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甲男孩

前言

　　推薦序：富閔小子　　初識富閔，他才是一年級新生，未滿十八，說話常講一半就無詞，「耶爺」聲拖好長，然後就下臺一鞠躬，可說宅得很有精神，他們這一代大量依賴網(wǎng)路溝通，不是不能說而是不想說，後來在我的逼迫下越來越能說。剛開始他跟一群朋友南征北討追星，起初是歌星，後來是作家，這個大翻轉(zhuǎn)可能是大量閱讀文學(xué)書之後。他的文章可說是以飛行的速度進(jìn)步，喜歡PK的七年級生在寫作課上捉對廝殺，往往一個亮出好貨，下個禮拜就有好幾個追殺過來，其實也不用教什麼，就是寫與讀與評，完全不談理論，而且我也加入他們一起寫，一起品評，這種品評一般人受不住，壓力非常大，有些人會半途失蹤，或不敢進(jìn)教室，受得住的會精魂踴躍，創(chuàng)作能量大增，我們較像一個創(chuàng)作群組，不是師生關(guān)係，你牽動著我，我牽動著你?！　「婚h的心思極細(xì)，鬼頭鬼腦的，祖輩世代跳宋江陣出身，他真能跳七爺八爺通鬼神，可說是文字的乩童?！　懽鞯娜四芡ü砩竦牟黄婀郑骷叶嗟氖俏淖值奈渍?，令我驚異的是他瘋狂的熱情，他說：「我常覺得我的情感強烈到鄰近死亡。」　　這個還沒談過戀愛的小子，居然說出寫作者的祕境?！　懽髡咴谖淖种携偪竦厝紵约?，跳著只有自己知道的死亡之舞?！　〉€是走得太急太快，令人擔(dān)心?！　∫阅壳暗淖髌穪砜矗轻後徉l(xiāng)土小說的新聲，宅版的王禎和與黃春明（他們也寫得很早?。。?，對於聲音與戲劇特別敏感，在幽默與諷刺中搭起音聲的劇場，只是王與黃不太談鬼神，他們的作品雖然常有神經(jīng)喜劇與天人感應(yīng)發(fā)生，面對的還是現(xiàn)實的世界，在富閔作品裡者則是一腳踩著現(xiàn)實，兩眼都是怪力亂神。他沒有童偉格的神話與象徵，張耀升的空靈與抒情，甘耀明的深刻與悲欣交集，卻更貼近庶民的心聲?！　∠瘛闯韬跄懵牎笛e愛聽廣播劇的老人；〈逼逼〉中被丈夫辜負(fù)一生的老阿嬤，在他臨死前還遵古禮回娘家報喪；〈聽不到〉展現(xiàn)老式葬禮儀式，作者像野老般保存著古早的儀節(jié)與精神世界，宗教與民間信仰在其中佔著重要的地位；〈暝哪會這呢長〉、〈有鬼〉、〈神轎上的天〉都以宗教信仰作為人與天的溝通方式而得到救贖；〈繁星五號〉、〈我的名字叫陳哲斌〉寫親情與身世悲劇，令人想到伊格言的電影，在感情上極度收斂，卻有著暖暖的人道悲憫?！　膬?nèi)容來看，作者關(guān)懷老者與死者的問題為多，在這個生者前途茫茫的世界，老無所歸，死無所知，人的生存變得微不足道，令人不再關(guān)照自身，而往更不被重視的族群探察，或向神鬼世界上下求索，而拋出一個又一個天問，這許是像作者這樣的「憂容童子」的存在危機(jī)與轉(zhuǎn)機(jī)。　　生死兩茫茫，這世界果真存在一個人鬼神相通的世界？那麼死亡不再是悲劇，而較像悲喜劇，作者鋪陳的靈異情節(jié)不是表象或想像，而具有真實的渴望，與探索的熱情，企求在生死之際找到溝通的途徑，這是作者與其他小說家不同之處，原汁原味的臺味可說是他的特色?！　е璧嘛L(fēng)的重金屬與死亡主題在世紀(jì)末一直延燒到世紀(jì)初，在鬼魂當(dāng)?shù)馈⑺劳鰰鴮懘罅餍兄H，災(zāi)異與鬼魂元素大量進(jìn)入各種文本，然大都以傳奇的形式書寫之，它們與寫實主義精神格格不入，說是魔幻寫實也不夠精確，應(yīng)該是志異小說的脫化，新浪漫主義的萌芽，說明當(dāng)代小說正在尋求新的蛻變?！　≡僬撸l(xiāng)土小說發(fā)展到新世紀(jì)，令人意外的不是鄉(xiāng)土的失落，田園詩的終結(jié)，而是鄉(xiāng)土的再生，以災(zāi)異與天人感應(yīng)的方式再生，其中還存有著電子媒材的滑稽突梯與光怪陸離?！　【W(wǎng)路的歷史並不長，從上個世紀(jì)九○年代開始，不滿二十年，手機(jī)與數(shù)位的歷史更短，但卻造成純文學(xué)與宅文學(xué)的斷層，純文學(xué)不願向網(wǎng)路靠攏，宅男宅女則覺得純文學(xué)不夠「萌」。富閔不但不排斥3C，而且常把3C作為溝通路逕與主要場景，造成古今錯位，土洋作戰(zhàn)，哭笑不得的效果?！　∵@樣的結(jié)合不但沒有削弱文學(xué)性，反而讓我們思索文學(xué)更新的可能，不是文學(xué)的宅化，而是文學(xué)的化宅。　　「我對文學(xué)的態(tài)度很嚴(yán)肅，但以搞笑對付之?！惯@個自稱為「來自曾文溪下游的革命文學(xué)臺客」，有著強烈的臺客意識，臺客意識不完全是臺灣意識，而是搞笑版反諷性的本土意識?！　∪绻摺鹉甏闹髁魇青l(xiāng)土文學(xué)，解嚴(yán)前後為後鄉(xiāng)土，那麼新世紀(jì)初的本土小說可說是後後鄉(xiāng)土或新鄉(xiāng)土，他們雖是e世代，但擁抱的不是網(wǎng)路，而是網(wǎng)路中的臺灣，從數(shù)位折射而出的土地與文化景象，因而比鄉(xiāng)土自身更美更神，就像為鄉(xiāng)土拍的自拍一樣，不一定真實但更美更詩意。　　但富閔不能說是愛美的潮男，他說想找的女朋友是張愛玲《秧歌》中的桂香，而且還要戴斗笠，這雖是玩笑話，也可說明他追求的是質(zhì)樸的古味，平淡近自然的真情，他的心中住著一個古老的智者?！　