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翮扶風

前言

　　文人的情懷、趣味與文化信念　　孟繁華　　在當代中國作家中，有兩副身手，能將小說和散文都寫得好的作家有很多。五十年代出生的一撥作家中，張承志、史鐵生、張煒、韓少功、鐵凝、王安憶等就都各懷絕技，身手不凡，他們的小說和散文幾乎是齊名的。但說起他們，每個人首先想到的還是小說家，這是小說的地位決定的。散文在今天不是主流文體的看法不管正確與否，其沒有被宣告的共識應(yīng)該大體不謬，這對散文來說是不公平的。話又說回來，面對電視劇等大眾文化來說，小說的“委屈”又到哪里去訴說呢？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體風尚，也許正因為如此，才有了先秦散文、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白話小說、現(xiàn)代白話文學以及影像文化。各領(lǐng)風騷幾百年，現(xiàn)如今也就是各領(lǐng)風騷三五年就不錯了。但散文肯定是個迷人的文體，不然就不會有這樣多的作家寫了那么多的散文。散文又是一個最具挑戰(zhàn)性的文體。在所有的文體中，散文應(yīng)該是最古老的之一。從先秦開始至今不衰，男女老幼皆可為之，但文章一出，高下立判。所以散文又是一個非常困難的文體，能寫出好散文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Z平凹的散文寫作幾乎是與小說同時開始的，至今仍在被各大出版社爭相出版印刷，足見其散文在讀者心目中被歡迎的程度。在文學界，從孫犁先生開始一直到學院批評家，賈平凹的散文始終是被研究和關(guān)注的對象。因此，說賈平凹的散文雅俗共賞雖然是陳詞濫調(diào)但決不是溢美之詞。在我看來，賈平凹的散文之所以受到普遍的歡迎，與他散文中流淌或滲透的文化傳統(tǒng)有關(guān)，而且是偏向于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一路。說到“傳統(tǒng)”，又是一個大詞，“傳統(tǒng)”幾乎是一個沒有可能說得清楚的命題。但我非常同意王富仁先生的看法，他認為，我們現(xiàn)在理解的文化傳統(tǒng)，應(yīng)該是中國古代文化、現(xiàn)代文化、西方翻譯文化合流或被整合后形成的一種文化，而且這種文化傳統(tǒng)一直是變化的而不是恒定不變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說賈平凹的散文流淌或滲透著文化傳統(tǒng)就不會有太大疑義了。但這又等于什么也沒說，古今中外的文化傳統(tǒng)都被賈平凹繼承了既沒有可能也不是事實。我要說的是，賈平凹散文中流淌或滲透的文化傳統(tǒng)，主要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但那又是經(jīng)過現(xiàn)代文化和西方近代以來文化熏染影響的一種文化。在賈平凹散文中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中國文人的情懷、趣味和文化信念。　　說到“文人”，歷來褒貶不一，毀譽參半。當文人被贊美時，是“千古文人俠客夢”、“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是“琴心劍膽”、“感時憂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當文人被毀譽時，是“文人相輕”、“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為文人便無足觀”。中國傳統(tǒng)文化歷來是有彈性的，既進退有余又居處不定：達可兼濟天下，窮可獨善其身；但又居廟堂之高憂其民，處江湖之遠憂其君。傳統(tǒng)文人的這種稟賦性格，也深刻影響了現(xiàn)代政治家對這一階層的評價。中國現(xiàn)代主流文化對文人或知識分子歷來沒有好臉色。也正因為如此，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整肅、批判、檢討才成為又一種傳統(tǒng)。但人能夠被改造嗎？或者說一種傳統(tǒng)能夠被改造嗎？大概不能?！　≡诂F(xiàn)代知識分子階層形成之前，中國舞文弄墨的人被稱為“文人”。文人就是現(xiàn)在的文化人。幕僚、鄉(xiāng)紳等雖然也有文化，也可能會有某些文人的習性，但他們的身份規(guī)約了他們的生活方式和情感方式，他們還不能被稱為文人。就像現(xiàn)在的官員、公務(wù)員、律師、工程師、教師等，雖然也有文化，但他們是政治家或?qū)I(yè)工作者，也不能稱其為文人。