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

前言

　　與我先前的大部分作品不同，《金山》并不是心血來潮之作?！督鹕健返淖畛跻唤z靈感，其實萌動在二十多年前。只是當時我并不知道，這絲靈感需要在歲月的土壤里埋藏潛伏如此之久，才最終破土長出第一片綠葉。　　那是在1986年?！　∧悄晗奶煳译x開漸漸熱鬧起來的京城，忐忑不安地踏上了加拿大的留學(xué)之旅。至今尚清晰地記得那年九月的一個下午，青天如洗，樹葉色彩斑斕，同學(xué)開著一輛轟隆作響的破車，帶我去卡爾加里城外賞秋。行走在鋪滿落葉的路徑上，幾乎不忍聽見腳下那些輝煌生命的最后裂響。習(xí)慣了江南綿長秋季的人，很難想象在洛基山高寒地帶，秋和冬的交接常常就是在一場雨中完成的一驕陽是一種假象，其實冬天已經(jīng)淺淺地匍伏在每一片落葉之下，隨時準備狙擊不知鄉(xiāng)情的外來客?！　≡S多年后回想起那次郊游，烙在我腦子里的鮮明印記，竟不是關(guān)于秋景的。那天行到半路的時候，我們的車胎爆裂了。在等待救援的百無聊賴之中，我開始不安分地四下走動起來。就是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了那些三三兩兩地埋在野草之中，裹著鳥糞和青苔的墓碑。我撥開沒膝的野草，有些費勁地認出了墓碑上被歲月侵蝕得漸漸模糊起來的字跡。雖然是英文，從拼法上可以看出是廣東話發(fā)音的中國名字。有幾塊墓碑上尚存留著邊角殘缺的照片，是一張張被南中國的太陽磨礪得黧黑粗糙的臉，高顴骨，深眼窩，看不出悲喜，也看不出年齡。年齡是推算出來的。墓碑上的日期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十九世紀的后半葉和二十世紀初——他們死的時候都還年輕。

內(nèi)容概要

《金山》是一部具有現(xiàn)實主義之重的浩大作品，“它關(guān)乎中國經(jīng)驗中深沉無聲的層面，關(guān)乎現(xiàn)代中國的認同的形成——中國的普通民眾如何在近代以來的全球化進程中用血淚體認世界，如何由此孕育出對一個現(xiàn)代中國、對我們的祖國的堅定認同”。

作者簡介

張翎，浙江溫州人。1983年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xué)，分別在加拿大的卡爾加利大學(xué)及美國的辛辛那提大學(xué)獲得英國文學(xué)碩士和聽力康復(fù)學(xué)碩士?，F(xiàn)定居于多倫多市，在一家醫(yī)院的聽力診所任主管聽力康復(fù)師。
    九十年代中后期開始在海外寫作發(fā)表。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金山》、《郵購新娘》（臺灣版名《溫州女人》）、《交錯的彼岸》、《望月》（海外版名《上海小姐》）、中短篇小說集《雁過藻溪》、《盲約》、《塵世》等。曾獲第七屆十月文學(xué)獎（2000），第二屆世界華文文學(xué)優(yōu)秀散文獎（2003），首屆加拿大袁惠松文學(xué)獎（2005），第四屆人民文學(xué)獎（2006），第八屆十月文學(xué)獎（2007），《中篇小說選刊》雙年度優(yōu)秀小說獎（2008）。小說多次入選各式轉(zhuǎn)載本和年度精選本。其中篇小說《羊》、《雁過藻溪》和《余震》分別進入中國小說學(xué)會2003年度，2005年度和2007年度排行榜。