∫虼恕椿住悼烧f是最接近他的內(nèi)心世界與性情的一篇自白，固執(zhí)地想為家人買一塊地，建造理想的家園，這個在都市無所歸的異鄉(xiāng)人，只能把所有的熱情與夢想投注在家鄉(xiāng)買一塊地?fù)碛凶约旱募??！　O度戀家的富閔，曾為阿嬤被送進(jìn)安養(yǎng)院而抓狂，說要把所有的獎金拿來給她請臺傭：又說「我的夢想很簡單，只要跟全家人住在大內(nèi)，教鄉(xiāng)人小孩讀書就夠了！」　　年紀(jì)尚輕的富閔，沒被名利沖昏頭，這是令人最感欣慰的地方，這個花甲男孩擁有的不只是老靈魂，還有老臺灣人的古意，我相信他會找到他的文學(xué)新樂園，也會為臺灣文學(xué)找一塊新生地。周芬伶　?。ㄖ芊伊媾浚骷?，現(xiàn)任東海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著有散文集《絕美》、《花房之歌》、《周芬伶精選集》、《蘭花辭─物與詞的狂想》等。）

內(nèi)容概要

　　先追星、再追作家的楊富閔，是文壇最閃耀的新星。害羞、不擅言詞的他，小說飛馳的想像力令人驚豔，獲遍國內(nèi)各大文學(xué)奬小說首奬，作品還被收入「年度小說選」。這個年輕、時髦的七年級後段班生，筆下寫的盡是阿公阿嬤的故事，用的是鄉(xiāng)土語言，卻把3C作為溝通路徑與主要場景，造成古今錯位，土洋作戰(zhàn)，哭笑不得的效果，自成一格?！　∫蛏脤戉l(xiāng)土題材，被譽為「宅版的王禎和與黃春明」，卻自稱「來自曾文溪下游的革命文學(xué)臺客」，有著強烈的臺客意識，搞笑反諷。楊富閔心思極細(xì)，鬼頭鬼腦，祖輩世代跳宋江陣出身，他真能跳七爺八爺通鬼神，可說是文字的乩童。筆下人物，有會騎野狼125、會開發(fā)財車的現(xiàn)代阿嬤，勇敢堅毅；有熱衷地下電臺的阿公，因寂寞而常call in現(xiàn)場點歌節(jié)目，鮮活而有趣?！痘啄泻ⅰ窞闂罡婚h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在幽默與諷刺中搭起音聲的劇場，譜寫出臺灣人間新喜劇?！　∠茸沸恰⒃僮纷骷业臈罡婚h，是文壇最閃耀的新星。害羞、不擅言詞的他，小說飛馳的想像力令人驚豔，獲遍國內(nèi)各大文學(xué)奬小說首奬，作品還被收入「年度小說選」。這個年輕、時髦的七年級後段班生，筆下寫的盡是阿公阿嬤的故事，用的是鄉(xiāng)土語言，卻把3C作為溝通路徑與主要場景，造成古今錯位，土洋作戰(zhàn)，哭笑不得的效果，自成一格。

作者簡介

　　楊富閔　　1987年生，臺南縣大內(nèi)鄉(xiāng)人，東海中文系畢業(yè)，現(xiàn)就讀臺大臺文所。曾獲林榮三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首獎、打狗文學(xué)獎、洪醒夫小說獎、吳濁流文藝獎、臺中縣小說獎、南瀛文學(xué)獎、玉山文學(xué)散文首獎、全國臺灣文學(xué)營小說首獎等，作品曾入選《九十七年度小說選》、《九十八年度小說選》。

書籍目錄

名家推薦富閔小子（推薦序）∕周芬伶暝哪會這呢長駱以軍評析∕愛與和解的新形式逼　逼施　淑評析∕哭笑不得的臺灣人間喜劇聽不到鍾文音評析∕處理死亡，淡然而輕盈唱歌乎你聽廖鴻基評析∕說唱俱佳有　鬼魏貽君評析∕營造妖異氣氛，突顯人性救贖我的名字叫陳哲斌蔡素芬評析∕尋找身分自我繁星五號楊　翠評析∕殘酷的現(xiàn)實感神轎上的天陳建忠評析∕在諒解與理解中化解花　甲草莓緣（後記） 本書文章獲獎紀(jì)錄（附錄）

章節(jié)摘錄

　　逼逼　　「逼逼、逼逼說要帶我去環(huán)遊世界喔！」讀冊阿公幼幼班腔調(diào)，敲打著輪椅?！　　副颇闳ニ览?！一天到晚對著我逼，你麥擱逼我了……」水涼阿嬤跳上床，作勢要打人，被蘇菲亞給擋了下來，急著說：「老闆娘，老闆他也是被逼逼逼瘋的啦……」水涼阿嬤遂指著讀冊阿公的鼻頭說：「逼瘋？反正你都說，我是來自蕭壟的肖郎啊！那我就瘋給你看！」　　農(nóng)曆六月二十九，午飯畢，水涼阿嬤一聽聞看護(hù)蘇菲亞說：「老闆不吃了?！闺S即拋下手邊小學(xué)生的制服刺繡，拎著她那臺「公路車款」，亮粉紅車身，穿上白底吸濕排汗車衣、黑系七分自行車褲、頭頂三十開孔外星人螢光黃車帽，全副武裝像隻臺南縣官田鄉(xiāng)葫蘆埤複製成功的菱角鳥─臺灣水雉，顯見水涼阿嬤少女身材，上路。她速速來到西莊惠安宮前跟媽祖婆對談，靚裝置身在肅穆神堂，手持三炷香，呢喃，順手把香傳給蘇菲亞，便將可變化各色鏡片的半框護(hù)目鏡戴上，鏡架緣著髮線而上，剛好修飾她七十五高齡微垮的臉型，她的臉極小，氣色從來都是她這輩阿公阿嬤當(dāng)中的最好，但她最在意這款護(hù)目鏡小心可別擋到她印堂那顆觀音痣，對著手持DV站一旁的小孫子說：「這可是阿嬤的GPS。衛(wèi)星導(dǎo)航?！顾疀霭哂肋h(yuǎn)有最新的語言，但她卻忘了蘇菲亞不諳臺灣插香語言，驚見她將三炷香倒插在黃銅大香爐，逗趣直說：「倒插三炷香，代表我要跟媽祖下戰(zhàn)帖就對了！」小孫子應(yīng)聲：「對啦！跟媽祖輸贏一下！」鏡頭帶到蘇菲亞，拍手：「老闆娘！一路好走！」　　