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明亮的人

前言

　　閱讀的盛宴　吳散人　　我是一個嘴讒和挑食的讀者。曾對一個朋友說：一部二十萬字的書，若有一萬字吸引我，我會買下來，若有一百字讓我記住，就是一本值得眷戀和留存的書了。而眼前這本書，它在一周的閱讀里賦予我的快感，讓我在感動之余，甚至涌出一股感激。一股極度亢奮和深深滿足后的感激。　　題材之豐浩、細節(jié)之精準、紋理之細密、精神發(fā)現(xiàn)之獨特、關(guān)懷視野之闊大、言說的銳度和思路的延展性……蓋超乎我的想象。經(jīng)年來，我很少看到在一冊書中，由一個人的筆下竟洞開出那么大面積的精神風光：郁郁蔥蔥的故事森林，幽邃致遠的理性深潭，峻峭挺拔的良知峰巒……在王開嶺身上，我驚訝地看到了一個體悟型作家的全面性：文學的、美學的、理性的、情懷的、史思的、宗教的……一本書竟能洶涌、匯合那么多元素而又從容不迫！在這個浮燥的速記寫作時代，你不得不承認，它有一種鮮見的“世外”品質(zhì)。　　準確地說，它給了我一個周期很長的閱讀節(jié)日。就像一份豐盛大餐，它的豐饒和美味，幾乎照顧到了我腸胃的每一層褶紋。　　“二十世紀，神被殺害，童話被殺害。最醒目的標志就是人對大自然不再虔誠，不再懷有敬畏和感激之心……一切都在顯示，二十世紀是一個財富和權(quán)力的世紀，一個僅供成年人生存與游戲的世紀。‘現(xiàn)代化’，更是一個旨在表現(xiàn)成人屬性和欲望的概念，它本質(zhì)上忽視兒童。”（《森林被殺害，童話被殺害》）　　這樣美學化的理性文字，在以喧囂、怯懦和虛偽著稱的當代文壇，在以爭奪語詞和與概念調(diào)情為能的思想界，其含氧量是立即可判的，那種寂靜獨立的氣息，使我在呼吸間就把它與它們區(qū)別開來。　　毋庸諱言，我們正面臨一個越來越商標化膨食化的閱讀時代。文學界的先天不足和蒼白自不必說，時代所能擠出的一點點腦汁，也多陷入學理的臃腫系統(tǒng)中不能自拔，一粒有用的藥丸，往往須數(shù)以千倍的糖衣包裹和累贅體系為之服務，多少洋洋萬言的繁文，一旦脫去了泡沫，甩干了那些語焉不祥和思維混亂的癱瘓性詞語，真實有用的信息大概僅幾十字或一句話。如此龐大的結(jié)構(gòu)，對閱讀來說，實為一種巨大的時間消耗和體力開支，簡言之：累！或者說：表達的無能！而一些相對非學理性的民間書寫，雖不乏自由和閃光的東西，但由于言說的任性姿態(tài)和散漫氣質(zhì)，又多在聲音的分貝值上下功夫，一些有用的思想原材料，也多流于一種粗糙的機器生產(chǎn)，濫而殤，浮而佻，經(jīng)不住檢驗和淘洗?！　⊥蹰_嶺的文本顯然屬于一種手工，屬于一種慢活。這使他的筆調(diào)又多了一種罕見的誠實和耐性。更要命的是，除了要求理性的精準，他還唯美。比如有一篇《向兒童學習》，在批判了成人社會對童年的粗野塑造之后，他這樣說：“一個人的童心宛如一?；ǚ?，常常會在無意的‘成長’中，被世俗歷驗這匹蟑螂悄悄拖走……然后，花粉消失，人變成了蟑螂。”“所謂的成熟，表面上是一種‘加法’，但實為一種‘減法’……就像一個純潔的天使，不斷地掏出衣袋里的珍珠，去換取巫婆手里的玻璃球?！薄皬氖裁磿r候起，一個少年開始學著嘲笑天真了，開始為自己的‘幼稚’而鬼鬼祟祟地臉紅了？”