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少年

前言

去年九月。    我從埃及盧克索搭車到帝王谷去，看埃及極盛時代帝王陵墓所遺留下來的藝術(shù)與圖騰，回程的路上，車子拋錨在一個不知名的小村旁邊。四周都是一望無際的沙漠，小村依著石頭丘陵建在一個小坡上，司機(jī)急得不得了，忙著跑到村里找電話，以便我們叫一部新的計程車。    這時，原本圍在村落邊緣觀望的少年和兒童，全部跑到我們車子四周，伸手向我們要錢。我表示沒有錢，小孩和少年并不死心，有一個指著我口袋里的一支雷諾原子筆向我索取，我把原子筆交給那個小孩，沒想到一群孩子竟打起架來，為了爭奪那支價值五元臺幣從臺灣帶去的原子筆。    最后，原子筆被其中一位身體特別健壯的少年搶走了，往山丘那頭跑去，最先從我手里接過原子筆的孩子蹲在地上號啕大哭。    那些孩子都長得黝黑，干瘦，大概是長時間營養(yǎng)不良及在陽光下曝曬的結(jié)果。在埃及炙熱的陽光下，孩子都赤著腳，使我光是看了就能感受到泥土的熱度。    我們的車子在那里停了一個小時，經(jīng)常看到尚未發(fā)育完全的少女和男孩，頭上頂著極大極重的貨物走過。導(dǎo)游告訴我們，這些偏遠(yuǎn)鄉(xiāng)間的孩子，幾乎全是剛會走路就負(fù)起粗重的工作。他并且警告我不要擅自下車到村里去，以免在他們的乞憐下把身上的東西全送給了他們。他說：“這樣的貧窮，在埃及是普遍性的，你就是把身上所有的錢全部送給他們，也無法幫助他們?！?   我便癡癡地坐在窗口往外望著那些用黃土和茅草蓋成的屋宇，真不敢想象剛剛我在帝王谷看到的輝煌壯麗文明是真實的，如此偉大的文明后裔，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貧窮的、為一支原子筆打架的孩子呢？我也想起二十多年前，我所生長的臺灣農(nóng)村，那時的貧窮也是普遍性的，但我們的尊嚴(yán)不至于丟失在一輛拋錨的車子旁邊。    后來我到了希臘。    一夜，我們在希臘南方的愛琴海邊游泳，我仔細(xì)地觀察了一群希臘孩子，他們顯得那樣快樂，在跳板上玩跳水游戲，健康、活潑，而充滿了歡笑。我知道這些孩子是來海邊的別墅度假的，他們的家在市區(qū)，幾乎家家在海邊都有一座美麗的別墅，星期五就全家到海邊度假，在炎熱的夏季享受愛琴海冰沁蔚藍(lán)的海水。    有一個孩子把帶來海邊的手提音響打開，播放著希臘二弦琴彈奏出來的音樂，充滿了海水神秘的氣息。我聽著那音樂不禁入迷了，抬眼望著如洗的藍(lán)空，星星晶明，耀動人的眼睛，突然想起去帝王谷路上的一幕；埃及與希臘相距不遠(yuǎn)，同樣創(chuàng)造過輝煌的文明，為什么這里的孩子卻能這樣快樂？    我也想起了臺灣的幾個海邊河溪，也許我們的孩子沒有這樣富裕、這樣自由，但我們的孩子脫光衣服以后，也可以達(dá)到這樣韻快樂。    隨后，我又去了羅馬，住在市區(qū)里的旅館里。    夜里不免隨意地到羅馬市街上散步，整個羅馬城夜間的燈光十分灰暗，在廣場上，許多少年打開隨身背著的睡袋正準(zhǔn)備就寢，有的則高聲在廣場上唱歌聊天，那些少年，有的看起來還只是十歲出頭的孩子。朋友告訴我，廣場上的少年有很多是在歐洲各地徒步旅行的學(xué)生，是我們所說的“背包黨”。但也有很多是離家出走和無家可歸的孩子，他們夜里就露宿在廣場上。