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清真集箋
出版時間：1985/4/1 出版社：香港三聯(lián)出版社 作者：羅忼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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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忼烈先生的《周邦彥清真集箋》一九八五年春初版于香港，輾轉(zhuǎn)求得，已在七年之后，真是相見恨晚了。
周邦彥的詩好，文亦好，卻終被詞名所掩，人們愛讀的，仍是他的詞，清真詞的選本、校本、箋注本，古的不說，今人所作，也就不少，而《集箋》猶自有其獨勝之處。
清真詞的特點，是以極為精致的曲調(diào)與字句來安排委婉凄艷的故事，取景又皆從尋常日用中來。前人下以“質(zhì)實”兩字?jǐn)嗾Z，可謂確切，即不僅有時間，有地點，有人物，有過程，而且連場景道具的描寫，也都真切實在。《集箋》于此，特具深心。其他注本輕輕放過的，《集箋》每每詳加征引，箋釋求詳。如《慶春宮》中“偏憐嬌鳳，夜深簧暖笙清”，陳元龍本句下無注；今人作周詞賞析，解此句云：“她拿著一支笙吹奏著，氣息溫暖了簧片，發(fā)出清亮的樂音”；《集箋》則援周密《齊東野語》：“趙元父祖母齊安郡夫人徐氏，幼隨其母入?yún)强ね跫遥秩肫皆ね跫?，嘗談兩家侈盛之事?！惑弦徊?，已是二十余人，自十月旦至二月終，日給焙笙炭五十斤，用錦熏籠藉笙于上，復(fù)以四和香熏之。蓋笙簧必用高麗銅為之，靘以綠蠟，簧暖則字正而聲清越，故必須焙而后可。陸天隨詩云：‘妾思冷如簧，時時望君暖’；美成樂府，亦有‘簧暖笙清’之語……”，以宋人語道宋人事，自覺可信。笙之簧必暖而后聲清，已見于庾子山的《春賦》：“更炙笙簧，還移箏柱”；唐詩中也有不少描寫，如杜牧《寄李起居四韻》：“鳳管簧寒不受吹”；秦韜玉《吹笙歌》：“纖纖軟玉捧暖笙”；李群玉“銀笙凍不流”，題云“臘夜雪霽，月彩交光，……命家仆吹笙數(shù)曲……”，亦雪霽夜寒，笙簧冷而難發(fā)聲也。但若非郡王之府，當(dāng)無日給焙笙炭之侈盛，則周詞曰“華堂舊日逢迎，花艷參差，香霧飄零”(香霧或即“四和香”之熏然也)，想必不是尋常府第，故雖“眼波傳意”，卻終“恨密約、匆匆未成”，徒為當(dāng)時一餉留情的“顧曲周郎”種一段無盡相思。亦信詞人未肯輕下一筆也。
再如《浣溪沙》(寶扇輕圓淺畫繒)“飛蠅不到避壺冰”句，陳元龍本僅注“鮑昭云清如玉壺冰”，《集箋》則詳解道：“鮑照《代白頭吟》：‘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食苗實碩鼠，玷白信蒼蠅。’冰氣寒，故蠅避之。梅堯臣《韓子華遺冰》云：‘開盤一見水玉璞，置坐百步無青蠅?！嗤艘狻！毕氡藭r既無電扇，亦無空調(diào)，則置冰于室，祛暑兼驅(qū)蠅，又不與自然隔絕，清真筆下的一幅避暑圖，不令人頓生好古之心么？
既專意留心于場景中的道具，便覺箋有未盡者。如《丁香結(jié)》中“寶幄香纓，熏爐象尺”，箋曰：“溫庭筠《織錦詞》：“象尺熏爐未覺秋，碧池已有新蓮子?！倍跋蟪哐瑺t”語本出自《西京雜記》：“天子……以象牙為火籠”，則象尺，即象齒也。又《秋蕊香》“問知社日停針線”句，箋引張籍《吳楚歌詞》、杜甫《燕子來舟中作》、晏殊《破陣子》，卻猶嫌未盡其意。社日是自三代迄南宋，數(shù)千年間，行之不替的盛大節(jié)日。宋人社日詩有：“樹下賽田鼓，壇邊祠肉鴉”(梅堯臣)；“社日取社豬，燔炙香滿村”(陸游)；“社下燒錢鼓似雷，日斜扶得醉人回。青枝滿地花狼藉，知是兒孫斗草來”(范成大)。是可概見當(dāng)日盛況之一斑。又社日婦女停針線外，并有歸寧之俗(見《夢華錄》)。解此，再讀清真詞：“乳鴨池塘春暖，風(fēng)緊柳花撲面。午妝粉指印窗眼，曲里長眉翠淺。