讀這樣的句子，你只有贊嘆的份。它不僅貢獻了智慧，還貢獻了智慧最好的形式?！　⊥蹰_嶺的文字，有一種溫潤的金屬感，有一種磁性的光芒，它敏感、深邃，明澈又干凈……如果用形象表達的話，我想說，王開嶺的文本散發(fā)著一種鮮見的紫檀氣質(zhì)。這樣一冊書，擺放在書架上，儼然現(xiàn)代家居中驀現(xiàn)出一件“檀品”，你會覺得眼前一閃，心神被什么東西給緊緊攝住了，它會帶給你一種與平時迥異的閱讀景象：不僅工藝精美，更多是其質(zhì)地、其優(yōu)雅的心靈和紋理的高貴，一種叢林里的高貴，一種靠沉淀、濃縮和結(jié)晶凝成的高貴，天然而非刻意，古老卻又年輕，沉實且生氣蓬勃……這樣的資質(zhì)于當代實在太難得。完全可以想象，其生成會多么緩慢，包含了多少苦寒和耐性。　　無論是廓清歷史、還是批判當代生態(tài)和權(quán)力之弊，他截取的往往是那些最不引人矚目、最易被喧囂的學界和民間所忽略、而又極具人文品質(zhì)的片段和細節(jié)，用他自己的話說，叫“精神事件”（這是他常用的一個概念）和“心靈事件”。這幾乎成了他選題的一個標準。也正是這樣一個標準，保證了該書的純度和精粹性。其實，這不是個運氣問題，一切有賴于作者的提升之功，仰仗作者的心靈銳度和精神發(fā)現(xiàn)力?！　　耙粋€人，當他提著褲子時，其殺人的職業(yè)色彩已完全褪去了。他從軍事符號——一枚供射擊的靶子，還原成了普普通通的血肉之軀，一具生理的人，一個正在生活著的人?！薄凹偃缛祟愑幸惶煺娴牟辉僭庥鰬?zhàn)爭和殺戮，你會發(fā)現(xiàn)，那值得感激的——最早制止它的力量，竟源于這樣一組細節(jié)和情景：比如，決不向一個提褲子的人開槍！”　　這樣的文字，會讓一個心靈敏細的人感到歡愉，也使一個思想習練者倍覺滿足。這種文思兼容的品質(zhì)，既替淺薄、貧血的散文界挽回了思想和良知的面子，又為魯莽兼粗糙的思想界贏得了藝術(shù)與審美的聲譽?；蛟S正是因了這原因，近些年的各式“最佳”“年選”“精品”等選本大戰(zhàn)中，均可見對王開嶺名字的爭奪?！墩埾胍幌肴A盛頓》《決不向一個提褲子的人開槍》《精神明亮的人》《恐龍胃和物理人生》《向兒童學習》《古典之殤》《一個房奴的精神大字報》《大地倫理》《我們?nèi)绾蜗M星空》等已成為這類作品的名篇。　　在王開嶺理性精神的背后，我感受強烈的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浪漫：性情的浪漫，心靈的浪漫，目光的浪漫。這浪漫就像菌種，極大地生動了他的體悟和才華。看得出，王開嶺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即使在他最具現(xiàn)實性和批判性的文本中，也影影綽綽閃動著朦朧的審美色彩，正是這色彩，讓我瞥見了一個浪漫主義者的挺拔背影，一個自由高韜者的倔強。該書中即有一篇叫《精神明亮的人》的文章，若換了別人，是無論如何也走不出那么遠的，文中，他提取了現(xiàn)代人生態(tài)中常常忽略的“看日出”這一細節(jié)，把生理惰性提升為精神遺憾：“迎接晨曦，不僅僅是感官愉悅，更是精神體驗……按時看日出，乃生命健康和積極性情的一個標志。