許多罪惡都是在這些廣場上孕育的，像龐克風(fēng)潮，像少年性問題，像吸毒，甚至偷竊與搶劫也是。    當(dāng)夜，我和妻子回到旅館。導(dǎo)游聽說我們走過了廣場和暗巷，真是大吃一驚，認(rèn)為我們能平安回到旅店實在是奇跡。    他說：“你不知道羅馬的治安有多壞！尤其是觀光客夜里在街上走，很少不被搶劫的。你不要看那些是小孩，十歲的羅馬兒童有的也會拿刀行搶，更不要說是青少年了。他們這邊一群那邊一群，堵在街的兩頭，讓你連反抗逃走的機(jī)會都沒有。你要知道，一兩個大人是抵不住十個拿刀的孩子的?！?   聽了這番話，羅馬雄偉的夜景都為之失色，我們也為自己能平安歸來而慶幸不已。但不免想起這個空前偉大的帝國，各種文化都曾達(dá)到過巔峰，沒想到這里的少年孩子完全失去了文化帝國的壯懷，靠著洗劫觀光客在黑暗的角落存活著。    同樣的，我們都市的許多少年，也逐漸沉淪進(jìn)黑暗的深淵，他們失去人生的理想，做了許多我們小時候想象不到的事。    我時常懷念少年時代的一些舊事，那是因為我的少年時代雖然貧窮，卻十分快樂，雖然生活在偏遠(yuǎn)的農(nóng)村，并不曾失去理想的壯懷，雖然花果飄零，卻不曾忘記自己是大國文化的孩子。雖然看到父母辛勤耕種才得溫飽，卻不厭惡艱苦的農(nóng)作；雖然活在升學(xué)的壓力和社會的限制中，卻總還知道人最起碼的尊嚴(yán)；雖然羨慕富貴人家的生活，卻不至于嫉恨和自棄。    而且，在鄉(xiāng)村中、在農(nóng)田里、在荒野外、在生活的淚光中，總知道生命的可貴價值。我看過許許多多大人在挫敗、落空、貧困中度過了一生，但他們并不背棄生命最根本的基礎(chǔ)，那是因為在小努力中有小的慰安，在大奮斗里有大的喜悅——我們這片肥沃土地的生機(jī)，永遠(yuǎn)提供給我們啟示的場景。    我們的孩子什么都沒有，有的只是純潔。    我們小的時候，什么都沒有，有的是時間。就像一片白雪，乍看什么都沒有，可是卻有無限的生機(jī)在其中蘊藏和萌動，等待著春天。這是作為少年，最可珍惜的地方，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為我生長的這個地方、這個時間慶幸，并且不忘以大自然的生機(jī)，來淬礪自己、鞭策自己、愛惜自己——這是為什么把這本集子定名為“白雪少年”的原因。    “白雪少年”是我的第七本散文集，這些篇章是去年（1983）一年的成績，大部分仍然是“深情軒”專欄的結(jié)集?！吧钋檐帯痹谂_灣《新生報》連載期間，每星期都有讀者給我寫信，大部分是面臨關(guān)卡的少年孩子。他們和我談感情、談讀書、談代溝、談文化，甚至談自己的痛苦與歡樂，我常為不知如何給他們答案感到苦惱，但愿這本書能提供一些我的想法。    感謝妻子小鑾，有了她的支持，我才能在這幾年內(nèi)走遍大半個地球，才能在長夜創(chuàng)作時得到真正的滿足與心安。感謝我的孩子亮言，他像一面清明純凈的鏡子，讓我時常照見小時候的自己。    每一個中國孩子都是一面清明純凈的鏡子，是一粒掉落在土地上的麥子，是一支在曠野里飛行的箭，是一棵等待春天發(fā)芽的樹——每一個少年都是一個世界。    中國的少年孩子，我們不要為挫敗而哭，因為大國文化的孩子不隨便落淚。    如果我們哭了，中國的明日、中國的春天，將在我們晶瑩的淚光里看見。    一九八四年五月于安和路客寓

