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巢與花事

前言

　　其實，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寫作于我而言是被禁止的。我高中時在競賽班，父母擔(dān)心寫東西耽誤功課，嚴(yán)格限制我觸碰功課以外的書和紙。人也真是奇怪，越是禁忌，越鍥而不舍。高中三年，反而是我最執(zhí)著于讀書創(chuàng)作的時期。當(dāng)然，那樣的年紀(jì)看到的、寫下的，難免流于意氣，如今回頭看，無非一笑?！　懽鬟@件事情，我開始得很早，幾乎是自然而然的事，和長大了會走路會說話一樣，也不記得有什么特別的養(yǎng)成計劃。從小學(xué)到高中，我一直用筆寫各種故事。五年級時，我寫了第一個長篇，是章回體，受了《紅樓夢》、《兒女英雄傳》等的影響，拿白紙訂了一本冊子，豎行寫。每寫一章，我都要念給祖父聽。母親很忙，有時我便跟在她后面念。她在前面淘米、洗菜、搓衣服，一邊聽一邊回頭道：“大聲點，聽不見啊！”　　后來，那個小說不知道有沒有寫完，也許是寫完了，也許是擱在哪個角落了，總之是找不到了，情節(jié)也完全忘記了。只記得那些夏天的黃昏，我洗完澡點了蚊香伏在院內(nèi)的桌上寫，祖母說：“不要寫了，天黑了！要生夜盲眼。”我說：“點著燈呢。”她邊為我搖扇子邊說：“點著燈也太暗?。?rdquo;　　高中時，家里對我管束甚嚴(yán)，電腦也是碰不得的，大概怕我成為網(wǎng)癮少年。其實，最重要的原因，應(yīng)該還是不想讓我寫東西。那時候，我寫得也真瘋狂，一本一本不停地寫。家長時常翻檢我的屋子，手稿當(dāng)然不能被他們發(fā)現(xiàn)。所以，在沒有寫完全篇之前，我都要寫在零散的紙張上，一頁一頁編號，夾在物理書或者數(shù)學(xué)試卷內(nèi)。全篇完成后再裝訂成冊，外面包上偽裝的封面，偽裝成一本習(xí)題集；再由好友保管，外借、傳閱。我始終感激一位女伴，感激她無私地將那些手稿做成安全的電子版?！　∪狈Π踩?，又十分自卑的高中時的我，偏偏要不斷地寫，好像有無限的欲望與激情。夜里稿紙藏在物理書中寫，寫一些長長短短的故事，句子在紙上流淌得很快。窗外是小城靜謐深濃的夜，霧氣停在窗臺。我還須豎起耳朵全面警惕，一旦門外有一絲動靜，我都須不動聲色地掩護紙稿，鋪上物理習(xí)題，淡定地接受父親的探班?！　『髞?，我找出一段當(dāng)時寫的東西，原文是這樣的：　　那些日子，她常常一個人在圖書館寂靜的閱覽室里。陽光早早輕盈一躍，溜出這間大屋子。日光燈管單調(diào)地橫于天花板下，熒熒地閃著叫人昏睡的白光，冰冷的、淡漠的光。鎮(zhèn)流器發(fā)出咝咝的聲響。一段沒有邊際的時光?！　∷龜?shù)過，這里有九扇窗，每扇被窗欞隔成八塊，安著灰綠的玻璃，邊邊角角還有細(xì)巧精致的木格窗邊。蒼虬的、細(xì)嫩的、單調(diào)的、雜亂的，各種樹枝紛擠在窗外，劃分著窗欞框住的天空?！　〈巴庥袠?，有花草，有臺階，有睡蓮池，有高高的教學(xué)樓，有天空，有云，有鳥。圖書館的墻，是灰藍(lán)的，有陳年雨水的漬。年代久遠(yuǎn)的爬山虎、凌霄、紫藤糾纏著詭異的根。窗簾是淡藍(lán)的，描了細(xì)細(xì)的竹枝。窗外石階下，有密密的書帶草。冬天，撩開細(xì)長的綠葉，有幽藍(lán)瑩潤的漿果。