它意味著一次洗禮，一記被沐浴和照耀的儀式，賦予生命以新的索引、新的知覺、新的閃念與發(fā)現(xiàn)……”　　有誰表達過這樣的細節(jié)？有誰曾對這樣簡單的自然情景進行過精神提純？或許是天然性情，或許是后天定力，王開嶺對“流行”似乎有一種特殊的免疫，在其作品中，你找不到流行話語的痕跡，對每一題材，他似乎都不滿足從一個流行的入口進入正題，他表達的入口真正屬于自己，而非租來的或盜來的。王開嶺使得你很難重復他。你可以重復其材料，重復其觀點，但你無法摹仿其紋理和氣質(zhì)。他的文字不是說教性文字，而是體驗性文字，不是霸權(quán)式話語，而是共享性話語。他對讀者有一種含蓄的謙讓和尊重。而這種尊重，恰恰是我們很多——甚至包括被評價為“優(yōu)秀”的作者所不具備的。他使用最多的是心靈，而不是嗓子?！　⊥高^這冊書，作為讀者，我游歷了一個人的精神地理，被那些從未見過的神奇風光所吸引。那風光在日常的旅游地圖上是見不到的。我不敢斷言這樣的地理絕無僅有，但我確定的是，這是當代為數(shù)不多的身兼多種文質(zhì)的作家和作品?！　∫槐緯屛铱吹搅艘粋€智者，一位詩人，一顆良心，一個浪漫而冷峻的同時代人。這樣一個夜晚，攜上這樣一本書，與之同行。我感到了雪的融化、心的歡愉和春天的臨近?！　『笥洝　∥以冢覀兒芙　?0歲成了40歲，中間流經(jīng)了多少事，路過了多少人？　　可我總感覺，這跨度僅相當于一個白天和一個夜晚。生物鐘恍惚，不能如實地體察光陰，會出現(xiàn)這樣的矛盾：一個人童心未泯，而心靈之外的器官早已背叛了年少。這是個讓人傷感的落差?！　『苌儆惺伦屓俗兂勺约旱臍v史學家，編個人文集算是一個。你要盤點一下精神身世，這些年都做了什么，路有多長，書有多厚，夢有多遠……　　我的寫作始于80年代末、90年代初，一個紙質(zhì)閱讀和鋼筆寫字的年代，精神也是手工的。寫得慢，但不妨礙寫得多，寫得激情浩蕩。從上世紀末被稱為思想界“新青年”，一晃十葉春秋，每個人都在移動，都在成長和脫落，青年已不敢再稱，黑馬也漸漸額白……　　互聯(lián)網(wǎng)來了，博客和信息共享時代來了，每個人都有成為作家的潛力和資質(zhì)。精神資源的私有化年代一去不返，彰顯言說勇氣的歲月也差不多結(jié)束，很多人都比當年“新青年”更新銳，思考力也不遜色……我在想，哪些表達非我不可？一次寫作怎樣才成為必要、必須和非你莫屬？　　新的年代，靈魂出口豐富了，精神義務和生命職責也有了更多承擔方式，寫作不是唯一。我漸漸慢了下來，更多選擇了閱讀生活，也體會到了做讀者的樂趣和幸福?！　∵€有，我失去了最親密、最隱蔽的讀者：父親。　　我是不知不覺中失去的?，F(xiàn)在，我還會出現(xiàn)幻覺：他還活著。他是醫(yī)生，怎么會死呢？我——這個和父親那么親近和相似的人，活得好好的，他怎么會不在了呢？　　我常常忘了父親去世這件事?！　“迅赣H獨自留在山崗的那個傍晚，回城的車燈將路照得雪白，我心里低低地說，對不起，父親……只有那一刻，我確信父親不會出現(xiàn)在家里了。　　老家的院里，兩株石榴，一樹紅，一樹白。那年夏，花開得洶涌異常。即要返京的那個下午，我站在院里，對妻子說：今年的花開得真好……我似乎忘了父親的事，忘了這些花失去了最重要的照料者。往年這時候，給家里打電話，末了都忘不了問父親一句：石榴花開了嗎？　　我不承認死是虛無。