問知社日停針線，探新燕。寶釵落枕夢春遠(yuǎn)，簾影參差滿院?！眲t“社日”二字原在點出背景：如此簫鼓喧闐，女子盡歡之日，平康曲里，寂寂院落，惆悵芳心，卻一無所托。開眼春色撩人，合眼卻春去愈遠(yuǎn)，其中意味，豈不深長？可謂不著“風(fēng)流”，盡得“風(fēng)流”也。
又《紅林檎近》(風(fēng)雪驚初霽)一首，“宴席晚方歡。梅花耐冷，亭亭來入冰盤”句，昔年俞平伯先生曾撰文釋此，云句本陳徐陵《春情》詩“梅花奠酒盤”，而“酒盤”即“春盤”，清真此句即謂將梅花放入春盤之中(見《論詩詞曲雜著》)。如此解釋，似于理可通而于據(jù)未足，酒盤，春盤，到底不是冰盤(韓愈詩“冰盤夏薦碧實脆”，則冰盤非僅見于春間也)，故仍覺未諦其意。揆諸清真詞中，《花犯?詠梅》一闋，亦有“去年勝賞曾孤倚，冰盤同宴喜”句，想來此確系宴席中物。宋詩僧道璨《柳塘集?西湖除夕詩》有“又來上國看新元，細(xì)嚼梅花咽冷泉”；楊太后《宮詞》云“角黍冰盤饤饾裝，酒闌昌歜泛瑤觴”，雖梅花、冰盤分見，但細(xì)味其意，不難見出聯(lián)系；又所詠乃南渡之后的風(fēng)情，而其源或可上溯。然而究竟是否饤饾角黍、梅花點綴其上，即為冰盤呢？《越諺?器用》則曰：“冰盤，最大之盤，古之簠也。”今《集箋》于此兩句之下皆未加注，則懸疑猶未得釋也。
人謂美成詞多用唐人詩句隱括入律，渾然天成(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陳元龍注本已為拈出數(shù)上處，不過時有舛誤。今《集箋》間采陳注，又為之一一厘正，且作了許多補充，但仍有幾處小小的遺漏，如《意難忘》“私語口脂香”句，箋引《花間集》顧夐《甘州子》“山枕上，私語口脂香”，而白居易詩有“暗嬌妝靨笑，私語口脂香”；(《江南喜逢蕭九徹因話長安舊游戲贈五十韻》)又《塞垣春》“玉骨為多感，瘦來無一把”，語出玉谿生詩“玉骨瘦來無一把”；(《偶成轉(zhuǎn)韻七十二句贈四同舍》)又《尉遲杯》中“漸日晚，密靄生深樹”，當(dāng)從杜牧《題揚州禪智寺》“暮靄生深樹”句化出；又《還京樂》“愁妝照水”一句，乃隱括溫飛卿《春曉曲》“衰桃一樹臨前池，似惜容顏鏡中老”句意。其實又不僅唐詩，如《慶春宮》中“花艷參差，香霧飄零”，似即化用沈約“氛氳非一香，參差多異色”(《芳樹》)一聯(lián)(陳元龍本句下注引韓詩、杜詩，未切)。
《集箋》附有引用書簡目，大便檢索。但閱后有一點小疑，如第543頁：“花草粹編，明陳耀文輯，清刊本”，按《花草粹編》有明萬歷刊本(民國間據(jù)以影印)及清咸豐金繩武活字印本，未聞有清刊本；又第546頁：“詞絜，清先著，上海世界書局一九三二”；按清先著所輯為《詞潔》，上海世界書局版《詞絜》系近人劉麟生所編。
自然，《周邦彥清真集箋》(書名“周邦彥”三字似不必)，是同類著述中之杰出者，如對詞人行年及詞事的詳細(xì)考訂，對前人傳聞之誤的辨析，等等，其學(xué)術(shù)之偉力非淺學(xué)所能道及。作者“卷首語”中寫道：“此書旨在提供研究材料”，固為自謙之辭；但云“編寫時間前后只一載”，“又復(fù)于講授之余，抽暇為之”，當(dāng)為實情，則若非積學(xué)有余，斷不能成此一編。清真詞曰“墻外見花尋路轉(zhuǎn)”，我便墻外尋花，卻終未能循徑而入也。
(《周邦彥清真集箋》，羅忼烈箋注，三聯(lián)書店香港分店一九八五年二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