梧桐樹下，有秋千。就這樣，快要離開了，驀然發(fā)覺那么多細(xì)節(jié)值得回味，那么多日子值得細(xì)數(shù)。麗日當(dāng)空，天藍(lán)如洗。仲春的翠綠樹葉深深如醉，青碧如玉。仿佛世間所有的生命都應(yīng)約前來，在剎那間，在透明如琉璃的陽光里，同時歡呼，同時飛躍，同時幻化為無數(shù)游離浮動的光點，然后，有種清醒的疼痛襲上心頭，淚流滿面。仿佛，她從來沒有這樣仔細(xì)地看過這座校園里的點滴?！　】傆X得這樣的生命圖卷可以放進任何一種時空聚合，仿佛早已安排好的一切，仿佛注定了的一般?？傆羞@樣的希望，總有這樣的感動。剎那怔忡，于是停筆，看窗臺上停佇的鳥。淡淡的灰塵味道悄然游走，絢爛的白桃花已然開敗。張開雙臂，恍然解脫。想起那些歡喜笑鬧、悲傷憂郁的日子，知道自己回不去了，而自己又能去哪里？　　現(xiàn)在肯定寫不出這樣的東西，因為覺得啰嗦、瑣碎、感情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贿^，那正是當(dāng)時的我吧，卑微的，小小的，縮到角落去。每天在困倦中醒來到學(xué)校，沒有盡頭的課，面目可憎的物理，寫到手軟的作業(yè)。夜里，在困倦中回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一天結(jié)束，還要繼續(xù)做作業(yè)。當(dāng)然，也是有快樂的，就是偷偷看書，以及寫點兒什么。成年后，我用了很長時間才擺脫了那些陰暗、驚惶的情緒?！　〈髮W(xué)以后，東西全不是手寫，手稿也成了過去時。有人來我家，偶爾也會翻翻，驚訝道：“寫了這么多字??！”　　打開電腦，打開文檔，這樣一個冗長的過程，很容易消磨掉一些欲望。電腦寫作太容易接觸外界信息，也很依賴那些信息。隨手搜索，或者打開電子書。這些固然便捷，但也很容易就把既定的思路打亂，走到另一條道路上去?！　∈謱懙母杏X很好，干擾不多，也安靜，除了速度問題值得考慮。　　很想攜著一冊稿紙隨意走，在任何一處停下來都能寫，寺院、深山、茶鋪、電車——覺得很可愛。芭蕉翁在漫長的苦旅之中也是隨處即時地書寫吧?！　∈止せ顑汉同F(xiàn)在我的處境很不相宜。高效率、高產(chǎn)量——這些，手寫都做不到?！　〔贿^沒有關(guān)系，我還可以時?；貞?，溯回至舊日光陰，那些筆尖觸及稿紙流淌而下的快樂，一頁一頁翻看的喜悅，用其他顏色的筆修改增刪時的安全感……這些，都未曾遠(yuǎn)離。 

內(nèi)容概要

　　本文是一本隨筆集。
　　主要收錄了作者往日的一些人生感悟、隨筆心得。
　　將記憶凝結(jié)為文字是一種冒險。斗轉(zhuǎn)星移，草木榮枯，書頁間翻過的光陰，路途上遇見的人事，都是如此。本來羚羊掛角、草蛇灰線的心情，一旦寫下來，就變得有跡可循，但卻往往落了窠臼。
　　往昔的珍藏，終要作今朝的離歌。李白詩云：“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彼晌舶沤兑舱f過：“逝去之年亦為旅人也。于舟楫上過生涯，或執(zhí)馬轡而終其一生之人，日日生活皆為行旅?！?br />　　在乘桴向浮生滄海之前，不妨在記憶的涼夜里秉燭夜游，以此向往昔珍重作別。

作者簡介

蘇枕書，客居京都，愛貓，愛植物，醉心文史。已出版《連生》《闌珊》《歲時記》《不許流光入夢來》等多部小說。