它不過是一種不作聲罷了?！　〔恢獮楹?，父親去世后，每出一本新書時，我都會強烈地想他。父親從不當面看我的書。母親告訴我，我離家的這些年，父親每晚都看我的書。我知道，父親是想知道這個從小就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的兒子在想什么，走出了多遠，然后用他60多年的風風雨雨判斷兒子說話的風險……　　北京是個能把所有人還原成正常人和普通人的地方，這對隱身、對平息內(nèi)心的騷亂很有用?！　∮腥藛枺粋€作家介入新聞職業(yè)是什么感覺？　　我想了想：就是每天醒來——覺得全世界都和你有關(guān)系。這感覺有時很好，多數(shù)時很糟。其實，自由，一個很重要的標志，就是能選擇哪些事和自己有關(guān)或無關(guān)。但這行當不行，每天都要把自己獻給全世界，時間長了，生命和精神便陷入了被動，我稱之“被動性人生?！薄　∵@職業(yè)還有個毛病，就是：天天和全世界對話，唯獨不和自己對話?！　?年前，做深夜節(jié)目《社會記錄》，我有個初衷：以生活共同體的名義——在與世界對話的同時確保和自己的對話。尋找每件事、每個人在當代生活中的位置，尋找命運和命運、人生和人生的相似關(guān)系，尋找有“精神事件”品質(zhì)的新聞事件……我覺得，深夜是內(nèi)心的掌燈時分，是靈魂紛紛出動的時候。相反，白天，靈魂在呼呼睡覺。一個深夜節(jié)目，若顧不上靈魂，就沒了意義。　　現(xiàn)在看來，該新聞觀是有私心的，那就是我太擔心在這種“被迫和全世界打交道”的職業(yè)中丟了靈魂。CCTV最大的弊病不是沒有真相，而是沒有靈魂。靈魂，恰恰是生命最大的真相。包括職業(yè)水平最高的主持人也只忙于和全世界對話，從來不和自己對話。一個人連自己的真相都顧不上、都搞不清，能指望他說出別的什么真相？有靈魂的人，一定時時不忘和自己對話。這樣才有機會、有能力與別人對話?，F(xiàn)在，幾乎沒有好的對話節(jié)目，這是原因之一。我一直不敢忘記文學的原因也在這。文學是靈魂的農(nóng)事，自古就是。但我永遠不會把文學當職業(yè)來做，好東西一定都是業(yè)余的，或者說你一定要把它留給業(yè)余。就像愛情是業(yè)余時間里的事，老婆孩子也是業(yè)余時間里的事。這些年，一定還發(fā)生了很多事，我一時想不起來了。謝謝我的朋友、本書的責任編輯孫軼女士，若沒有她的厚愛和督促，我不會自覺編這樣一本選集。謝謝美術(shù)設計師王春聲先生，他的才華和完美性格，讓我深深體會了當作者的幸福。他們，是這本書的一部分。這幾年，可能我寫得實在少，便有朋友找來一些“民意”給我，你看你看，那么多人還焦急找你的書呢，更年輕的一代上來了，他們還喜歡、還需要你的東西，寫，趕緊寫……于是我惶恐，哦，是的，或許是的……其實，我已攢了上百個標題和寫作片斷，我想把它們寫好，寫得“手工”一點，“古代”一點，所以很慢，磨磨蹭蹭。謝謝那些從未謀面的讀者，你們的目光我收到了，你們在網(wǎng)絡上留言，打聽下落，傳閱舊書，尋覓新作，責怪我為何不建一個博客……這樣長的期待和追隨，我受寵若驚。被那么多抽屜和掌心收藏著，我非常溫暖。我會不辜負。還要謝謝李倫和《社會記錄》的同事，他們參與了我近年最主要的日常生活。與之一起，我見證了一個理想主義電視欄目的誕生和謝幕。我至今仍清晰記得那年秋天李倫夫婦在凌晨車站迎我的情景，他對著手機喊，你看見我了嗎，瘦瘦的，旁邊站一女孩……其實，我差不多已撞上他了。　　……