三人出廟門，來到掛滿黃絲帶的惠安宮廟埕，水涼阿嬤仰頭以為是天降千萬張符咒，大夥掌聲如西南部午後響雷，水涼阿嬤極輕便，連此行去處也沒交代地就輕盈跨上她的小粉紅，小孫子和蘇菲亞喊的真大聲，大概怕媽祖臭耳聾說：「祝全臺灣最酷炫的阿嬤單車上路，一路順風(fēng)！」　　一路順風(fēng)，一路好走。　　臺南吹南風(fēng)，讀社會系的小孫子回官田老家避暑，極敏銳。水涼阿嬤一出門，他便將無線上網(wǎng)的HP筆電挪到讀冊阿公的組合屋來，待命，屋蓋後院無冷氣，與有機(jī)菜圃相鄰，屋內(nèi)厝一只床，水涼阿嬤那時邊罵邊撤，撤出從前農(nóng)用鋤草機(jī)、噴霧機(jī)、廢電視、受潮床墊與擋雨用候選人壓克力看板四大片，就全心留給讀冊阿公好大一間。水涼阿嬤對著數(shù)十年老鄰加親戚說：「我什麼都給他，以免說我逼他走?！剐O子此時大口喝善化冬瓜退火茶，刀叉玉井愛文芒果，蘇菲亞在檢查讀冊阿公瞳孔，遞一湯匙魚骨精髓熬出的稀飯?！高€是不吃?！埂　∪ツ曜x冊阿公遭劈腿，破大病，這還得說起他暗夜倒在臺南市通往安平的民生路邊，類流浪漢，直喊著愛人小名─逼逼?！副票普f要帶我去遊山玩水、環(huán)遊世界?！顾瓦M(jìn)奇美醫(yī)院，斷層掃出腸穿孔，大白話說腸子破洞，肚腹畫出一條嘉南大圳，引發(fā)糖尿病，鋸一隻腿，從此屎從肚腹出，單隻腳爬不出西莊透天厝，終於不再偷吃。從前風(fēng)流話才華全廢，剩一句，「逼逼說要帶我去遊山玩水?！瓜裨?。逼逼打哪來？又打哪裡去？水涼阿嬤言談更像詩：「死阿陸仔，騙錢騙拐?！褂置看巫x冊阿公對著她逼逼逼，求救訊號，水涼阿嬤眼一瞪：「逼你去死！」隨後，便扶他起身，跳上床，邊罵邊搓揉全身，舒暢淋巴，活化筋骨，復(fù)健一次，水涼阿嬤就又淪陷回憶一次，遍體鱗傷退出組合屋，讀冊阿公還是只會逼逼逼?！　∽x冊阿公相貌類似電棒燙後的孫中山，日本時代加入過詩社，常常去善化慶安宮擊缽詠詩，大賞掛在三樓神明廳牆，每每回家都提一次。他詩藝驚人，把妹亦從不失手。水涼阿嬤說幾乎可以組一團(tuán)「麻豆鎮(zhèn)民俗團(tuán)體─十二婆姐」?？鄲灂r代，水涼阿嬤眼見一雙子女小年紀(jì)，好歹自身亦是佳里鎮(zhèn)蕭壟出身的姑娘，有瘋的本性，咬著金牙就給兒子養(yǎng)到天津經(jīng)商有成，女兒嫁在紐約城?！杆迫萆t，抓尪的心腹抓不到?！顾疀霭咦ゲ坏秸煞虻男?，遂投入掙錢，官田菱角植了好幾甲，收成時她的菱角造型最像金元寶，排骨菱角湯入口時有甘甜滋味，在家她兼差，秀一手裁縫手藝，替鄉(xiāng)裡小孩刺繡制服學(xué)號，收入極穩(wěn)定，生活從不是問題，感情才是問題。　　感情才是問題?！　∩倌臧⒐珢蹖懺?，日文底子好，風(fēng)月報仕女圖都黏在土角厝牆壁，走跳南部歌妓院戶，最常去玉井和善化。好一個玉樓春公子，可不是，阿公詩詞左右開弓，杜牧歐陽修是他的上品。少年阿公喝醉了伏倒家門，醒時便一展宋江陣武功，水涼阿嬤是最早的家暴媽媽，老鷹抓小雞，帶著兒女繞著神明廳跑?！　≈心臧⒐珬壖叶?，整整三十年。紈褲少爺沒有家庭觀念，他是第一代的環(huán)島青年，出臺南到嘉義梅山，在南投埔里住一陣子，隨後過中橫到花蓮瑞穗，在臺東深愛過一個原住民女孩，每到新的地方便標(biāo)楷字體，寫落落長的信回官田，註明寄錢。水涼阿嬤後來都說：「十二婆姐，這時袸熊熊出現(xiàn)好多個，真的是『用心愛臺灣』?！剐O子小聲質(zhì)問信都寫什麼，水涼阿嬤推推老花眼鏡說：「他寫他對不起我，說他很思念我?！埂　±夏臧⒐淹９P，回到官田時孫子已成群，唯一帶到的是小孫子，小孫子雙親都在大陸工作，水涼阿嬤接下來帶，發(fā)豪語說要讓他念臺大，老年阿公偶爾也牽著小孫子上雙語幼稚園，對老師直說：「這是阮孫，有像我齁？」閒時就跟著植菱，老年阿公劃小舟採菱，也有船長風(fēng)情，夕陽落在淡紫色菱角田，水涼阿嬤心想著是不是終於等到這一天?！　∵@次，詩興再發(fā)，他年已七十。十二婆姐團(tuán)有過日本人妻、埔里美女、原住民女孩，沒料到還有阿陸仔。老年阿公和阿陸仔逼逼相逢臺南花園夜市「小上海香酥雞」攤前，一見如故，還直說有臺味，墜情海，迷航臺灣海峽。而今他停筆也停信，學(xué)會手拿臺灣大哥大要水涼阿嬤使用ATM，月出數(shù)十萬，年結(jié)百餘萬，菱角田為高鐵徵收，千萬賠償金全給逼逼在安南區(qū)買了豪宅，逼逼來臺才幾年，身分證無，權(quán)狀名歸她聲稱早已離婚的前夫，老年阿公臨老入花叢，像盲人不識字，花粉味讓他誤失當(dāng)臺灣人的本分?！　⌒O子匍匐在二十七吋螢?zāi)簧咸镎{(diào)，魔術(shù)師般不斷彈出新視窗，他GPS衛(wèi)星定位已安裝就緒，猜想水涼阿嬤應(yīng)該已經(jīng)出了官田入文旦故鄉(xiāng)麻豆，HP電腦倏地逼逼作響，原是已經(jīng)追蹤到了水涼阿嬤，社會系出身的小孫子恍如來到墾丁社頂公園，天線雷達(dá)找尋復(fù)育成功的臺灣梅花鹿蹤跡，而他，憑著觀音痣發(fā)現(xiàn)臺灣水雉造型的水涼阿嬤，你看，螢?zāi)簧霞t斑點閃爍跳躍，逼逼逼，小孫子挪動滑鼠，螢?zāi)煌鲁霭椎缀谧郑篖OCATE 麻豆龍喉路段?！　”乒碓?，水涼阿嬤心繫著逼鬼月。一句「不吃了」把她送出住了五十多年的官田，西莊口，路開四線大道，寬敞似外星人基地，也許可停戰(zhàn)鬥機(jī)十來架。