在傳統(tǒng)中國，“文人”既是一個邊緣群體、特殊的階層，也是一個最為自由的群體。他們恃才傲世，放浪不羈，漠視功名，縱酒狎妓等無所不為。這種行為方式和價值觀都反映在歷代文人的詩文里。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這一傳統(tǒng)被主流文化所不齒，它的陳腐性也為激進的現(xiàn)代革命所不容。因此，文學中的傳統(tǒng)“文人”氣息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段里徹底中斷了。20世紀90年代以后陸續(xù)發(fā)表的賈平凹的《廢都》、王家達的《所謂作家》、張者的《桃李》、莫懷戚的《經(jīng)典關(guān)系》等，使我們又有機會領(lǐng)略了“文人”的氣息。莊之蝶和胡然雖然是現(xiàn)代文人，但他們的趣味、向往和生活方式都有鮮明的傳統(tǒng)文人的印記。他們雖然是作家，也有社會身份，但他們舉手投足都有別于社會其他階層的某種“味道”：他們有家室，但身邊不乏女人；生活很優(yōu)裕，但仍喜歡錢財；他們談詩論畫才華橫溢，但也或頹唐縱酒或率性而為，喜怒哀樂溢于言表。但那終是小說，是虛構(gòu)的文本，是不能與敘事者對號入座的?！　∩⑽呐c小說又有不同，不能虛構(gòu)不能先鋒，很難在形式上創(chuàng)新；無論抒情記事明理哲思，無論是書寫外部世界還是內(nèi)心世界，都須是作家真實的感受、真實的體會。因此，散文在本質(zhì)上應(yīng)該是向內(nèi)的。“一為文人便無足觀”，是指文人向外時治國平天下或面對政治的了無興趣或無為無措。修齊治平是志向也是價值目標，成事了就是官僚或政治家，成不了事或后來潦倒的，也只有抒情記事閑云野鶴一路了。后來有“文化大散文”一說，但文學界似乎不大認同，原因是那向外的宏大敘事不那么真實，也有賣弄之嫌。文人一賣弄就酸腐，看熱鬧的認為有學問，看門道的就不以為然了。賈平凹的散文沒有這樣的毛病，他的語言暢達無礙，但又不是言志詩文那般江河日下一瀉千里。他的散文是鄉(xiāng)間溪流，雖有波瀾但不突兀，他不是靠蕩氣回腸百轉(zhuǎn)千回攫取人心，而是如綿綿細雨潤物無聲。這與他關(guān)注的事物、選取的題材有關(guān)。不僅這本《大翮扶風》，包括他所有的散文，書寫的都是日常生活尋常事，都是我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耳熟能詳?shù)氖挛?。比如自然景物、風土風情、家人鄰里、故鄉(xiāng)佚事、親朋好友、山水游記、書里書外等等。在這些尋常事物中賈平凹書寫著自己的情懷，這個情懷是人間情懷，雖然沒有日月經(jīng)天般的高遠，卻表達了他對生活真切的熱愛。比如他記述家鄉(xiāng)的《六棵樹》，寫看香椿葉子實則看人家年輕媳婦的男人們；寫把秦腔和西鳳白酒、長線辣子、大葉卷煙、牛肉泡饃一起看成是“共產(chǎn)主義五大要素”的農(nóng)民；寫自己曾經(jīng)懼怕、后來可以“借酒”聊天開導(dǎo)自己的父親……如此這般家長里短，但這就是生活，在這多少有些瑣屑的生活里，我們讀到的是作家對人間煙火的關(guān)注和留意。事實上，越是我們熟悉的生活可能書寫起來越困難，就像畫鬼容易畫人難一樣。　　文人的趣味無論高雅或是低俗，在文字中是不能掩藏的。當下的生活熱鬧又蒼白，豐艷而空洞，說是紅塵滾滾燈紅酒綠并不夸張。時下有個流行很久的詞——“應(yīng)酬”，什么意思呢？是“應(yīng)付酬謝”！無論什么事情一要應(yīng)付便趣味全無。作為名人的賈平凹遇到的“應(yīng)酬”是可以想象的。在《辭宴書》中可見一斑?！帮埦帧笔恰皯?yīng)酬”最常見的形式，但和什么人吃飯、說什么話、乘什么交通工具、怎樣排座次、什么時間開席、如何敬酒、如何笑、如何聽人談話凡此種種，能把人生生累死。當然不能說拒絕了“飯局”就高雅了，但作者向往的“一壺酒、兩個人、三碗飯、四盤菜，十分鐘吃一頓”的快意是大可意會的。當年讀陳建功的散文《涮廬閑話》大抵也是這種境界，雖然不抵周作人的“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同飲，得半日之閑，可抵上十年的塵夢”來得雅致，但意味卻沒有二致。于是在《生活的一種》中，我們看到了賈氏院要栽柳、飲酒備小盅、出游踏無名山水、讀閑雜書籍的生活理想。但在殘墻補遠山、水盆盛太陽的冥想中似乎也看到了陶潛桃花源夢幻的若隱若現(xiàn)?！　≠Z平凹的散文我最喜歡的還是他寫入的一些文字，有趣，有神韻，三言兩語一個人就活脫脫地出來了。我覺得這與賈平凹有寫小說的本事有關(guān)。很多時候我們都能感受到他是用小說的方法在寫散文中的人?！锻婪騽⒋ê！罚粋€殺豬的屠夫，人樸實本色，但專對男女之事興味盎然，一個專注這等事情的人與屠夫的身份也就相符了?！堕e人》我認為是一名篇。　　閑人總是笑笑的?！拔?，哥們！”