內(nèi)容概要

本書收入王開嶺最具標志性的詩性散文和思想隨筆。    在思想界，他被譽為新生代的旗幟人物：在文學界，他被視為優(yōu)美的靈魂書寫者。其作品大量涌現(xiàn)在各類文選、年度排行榜、大（中）學語文讀本和（中）高考試題中，被很多校園師生公薦為“精神啟蒙書”和“美文鑒賞書”。

作者簡介

王開嶺，1969年生，祖籍山東滕州。  
  　著有：《激動的舌頭》《黑暗中的銳角》《跟隨勇敢的心》《精神自治》等散文和思想隨筆集。  
　  作品被錄入數(shù)百種國內(nèi)外選集和大中學教材，入選多屆中國散文排行榜?，F(xiàn)居北京，從事寫作和媒體策劃，任央視新聞頻道《社會記錄》《新聞會客廳》等欄目指導。

書籍目錄

序言  閱讀的盛宴第一輯  靈魂的螢火  精神明亮的人  當她十八歲的時候  向兒童學習  從生命到罐頭  遠行筆記（四章）  兩千年前的閃擊  雪白  殘片  被占領的人  向死而生  永遠的鄧麗君  女子如雪  《羅馬假日》：對無精打采生活的精彩背叛  藍湖  俄羅斯課本  女人，喜歡你的作品嗎  生活在別處  談談墓地，談談生命第二輯  大地的憂郁  我們無處安放的哀傷  人類如何消費星空  古典之殤  仰望：一種精神姿勢  一個房奴的精神大字報  白衣人：當一個痛苦的人來見你  大地倫理（四章）  鹿的窮途  森林被殺害，童話被殺害  麻雀，對不起  依據(jù)不足的“熱愛生活”  “恐龍胃”與“物理人生”  為什么不讓她們活下去  打撈悲劇中的“個”  一個非教徒的信仰絮語  對“快感”的蹙眉與微笑  對“異想天開”的隆重表彰  東西方文化下的資產(chǎn)觀第三輯  精神路標  決不向一個提褲子的人開槍  女性氣質(zhì)  請想一想華盛頓……  戰(zhàn)俘的榮譽  一個人的遭遇  是“國家”錯了  梁漱溟：一只自由主義牛虻  我們能發(fā)出那個聲音嗎  “我比你們中任何一個更愛自己的國家”  “你有權(quán)保持沉默”  “坐著”的雕像  權(quán)利的傲慢  美國的宗教面包  英雄的最后  影子的道路  獨裁者的性命之憂  為何我們沒有自己的“大師級”第四輯  深夜翻書  當你老了，頭白了……  爬滿心墻的薔薇  有毒的情人  《鼠疫》：保衛(wèi)生活的故事  親愛的燈光——懷念別林斯基文學小組札記  關(guān)于語言可以殺人  一本真正的書讓人“害怕”  殺人的世界觀和方法論  等待黑暗，等待光明  “然而我認識他，這多么好啊”后記  我在，我們很近

章節(jié)摘錄

　　精神明亮的人　　1　　十九世紀的一個黎明，在巴黎鄉(xiāng)下一棟亮燈的木屋里，居斯塔夫·福樓拜在給最親密的女友寫信：“我拼命工作，天天洗澡，不接待來訪，不看報紙，按時看日出（像現(xiàn)在這樣）。我工作到深夜，窗戶敞開，不穿外衣，在寂靜的書房里……”　　“按時看日出”，我被這句話猝然絆倒了?！　∫晃灰浴懊姹趯懽鳌睘槭闹镜氖澜缥暮溃粋€如此吝惜時間的人，卻每天惦記著“日出”，把再尋常不過的晨曦之降視若一件盛事，當作一門必修課來迎對……為什么？　　