電線桿，桿桿皆綁黃絲帶，上面有冤情字跡，水涼阿嬤本打算解一條繫額頭，怕太招搖，怕真被誤以為她瘋，便就順著風(fēng)推動那薄如紙的烈焰狀車輪，讓她酷似三太子腳踏風(fēng)火輪地出老家，沒了黃絲帶帶路，水涼阿嬤頓失方向感，出了黃符咒羅織的結(jié)界，她，馬上頭暈。路況不差，但她車況卻很差，離了菱海，便是文旦園，水涼阿嬤東西搖晃地進(jìn)入麻豆鎮(zhèn)，頭暈加劇，遂停車，單隻腳立瀝青路面，從腳底感覺土地?zé)岫葌髦烈构廛囆?。頭一側(cè)，才發(fā)覺人在麻豆港遺址，難怪水涼阿嬤癥狀類暈船。這裡有盛名的龍喉傳說，水涼阿嬤口渴跟隨民間傳說去舀一池龍喉水來潤口，復(fù)用礦泉水瓶盛半滿，心想著也許可以讓讀冊阿公胃口大開，閃過鬼月。行行復(fù)行行，她要去哪裡？過了港口瞥見眼角擱淺一隻東南亞巨龍，龍鬚伸入雲(yún)端或有避雷作用，路來到麻豆五王廟。水涼阿嬤車速打慢，遙想這裡子女孫子最愛來，買票直搗龍身做成的天堂路，看看龍的肚皮下到底裝什麼？　　出天堂，再下油鍋爬刀山去十八層地獄，水涼阿嬤想起她和小孫子嚇得才轉(zhuǎn)至第一殿，就逆著人群急急要爬回人間，水涼阿嬤等紅路燈時想著就笑了，紅燈路旁恰名為「單親媽媽」麵店，老闆娘給她打氣，手比一個讚，還說：「阿桑，妳很時髦ㄋㄟ！」水涼阿嬤備感親切，本要義氣下馬，點碗鹽水意麵，卻想起自己可不是單親媽媽，急於切割，挪車身到快車道，後方 Lexus 休旅車給她逼逼，逼逼逼地逼著水涼阿嬤離開單親媽媽，單身上路。大暑，烏雲(yún)密布，水涼阿嬤臺灣農(nóng)民出身，此時她憑藉排汗車衣與她側(cè)彎脊椎的黏濁度，斷定溼氣，平平，但天色顯暗，水涼阿嬤撤下半框式藍(lán)色鏡片，裝上黃色鏡片以應(yīng)付視線不良，小鎮(zhèn)風(fēng)光隨即陷入泛黃色基底，此去之路被烏雲(yún)逼著趕路，趕得好復(fù)古?！　?fù)古之路，水涼阿嬤眼前所見卻都是新的，她要去哪裡？沿著麻豆區(qū)域畫個大弧，她位置已抵麻豆大圓環(huán)，五條大路匯聚於此，一路可掉頭、二路往善化、三路進(jìn)麻豆市區(qū)、四路往海埔池王府、五路到佳里。水涼阿嬤好鎮(zhèn)定，完全不需考慮。你看，她氣定神閒的越過烏魚群般的車潮，全身力氣凝聚在把手上，她心想著：「我要回家裡，我要回佳里?！埂　　副票?！」答案終於揭曉，小孫子對著蘇菲亞：「逼逼！蘇菲亞！我知道我阿嬤要去哪裡了?！剐O子日系小平頭，海灘褲黑背心，穿著像是在墾丁，他說：「我阿嬤要回娘家?！剐O子言之鑿鑿地說：「原來阿嬤也是可以回娘家的！」「逼逼，逼逼要帶我去環(huán)遊世界！」讀冊阿公不吃，也有力喊人。逼逼聲帶著答案把小孫子與蘇菲亞從墾丁捲回二十七吋小螢?zāi)唬匆娪^音痣燈塔，水涼阿嬤的車已經(jīng)快離開麻豆人間海域。LOCATE：麻豆新樓醫(yī)院路段?！　∷疀霭哌^新樓醫(yī)院，這十年跑醫(yī)院如進(jìn)廚房，妯娌輩走光光，要不 CANCER、要不中風(fēng)糖尿病急性腎衰竭，個個都是先送到新樓，盼望再轉(zhuǎn)臺南市大醫(yī)院，急救後，原車折返，剩下她，出奇硬朗。此地於她，簡直是悲傷路段。她鼓起雙手做展翼姿勢，加速俯衝了好一段路，為了降低挾挖路碎沙而來的風(fēng)阻，水涼阿嬤根本是凌空伏地挺身，酷。出了麻豆鎮(zhèn)，路面肚破腸流，她想到讀冊阿公也是肚破腸流，三角號誌塔排一里長，干擾水涼阿嬤回家之路，路積水，水涼阿嬤連人帶車摔路邊，被扶起身時，人已經(jīng)到了東南亞?！　　高@世人，沒被這麼多男人圍著看過?！顾疀霭吲呐纳砩霞?xì)塵，見四五個道路工人身穿反光背心，上身打裸，頭頂洪瑞麟礦工款鋼盔，他們面貌都因嚴(yán)重曝曬而黑的難以辨別，大口牛飲福氣啦維士比，身後塵埃漫天，一個還在幫她修理車落鏈。水涼阿嬤連忙道謝，直用臺語說：「恁是叨位人？我買幾罐涼的送恁啦。」工人亦用極流暢臺語說：「泰國啦，泰國人啦。」「泰國仔?!我以為你是在地人嘞！」水涼阿嬤悟道：「原來外籍勞工也是很臺的?！鼓腥俗o(hù)送，安全上路，水涼阿嬤載浮載沉，從曼谷飛過南太平洋駛向佳里鎮(zhèn)。　　水涼阿嬤娘家就在佳里鎮(zhèn)北頭洋，佳里舊名蕭壟（肖郎），讀冊阿公逢人便說：「我娶了個北頭洋平埔少女。」或打趣道：「而且是個肖郎（瘋子）?！顾疀霭呦肫鸫驈谋鳖^洋老母走了以後就再也沒回過娘家，幾個弟弟連年過世僅剩她，留下來的未必過得比較好，水涼阿嬤眼底生起一股酸，沒了阿爸阿母的娘家，水涼阿嬤是該去哪裡？車轉(zhuǎn)「子龍廟」大彎，水涼阿嬤也養(yǎng)成隨時減速的好習(xí)慣，然她也像趙子龍一身是膽，讀冊阿公不在的日子，她女人當(dāng)男人用，六十歲拿到汽車駕照還是住宅水電工，能補牆偷接第四臺，還會抓漏，過單親又單身的生活?！　∷疀霭弑灰痪洹覆怀粤恕贡浦s路，為此已經(jīng)錯過十來間廟寺，原來女人都得等到男人倒下後才正式進(jìn)入退休生活，水涼阿嬤心涼一半，猛抬頭，小粉紅剛好經(jīng)過「歡迎光臨佳里鎮(zhèn)」，鎮(zhèn)長名姓，如此生陌。黃昏，深陷車流系統(tǒng)，水涼阿嬤不知佳里鎮(zhèn)入夜也這般「小臺北」、「小高雄」，她一個恍神，逼退到麥當(dāng)勞騎樓。她到底要去哪裡？