他一跳一躍地邁雀步過來了，還趿著鞋，光身子穿一件褂子，也不扣，或者是正兒八經(jīng)的西服領(lǐng)帶——總之，他們在著裝上走極端，但卻要表現(xiàn)一種風度。他們看不起黑呢中山服里的襯衣很臟的人，恥笑西服的紐扣緊扣卻穿一雙布鞋的人。但他們戴起了鴨舌帽，許多學者從此便不戴了，他們將墨鏡掛在衣扣上，許多演員從此便不掛了——“幾時不見哥們了，能請吃一頓嗎？”喊著要吃，卻沒乞相，扔過來的是一棵高檔的煙。彈一棵自個吸了，開始說某某熟人活得太累，臉始終是思考狀，好像杞人憂天，又取笑某某熟人見面總是老人還好、孩子還乖？末了就談?wù)撎鞖猓且豢脽熢谡f話的嘴上左右移動，間或噴出一個極大的煙圈，而拖鞋里的小拇指頭一開一合地動?！　‰m是散文，但“閑人“的形象和盤托出生動無比。閑人作為一個階層自古有之，但賈平凹對閑人卻有很高的評價。這大概也是他心向往之的一種境界或狀態(tài)吧。其他像《關(guān)于女人》、《看人》、《朋友》、《石頭溝里一位復(fù)退軍人》、《摸魚捉鱉的人》等，將各色人等都寫得活龍活現(xiàn)惟妙惟肖。這種功夫里隱含著賈平凹樂觀、幽默和善意的會心。這就是文人的趣味。讀現(xiàn)代散文，我們常為豐子愷、梁遇春、梁實秋、聶紺弩、林語堂等的幽默所感染。一個有趣味的作家才能寫出有趣味的散文?！　≌f到文化信念，在今天已經(jīng)是一個奢侈的詞匯。但在賈平凹并未刻意的言說中，文化信念一直貫穿其行文之間。文化信念經(jīng)院式的解釋是：指將文化的基本原理和教條、信條，升華為一種信念，人類將文化信念當成自己最基礎(chǔ)、最現(xiàn)實的信仰；文化信念超越人對科學理性的崇拜和對神明的敬畏；文化信念是個人信仰觀的核心組成部分。說得簡明些，就是人所堅持的最基本的核心價值觀。這些觀念是不能出讓、無須討論、不能妥協(xié)的尺度。比如《在女兒婚禮上的講話》，這大概是賈平凹發(fā)表的為數(shù)不多的“講話”之一，因為發(fā)表“講話”意味著“資格”。作為作家名聲再大也是不適于發(fā)表“講話”的，好在這是在女兒婚禮上，是自己家的事情，作為家長在這樣的場合是都可以或必須發(fā)表“講話”的。作為家長的賈平凹主要講了“三句話”，這“三句話”當然遠不及“三個代表”重要，但它卻在一個莊重的場合表達了一個家長在日常生活中的文化信念：　　第一句，是一副對聯(lián)：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做對國家有用的人，做對家庭有責任的人。好讀書能受用一生，認真工作就一輩子有飯吃。第二句話，仍是一句老話：“浴不必江海，要之去垢；馬不必騏驥，要之善走。”做普通人，干正經(jīng)事，可以愛小零錢，但必須有大胸懷。第三句話，還是老話：“心系一處?！痹谕蟮臍q月里，要創(chuàng)造、培養(yǎng)、磨合、建設(shè)、維護、完善你們自己的婚姻?！　∽鳛榧议L的賈平凹用的都是“老話”，這不是照抄照搬圖省事，這既是經(jīng)驗也是文化信念，既“政治正確”也符合“科學發(fā)展觀”。因此，說賈平凹作為一個現(xiàn)代文人，主要堅持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一路并非是空穴來風。　　書中還收錄了《廢都》和《秦腔》后記。我認為這是賈平凹至今最重要的兩部小說，也是奠定他在中國當代文學地位的作品?！肚厍弧芬勋@“茅盾文學獎”，有了公論這里不再贅言。但無論1993年前后《廢都》遭遇了怎樣的批評，他個人遭遇了怎樣的磨難，都不能改變這部作品的重要性。我當年也參與過對《廢都》的“討伐”，后來我在不同的場合表達過當年是批評錯了，那種道德化的激憤與文學并沒有多少關(guān)系。在“人文精神”大討論的背景下，可能任何一部與道德有關(guān)的作品都會被關(guān)注，但《廢都》的全部豐富性并不只停留于道德的維度上。今天重讀《廢都》后記，確有百感交集的感慨。　　如果說賈平凹的小說隱含著他對“國事家事天下事”關(guān)懷或憂患的話，那么他的散文就是“風聲雨聲讀書聲”的從容澹定。小說經(jīng)過百年歷史的經(jīng)營塑造，擔負的東西越來越多，內(nèi)容越來越復(fù)雜。不堪重負的小說如果不和國家民族建立關(guān)系，篤定是末流，這是否就是小說的正途？我不敢妄下斷語。但散文經(jīng)過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后的不斷建構(gòu)，反倒越來越松弛，除了“文化大散文”之外，散文與生活建立的聯(lián)系，或者它的人間煙火味道已彌漫四方。在賈平凹的散文里，我們可以讀到拒絕、讀到心儀、讀到由衷的喜悅和憂傷。這些發(fā)自內(nèi)心的體會和平實的語言方式，就是賈平凹的散文能夠傳之久遠的最后秘密?！　∽衿桨枷壬统霭嫔缰畤?，說了上面的話，權(quán)當序言?！　?008年11月30日于沈陽師大寓所