它像一盆水潑醒了我，渾身打個激凌?！　∥医吡θハ胂?、去模擬那情景，并久久地揣摩、體味著它……　　陪伴你的，有剛蘇醒的樹木，略含咸味的風，玻璃般的草葉，潮濕的土腥味，清脆的雀啼，充滿果汁的空氣，仍在饒舌的蟋蟀……還有遠處閃光的河帶，岸邊的薄霧，紅或藍的牽牛花，隱隱顫栗的棘條，一兩滴被蛐聲驚落的露珠，月掛樹梢的氤氳，那蛋殼般薄薄的靜……　　從詞的意義上說，黑夜意味著偃息和孕育；而日出，則象征著一種誕生，一種升躍和伊始，乃富有動感、飽含汁液和青春性的一個詞。它意味著你的生命畫冊又添置了新的頁碼，你的體能電池又注入了新的熱力?！　≌穹置錄Q不重復，“日出”也從不重復。它拒絕抄襲和雷同，因為它是藝術(shù)，是大自然的最寵愛的一幅杰作?！　±杳?，擁有一天中最純澈、最鮮澤、最讓人激動的光線，那是靈魂最易受孕、最受鼓舞的時刻，也是最讓青春蕩漾、幻念勃發(fā)的時刻。像含有神性的水晶球，它喚醒了我們對生命的原初印象，喚醒了體內(nèi)沉睡的某群細胞，使我們看清了遠方的事物，看清了險些忘卻的東西，看清了夢想、光陰、生機和道路……　　迎接晨曦，不僅是感官愉悅，更是精神體驗；不僅是人對自然的閱讀，更是大自然以其神奇作用于生命的一輪撞擊。它意味著一場相遇，讓我們有機會和生命完成一次對視，有機會深情地打量自己，獲得對個體更細膩、清新的感受。它意味著一次洗禮，一記被照耀和沐浴的儀式，賦予生命以新的索引、新的知覺，新的閃念、啟示與發(fā)現(xiàn)……　　“按時看日出”，乃生命健康與積極性情的一個標志，更是精神明亮的標志。它不僅代表了一記生存姿態(tài)，更昭示著一種熱愛生活的理念，一種生命哲學和精神美學?！　⊥高^那橘色晨曦，我觸摸到了一幅優(yōu)美剪影：一個人在給自己的生命舉行升旗！　　2　　與福樓拜相比，我們對自然又是怎樣的態(tài)度呢？　　在一個普通人的生涯中，有過多少次沐浴晨曦的體驗？我們創(chuàng)造過多少這樣的機會？　　仔細想想，或許確有過那么一兩回吧?？赡怯质窃鯓拥那榫澳兀勘热缒硞€剛下火車的凌晨——　　睡眼惺松，滿臉疲態(tài)的你，不情愿地背著包，拖著灌鉛的腿，被人流推搡著，在昏黃的路燈陪襯下，涌向出站口。踩上站前廣場的那一剎，一束極細的腥紅的浮光突然魚鰭般游來，吹在你臉上——你倏地意識到：日出了！但這個閃念并沒有打動你，你絲毫不關(guān)心它，你早已被沉重的身體擊垮了，眼皮浮腫，頭疼欲裂，除了趕緊找地兒睡一覺，你啥也不想，一秒也不愿多呆……　　或許還有其它的機會，比如登黃山、游五岳什么的：蹲在人山人海中，蜷在租來的軍大衣里，無聊而焦急地看夜光表，熬上一宿。終于，當人群開始騷動，在巨大的歡呼聲中，大幕拉開，期待由久的演出來了……然而，這一切都是在混亂、嘈雜、擁擠不堪中進行的，越過無數(shù)的后腦勺和下巴，你終于看見了，和預期的一模一樣——像升國旗一樣準時，規(guī)定時分、規(guī)定地點、規(guī)定程序。你會突然驚醒：這是早就被設計好了的，早就被導游、門票和游覽圖計算好了的。美則美，但就是感覺不對勁兒：有點失真，有人工痕跡，且謀劃太久，準備得太充分，有“主題先行”的味道，像租來的、買來的，機器復制的VCD……　　而更多的人，或許連一次都沒有！　　一生中的那個時刻，他們無不蜷縮在被子里。