她老早不屬於娘家親戚網(wǎng)路，點了份兒童餐轉(zhuǎn)進(jìn)暗巷，老母生前最後住的大弟家，五樓，對講機(jī)逼逼一聲，水涼阿嬤才想起腰際單車便利包內(nèi)的手機(jī)逼逼一聲，有簡訊，像詩：　　阿嬤，阿公人造肛門，流出顆粒固狀糞便。18:35 pm?！　∷疀霭咝南脒@是民間習(xí)俗中的：「最後便。」對土地最後一次排泄，眼角泛出悲喜不分的淚，趕緊就著路燈，捺下巨匠成人電腦學(xué)來的打字工夫，水涼阿嬤的極簡訊，更是詩：　　糞便埋在有機(jī)花圃當(dāng)肥料?！　≌菚r，對講機(jī)那頭有人傳話：「請問妳是誰？Who are you ？」水涼阿嬤愣了愣：「我才要問你是誰？我是阿姐、我是大姑、我是大姑婆啦！」逼逼一聲，鐵門卡啦卡啦彈開，水涼阿嬤嚇的退三步，再扛著小粉紅，上樓，終於喝下今天的第一杯茶。對坐無言，九年級生顧著 on line 也不招待，更不怕生，一手點滑鼠、一手啃番薯條，水涼阿嬤碰上這個九年級新臺灣之子，下足功夫，三國語言混著說：「恁老爸是阮小弟的兒子，so 你要 call me 一聲姑婆?！箚⒅莾海吭觞N沒反應(yīng)，水涼阿嬤凝視電腦桌前電線纏身的小孩，像外星人，你看，耳機(jī)線麥克風(fēng)線主機(jī)線隨身碟，水涼阿嬤直以為真像人快死了在輸血。越南媽媽工作回來，買回外食「八方雲(yún)集」，認(rèn)出是大姑婆，小跑步給了個擁抱，水涼阿嬤開口就說：「你大姑丈不吃了。」「不吃了？那他想吃什麼？」越南媽媽不懂，水涼阿嬤說：「古早人要是尪婿不吃了，都得回娘家報備一趟?！乖侥蠇寢屵@才意會，為了後天普渡用的家樂福戰(zhàn)利品隨手扔飯桌，緊握大姑婆的手，兩人淚潸潸。水涼阿嬤還說：「希望能夠度過這個鬼月，不然就是這兩天了?！埂　≡侥蠇寢屘嫠疀霭呤脺I，要九年級生去買個吃食，水涼阿嬤說她也吃不下，掛記著還要趕路。開電視，內(nèi)湖捷運新聞各臺跑，水涼阿嬤一針見血地說：「我連捷運生怎樣都無災(zāi)？新聞臺是以為大家都是臺北人是不？」越南媽媽轉(zhuǎn)臺至「臺南地方新聞」，撿到片尾，只聽見「總統(tǒng)老家黃絲帶沿路飄逸……」水涼阿嬤心絞痛，膝蓋骨微疼。越南媽媽拿了件換洗用綠條紋上衣，棉質(zhì)短褲，帶著大姑婆休息去。水涼阿嬤問：「有沒有素一點的顏色?！顾疀霭咝惭兀Q讚越南媽媽也知道要普渡，比臺灣媳婦還懂臺灣習(xí)俗，她又悟道：「原來外籍新娘也是很臺的。」越南媽媽端一大盤溫水給水涼阿嬤泡腳，她推辭著說我自己來就好。「自己人，不用那麼客氣?！埂　≡侥蠇寢尦鋈タ淳拍昙壣鷮懨勒Z作業(yè)，水涼阿嬤環(huán)視大弟生前這間房，彷彿摸到他的心臟，沒家裡打來的電話，那讀冊阿公就還活著？水涼阿嬤心想，此時她真像小孫子放暑假最愛看的日本節(jié)目「到鄉(xiāng)下住一晚」。沒了娘家，弟妹皆亡，後代亦全無平埔族習(xí)性，水涼阿嬤這回真的住進(jìn)了「民宿」。　　自己的家，裝潢著別人的生活態(tài)度。她儼然是外人了?！　∫股?，水涼阿嬤的民宿初體驗，讓她回味起曾長達(dá)二十多年的失眠，「逼逼」簡訊兩聲響，電話鈴跟著大作。水涼阿嬤心臟幾乎停一下，來電：小孫子。水涼阿嬤一接手，那頭忙不迭地便說：「阿嬤！不好了！」水涼阿嬤盜汗：「是安怎？」「阿嬤，阿公摔下床了！我跟蘇菲亞親眼看見，阿公根本是被鬼推下去的！」水涼阿嬤眉一鎖，直說：「都只剩一隻腳還摔的下床！乖孫，我看你快快把客廳搬空，拜託蘇菲亞照顧阿公，阿嬤中午前會趕轉(zhuǎn)去！」　　水涼阿嬤逐項交代，心想，真要辦後事了，老人摔落床，與土地辭別，大限。　　不再等，夜半就起身，瘋的本能。水涼阿嬤依然臺灣水雉造型，出房門，貓步怕驚醒了人，整屋子掉入一池墨，水涼阿嬤挨著牆，就著客廳稀有的一面光，貓步?！　【拍晟惯€在 on line，夏日冷涼屋身內(nèi)，是一次外星人與水涼阿嬤的相會。螢?zāi)粡姽馄貢?，打在九年級生姣好膚質(zhì)上，水涼阿嬤恨不得前去幫他防曬，但她在趕路，一甲子歲數(shù)的距離，他們只能彼此點了個頭，水涼阿嬤怎沒懷疑是見到了鬼？到底鬼月業(yè)已逼逼靠近。她輕聲打開鐵門，拎著她的小粉紅，不敢出聲，怕吵醒越南媽媽出來勸時間還太早。有人的體溫，水涼阿嬤猛回頭，九年級生立在她身後，踮腳尖，伸出手，幫她戴上忘在沙發(fā)上的三十開孔螢光黃車帽，調(diào)鬆緊，整臉型。兩人面面相覷，彼此在唇上比畫了一個「1」字。「噓！」不敢出聲。水涼阿嬤為幼齒的加持，年輕又活力的，夜騎。　　夜騎出佳里，已不知何時再回來；出佳里，撞見路邊一喪棚，喪棚內(nèi)有法事進(jìn)行，喪棚警示燈與水涼阿嬤的車尾紅色燈同款，水涼阿嬤避棚而走，想著天沒亮要出殯，也是在為鬼月所逼？她凝視表演中的牽亡歌，水涼阿嬤沒有看錯，是同一團(tuán)。這些年她手足全靠這團(tuán)牽引到西天，為此心中打算也要幫讀冊阿公花七千。水涼阿嬤換上棕紅色護(hù)目鏡，以掘菱而長繭的雙手為手套，使勁，奮力踩踏如從前醃漬大木桶酸菜跳啊跳，她努力尋找一個焦點，用她這些年練的太極瑜伽，集氣，她將身子放輕，和她七公斤的小粉紅一樣輕。她漸漸看見了過去五六十年未曾所見過的、複雜，說不出的一種：新生活?！　ED車前燈，全亮，霧靄茫茫。路邊小客車、送報員、快絕跡流浪貓貓狗狗讓出一條路。水涼阿嬤無度數(shù)眼鏡也看得好清楚，她的心情卻是舊的，滑過兩旁眠夢中的樓房，減速轉(zhuǎn)大彎，又碰上爬坡，遂讓自己在鹽分地區(qū)，行駛成一陣有鹽分的夜風(fēng)，風(fēng)線與髮線與車帽流線感一致，爬高落低，水涼阿嬤感覺是被喪用牽亡歌團(tuán)的三壇法師帶著爬「萬里三坡路」。