內(nèi)容概要

　　《大翮扶風》精選了賈平凹先生自創(chuàng)作以來各個時期不同的代表作品，有《六棵樹》、《在女兒婚禮上的講話》、《四月三十日游青城后山》、《我有了個獅子軍》等，書中還收錄了《廢都》和《秦腔》后記。我這是賈平凹至今最重要的兩部小說，也是奠定他在中國當代文學地位的作品。

作者簡介

　　賈平凹，原名賈平娃，1952年出生，陜西丹鳳人。1975年畢業(yè)于西北大學中文系?！　≈行≌f集《賈平凹獲獎中篇小說集》、《賈平凹自選集》，長篇小說《商州》、《白夜》、《懷念狼》、《高老莊》，自傳體長篇《我是農(nóng)民》等?！杜D月·正月》獲第3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滿月》獲1978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廢都》獲1997年法國費米娜文學獎；《浮躁》獲1987年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 　　作家最近獲得由法國文化交流部頒發(fā)的“法蘭西共和國文學藝術(shù)榮譽獎”。

書籍目錄

序　文人的情懷、趣味與文化信念六棵樹在女兒婚禮上的講話秦腔喝酒祭父我不是個好兒子丑石月跡一棵小桃樹靜虛村記風雨走三邊商州初錄商州又錄商州再錄荒野地人病閑人好讀書辭宴書生活的一種——答友人書關(guān)于女人關(guān)于父子哭三毛再哭三毛附：三毛致賈平凹的信晚雨紅狐讀張愛玲《馬迎春詩集》序——致友人信看人吃煙吃面聽來的故事小楚朋友龍年說龍蒼蠅游了一回龍門進山東通渭人家靈山寺我有了個獅子軍大唐芙蓉園記四月三十日游青城后山“臥虎”說四十歲說《廢都》后記《秦腔》后記