他們在昏迷，在蒙頭大睡，在冷漠地打著呼嚕——第一萬次、幾萬次地打著呼嚕?！　∧枪饩€永遠照不到他們，照不見那身體和靈魂?！　?　　放棄早晨，意味著什么呢？　　意味著你已先被遺棄了。意味著你所看到的世界是舊的，和昨天一模一樣的“陳”。仿佛一個人老是吃經(jīng)年發(fā)霉的糧食，永遠輪不上新的，永遠只會把新的變成舊?！　∫馕吨坏饶汩_始，不等你站在起點上，就已被拋至中場，就像一個人未諳童趣即已步入中年。　　多少年，我都沒有因光線而激動的生命清晨了?！　∩习嗟穆飞?，擠車的當口，迎來的已是煮熟的光線，中年的光線?！　≡诖酥?，一些重要的東西已悄悄流逝了?；蛟S，是被別人領走了，被那“按時看日出”的神秘之人（你周圍一定有這樣的人）。一切都是剩下的，生活還是昨天的生活，日子還是以往的日子。早在天亮之前，我們已下定決心重復昨天了。　　這無疑令人沮喪?！　】?，即使你偶爾起個大早，忽萌看日出的念頭，又能怎樣呢？　　都市的晨曦，不知從何時起，早已變了質(zhì)——　　高樓大廈奪走了地平線，灰蒙蒙的塵霾，空氣中老有油乎乎的膩感，揮之不散的汽油味，即使你捂起了耳朵，也擋不住車流的喇叭。沒有合格的黑夜，也就無所謂真正的黎明……沒有純潔的泥土，沒有曠野遠山，沒有莊稼地，只有牛角一樣粗硬的黑水泥和鋼化磚。所有的景色，所有的目擊物，皆無施洗過的那種鮮艷與亮澤、那抹蔬菜般的翠綠與寂靜……你意識不到一種“新”，察覺不到嬰兒醒時的那種清新與好奇，即使你大睜著眼，仍覺像在昏沉的睡霧中?！　?　　千禧年之際，不知誰發(fā)明了“新世紀第一縷曙光”這個詩化概念，再經(jīng)權(quán)威氣象人士的加盟，竟鑄造出了一個富含高科技的旅游品牌。據(jù)說，浙江的臨海和溫嶺還發(fā)生了“曙光節(jié)”之爭（紫金山天文臺將曙光賜予了臨海的括蒼山主峰，北京天文臺則咬定在溫嶺。最后各方妥協(xié)，將“福照”大獎正式頒給了吉林琿春）。一時間，媒體紛至沓來，電視現(xiàn)場直播，廟門披紅，山票陡漲，那巒頂更成了寸土寸金的搖錢樹，其火爆儼然當年大氣功師的顯靈堂……　　其實，大自然從無等級之別，世紀與鐘表也只是人類制造，對大自然來說，并無厚此薄彼的所謂“第一縷”……看日出，本是一件私人性極強、樸素而平靜的生命美學行為，一旦搞成熱鬧的集市，也就失去了其本色和底蘊。想想我們平日里的冷漠與昏迷，想想那些靈魂的呼嚕聲，這種對光陰的超強重視實為一種諷刺?！　σ粋€習慣了漠視自然、又素無美學心理的人來說，即使你花大錢購下了山的制高點，又能領略到什么呢？　　愛默生在《論自然》中寫道：“實際上，很少有成年人能真正看到自然，多數(shù)人不會仔細地觀察太陽，至多他們只是一掠而過。太陽只會照亮成年人的眼睛，但卻會通過眼睛照進孩子的心靈。一個真正熱愛自然的人，是那種內(nèi)外感覺都協(xié)調(diào)一致的人，是那種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像福樓拜，即這種童心未泯的人。還有梭羅、史蒂文森、普里什文、蒲寧、愛德華茲、巴勒斯……我敢斷言，假如他們活到今天，在那“第一縷曙光”照著的地方，一定找不著他們的身影?！　