天清清，地靈靈，悠悠然，竟聽見搖鈴聲來引路。莫非她是來幫讀冊阿公探探路。水涼阿嬤追著龍角吹奏聲，單車飛過「霜雪山」、「冷水星路」?！　ED車前燈，半亮，水涼阿嬤飆速過的地段路燈皆同時滅掉，行經(jīng) 7-11 瞥見門前睡倒三兩流浪漢，早報商人在出貨。行行復(fù)行行，她不靠半空中的綠底白字路標(biāo)帶路，嘴角似笑非笑地讓身體給出一條路，她的肩膀略痠，腳底打溼，狐疑著不是買了雙夜光止滑透氣車鞋，搖鈴聲讓她過了重建後地「麻善大橋」，依稀看見橋下菅芒花海，驚呼的原是來到了「揚州江」，水涼阿嬤望橋下，無數(shù)亡靈無舟楫可渡，心頭暗自筆記，要給讀冊阿公燒艘船?！　∵^了「揚州江」便是「枉死城」，水涼阿嬤天未亮，人已到臺南科學(xué)園區(qū)的衛(wèi)星市鎮(zhèn)：善化鎮(zhèn)?！　ED車前燈，閃爍模式，水涼阿嬤化身成南部螢火蟲，她連闖三個紅燈壓毀路樹一根，強風(fēng)行過善化老街，捲起遮雨棚，並吹倒違規(guī)停駛的摩托車，路邊等早班公車的中學(xué)生嚇得瞇瞇眼，反應(yīng)不及的跪爬在地，直以為是一束粉紅光線，搖鈴聲中忽而退去，耳邊驚傳逼逼逼，水涼阿嬤掉頭，棕紅護(hù)目鏡下有悲憫目光：交通大隊要追她！逼逼逼逼逼！水涼阿嬤心想為什麼要逼我？為什麼到哪裡都有人要逼我？是誰在逼我？不要逼我！我快被逼瘋了！得擺脫掉，她飛車進(jìn)入善化菜市場，才五點就人群鼎沸，難道大家都在買拜拜等待鬼門開？　　天光，水涼阿嬤聽聲辨位，在善化十字大路失去三壇法師牽引，血糖飆低，頭暈?zāi)垦?，像生理期少女。逼逼逼，水涼阿嬤見是語音留言：　　「阿嬤，阿公整晚都沒睡，精神大好，吵著要去遊山玩水、環(huán)遊世界。完全不像要老去的人。我跟蘇菲亞決定天亮推他去環(huán)遊世界。妳快點回來?！埂　】崭梗疀霭咄损I，頭顱沉重。水涼阿嬤翻出貝殼機(jī)，手顫抖地按下通話鍵，失訊，無法搜尋網(wǎng)路。心一沉，忍著疲憊，繞去小店買出一大袋，外觀極似水果禮盒，（什麼時候了還買伴手禮？她在想什麼？）睡意壓垮她細(xì)長的眉，水涼阿嬤半睡半醒之間不知被誰牽了走?！　⌒l(wèi)星定位。小孫子等不到電話，直回螢?zāi)恍l(wèi)星定位，發(fā)現(xiàn)光源，小孫子甫挪滑鼠，觀音痣霎然消失螢?zāi)?，網(wǎng)頁無法顯示，斷線。　　小孫子嚇得眼睛發(fā)愣，蘇菲亞說：「老闆娘消失了！」　　水涼阿嬤，水涼阿嬤去了一個沒有訊號的所在?！　g迎來到「自己人」?！　　缸约喝恕?，水涼阿嬤小粉紅恍惚中轉(zhuǎn)進(jìn)閩式牌樓，先蹲在水溝旁「自己人」門牌邊海嘔一番，吐完直說要尋人。她分不清養(yǎng)老院、安養(yǎng)院、養(yǎng)護(hù)中心有所差別？牽著車院內(nèi)四處走晃，姿態(tài)也像她多年前替兒子在臺南市買屋看房，詫異著院內(nèi)造景如此刻意，前來問話的醫(yī)護(hù)人員說訪客得登記、說我們這裡不提供單車客休息與打氣。水涼阿嬤聲音挺客氣：「我是來看我尾叔。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頭家要往生了，他是阮頭家的小弟，我來通知伊，莊腳人攏要這樣?！贯t(yī)護(hù)人員慈濟(jì)師姐裝扮，對著水涼阿嬤作揖，直說阿彌陀佛。且遙指沿著山上鄉(xiāng)出產(chǎn)的蘭花所搭起的籬笆牆，過人造楠西鄉(xiāng)假梅嶺，涉曾文溪水，穿過七股鄉(xiāng)模型鹽山與鹽田，會看興農(nóng)農(nóng)藥店，上面擺買全無蟲害斑點的玉井鄉(xiāng)芒果，唯一有人的是物理治療中心，還有彷彿提款機(jī)般提款鄉(xiāng)愁的小土地公廟，蓋在迴廊幽深處，幽深不見底?！改阋姷娜硕荚谀茄e，視聽中心就在那裡?！箮熃沲谥_尖，對空比畫，天機(jī)。　　水涼阿嬤來到異世界，大驚奇，心底生出熟悉感，這是牽亡歌路線？水涼阿嬤依稀又聽見三壇法師祭出鈴聲，循聲線所到之處，這回真到了「枉死城」：兩百坪大，視聽中心?！　　肝彩遴?！我是水涼，我來看您囉?！箍展然匾?，水氣重?！　∏f張臉孔同時回頭，表情鈣化如千萬面墳碑，跟著三壇法師鈴聲所到之處、處處都有尾叔。水涼阿嬤見鴉鴉人群，癡癡望著電視，偶爾才揮動歇在膝蓋骨上的大頭蠅。說著：「哪會這呢多人！」。兩百輛輪椅擋住兩百坪的路，空氣中有水氣，水涼阿嬤鼻濕濕，忙著賠不是，穿過去，她低頭尋人，嚇的、哎呦一聲！　　「阿肇伯，我以為你搬家了，原來你住在這裡喔！」水涼阿嬤兩手撐起阿肇伯頹喪的頭，轉(zhuǎn)身這頭，「哎呦！你也是喔，李老師，我以為你退休後是住在臺南兒子家。原來你在這裡喔！」水涼阿嬤逐一辨認(rèn)，「蘇媽媽、李大哥、蛤仔嬸婆，你們都在這裡喔！」「夭壽喔！」水涼阿嬤跌坐地，「五姨婆！五姨婆！我以為妳死了！攏沒置聯(lián)絡(luò)，原來妳還活著喔?！共荒苎哉Z，水涼阿嬤穿梭其中，視聽中心的老人們兀自沉默，從內(nèi)臟嘆出長長的氣，嘆成一條若有煙的長河。水涼阿嬤破河而過?！　〕粤φ酒?，水涼阿嬤也嘆氣，全身像從七股濕地爬起。長年貧血的她，趕緊握住張輪椅，一看竟是尾叔，海嚎：「尾叔，是你！我是水涼啦，水涼啦。