章節(jié)摘錄

　　山川不同，便風俗區(qū)別；風俗區(qū)別，便戲劇存異。普天之下人不同貌，劇不同腔；京、豫、晉、越、黃梅、二簧、四川高腔，幾十種品類?；騿枺簹v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經(jīng)者，是非最洶洶者？日：秦腔也。正如長處和短處一樣突出便見其風格，對待秦腔，愛者便愛得要死，惡者便惡得要命。外地人——尤其是自夸于長江流域的纖秀之士——最害怕秦腔的震撼。評論說得婉轉(zhuǎn)的是：唱得有勁；說得直率的是：大喊大叫。于是，便有柔弱女子，常在戲臺下以絨堵耳；又或在平日教訓某人：你要不怎么怎么樣，今晚讓你去看秦腔！秦腔成了懲罰的代名詞。所以，別的劇種可以各省走動，唯秦腔則如秦人一樣，死不離窩。嚴重的鄉(xiāng)土觀念，也使其離不了窩?？赡苓€在西北幾個地方變腔走調(diào)的有些市場，卻絕對沖不出往東南而去的潼關(guān)呢?！　〉?，幾百年來，秦腔卻沒有被淘汰、被沉淪，這使多少人有大惑而不得其解。其解是有的，就在陜西這塊土地上。如果是一個南方人，坐車“轟轟隆隆”往北走，渡過黃河，進入西岸，八百里秦川大地，原來竟是：一抹黃褐的平原；遼闊的地平線上，一處一處用木椽夾打成一尺多寬墻的土屋，粗笨而莊重；沖天而起的白楊、苦楝、紫槐，枝桿粗壯如桶，葉卻小似銅錢，迎風正反翻覆。你立即就會明白了：這里的地理構(gòu)造竟與秦腔的旋律惟妙睢肖的一統(tǒng)！再去接觸一下秦人吧，活脫脫地一群秦始皇兵馬俑的復(fù)出：高個，濃眉，眼和眼間隔略遠，手和腳一樣粗大，上身又稍稍見長于下身。當他們背著沉重的三角形狀的犁鏵，趕著山包一樣團塊組合式的秦川公牛，端著腦袋般大小的耀州瓷碗，蹲在立的臥的石磙子碌碡上吃著牛肉泡饃，你不禁又要改變起世界觀了：啊，這是塊多么空曠而實在的土地，在這塊土地挖爬滾打的人群是多么“二愣”的民眾！那晚霞燒起的黃昏里，落日在地平線上欲去不去地痛苦的妊娠，五里一村，十里一鎮(zhèn)，高音喇叭里傳播的秦腔互相交織、沖撞。這秦腔原來是秦川的天籟、地籟、人籟的共鳴啊！于此，你不漸漸感覺到了南方戲劇的秀而無骨嗎？不深深地懂得秦腔為什么形成和存在而占卻時間、空間的位置嗎？　　八百里秦川，以西安為界，咸陽、興平、武功、周至、鳳翔、長武、岐山、寶雞，兩個專區(qū)幾十個縣為西府；三原、涇陽、高陵、戶縣、合陽、大荔、韓城、白水，一個專區(qū)十幾個縣為東府。秦腔，就源于西府。在西府，民性敦厚，說話多用去聲，一律咬字沉重，對話如吵架一樣，哭喪又一呼三嘆，呼喊遠人更是特殊：前聲拖十二分地長，末了方極快地道出內(nèi)容。聲韻的發(fā)展，使會遠道喊人的人都從此有了唱秦腔的天才。老一輩的能唱，小一輩的能唱；男的能唱，女的能唱；唱秦腔成了做人最體面的事。任何一個鄉(xiāng)下男女，只有唱秦腔，才有出人頭地的可能。大凡有出息的，是個人才的，哪一個何曾未登過臺，起碼不能哼一陣秦腔呢？！　　農(nóng)民是世上最勞苦的人，尤其是在這塊平原上，生時落草在黃土炕上，死了被埋在黃土堆下；秦腔是他們大苦中的大樂。當老牛木犁疙瘩繩，在田野已經(jīng)累得筋疲力盡，立在犁溝里大喊大叫來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關(guān)關(guān)節(jié)節(jié)的困乏便一盡兒滌蕩凈了。秦腔與他們，是和“西鳳”白酒、長線辣子、大葉卷煙、牛肉泡饃一樣成為生命的五大要素。若與那些年長的農(nóng)民聊起來，他們想象的偉大的共產(chǎn)主義生活，首先便是這五大要素。他們有的是吃不完的糧食，他們?nèi)钡氖歉叱乃囆g(shù)享受。