 已出版隨筆集《塵世的夢浮橋》，人物評傳《一生負(fù)氣成今日》。自笑耽書成癖，煮字療饑。

書籍目錄

自省與手稿
花市
夜市
父親
醉與微醺
兒時的雪天
貓事
日本文藝中的貓
從前
燕巢與花事
我的祖父祖母
折枝
巫女
地藏
廬墓
墓園
梅雨
初夏
流螢
梨木神社
寒夜
七草粥與雜煮湯
酒糟小芋頭
夕顏凝露容光艷
蟬衣一襲余香在
寄與愛茶人
作庭
寒椿
武士的家計簿
《萬葉集》的和歌山
稻香村
看花人
茗荷
蔬食
舌上滋味
吃貨
吃茶
泥螺
蓮花
春盤
茶泡飯
臘月的吃
光陰
京都人
歲時
暮色之味
洛中蠹魚錄
旅人

章節(jié)摘錄

　　花市　　城里的花市是我愛去的。故鄉(xiāng)城西有小花市，花農(nóng)多是如皋人，長年居于此，在本地開辟花圃，沿街?jǐn)[著盆花售賣。本地有一首竹枝詞：“水心樓閣水連天，一帶垂楊欲化煙。最是夕陽人問渡，臨溪爭喚賣花船。”注云：水心樓即魁星樓，在城濠中。藝花者多集于此?！　〕清┘喘h(huán)繞舊城的護城河，水心樓據(jù)說建于濠河西南方向的水中沙洲，今已不存。姜長卿《崇川竹枝詞》也有一首寫過：“水心樓子水中央，四面風(fēng)多好納涼。渡喚夕陽買花朵，茉莉梔子夜來香。”　　姜長卿的另一首竹枝詞也挺有趣：“東西寺外城南北，記取清明蒔菊苗。待到重陽花市近，一肩秋色擔(dān)頭挑。”　　西寺建于宋乾道元年，曾挪作他用，后改為機關(guān)印刷廠，幾年前交予佛教協(xié)會管理并使用，但寺內(nèi)的印刷公司拒不搬遷。東寺與西寺建成年代相若，相距不遠(yuǎn)。元至正十四年（公元1354年）大殿毀于水，明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重建，清道光時重修，現(xiàn)僅存大殿。過去為佛教場所，后為道家所用，時至今日，逢到節(jié)日尚有焚香打醮一類的事。在附屬醫(yī)院樓上可以看清西寺全貌。東寺離啟秀橋近，紅墻烏瓦旁開著紫薇花。　　我幼時在鎮(zhèn)上居住，每月三六九日有集市，北方叫“趕集”，家鄉(xiāng)曰“逢期”。市上除卻衣履帽衫一類物品，也售賣四時花木?；ㄞr(nóng)或擔(dān)花而至，或裝車前來，臘月有水仙，初春有桃李，初夏有茄子苗、瓜藤諸種蔬菜，盛夏是茉莉，秋天桂樹與菊花最多，初冬是梅花與蠟梅。本地人很愛菊花，我生得晚，并沒有看到“臨溪爭喚賣花船”的風(fēng)景。日后集市凋敝，漸少有花農(nóng)再來了。離家日久，對于這些事，我也不甚熟悉了?！　】途又貞c時，我的學(xué)校在城北郊野，日常在山中，最近的小鎮(zhèn)叫做兩路。鎮(zhèn)上有碧津公園，風(fēng)景沒有特別之處，唯有大湖與黃桷樹。公園不遠(yuǎn)處有一條小街，我已不記得街名，只記得那里沿街有花市，植物品類繁多，有鮮切花與盆栽兩種。重慶水汽充沛，植物長得很好。魯祖廟與觀音橋兩處的花市也很可觀，山坡上一道長街，兩旁盡是花棚。　　在北京，我常去的是官園花市。易活的植物如綠蘿、薄荷、銅錢草、常春藤、紅掌、仙人球等。雀舌梔子也有，只是北京天寒物燥，盆栽很難養(yǎng)活?！兜劬┚拔锫浴分袑戇^昔日北京城花卉之盛，極為有致，尤可追懷。　　如今也能見到景山的牡丹、碧云寺的海棠、法源寺的丁香、大覺寺的白玉蘭、燕園的紫藤。