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夢樓隨筆

前言

　  本書是根據(jù)中曉遺留下來的札記由友人編選而成的。這些札記用毛筆或鋼筆寫在一些零碎的紙張上。中曉生前將它們裝訂成整整齊齊的三個本子，分別題以集名。本書的寫作時間，大約是五十年代末至“文革”前兩年?！? 一九五五年，中曉在胡風案受審期間，舊疾復(fù)發(fā)，咯血不止，被允準保外就醫(yī)，回到紹興鄉(xiāng)下。自然收入沒有了，甚至連購買戶口米的糧票也沒有了，他只得依賴在當?shù)剜]局做小職員的父親苦撐度日。大躍進三年災(zāi)害時期，有一天，我的妻子張可收到一封寄至上海戲劇學院的信。拆開來，其中還套有另一封密封的信，這是中曉寫給我的。他不知我也被定為胡風反革命分子，日子很不好過。他在信中說：“你的情況大概還好，我很困難，活不下去了。但我還想活……”他期待我伸出援助的手。讀了他的來信，我心中為之慘然，思緒萬千。中曉進新文藝出版社，我有引薦的責任。當時他剛剛二十出頭，至今我還記得他那雙閃閃發(fā)亮似乎永遠在追尋生活奧秘的大眼睛，是那樣澄澈、坦誠……。當時我聽了友人的介紹，寫信邀請這個不相識的青年到新文藝來工作。他很少講話，總是默默地傾聽著。一開始他就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從道義上說，我不能對他的來信置之不理。可是，我當時的處境又能為他做些什么呢？信件來往在胡風案件中曾構(gòu)成嚴重的問題，令人心有余悸。我拿著他的信，心中志忑不安，害怕再惹禍事。在作為定案準則的《胡風反革命集團三批材料》中，中曉被說成是最反動的。他的一些直率言詞，被解釋作具有特殊的“反革命敏感”。這種說法經(jīng)過大肆渲染，“張中曉”已成為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直到六十年代，在一本指定作為學習文件的小冊子中，仍在重復(fù)這些說法。我和中曉的交往曾成為我在審查中的一個問題。一九五七年年初，組織派兩位和我共過事的老作家來找我談話，我為中曉申辯，說他是一個純樸的青年，當即受到其中一位嚴厲的呵叱。后來我被指為對抗審查，這也是證據(jù)之一。由于這些事記憶猶新，我拿著中曉的來信，真不知怎么辦才好。那時朋友中還有一位和我往來，他是我深深信賴的槽山。我去和他商量，他經(jīng)過考慮，認為還是不要聲張為妥。我把信壓了下來。但是不久，中曉又寄來了第二封信，他在信中。再一次發(fā)出呼吁，訴諸我的良知，企圖喚醒我由于權(quán)衡利害逐漸變得麻木而凍結(jié)起來的同情心。我不知道其他處境相阿的人是否像我一樣經(jīng)過如此劇烈的心靈交戰(zhàn)？我在審查時期曾有好嘰次經(jīng)過了這樣的精神危機。也許勇者是不會這樣的，可是我的內(nèi)心中蘊含著一些我所不愿有的怯懦成分。這一次我克服了自己的怯懦，但是應(yīng)該承認，我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做到這一步的，我通過羅蓀把中曉的信反映給主持上海文教工作的石西民。他曾向我表示過，可以向他反映自己的困難，包括其他受到處分的人，哪怕關(guān)在牢里的也一樣。我和石西民素不相識，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并不敢深信，但后來證明他是真誠的。在那可怕的歲月中，多虧有這樣一些人，中曉總算有了一線生機?？墒撬麤]有活多久就逝世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說得出中曉離開世間的確切年月了?？梢灾赖氖牵嗷盍艘恍r日，偏偏還再經(jīng)歷一次文革的浩劫。這究竟是命運的播弄？