他們教育自己的子女，不會是那些文豪們講的，幼年不是祖母講著動人的迷離的童話，而是一字一板傳授著秦腔。他們大都不識字，但卻出奇地能一本一本整套背誦出劇本，雖然那常常是“之乎者也”的字眼從那一圈胡子的嘴里吐出來十分別扭。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樂趣，高興了，唱“快板”，高興得是被烈性炸藥爆炸了一樣，要把整個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裂腸的唱腔卻表現(xiàn)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來，美給了別人享受，美也熨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皺紋。當他們在收獲時節(jié)的土場上，在月掛中天的莊院里，大吼大叫唱起來的時候，那種難以想象的狂喜、激動、雄壯，與那些獻身于詩歌的文人，與那些有吃有穿卻總感空虛的都市人相比，常說的什么偉大而痛苦的愛情，是多么渺小、有限和虛弱啊！　　我曾經(jīng)在西府走動了兩個秋冬，所到之處，村村都有戲班，人人都會清唱。在黎明或者黃昏的時分，一個人獨獨地到田野里去，遠遠看著天幕下一個一個山包一樣隆起的十三個朝代帝王的陵墓，細細辨認著田埂上、荒草中那一截一截漢唐時期石碑上的殘字，高高的土屋上的窗口里就飄出一陣冗長的二胡聲，幾聲雄壯的秦腔叫板，我就癡呆了，感覺到那村口的土塵里，一頭叫驢的打滾是那么有力；猛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心胸中一股強硬的氣魄隨同著胳膊上的肌肉疙瘩一起產(chǎn)生了?！　∶康睫r(nóng)閑的夜里，村里就常聽到幾聲鑼響：戲班排演開始了。演員們都集合起來，到那古寺廟里去。吹、拉、彈、奏、翻、打、念、唱，提袍甩袖，吹胡瞪眼，古寺廟成了古今真樂府、天地大梨園。導(dǎo)演是老一輩演員，享有絕對權(quán)威；演員是一家?guī)卓?，夫妻同臺，父子同臺，公公兒媳也同臺。按秦川的風俗：父和子不能不有其序，爺和孫卻可以無道；弟與哥嫂可以嬉鬧無常，兄與弟媳則無正事不能多言。但是，一到臺上，秦腔面前人人平等，兄可以拜弟媳為帥為將，子可以將老父繩綁索捆。寺廟里有窗無扇，屋梁上蛛絲結(jié)網(wǎng)；夏天蚊蟲飛來，成團成團在頭上旋轉(zhuǎn)，熏蚊草就墻角燃起，一聲唱腔一聲咳嗽。冬天里四面透風，柳木疙瘩火當中架起，一出場一臉正經(jīng)，一下場湊近火堆，熱了前懷，涼了后背。排演到什么時候，什么時候都有觀眾，有抱著二尺長的煙袋的老者，有凳子高、桌子高趴滿窗臺孩子。廟里一個跟斗未翻起，窗外就“哇”地一聲叫倒好，演員出來罵一聲：誰說不好的滾蛋！他們抓住窗臺死不滾去，倒要連聲討好：翻得好！翻得好！更有殷勤的，跑回來偷拿了紅薯、土豆，在火堆里煨熟給演員作夜餐，賺得進屋里有一個安全位置。排演到三更雞叫，月兒偏西，演員們散了，孩子們還圍了火堆彎腰踢腿，學那一招一式。

編輯推薦

　　《大翮扶風》是賈平凹先生的散文精選集?！洞篝绶鲲L》精選了賈平凹先生自創(chuàng)作以來各個時期不同的代表作品，由賈平凹先生親自修訂，并增加了一些新的篇目。所選文章體現(xiàn)了作家獨特的人生閱歷與藝術(shù)風貌?！洞篝绶鲲L》配有精彩插圖，是閱讀、欣賞賈平凹先生散文創(chuàng)作的絕佳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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