書籍目錄

引子第一章　金山夢第二章　金山險第三章　金山約第四章　金山亂第五章　金山跡第六章　金山緣第七章　金山阻第八章　金山怨尾聲研究參考書目

章節(jié)摘錄

　　第一章 金山夢　　同治十一年一光緒五年（公元1872-1879年）　　廣東開平和安鄉(xiāng)自勉村　　廣東開平和安鄉(xiāng)境內(nèi)有個村叫自勉村，聽上去新鮮時髦，實際上是一兩百年的老村名了。據(jù)說在乾隆年間，有兩兄弟帶著妻兒老小從安南逃荒至此，開荒墾田，養(yǎng)牛養(yǎng)豬，十幾年時間里修出了一片安身立命的地方。大哥臨死時，囑咐全家要勤力自勉，于是就有了這個村名。　　到了同治年間，自勉村已經(jīng)是個百十來戶人家的大村落了。村里住著一個大姓，一個小姓。大姓是方，小姓為區(qū)。方姓是安南人的后裔，而區(qū)姓則是從福建遷徙過來的外人。這兩姓人家多以耕種為生。方姓人家種的是相連的大塊地，區(qū)姓人家是后來人，種的就是從大塊地的邊緣上開發(fā)出來的小塊新地。到后來，方姓和區(qū)姓開始通婚，方家的女兒嫁了區(qū)家的兒子，區(qū)家的兒子娶了方家的女兒，人成了親家，田產(chǎn)也開始混淆起來。漸漸地，新來后到大姓小姓的區(qū)別就有些模糊起來。當然，這模糊也只是一時的模糊。等到有些事情生出來，便叫那模糊又刀鋒似地清晰起來——那是后話?！　∽悦愦宕孱^有一條小河，村尾是一片矮坡，中間是一片低洼之地。那地經(jīng)過多時的墾種，肥力豐厚。若逢風調(diào)雨順之年，農(nóng)產(chǎn)是足夠叫一村兩姓老少糊口的。若遇旱澇之年，賣兒女為奴的事情，也屢有發(fā)生?！　∽悦愦宓娜?，除了耕種，也做些別的雜事，比如養(yǎng)豬種菜，繡花織布。少許自家食用，大多是帶到圩上賣了補貼家用的。自勉村幾乎家家養(yǎng)豬養(yǎng)牛，可是自勉村的屠夫卻只有一個，那就是方得法的阿爸方元昌。　　方元昌祖上三代都是屠夫。方得法斷了奶，剛能在地上站穩(wěn)的時候，就已經(jīng)光著屁股蹲在地上看他阿爸劏豬，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一丁點兒也不驚怕。方元昌就對村人夸口：“我殺豬最多殺出十里二十里，將來我家阿法能殺出千里萬里?！狈皆呐Ｆご祵α艘话耄乔Ю锶f里的那一半，卻不是殺豬的那一半，因為還沒輪到方得法操刀的時候，方元昌就死了?！　》皆依?，一代比一代窮。在方元昌阿爸手里，還有幾畝薄田。到了方元昌這一代，卻只能租了幾畝小地種著。那地里的年成，交完租子之后，就夠一家人吃半碗飯。剩下那半碗，是要靠他殺豬宰牛來掙的。在自己村里給方姓族親殺宰，只能賺一副半副下水。給不沾親帶故的區(qū)姓村人和他村的人殺宰，才能得著一兩個小錢。所以方元昌家的那半碗飯，不是總能指望得上的。要靠天，靠牲口，還要靠黃歷——吉日多的月份里，婚嫁蓋屋的人多，挨刀的牲畜也多些?！　⊥问昶穑B續(xù)兩年大旱。村口的小河，干得只剩了一灘淤泥，太陽一偏，便有黑壓壓一片的蚊蠅，云似地在河灘上飛——魚蝦卻絕了跡。地像等奶的孩子似地咧著口子，巴巴地等著雨，雨卻遲遲不來。那兩年年成不好，殺豬的人也少，方元昌的日子，愈發(fā)地拮據(jù)了起來?！　》皆\的轉(zhuǎn)機，是在同治十一年的一個圩日?！　∧翘旆皆淮笤缙饋?，殺了一頭已經(jīng)養(yǎng)了一年多的豬。那頭豬他原想養(yǎng)到年底做臘肉用的，可是他等不及了，他家的鍋已經(jīng)好久沒沾過油腥了。不僅他等不及，豬也等不及了——豬已經(jīng)瘦得只剩了一個骨架。他殺完豬，留下豬頭豬尾豬舌豬下水，卻將豬身豬腿大卸八塊，留了到圩上賣。方元昌想賣完豬肉，回來時帶上幾個蓮蓉餅。方元昌的小兒子方得善后天滿周歲。酒擺不起，餅總得分幾個給近鄰的?！　∨R出門時，方元昌的老婆麥氏拿了幾張荷葉將豬肉輕輕遮起來，省得一路蠅子叮咬。又在菩薩像前燒了一炷香，保佑天不要太快熱起來——再新鮮的豬肉，也是經(jīng)不起辣日頭曬的。方元昌都走到門口了，又聽見麥氏在身后嘟囔：“紅毛他媽六十大壽請吃酒，我的紗裙讓蟲子咬得都是洞。”方元昌聽出來老婆是想讓他賣了豬肉帶塊布料回來，心里一股火嗖地竄起來，卸下肩上的扁擔，朝著女人就掄過去：　　“他家有金山客，你家有嗎？