二三月楊花隨風(fēng)拋逐，春條初綻，最早的是迎春、山桃，而后為玉蘭，亭亭滿枝，極為隆重。玉淵潭有櫻花，而賞花人太多。頤和園的紫丁香與刺桐花都好，落花滿階，宜乎暮春。城內(nèi)最常見的花卉是花色豐富的月季，間有紅葉李、紫薇、槐花、欒樹的黃色小花，都是美的。還有牽牛、鳳仙一類的草本，市面上不見售賣，住戶家墻外卻很常見。如今市中所售玫瑰皆為月季，亦未見芍藥。芍藥是姿態(tài)與名字都很優(yōu)美的花卉，所以，我總因買不到而遺憾?！　∪毡揪┒家灿谢ㄊ校?guī)模更盛，相較之下植物種類亦多不少，因為不熟悉日本拉丁文直譯的植物的命名規(guī)則，許多我都不知其名。如一年生草本植物大波斯菊，又名秋櫻、秋英，日語叫做コスモス，即cosmos。日常營業(yè)的有大小花屋，每月總有幾日，花農(nóng)聚到白川疏水道橋邊售賣各種盆栽，也有苔皮與各類種子。有一次，一位從大原來的婦人在那里買了一盆石竹花、一盆山茶。因為山茶花不好養(yǎng)，不久后就送給了我的房東。石竹花被放在我們的窗臺上，小花香甜可愛，可惜一夕風(fēng)雨墜落樓下，無法收拾。　　有時，清閑的黃昏無事可做，我會到學(xué)校附近的銀花園買幾盆植物。鐵線蕨好看，但很難養(yǎng)。多肉植物很可愛，品目極繁。有一種叫“福娘”的，幼弱的一簇，可以長滿一杯。春節(jié)前花市有水仙、白梅、未開的櫻枝可買。抱回一束，插在清水里，春分一過櫻花就開了，比樹上的略早幾周。五月有花菖蒲，有芍藥與牡丹，都是妍麗豐饒的姿態(tài)，如美人衣裾，賞心悅目。六月有繡球，幾乎家家戶戶都開著，還有桔梗與百合。九月有桂樹與柊木，入冬有茶梅與山茶花。不過，客居的人沒有條件供養(yǎng)這些木本植物。葫蘆花、牽牛倒是比較適宜的，還有金魚草、小花向日葵等等。每年五月，便利店都有免費的花種可取，真是值得贊美和想念的事。　　夜市　　黃昏的時候，晴熱的太陽沉落了，夕光與彤云底下的街市漸漸換上了另一種面貌。公交站與地鐵口吞吐著下班回家的人。車流漸漸散去，如川中帆舸遠(yuǎn)向天際?！　∪胍箷r分，露水起來，街邊食肆更顯熱鬧。小燈泡綴成的“串”字是各家串串香通用的招牌，燒烤攤鐵架下的炭火滋著滴下的油?！　∥以诒本R家堡一帶居住，從秋到冬。夜里下課，繽紛的夜市躍入眼簾。路邊有人賣烤羊肉串，撒很多孜然，非常香，但并不好吃，因為用的肉不好。水果攤有店面與平板車兩種，前者名目齊全，有蘋果、柑橘、橙、沙果、葡萄、柿子一類時令果物，還有南方來的獼猴桃、火龍果、芒果。平板車上多是棗、蘋果一類易儲存、可遠(yuǎn)途顛簸的果實。北京棗品很多，馬牙棗、山棗、酸棗、甜瓜棗等，最多見的還是馬牙棗。各種棗樹，居民家庭院內(nèi)多有種植，墻外看著非常眼饞?！　∫故猩希≤囃苼淼挠衩?、水煮花生、水煮毛豆也很多見。偶爾有賣豆腐的，還有油炸小攤。很普通的食物油炸之后就會變香，總能吸引饑腸轆轆的路人。早市上煎餅之類的食物，夜市里一般沒有。夜市上，酒館最熱鬧。往往一條街全是喝酒的小店，遠(yuǎn)遠(yuǎn)聞著煙火氣，看見燈光，聽到人語喧嘩，突然會覺得心安。自己也想坐下來飲酒，卻被匆匆的步伐引著回家，屋檐上伏著貓，樹上有夜鳥。白天城市的聲音很響，熱鬧繁華。到夜里，一種聲音寂靜了，另一種聲音張開了翅膀。勞碌整日的人也可以恣意調(diào)笑，忘記今天的痛苦與明日的煩憂?！　赡昵暗南奶?，我僦居右安門外。有一天，暮色合攏時，我到外面散步，看見右安門橋下有人賣蓮蓬，幾只扎成一束，梗截得短短的，買回去可以剝蓮子吃。