還是天地不仁，必須使他遍歷人間的苦難？那時他只身蟄居上海，在新華書店做些寄發(fā)書刊的雜活，勉強糊口。“文革”一來；苦難和疾病把他拖垮了。據(jù)估計，他死于一九六六年尾或一九六七年初，享年三十六七歲。當中曉能夠苦撐著生存下來的時候，他是相信未來，相信知識的力量的。他決不芍且偷生，能活一天，就做一天自己要做的事，這本《無夢樓隨筆》就是一個見證。書中生動地表明他是怎樣在困厄逆境中掙扎，怎樣處于絕地還在內(nèi)心深處懷著一顆不滅的火焰，用它來照亮周圍的陰霾和苦難。當時他的貧困’是難以想象的。我們從他的札記里時?？梢宰x到：“寒衣賣盡”、“早餐闕如”、“寫于咯血后”……之類的記載。據(jù)說他曾把破舊外衣補補縫縫改為內(nèi)褲。他就是在這種極端艱難困苦中，一筆一筆寫下他那血淚凝成的思想結(jié)晶?！? 當編者把書稿交給我囑我寫序的時候，正是我即將動身到南方去的前夕。在這短短幾天內(nèi)，我讀了經(jīng)過整理的書稿，又借來中曉那三本札記。一邊讀，一邊心潮隨之起伏激蕩。我還來不及細細咀嚼，借來的書稿和札記都得交還了。我寫這篇序的時候，總覺得未能較深體會這些平凡而又極不平凡的文字的深意’。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一九五五年事件，痛定思痛，我們在許多方面幾乎有著同樣的內(nèi)，心體驗和精神歷程。這首先表現(xiàn)在完全出于痛苦的反思上。這種反思是痛苦的，但它是以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來進行的。人的尊嚴愈是遭到凌辱，人的人格意識就愈是變得堅強起來。這是施加暴虐的人所無法理解的。在那些年代里，中曉以旺盛的求知欲讀了他所能得到的書籍。在哲學方面，除馬恩著作，主要是康德和黑格爾。他也是黑氏《小邏輯》一書的熱心讀者。札記摘錄了大量《小邏輯》的文字，使用的都是賀譯，此外，他為了拓廣視野，補足自己知識的不足，還讀了不少古書。我發(fā)覺他對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都予以特殊的注意，這似乎在糾正過去用唯物唯心劃線，和輕視思辨哲學的偏頗。札記中還用了不少篇幅來摘錄《周易》的文字，可惜很少據(jù)以引申出自己的見解。中曉摘錄這些文字，一定有他的想法，可惜我們無法懸揣。札記中還摘錄了不少基督教圣經(jīng)新舊約中的文，字。這方面比較容易理解。比如札記曾摘錄《舊約箴言》的話：“你在患難之日若膽怯，你的力量就微小”，顯然就是和他當時處境與心情密切相關(guān)的?！? 以上是我匆匆讀了中曉的札記手稿后的一點印象，。這本書的不平常處，就在于它的作者沒有想到能發(fā)表供人閱讀。他那隱閉著的心靈沉思，我們從這本選編而成的《無夢樓隨筆》中，只能窺見一斑。要理解他在飽經(jīng)息難中所留下的心路歷程，即便讀了他的全部札記，恐怕也還不能輕易揭開那扇隱密的心扉。因為在當時處境下，縱使寫給自己看，也還不能直言無忌。札記中有一些隱語，一時是不容易明白它的含意的。札記中也有一些觀點是在反思中出現(xiàn)而尚未成型的看法，記下來可能是為了備忘，以待目后進一步思考。但我覺得，如果我們仔細去體會，就可以從那些斷斷續(xù)續(xù)記下來的一鱗片爪的思想軌跡，去探索他的思想變化、心理活動和精神歷程。他在歷經(jīng)磨難艱苦備嘗的逆境中，沒有喪失生活的勇氣，始終懷著一顆在知識中尋求力量的赤子之心，這不是每個中國知識分子都可以做到的?！? 中曉把他的下榻一隅叫做“無夢樓”，《無夢樓隨筆》也因此得名，這使我想起不久前出版的顧準的著作《從理想主義到經(jīng)驗主義》。他們都命運坎坷，并不是為了立言傳世而著書立說，只是由于不泯的良知寫出自己的內(nèi)心獨白。中曉的“無夢”，我想大概也含有拋棄夢想，向烏托邦告別的意思吧?！? 一九九二年除夕

