穿上了線開始縫扣子?!敖裉斐允裁??”我向著我們中間最有數(shù)的人發(fā)問。郝獸醫(yī)從針線活上抬起眼?!案苯M長是你。你不知道我會知道?”老頭子反問我,然后忍無可忍,發(fā)他并不嚇人的老威,“你們別玩兒豆餅啦!真當牲口吃的東西人就能吃啊?”要麻呵呵地樂說:“試試嘛,他不是沒事嘛?!倍癸灻Σ坏攸c頭,“沒事,沒事?!钡閹讉€總算拍著豆餅,讓他吐出那些已經嚼爛了的草本纖維。我不關心這些,盡管我在東張西望,但其實我什么都不關心,我只關心在我這副組長不承擔太多的情況下我們能有吃的?!敖M長呢?問組長吃啥。”我問。蛇屁股指了一個從我的角度不好看到的角落,“唔講了,個無有用的想煲木頭湯給我們吃?!蔽肄D過頭看到了我們的組長阿譯,他在那個角落里澆他養(yǎng)的一棵花樹。在這樣的境況中那樣細微地澆一棵花樹近乎有病,但阿譯就在做這件事。阿譯,我們中間軍裝最整潔的一個,如果我是落落寡和,他則干脆是自閉。他澆著那棵花樹,甚至看著一只像他一樣和這片灰頭土臉格格不入的蝴蝶,似乎那是他全部的世界。憂傷在他身上并不讓人同情,因為他的憂傷讓人覺得抑郁——他看起來與這世界格格不入,這種格格不入并非說他是一種簡單的娘娘腔,而是一種更致命的永遠無法投入。卻又永遠飛蛾撲火般的投入。少校阿譯,來自錦繡的江南之地,三青團員,某軍官特訓團成員。別被名牌嚇到,他是這兒唯一的校官沒錯,可也是這里唯一連戰(zhàn)場都沒上過的青瓜蛋子。聽著遠遠的炮聲,一路從老家退到這里?,F(xiàn)在他信奉和恪守的那些都已經碎散了,他試圖用他并不存在的能力和個人魅力讓我們重建信仰。康丫的問話結束了我悻悻的張望——“有吃的沒?”破舊的軍車從收容站外拖泥帶水地駛過,喇叭聲在做著鼓舞士氣的宣讀。禪達因為充斥了太多潰兵而正在成為一座混亂的軍事化城鎮(zhèn)?!啊淋娭龓焾F使用迂回穿插之戰(zhàn)術,以兩連隊兵力攻占拼墻河南北,而我遠征之軍以寡擊眾,披肝瀝膽,做浴血之戰(zhàn),解救同盟之英吉利軍七千余眾,奪回記者教士五百余眾……”它所說是四二年四月中的仁安羌之戰(zhàn),第一次滇緬戰(zhàn)役中難得的勝仗,但這與我們這些收容站里的棄兵有什么相干呢?阿譯終于開始履行他一個組長的職責,他刷刷地在一塊木牌上寫字,但用身子把寫的字擋了;他寫完了我們也看不見,因為他把木牌反著放了。我們拉了個開小會的架勢,看著。我們很不耐煩,大多數(shù)人臉上帶著“我真是太給你面子了”的表情,這讓阿譯緊張。他喉頭蠕動,眼神有些發(fā)散,他求助地看我,而我在眼觀鼻,鼻觀心。杜絕熱情和永不言信,是我這種人為落拓人生掘就的散兵坑。可阿譯沒打過仗,只會把自己扔在射界之內,永遠神經質的緊張。生活沒給他好事,他閉上了眼,偏還說一片光明,因此他的命運非常清晰,就是永遠面對我們的否定。在否定面前阿譯幾乎連控制語音高低的能力都要欠奉,經常在假聲中帶出一個失控的尖聲,他邊說話邊用寫字的那塊白灰在地上做無意義的劃拉。連他自己都在摧毀自己的自信?!拔臆娂磳⒋蠼荩∵@是肯定的!我在上邊的朋友告訴我……”他說??笛具B撓癢帶哼哼,“誰在上邊有朋友?”蛇屁股很高興地接話茬兒,“上邊,上邊。天上。死的?!惫穪碜砸?,幾乎看得見喉管,這樣夸張的哈欠要表示的絕不是睡意。阿譯,不可否認,他有時很堅強,“……中華鐵軍、美利堅之盟友、英吉利之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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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團長,我的團》是一部主旋律題材作品,它從一個獨特的視角展現(xiàn)了中國各地軍民聯(lián)合起來共同抗擊日本侵略者、承受戰(zhàn)爭苦難的歷史全景圖,突出了中國軍民的民族大義和豪邁正氣,其慘烈殘酷、其艱苦卓絕、其無與倫比的歷史真實度與深刻的歷史存在感,將令每一個觀看此劇的觀眾再一次地成為這段歷史的親歷者與見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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