你大嫂啦……」尾叔頭顱呈懸掛狀，水涼阿嬤單腳跪地，右手撐住尾叔的輪椅，海嚎?！肝彩?，我是水涼，我是來告訴你，你大哥他快要壞去了……」　　逼逼逼?！　♂t(yī)謢人員前來通報，說拖吊大隊要拖走水涼阿嬤壓紅線的小粉紅，逼逼逼。水涼阿嬤必須立即告別，心中切記：「千萬不能說再見。報喪不能說再見?！顾咱剴佅隆缸约喝恕?，也有生離死別的感覺，有下次見面的機(jī)會嗎？拖吊大隊逼逼大響，纏著她的搖鈴聲，低迴耳岸，水涼阿嬤一離開枉死城，頭暈好大半，趕緊路邊檳榔攤買一瓶水，喝。逼逼逼讓她牽著小粉紅，再尋著搖鈴聲，既哭且撞，爬回人間?！　　妇涂煲懒恕！惯@一刻，水涼阿嬤變得相當(dāng)鎮(zhèn)定，認(rèn)出回家這段路，省道。車品即人品，這次出車，她耽擱了一次醫(yī)院的回診、兩趟膝蓋骨的復(fù)健，日夜腦海想的，無不是做足心理準(zhǔn)備辦喪事，她車速極穩(wěn)，她忽然不想趕了，從「自己人」退出，心中震撼就要壓垮她。　　「一定會等的。」她非常的肯定，車身相當(dāng)平穩(wěn)?！　∷疀霭邔⒆臃浅１?，婚姻出錯，誓言不讓他們過沒有父親的生活，但她也不會說謊，逢人問，她便答：「他去環(huán)島，他愛臺灣，比愛我還要多。」幸好子女極出色，各自成家，生活全沒問題，搶著要接她過去同住，都說：「我們不會原諒那個人的?！顾疀霭卟蝗?，留下來，照顧「那個人」。蘇菲亞來了之後，她利用多出來的時間，研究有機(jī)蔬菜，帶領(lǐng)村媽媽帶動唱，國小放學(xué)就去當(dāng)導(dǎo)護(hù)婆婆，她還想去補日語，說以前學(xué)的都忘了，如果此生有機(jī)會，一定要環(huán)島走走，她也想看看，讀冊阿公看過的。讀冊阿公繞臺灣一周，征服無數(shù)高山，躲過天災(zāi)人禍，愛過各種女人，寫了幾首詩。晚年回官田，陪她身邊，卻還是這個平埔族，「肖郎」?fàn)渴帧５x冊阿公還是只會說：「逼逼要帶我去環(huán)遊世界、遊山玩水?！埂　”票?，是的，水涼阿嬤被生活逼著往前走?！　⌒》奂t停省道旁，警察鐵馬站，檢查車胎，臺南的藍(lán)天不輸墾丁，警察驚呼她身體真硬朗。水涼阿嬤不忌諱：「我是出來報喪的。雖然我頭家還沒死。安怎，我很瘋齁！」繼續(xù)上路，小粉紅騎上快速道路，新黑的柏油路面和藍(lán)天和她的小粉紅，水涼阿嬤棕紅色鏡片內(nèi)的世界全是熱騰騰，新生活。　　她就要返回故鄉(xiāng)、轉(zhuǎn)來故鄉(xiāng)了。路旁數(shù)百公尺的土芒果樹，掉滿地，水涼阿嬤停車，徒手剝芒果，吃掉一顆，精神加倍，熟悉的水圳大水聲轟隆隆，水涼阿嬤回來了，她看見熱情的黃絲帶、黃絲帶、黃絲帶！熟悉的菱田，活靈活氣，一身子毛病全好了，她頭，完全不暈了?！　×?。小孫子從前都天亮才睡，這回他和蘇菲亞漏夜清空客廳，挪出皮革沙發(fā)、酒櫥和復(fù)健器材，（要辦喪事了？）讀冊阿公精神大振，嚷著要逼逼。臺詞三年不變，逼逼要帶我環(huán)遊世界、遊山玩水。小孫子推輪椅，八九點好陽光，蘇菲亞後頭撐黑傘，陣仗像移靈。讀冊阿公，好的不像個要死的人。滿口逼逼逼，引來多年不見的鄰居側(cè)目說：出來曬太陽喔！說：好命喔，孫子陪出來散步。蘇菲亞不時按摩讀冊阿公肩頸穴位，以掌心試探體溫?！笡]問題的?！剐O子人字拖甩路邊，赤腳行走，蘇菲亞亦跟進(jìn)，用極流利的國語說：「阿公，我們腳踏實地，一起環(huán)遊世界喔！」「逼逼。」讀冊阿公說?！　」珜W(xué)校，讀冊阿公回到他讀過的公學(xué)校，還得見日本神社遺址，小孫子擊掌兩聲，說阿公日本到了，日本到囉。倉促成軍，三人初抵日本，又下飛東南亞。行經(jīng)產(chǎn)業(yè)道路，路樹旁鐵皮小吃店，上有塗鴉：迫害。蘇菲亞說：「阿公，越南到了！越南小吃店到了！」讀冊阿公依舊忘我，逼逼，環(huán)視小孫子手指所到之處，逼逼。輪椅走民宅騎樓，怕紫外線毒陽曬，喘口氣，恰巧碰到客廳在看大聯(lián)盟，洋基賽事，小孫子蹲在輪椅前，說阿公紐約到了！「你看！臺南市的建民在投球！」讀冊阿公逼逼聲漸漸微弱，蘇菲亞跳腳，要快回家！讀冊阿公一聽，又逼逼作響。小孫子摘下黑框眼鏡，擦眼淚?！赴⒐覀儾灰h(huán)遊世界了，不要逼了，不要逼我了，阿嬤要回來了。」不聽，小孫子急著找電話，蘇菲亞見阿公眼神哀悽，反撥下眼瞼，催速推回家。行過惠安宮廟埕，廟埕紅白藍(lán)布帆搭好三大落，等待鬼門開普渡，蘇菲亞硬是開出一條活路，略過媽祖的要讓阿公塵歸塵、土歸土?！　∠嘤龅玫??！　∽x冊阿公的世界之旅，鬼門開之前竟先碰到瘋子。小孫子、蘇菲亞看見超酷炫的水涼阿嬤人車立在他們眼前，終於回來了！大喊著阿嬤！車頭把手懸掛一禮盒，（還有時間買伴手禮？）小孫子猜想，壽衣？拉寬背景，媽祖廟身與不斷燒出黑煙的大金爐，兩頭陳水扁時代送的石獅，面有難色。廟埕上空依然是千萬黃絲帶飄逸，拍出浪打聲。水涼阿嬤棕紅墨鏡不願摘，看上去，她更像是個外地人?！　⌒O子破涕為笑：「阿公我們現(xiàn)在到了外太空！你看！前方有個外星人！」　　水涼阿嬤再度站成一隻臺灣水雉，極氣派：「我轉(zhuǎn)來啊。你有好沒？你擱袂逼我嗎？你逼我?。磕惆苍醪槐莆伊?？你不是說我是肖郎，我真的起肖，趁你死前，騎著腳踏車四處去玩了，安怎？有肖沒？」讀冊阿公眼睛微張，在廟埕上，蘇菲亞說：「阿公體溫又上升了。」水涼阿嬤腦海全是五十年的婚姻故事，她幾乎沒辦法止住淚水，離鄉(xiāng)出走繞一圈，人，還沒死，水涼阿嬤已開始練習(xí)做準(zhǔn)備。