內(nèi)容概要

作者張中曉以思想敏銳和文風尖銳著稱，被稱為當代中國的杜勃羅留波夫。該書《無夢樓隨筆》既有對哲學、文學、社會、人生等方面的問題所闡發(fā)的精深見解，也有對自己當時處境的描述和世故、失望甚至絕望、掙扎的情緒的表露，反映了一個身處特殊境遇中的人的真實思想。

作者簡介

張中曉(1930—1966或1967)，浙江紹興人。1952年在上海新文藝出版社任編輯。1955年因“胡風反革命集團”案受審，肺病復(fù)發(fā)，被允許保外就醫(yī)，回到紹興鄉(xiāng)下，生活極端困苦。病中寫了大量的思想筆記?！拔幕蟾锩鼻跋Γ瑸榫S持生活，回到上海新華書店儲運部勞動。

書籍目錄

序
無夢樓文史雜抄
拾荒集
狹路集
青春祭——記張中曉與胡風
《無夢樓隨筆》的誕生
張中曉和他的《無夢樓隨筆》

章節(jié)摘錄

　  一　  全部哲學史上的偉大思想家，幾乎都提出了一個中心課題(道德原則)，即：哲學的任務(wù)是在于使人有力量(理性)改變外來壓迫和內(nèi)在沖動。這在康德為自我，在黑格爾為主觀自由，在斯賓諾沙為理性力量，在狄德羅為約束原點的統(tǒng)治，在費爾巴哈為愛和節(jié)制——理性力量的不同形式，提高人的靈魂，超越現(xiàn)實而走向更高尚的境界。他們的價值，就在這里?！? 無夢樓案：康德例外，他對這力量本身懷疑?！? 二　  哲學的具體原則，應(yīng)當是對于自然力量或精神力量有意義的認識。它使人們有力量鍛煉自己的心靈和發(fā)展自己的精神，因之，真正的人、名副其實的人是作為精神實體來完成的?！? 案：如果物質(zhì)生活提高，而心靈空虛，精神萎縮，那么，精神就不足養(yǎng)活肉體，必然流為放縱和狂蕩?！? 三　  在黑格爾的概念的威力面前，任何邏輯思考都軟弱了，空疏了，任何理智都僵化了，干枯了，只有感性的語言不失其鮮艷性和生動性，道德格言還有一定的人生價值和思辨的形式，因為，道德格言本身同時是一殊相?！? 四　  懂得哲學要有一定的抽象思考能力。而報紙的一般性質(zhì)是：經(jīng)常的戰(zhàn)斗準備，對于急需報道的聳人聽聞的當前問題的熱情關(guān)心?！? 五　  一個純粹形式的范疇可以應(yīng)用來指謂許多異常不同的事物。因此，人們有時不知他們所攻擊的種種見解與他們所堅持的見解為同一之物，他們的互相攻擊，或樹敵門外或操戈室中，實在由于空洞字面的區(qū)別。例如，信仰的。直接知識說，主張直觀上帝的人格，在對本身具有普遍性的人格的直觀之中，建立信仰和確信。主觀說者以為間接知識即有限知識(知性)的基礎(chǔ)上，不可能尋到上帝(無限之內(nèi)在表現(xiàn))。然信仰或直接知識，在別處亦名靈感或內(nèi)心啟示，天賦予人的真理(良知？)、人的健康或常識。凡此種種形式，皆同以一個真理之直接呈現(xiàn)于意識為基本原則。無夢樓案：直接信仰說并非否認事實與思想(真理)，而是將它們作為喚起、推動信仰的東西，而不是作為本身?！? 六　  抽象思考總是和當前現(xiàn)實問題矛盾。正如必然性和偶然性，本質(zhì)和現(xiàn)象之間的矛盾那樣。偉大的思想家在他死后許多年才被理解，這是因為同代人的目光總是被當前現(xiàn)實紛亂和成見的鐵壁所阻擋的緣故?！? 七　  永恒——當前現(xiàn)實的否定，而現(xiàn)實——歷史永恒的否定。從現(xiàn)實的角度來看，只存在一時的東西，而不存在永恒的東西?！? 八　  人創(chuàng)造著歷史，人類的行動和斗爭構(gòu)成了歷史發(fā)展的內(nèi)容。歷史的道路不是預(yù)先規(guī)定的，不是先驗的途徑，相反，它是既往的人類行動的結(jié)果和將來的人類行動的開始。走到哪里算哪里，——實驗主義歷史觀也。相當長的時期以來，人們一直用迷信說明歷史，而我們卻應(yīng)當以歷史說明迷信，否定迷信。作出對生活最高目的的合理的和合乎倫理的解釋，是今日道德哲學的工作和責任，也是歷史哲學的道德性和戰(zhàn)斗性?！? 九　  歷史有情，不是人事無常，正如歷史無情，不是因果報應(yīng)。因為世界并不是裁判所，而是生活的地方。必然性可以休矣?！? 歷史什么事情也沒有做，它并不擁有任何無窮的豐富性，它沒有在任何戰(zhàn)斗中作戰(zhàn)！做這一切、擁有這一切并為這一切而斗爭的不是歷史(概念的、抽象的歷史)，而正是人，現(xiàn)實的、活生生的人?！? 歷史不是把人當作達到自己的目一的的工具來利用的某種特殊的人格。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　  十　  機械論者所強調(diào)的最簡單前提本身，重復(fù)一千遍也不足以使我們認識任何存在的事物。因為認識，首先必須肯定思想者的心靈力量，它外在表現(xiàn)為獨立思考和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它的成果是獨創(chuàng)見解和具有科學價值的著作，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這個命題意義在此?！? 十一獨斷主義的方法是通過某一特定的命題把這個或那個原則說成規(guī)定性。這種原則總是有條件的，因而它具有辯證法，即在自我中對自身的破壞。　  十二　  任何精神工作，在任何時候，所面對和所從事的，不是現(xiàn)成存在的世界，而是尚待發(fā)現(xiàn)的世界。每一個人所說明的東西，與其說是確定的存在，不如說是并不確定的想象，他們所得的不是相同，而是小同大異。普遍性(真理)是相同的一面，特殊性(個人風格等)卻構(gòu)成了重要的，而且完全不同的另一面?！? 十三　  只有成為你自己的，才能從外在的變成內(nèi)在的。任何對于人的事物都是如此?！? 十四　  少年時期，真理使我久久向往，真實使我深深激動。但后來，我感到真實像一只捉摸不住的螢火兒，真理如似有實無的皂泡了，康德的陰影逼近我?！? 康德看到了真理的矛盾(二律背反)，但把它歸咎于主觀認識能力的缺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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