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翎文集：財主底兒女們

內(nèi)容概要

時間將會證明，《財主底兒女們》底出版是中國新文學史上一個重大的事件。在這部不但是自戰(zhàn)爭以來，而且是自新文學運動以來的，規(guī)模最宏大的，可以堂皇地冠以史詩的名稱的長篇小說里面，作者路翎所追求的是以青年知識分子為輻射中心點的現(xiàn)代中國歷史底動態(tài)。然而，路翎所要的并不是歷史事變底紀錄，而是歷史事變下面的精神世界底洶涌的波瀾和它們底來根去向，是那些火辣辣的心靈在歷史運命這個無情的審判者前面搏斗的經(jīng)驗。真實性愈高的精神狀態(tài)（即使是，或者說尤其是向著未來的精神狀態(tài)），它底產(chǎn)生和成長就愈是和歷史的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的人生糾結(jié)得深，不能不達到所謂“牽起葫蘆根也動”的結(jié)果，那么，整個現(xiàn)在中國歷史能夠顫動在這部史詩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里面，就并不是不能理解的了。在封建主義里面生活了幾千年，在殖民地意識里面生活了幾十年的中國人民，那精神上的積壓是沉重得可怕的，但無論沉重得怎樣可怕，還是一天一天覺醒了起來，一天一天挺立了起來；經(jīng)過了無數(shù)的考驗以后，終于能夠悲壯地負起了這個解放自己的戰(zhàn)爭底重擔。人能夠概括地對這提出簡單的科學的說明，人更應(yīng)該理解這里面的浩瀚無際的、生命躍動的人生實相。在那中間的青年知識分子，一方面是最敏感的觸須，最易燃的火種，另一方面也是各種精神力量最集中的戰(zhàn)場，因而也就是最富于變化的、復雜萬端的機體。這種夾在錘和砧之間的存在，人能夠簡單地對它提出科學的分析和批判，但那里面的層出不窮的變幻，如火如荼的沖激，鮮血淋漓的斗爭，在走向未來的歷史路程上，卻有著多么大的教育的意義。在這里，作者和他底人物們一道置身在民族解放戰(zhàn)爭底偉大的風暴里面，面對著這悲痛的然而偉大的現(xiàn)實，用著驚人的力量執(zhí)行了全面的追求也就是全面的批判。說全面的，當然不應(yīng)是現(xiàn)象底巨大懼收的羅列，而是把握住精神現(xiàn)象底若干主要的傾向，橫可以通向全體，直可以由過去通向未來的傾向。我們看到了封建主義底悲慘敗戰(zhàn)，兇惡的反撲，溫柔的嘆息，以及在偽裝下面再生了的丑惡的形狀，我們看到了殖民地性個人主義底各種形式，一直到被動物性主宰著的最原始的形式，一直到被教條主義武裝著的最現(xiàn)代的形式。在這中間掙扎著忠實而勇敢的年青的生靈們），雖然帶著錯誤甚至罪惡，但卻是兇猛地向過去搏斗，悲壯地向未來突進。這一切，被自一·二八到蘇德戰(zhàn)爭底爆發(fā)這個偉大的時代所照耀，被莊嚴而又痛苦的民族大戰(zhàn)爭所激蕩，被時代要求和戰(zhàn)爭要求鞭打著的這古國底各種生活觸手所糾纏。人沒有權(quán)利懷疑作者為什么把舞臺限在后方，為什么不正面地接觸到勞苦人民底世界，因為這不是作者要在這里負起的任務(wù)，人卻應(yīng)該感受得到，在這部史詩里面所照耀的，正是勞苦人民底神圣的解放愿望和他們底偉大的戰(zhàn)斗目標。人更應(yīng)感受得到，作者底一切努力一切爭斗，正是為了和讀者們一道通向那個愿望，突向那個目標。作者自己說，一切生命和藝術(shù)，都是達到未來的橋梁。正是這個把自己變成達到未來的橋梁或踏腳石的志愿，才有可能產(chǎn)生了把七十個左右的人物底運命旋轉(zhuǎn)在那個愿望那個目標下面的磅大的氣魄。從這里就可以理解作者所說的，他所追求的，“是光明、斗爭的交響和青春的世界底強烈的歡樂”。