陽光折射紅藍(lán)白帆布，他們一家人身上沾染各種色彩，讀冊阿公兩片唇緊合，小孫子說：「阿公好像又要逼了，他要說話了！」水涼阿嬤站二尺遠(yuǎn)，給出架子，撐著布帆鐵架，快要虛脫，她看著讀冊阿公專注的神情，悠悠想起：「這是他寫詩的表情?！箛^群眾築起一圈牆，牆上若有小鬼攀在上，等著、等著?！　√祉懘罄祝罕娊詮堊鞊摱?。　　讀冊阿公忽然說：「多謝五十年的妳。」　　多謝五十年的妳。像詩?！　∷疀霭咝断伦o(hù)目鏡，眼紅腫。走向讀冊阿公，彎下身，拿出單車便利包裡頭的半瓶水：「這是我在龍喉舀的水。你少年時袸攏說，龍喉水治百病?！顾疀霭咭允终此p撫過讀冊阿公兩片緊閉的唇。「希望你的胃口可以開，出門也才能有體力。不然你一隻腳，我怕你路難走。我怕你路難走?！埂　〈髴Q?！　√K菲亞撐住讀冊阿公的頭：「老闆娘，老闆體溫一直降，體溫一直降。」　　小孫子接過輪椅，逆人群，往家急奔?！　^人群都聽見了？　　讀冊阿公浪跡天涯。病後，新學(xué)會的語言，學(xué)來告訴水涼阿嬤，一定是的，這是寫給水涼阿嬤的詩：「多謝五十年的妳?！埂　∑咴乱蝗?，讀冊阿公是條太新的鬼。鬼月不宜出殯，水涼阿嬤決心讓讀冊阿公停棺一個月?！　∷疀霭吆吞K菲亞坐路邊、喪棚下，折蓮花，蘇菲亞也跟著臺灣習(xí)俗穿黑衣，水涼阿嬤都記在心。同款紅藍(lán)白帆布，讓水涼阿嬤錯覺和廟埕、和她出佳里鎮(zhèn)時看到的是同一座。這一刻，且聽耳邊不斷傳來搖鈴聲，牽亡歌從她離了娘家便不停唱著，七千元，她花得很甘願。夏日，空氣中有花香味，議員鄉(xiāng)代送來新摘的香水百合沿路排。小孫子和一票搭機(jī)返國的孫輩們跪繞棺旁，三壇法師說要帶亡靈到西方去見佛祖。龍角聲傳來，滿地子女都在找不負(fù)責(zé)任的阿爸、找花心勃勃的阿公，問他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疀霭邿粢恢簧徎?，對著蘇菲亞說：「讓你老闆腳踏蓮花，去環(huán)遊世界，去西方極樂世界?！顾覇咎K菲亞到她的房間拿出平時裁縫的針線，並到衣櫃裁一方布。戴上老花眼鏡，水涼阿嬤金黃絲線穿過大頭銀針，刺過紅綢布。蘇菲亞就著牽亡歌哭唱聲、搖鈴聲，不解：「老闆娘，妳在做什麼？」水涼阿嬤不搭軋地說：「已經(jīng)沒有人會逼我了?！拐酒鹕恚鰡逝?，走看花圈花籃，望向住家遠(yuǎn)方高鐵基塔，最西，日落處?！　　改茄e有大片紫大片紫的菱田，上面停了三四艘小舟，我以為我們還會一起等待收成?！顾疀霭哒f?！　∷持鴨收⒈持幼訉O孫，倚身停在棚外的小粉紅：「蘇菲亞，我打算幫妳老闆繡一張訃聞，我要用手，一針一線刺給他。然後蓋在他的棺木上，讓他知道，他有這麼多子子孫孫。讓他知道，他的一生，是我?guī)退麑懴伦钺嵋还P?！埂　√K菲亞問道：「老闆娘，老闆外面的女人，也要刺上去嗎？」　　水涼阿嬤完全沒有思考：「當(dāng)然，他去過臺灣每個所在，遇過的人，包括妳，蘇菲亞，不分國家，不分先來後到，士農(nóng)工商，都要寫在訃聞上面。這是他的人生?！埂　⊥９??！　∷疀霭哝?zhèn)日埋頭刺繡與助念，手指刺出十來個洞，蘇菲亞忙著幫她消毒貼OK繃。小孫子著黑色棉質(zhì)短袖，端晚飯要給好些天沒吃的水涼阿嬤填腹，水涼阿嬤說：「不曉得你阿公能吃了沒？一隻腳，要搶也搶不贏別人?！埂　⌒O子放下碗飯，拿出DV，錄影：「阿嬤，妳還記得那天在惠安宮，蘇菲亞把香倒插，跟媽祖婆下戰(zhàn)帖的事嗎？」　　鏡頭內(nèi)，水涼阿嬤點頭?！　⌒O子記者口吻：「妳覺得妳贏了嗎？」　　「沒輸沒贏。」鏡頭內(nèi)的水涼阿嬤，素顏?！　⌒O子持DV，帶水涼阿嬤穿過靈堂到後院，月光灑落，指著有機(jī)菜園說：「阿公那天的大便，就是埋在這裡，阿嬤，我們要在這裡種很多花紀(jì)念阿公?！埂　∷疀霭哒f：「好?；ㄩ_的時袸，就當(dāng)作伊轉(zhuǎn)來啦。伊是花園內(nèi)的人?！埂　￠L鏡頭，花園，小孫子在有機(jī)菜園內(nèi)，發(fā)現(xiàn)一隻螢火蟲，亮了又滅，蛙鳴與白花花路燈?！　　赴?，我要如何跟未來的小孩，介紹阿公呢？」小孫子給水涼阿嬤特寫。　　「像我一樣，走出去，學(xué)他四界去流浪，你就可以認(rèn)識他，認(rèn)識這塊土地?！埂　　改阌X得阿公對不起你嗎？ 阿嬤?！顾疀霭咴诋嬅嬗覀?cè)，左邊是讀冊阿公身前居住的組合屋?！　∷疀霭哒f：「沒有。但從那天起，我常常想到伊，心肝頭有足深足深的感覺?！埂　　甘颤N感覺？」　　水涼阿嬤說：「遺憾?！埂　”票票疲珼V電力耗盡，逼逼。小孫子關(guān)機(jī)，錄影中斷，水涼阿嬤面無表情地走出鏡頭之外。鬼月後，她將開始退休生活，七十五歲，水涼阿嬤說：「在我還能動之前，都不算晚?！埂　。ū疚墨@第五屆林榮三文學(xué)獎小說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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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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