o論何時何地，我們只有恢復孩子般的好奇與純真，只有像兒童一樣精神明亮、目光清澈，才能對這世界有所發(fā)現(xiàn)，才能比平日里看到更多，才能從最平凡的事物中注視到神奇與美麗……　　在成人世界里，幾乎已沒有真正生動的自然，只剩下了桌子和墻壁，只剩下了人的游戲規(guī)則，只剩下了同人打交道的經(jīng)驗和邏輯……　　值得尊敬的成年人，一定是那種“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5　　在對自然的體驗上，除了福樓拜的日出，感動我的還有一個細節(jié)——　　前蘇聯(lián)作家康·帕烏斯托夫斯基在《金薔薇》中引述過一位畫家朋友的話：“冬天，我就上列寧格勒那邊的芬蘭灣去，您知道嗎，那兒有全俄國最好看的霜……”　　“最好看的霜”，最初讀到它時，我驚呆了。因為在我的生命印象里，從未留意過霜的差別，更無所謂“最美的”了。但我立即意識到：這記存在，連同那記投奔它的生命行為，無不包藏著一種巨大的美！一種人類童年的美，靈魂的美，藝術(shù)的美。那透過萬千世相凝視它、認出它的人，應是可敬和值得信賴的。　　和那位畫家相比，自己的日常感受原是多么粗糙和魯鈍。我們竟漏掉了那么多珍貴的、值得驚喜和答謝的元素?！　∷悄菢拥馗袆又?。對我來說，它就像一份愛的提示，一種畫外音式的心靈陪護。盡管這世界有著無數(shù)缺陷與霉晦，生活有著無數(shù)的懊惱和沮喪，但只要一閃過“最好看的霜”這個念頭，心頭即明亮了許多?！　≡S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收藏它，憧憬它。有好多次，我忍不住向友人提及它，我問：“你可曾遇見過最好看的霜？”　　雖然自己同無數(shù)人一樣，至今沒見過它，也許一生都不會相遇。但我知道，它是存在的，無論過去、現(xiàn)在或未來……　　那片神奇的生命風光，它一定靜靜地躺在某個遙遠的地方?！　∷苍谧⒁曃覀兡??！　。?001年12月）　　……

媒體關(guān)注與評論

　　這本書，讓我看到了一個智者，一位詩人。一顆良心，一個浪漫而冷峻的同時代人。攜上這樣一本書，與之同行，我感到了雪的融化、心的歡愉和春天的臨近。　　——吳散人　　他在一個措辭不清的黃昏里具有罕見的說是與不是的堅決與徹底的能力，他在一個虛無主義的沙漠中以峭拔的姿態(tài)和鋒利的目光守護著美與良心。　　——王小魯　　他的文字激發(fā)了我對社會、人生、自然和愛的一切純潔的情感，對美好、質(zhì)樸、純凈、正義與忠誠的記憶與向往。我?guī)缀醪桓蚁嘈?，中國會有這樣的作家……我凝神屏氣地讀著，時常被震撼、被感動，濕熱的淚洶涌著，掩卷而泣。他的清潔、激情與浪漫，他的寬廣和深邃，他的忠誠和對美的深愛沐浴著我……　　——張娟文（網(wǎng)貼）

編輯推薦

　　王開嶺的文字，有一種溫潤的金屬感，有一種磁性的光芒，它敏感、深邃，明亮又干凈……如果用形象比喻的話，我想說，王開嶺的文本散發(fā)著一種鮮見的紫檀氣質(zhì)。這樣一冊書，擺放在書架上，儼然現(xiàn)代家居中驀現(xiàn)出一件“檀品”。在這個浮躁的速寫時代，它有一種鮮見的“世外”品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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