也有留著很長一截蓮梗，與百合、玫瑰、唐菖蒲等同賣的，七夕前后尤其多見，可以贈情人?！　∫故欣镔u花的很多，三里屯一帶有很多賣花的小孩子。有纏著人不去的，反復(fù)將花束湊到人跟前，要男人買給身邊的女人。有一回，幾個人一道吃飯，遇到這樣的情形，我很不好意思。小孩子非常聰明，能看出我臉上些微的松動，愈發(fā)纏得緊。我覺得為難，但堅持沒有要花，最后將桌上一瓶酸梅湯給了他。　　賣盆花的也不少，有平板車?yán)瓉淼?，大型花木如桂樹、茶花也見到過。更多的是小盆栽，容易養(yǎng)活，且不貴。多肉植物頗受寵，仙人球、仙人掌、蟹爪蘭等，品目繁多。賣花人亦常常不清楚具體的賦名，而直接冠以“幸福草”、“歡樂樹”等直白稱謂。薄荷有胡椒薄荷、蘋果薄荷、檸檬薄荷。碰碰香和含羞草都讓人有欺負(fù)它的欲望。我還遇到過年輕人賣手制的小盆栽，把塑料瓶上部割斷，倒置于剩下的部分中，呈漏斗狀，瓶內(nèi)盛水，漏斗內(nèi)裝泥與沙石，栽種小株植物，姿態(tài)都很可愛，也易存活。即使是遍地可見的繁縷，這樣認(rèn)真地種著也會好看，讓人愛上它們細(xì)小的白色花朵。　　南城一帶的市井氣息似比別處濃郁。陶然亭地鐵站口有一家右安門拉面館，二十四小時營業(yè)?？敬畠r廉且味美，油水滋潤，肉很好。拉面也不錯，只是湯水里的肉略顯少。那里很熱鬧，酒客熙攘，大家都不在乎油膩的地面與態(tài)度冷淡的店員，似乎這也與肉串的美味一樣，是理所當(dāng)然的?！　〉罔F過道里與陶然亭附近的公交站旁常有賣衣裳、履襪一類的小攤，琳瑯地擺著。小飾品攤也很多見。早一些年代的東西，如蝴蝶牌黑鋼絲發(fā)夾、黑色與五彩色的橡皮筋、指甲刀、針線盒、紐扣、松緊帶等也能看到。不過，這樣的攤兒很冷清，光顧的人不多，但從好些年前到現(xiàn)在，擺攤?cè)艘恢眻允貚徫?，蝴蝶牌發(fā)夾也一直是一塊錢一板。也有新鮮入時的，耳墜、發(fā)卡、戒指、項鏈、發(fā)花、腰帶等物應(yīng)有盡有，其價甚廉，我很喜歡。在這樣的夜市上，我買過五元一對的耳墜，薄銀鉤，下面綴著一粒絞絲球?！　∮讜r對夜市的記憶是跟著姑姑到城中酒吧玩，似乎是城里最早開的一間酒吧，門庭隱蔽，外面毫不張揚，里頭卻很熱鬧。姑姑穿大擺紅裙，燙包包頭，涂口紅，端著高腳杯，和打扮時髦的男女一起笑鬧，還跳舞。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那家酒吧舞池旋轉(zhuǎn)的五色燈球，有人對著屏幕唱“酒干倘賣無”，那是我第一次對“燈紅酒綠”有了直觀印象。夜闌人散，姑姑和朋友們就去城內(nèi)大排檔吃東西。“大排檔”一詞最早來自香港，也成為潮流的象征。當(dāng)時姑姑在節(jié)食，不吃肉，只要蔬菜。“要一份生菜，一份平菇。”總記得她說這句，后來自己長大吃燒烤時，也鬼使神差地必點這兩種?！　」枢l(xiāng)小城的夜市歷史并不久。夜市的興盛大概與人口流動、外來人口增多有關(guān)。職業(yè)結(jié)構(gòu)穩(wěn)定、娛樂生活單調(diào)、風(fēng)氣保守、鮮少外來人口的地方很難興起夜市。故鄉(xiāng)小城二零零三年通鐵路，人口流動明顯加快，外來人口漸多。歌舞廳之類的娛樂場所早已不似我童年記憶里那樣隱蔽曖昧。夜市也日漸興盛，街頭燈火不滅。　　