是的，是“歡樂”。但可以把這換寫為“痛苦”，也可以把這換寫為“追求”。歡樂，痛苦，追求，這些原是“我們時代的熱情”（借用那個蔣純祖底用語）還沒有找出適當?shù)谋憩F(xiàn)語的那個passion所必有的含義。時代底passi0n產(chǎn)生了作者底passi0n和他底人物們底passi0n。作者說，作為他底對象們底綜合性的人物，那個蔣純祖，是舉起了他底整個的生命在呼喚著，然而，人不難感到，作者自己更是舉起了他底整個的生命向他底人物們和讀者們在呼喚著的。原來，作者底對于生活的銳敏、感受力正是被燃燒似的熱情所推進，所培養(yǎng)，所升華的。沒有前者，人就只會飄浮，但沒有后者，人也只會匍伏而已罷。沒有前者，人當然不能突入生活，但沒有后者，人即使能多少突入生活，但突入之后就會可憐相地被那裂縫夾住“唯物的”腦袋，兩手無力地抓撲，更不用說能否獲得一種主動的沖激的精神了。不過，這些當是易于被人感受的，除非他是一段木頭，但人也許不易感受到貫串在這里面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似的要素，作者底深邃的思想力量或者說堅強的思想要求罷。沒有對于生活的感受力和熱情，現(xiàn)實主義就沒有了起點，無從發(fā)生，但沒有熱情和思想力量或思想要求，現(xiàn)實主義也就無從形成，成長，強固的。前者使教條主義狼狽地潰退，后者使客觀主義不能夠藏身。但若就一部作品底創(chuàng)造過程說，這三者總是凝成了渾然一體的、向人生搏斗的精神力，而這里面的思想力量或思想要求的成份，開始是盡著引導的作用，中間是盡著生發(fā)、堅持的作用，同時也受著被豐富被糾正的作用，最后就收獲了新的思想內(nèi)容底果實。人會吃驚于這部史詩里面的那些痛苦的境界，陰暗的境界，歡樂的境界，莊嚴的境界……，然而，如果沒有對于生活的感受力和熱情，這些固然無法產(chǎn)生，但如果對于生活的感受力和熱情不是被一種深邃的思想力量或堅強的思想要求所武裝，作者又怎樣能夠把這些創(chuàng)造完成？又怎樣能夠在創(chuàng)造過程中間承受得起？正是和這種被思想力量或思想要求所武裝的對于生活的感受力和熱情一同存在的，被對于生活的感受力和熱情所擁抱所培養(yǎng)的思想力量或思想要求，使作者從生活實際里面引出了人生底悲、喜、追求、搏斗積夢想，引出了而且創(chuàng)造了人生底詩。正由于抱著了這思想力量或思想要求，所以作者能夠創(chuàng)造出“光明、斗爭的交響”。說交響，當然是在眾聲底和鳴中間始終有著一條主音在。人不難看到，被民族解放戰(zhàn)爭中間的時代要求和人民要求所照耀，被對于半封建半殖民地意識形態(tài)的痛烈的批判所伴奏，回旋著前一代青年知識分子底由反叛到敗北，由敗北到復古主義的歷程，這一代青年知識分子底在個人主義的重負和個性解放底強烈的渴望這中間的悲壯的搏戰(zhàn)。在那個蔣少祖身上，作者勇敢地提出了他底控訴：知識分子底反叛，如果不走向和人民深刻結(jié)合的路，就不免要被中庸主義所戰(zhàn)敗而走到復古主義的泥坑里去。這是對于近幾十年的這種性格底各種類型的一個總的沉痛的憑吊。而在那個蔣純祖身上，作者勇敢地提出了他底號召：走向和人民深刻結(jié)合的真正的個性解放，不但要和封建主義做殘酷的搏戰(zhàn)，而且要和身內(nèi)的殘留的個人主義的成份以及身外的偽裝的個人主義的壓力做殘酷的搏戰(zhàn)。這是這一代千千萬萬的青年知識分子應(yīng)該接受但卻大都不愿誠實地接受，企圖用自欺欺人的抄小路的辦法回避掉的命運。不用說，和一切真實的心靈一樣，作者是向著未來，為了未來的，所以他底熱情的形象到了以蔣純祖底傳記為主音的第二部，就更凄厲，更激蕩，更痛苦，也更歡樂而莊嚴.