內(nèi)容概要

　　《經(jīng)典作品系列：白雪少年》旨在教會讀者為文時要善于觀察，注意從日常生活的具體事物中尋找最佳切入點。如本文以“從母親多年珍藏的我兒時的國語字典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泡泡糖紙”為切入點；要善于思考，學(xué)會從具體事物中發(fā)現(xiàn)或挖掘深刻的意蘊，就像作者從泡泡糖紙中看到了童年中的“白雪少年”及偉大的母愛一樣。

作者簡介

林清玄，小學(xué)三年級想成為作家；17歲開始發(fā)表作品；20歲出版第一本書；30歲前得遍臺灣所有文學(xué)大獎；32歲與佛結(jié)緣；八山修行，深研經(jīng)藏；35歲出山，四處參學(xué)；40歲成為最具影響力作家之一；連續(xù)十年被評為臺灣十大暢銷書作家。

書籍目錄

總序乃敢與君絕 自序 情與意 發(fā)芽的心情 卷簾 紅心番薯 我唯一的松鼠 溪洲榮陽堂記事 白雪少年 仙堂戲院 銀合歡 白露以后 無聲飄落 青山白發(fā) 情結(jié)之城 野炊 娘子坑的午宴 蘆薈的命運 翡翠蓮霧 射出去的箭 月桃花的心事 愛情樹 初渡河 麥之不死 開窗望蘭亭 舞草的聯(lián)想 沙漠中的旗桿 綠色宗教 鷺鷥與蝙蝠 雪與愛 境與景 光之四書 滴血之港 愛晚晴 盧桑夜船 星落尼羅河 威尼斯船夫 羅馬在閃電中 敏感的花 飄著小雪的蘇荷 冰山雪蓮 花之集市 鄒大夫傳奇 法輪常轉(zhuǎn) 袖珍與懷璧 大地之聲

章節(jié)摘錄

版權(quán)頁：   我最喜歡清晨曦光初見的時刻。那時，一天的勞動剛要開始，心里感覺到要開始勞動的喜悅，而且面對一片昨天采摘時還青澀的果子，經(jīng)過夜的洗禮，竟已成熟了，可以深切地感覺到生命的躍動，知道每一株果樹全都有著使果子成長的力量。我小心地將水蜜桃采下，放在已鋪滿軟紙的籮筐里，手里能感覺到水蜜桃的重量，以及那充滿甜水的內(nèi)部質(zhì)地。捧在手中的水蜜桃，雖已離開了它的樹枝，卻像一株果樹的心。 采摘水蜜桃和梨子原不是粗重的工作，可是到了中午，全身幾乎已經(jīng)汗?jié)瘢形缍盏呐柺谷瞬坏貌幻撊ネ饷娴拿抟?。這樣輕微的勞作，為何會讓人汗流浹背呢？有時我這樣想著。后來找到的原因是：水蜜桃與水梨雖不粗重，但它們那樣容易受傷，非得全神貫注不可——全神貫注也算是我們對大地生養(yǎng)的果實應(yīng)有的一種尊重吧！ 才一個月的時間，我們差不多把果園中的果實完全采盡了，工人們?nèi)糠殴?，轉(zhuǎn)回山下，我卻愛上了那里的水土，經(jīng)過果園主人的準(zhǔn)許，答應(yīng)讓我在倉庫里一直住到春天。能夠在山上過冬是我意想不到的，那時候我早已從學(xué)校畢業(yè)，正等待著服兵役的征集令，由于無事，心情差不多放松下來了。我向附近的人借到一副釣具，空閑的時候，就坐客運車到霧社的碧湖去徜徉一天，偶爾能釣到幾條小魚，通常只是飽覽了風(fēng)景。 有時候我坐車到廬山去洗溫泉，然后在溫泉巖石上曬一個下午的太陽；有時候則到比較近的梨山，在小街上散步，看那些遠(yuǎn)從山下爬上來賞冬景的游客。夜間一個人在倉庫里，生起小小的煤爐，飲一壺?zé)疲缓筇稍诖采?，?xì)細(xì)地聽著窗外山風(fēng)吹過林木的聲音，深深覺得自己是完全自由的人，是在自然中與大地上工作過、靜心等候春天的人。 采摘過的果園并不因此就放了假，果園主人還是每天到園子里去，做一些整理剪枝除草的工作，尤其是剪枝，需要長期的經(jīng)驗與技術(shù)，聽說光是剪枝一項，就會影響明年的收成。我的四處游歷告一段落，有一天到園子去幫忙整理，我所見的園中景象令我大大吃驚。因為就在一個月前曾結(jié)滿累累果實的園子，這時全像枯萎了一般，不但沒有了果實，連過去掛在枝干尾端的葉子也都凋落凈盡，只有一兩株果樹上，還留著一片焦黃的、在風(fēng)中抖顫著隨時要落在地上的黃葉。

編輯推薦

《林清玄經(jīng)典作品系列:白雪少年》是作者的第七本散文集，這些篇章是去年（1983）一年的成績，大部分仍然是“深情軒”專欄的結(jié)集。“深情軒”在臺灣《新生報》連載期間，每星期都有讀者的寫信，大部分是面臨關(guān)卡的少年孩子。他們談感情、談讀書、談代溝、談文化，甚至談自己的痛苦與歡樂，作者常為不知如何給他們答案感到苦惱，但愿這本書能提供一些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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