一天只知道學(xué)人家吃的穿的?！薄　←準相坏亟辛艘宦?，布袋似地軟倒在地上。兒子方得法走過來，拽住了扁擔，往，他阿爸手里杵了一杵，不輕也不重。方元昌依舊惡眉惡眼的，聲色卻已經(jīng)有些虛軟，挑了扁擔往外走的時候，額上競有了汗。阿法是方元昌的長子，剛九歲，身子沒長開，還是細細的一長條。話少眼神卻是定定的，看人時能把人看出一個洞來。對這個兒子，方元昌不知怎的隱隱有些怕?！　》皆氵^了幾只餓狗的糾纏，挑著擔子赤腳走上了村里那條沙泥小路。路過村口那條小河時他走了下去，因為他看見河灘的石頭縫里竟然聚了一小汪水。他舀了一捧洗了把臉。水被他攪亂了，臉映在亂了的水里，眼睛鼻子被水推來搡去，一會兒在臉里，一會兒在臉外。他挪了挪嘴想笑，嘴很厚也很重，竟挪不動。額角被水浸過，漸漸涼了下去，心里也清醒些了。他知道他打麥氏的原因，不是因為一條紗裙，而是因為紅毛?！　〖t毛是他的遠房堂兄，因長得高鼻凹眼，有幾分像洋番，就得了個紅毛的外號，本名倒不大有人記得了。小時候他和紅毛一起去塘里捉過魚蝦，田里摸過泥鰍，瓜地里偷過別人家的瓜菜。紅毛雖然比他大幾歲，卻很是憨蠢，做不得頭，從來就是跟在他后頭聽他擺布的人。就是這樣一個人，幾年前娶了村里一個區(qū)姓人家的女兒，那家有個表親在金山，紅毛就糊里糊涂地跟著上了船?！　〈謇镪P(guān)于紅毛的傳說很多。有人說紅毛在深山老林里淘金，那地方的水用木桶接住了，毒太陽底下曬干了就結(jié)成了金砂。也有人說前幾年金山鬧瘟疫，紅毛拿厚布捂了嘴，去幫洋番背死尸，背一個是一塊大洋。也有人說紅毛給麻風病院送粥，一碗粥三個銅板。眾人拿了這話去問紅毛他阿媽，紅毛他阿媽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一味地笑。一村的人到底也不知道紅毛在金山做的是什么事。可是大家都知道紅毛發(fā)了財了，月月往家寄銀信。紅毛的阿媽收了銀信，說起話來時時有幾分不知頭重腳輕的樣子。別人受得了，他方元昌受不了。因為他方元昌是知根知底地了解紅毛的，他知道紅毛拉完屎連屁股也擦不干凈，偷瓜連青熟也分不清楚?！　】墒羌t毛成了富人，他卻依舊在干著那半碗飯的苦差使?！　∧翘旆皆夹陌俳Y(jié)地挑著擔子，走上了趕圩的路途，當時他絕對沒有想到從這里拐出去，他將拐人一條他完全沒有預(yù)料到的歧路。他簡單清貧的屠夫生活，將在那個下午劃上一個巨大的句號。而他的家人，也將隨著他從低賤的泥塵里瞬間攀上富貴的巔峰。　　方元昌緊趕慢趕趕到鎮(zhèn)上時，卻發(fā)現(xiàn)人流稀稀落落的，很是冷清。今日是個大圩日，平常這個日子是人擠人鞋踩鞋的日子。方元昌問了幾個小販，才知道昨晚鎮(zhèn)里鬧盜匪，把一個大戶人家刮臺風似地掃劫了一遍，還殺了兩口人。今晨官兵巡查來了，眾人皆膽戰(zhàn)心驚，便都躲在家里不愿出門?！　÷芬呀?jīng)趕了，也不能回去，方元昌只好將擔子歇在路邊，等運氣。到了中午，也才賣出了一副豬手和一塊里脊。眼看著太陽高高地升在頭頂，知了一聲一聲地在耳膜上鉆著孔，竹筐里的肉漸漸地變了顏色，方元昌捶胸頓足一遍又一遍地罵自己命衰。早知如此，還不如把這頭豬腌了，至少一家人還能聞著幾個月的油腥?！　≌R著，街上突然跑過來兩個身著短打的黑臉漢子，神色慌張地塞了一個包袱在他手中，低聲說：“兄弟你好生替我看著，哪兒也別動，等過一兩個時辰就回來取——自有你的好處?！狈皆哿?，早看見那兩人腰間鼓鼓囊囊地別了兇器。他嘴里說不得話，身子卻只是瑟瑟地抖，看著那兩人飛也似地鉆進了一條窄巷，只覺得一股熱氣順著大腿蠕蠕地爬下來，過了半晌才知道尿了褲子?！　》皆o緊捏著沉甸甸的一個包袱，守在路邊，直等到日頭漸漸低矮下去，夜風起來，趕圩的人四下散盡，仍不見那兩個黑臉漢子回來。回頭看看四下無人，忍不住將那包袱扒開一個角，偷偷地瞄了一眼。那一看，眼睛一黑，就差點兒癱軟在地上?！　∈且话a得齊齊整整的金元寶?！　》皆龑み说囊宦暼舆M籮筐，拿豬肉蓋嚴了，把斗笠低低地壓到鼻尖上，轉(zhuǎn)身就一顛一拐地溜進了一條小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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