在被丟掉了的初稿里面，相當于蔣純祖的那個人物，是走上了比他更年青、更單純、也就能夠直線突進的，在這里的少年陸明棟所走的路，但這里的蔣純祖卻留在了后方，承受了痛苦的搏斗，而且終于倒下了。這是，人物性格底內(nèi)在要求不能不這樣，作者自己的思想要求也不能不這樣。走向未來，當然有種種的路，那里面也當然有直線突進的路，但直線突進的路并不能變?yōu)閷τ诖藭r此地的負擔的逃避，而蔣純祖底性格更不是這樣的幸運兒。他得承受更大更大的痛苦的搏斗，從他底搏斗里面展示出更深更廣的歷史的意義。一個蔣純祖底倒斃啟示了鍛煉了無數(shù)的蔣純祖。就這樣，作者完成了他底史詩底構(gòu)成和他底人物底經(jīng)歷。在我們底文藝領(lǐng)野，矗立著魯迅的大旗。在今天，人會承認這面大旗，人更樂于自命是這面大旗底衛(wèi)士，但人卻不愿或不肯看見，多年以來（包括魯迅在生的時候），雖然也有一些來自這個傳統(tǒng)的真誠的戰(zhàn)斗，但卻有多少腐蝕這面大旗，淹沒這面大旗的烏煙瘴氣。什么是魯迅精神？豈不就是生根在人民底要求里面，一下鞭子一個抽搐的對于過去的襲擊，一個步子一印血痕的向著未來的突進？在這個意義上，不管由于時代不同的創(chuàng)作方法底怎樣不同，為了堅持并且發(fā)展魯迅底傳統(tǒng)，路翎是付出了他底努力的。自新文藝誕生以來，一直肯定著學習世界文學底戰(zhàn)斗經(jīng)驗。然而，雖然不能抹殺那努力下來的痕跡，但可悲的倒是太容易發(fā)現(xiàn)結(jié)構(gòu)底模仿，主題底竊取，人物底抄襲……●世界文學底戰(zhàn)斗經(jīng)驗應(yīng)該指的是，那些文藝巨人們雖然各各在時代底限制和思想底限制下面，但卻能用著最高的真誠向現(xiàn)實人生突進，把人生世界里的真實提高成藝術(shù)世界里的真實的，那一種戰(zhàn)斗的路徑和戰(zhàn)斗的能力。那么，由于人類解放思想底武裝和我們偉大的時代底要求這些有利的條件而擺脫了他們底思想上的限制或苦惱，從戰(zhàn)斗底需要出發(fā)，汲取甚至征服著幾個偉大的作家（特別是L·托爾斯泰）底現(xiàn)實主義，路翎也是付出了他底努力的。但作者是二十幾歲的青年，而且成長在生活在激蕩一切的，偉大的民族解放戰(zhàn)爭時期，所以他底搏斗，人生上的和藝術(shù)上的搏斗都燃燒在青春底熊熊的熱情火焰里面。人如果能夠看出這灼人的青春底火焰的對于我們底人生、我們底文藝有著怎樣的寄與，人就能夠把作者自己所說的“失敗”和“弱點”只當作青春的熱情所應(yīng)有的特點來理解的罷。所以，《財主底兒女們》是一首青春底詩，在這首詩里面，激蕩著時代底歡樂和痛苦，人民底潛力和追求，青年作家自己的痛哭和高歌！就暫用這幾節(jié)話當作對于這首詩和他底讀者們的祝福罷。 一九四五，七月三日，記于渝郊避法村。 胡風

作者簡介

路翎,作家。原名徐嗣興。江蘇南京人。1940年曾任國民政府經(jīng)濟部礦治研究所職員、煤焦辦事處職員，南京中央大學文學系講師，1949年后歷任中國青年藝術(shù)劇院創(chuàng)作組組長，中國劇協(xié)劇本創(chuàng)作室專業(yè)作家，1955年因受胡風冤案牽連，錯劃為反革命集團成員，1980年平反，后任中國戲劇出版社編審。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二、四屆理事。1937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財主的兒女們》，中篇小說《饑餓的郭素娥》，短篇小說集《朱桂花的故事》、《初雪》、《求愛》，話劇劇本《英雄母親》、《祖國在前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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