二零零四年冬天，我旅居蘇北某縣城，吃完晚飯想到街中逛一逛，但偌大的街區(qū)一片冷清，商店閉門，食肆寥寥。逛了一大圈，也只遇到一家小賣部，我在里頭買了一點食物。問店主為什么街中無人，店主告訴我，大家到了晚上都各回各家，家里有飯吃，外面沒什么好逛的。只有無事可做、工作時間不規(guī)律的人才想著在外頭消遣?！　「咧袝r，有同學(xué)暑假去洛杉磯玩，最苦惱的是“夜里出門沒地方玩，沒有夜啤酒，商場關(guān)門早”。日本商場也多半八點半閉店，外來游客常說不盡興。或許，是因為那里相當(dāng)多的人有穩(wěn)定的收入和生活的保障，沒必要為了微薄的經(jīng)營收益犧牲休閑娛樂、家庭生活的時間，夜中市肆也難以熱鬧起來吧?！　≈貞c的夜市值得一提。重慶消費能力很強，飲食業(yè)、娛樂業(yè)均很發(fā)達(dá)，夜生活非常豐富。二零零五年我初到重慶，夜里出來散步，見到社區(qū)街道擺出麻將桌，燒烤攤、水果攤幾乎徹夜不休，很覺驚訝。二零零八年冬季某夜，我住在沙坪壩的一間小旅館，樓下一片夜啤酒小攤，劃拳聲終夜不息。凌晨五點醒來，天光未明，還能看見樓下小攤的燈光，聽到醉后的笑鬧。　　夏末到秋初，重慶的夜市都有黃桷蘭賣，很美。入夜后，江畔游船也喧嚷，打麻將、喝酒。江邊有人賣糍粑和烤土豆?？就炼购苊牢?。爐上熱油煎一鍋土豆，筷子挑出幾只到鋁鍋中，剪刀夾碎，調(diào)以鹽巴、麻油、醬油、醋、辣椒粉、香菜、蔥末，盛入塑料碗。有人賣荸薺，一只一只削去皮，碼在清水盤內(nèi)。觀音橋望?；ㄊ信c魯祖廟都是買花的去處，晚上閉店很遲，可以慢慢地逛過去。重慶地氣潮濕，草木繁密，比如，黃桷樹一夜凋盡闊葉，又一夜長滿新芽，再一夜嫩葉婆娑，生命力很旺盛。賣花人也毫不吝惜，冬天的蠟梅斫下很大一枝，成捆售賣。夏初的梔子也是整束賣，可以香很久。　　客居的人們一日勞碌后，沒有家事牽絆，沒有嗷嗷待哺的小孩子在家，沒有一桌飯食等待著，三三兩兩聚集到夜市，是很好的消遣。街邊有麻將或桌球也好，唱歌的地方也好。凌晨回去，第二天又近了。有次遇上個年輕女人賣小飾品，我買了一只發(fā)卡。談話時聽她說家里有個四歲的兒子，我很驚訝，因為她實在很年輕。她說要掙一點零花錢，白天還有別的工作?！　∮幸惶煲估铮液攘诵┍【?，路過街邊散攤，有人賣蓮花，三朵一束，一束五塊，我便將剩下的三束都買了。遠(yuǎn)看前方還有酒館，忽然覺得沒有喝夠，還想喝酒。賣花人慷慨地建議：“去喝吧，這才是高興的生活。”接著又聽到有簫聲。有人賣洞簫、笛、巴烏、葫蘆絲、陶笛。他在月亮底下吹著簡單的曲子。也有如我一樣的路人被音樂吸引，駐足不去。最后我買了兩支簫，回家后將蓮花養(yǎng)在盛米酒的竹筒內(nèi)，復(fù)飲三杯。　　夜市雖然熱鬧，乘醉掀桌斗毆的事也不少。家長多會吩咐女生夜里少出門。街邊、天橋零散的攤位不合乎城市規(guī)范的管理，魚龍混雜，占據(jù)道路，引起交通不便，與城市管理一方時有齟齬。管得嚴(yán)時，街中蕭條很多。去年回重慶，夜里我到大學(xué)一帶散步，往日擁塞其道的燒烤攤、炒粉攤?cè)珶o蹤跡。記得讀書時，我常去一家“三姐炒粉”店吃夜宵。叫做三姐的女人很瘦，畫兩道深藍(lán)色的粗眉，常年煙熏火燎，面上蒙一層厚油，混著汗水，眉毛也快化了。她有個獨生女，常來幫忙。初見還是未長成的小女孩，瘦且沉默，幫母親端盤送菜。后來一見，仿佛突然長成了很大的女生，圓胖，一臉不耐煩的神情，也會化妝了，穿著新鮮入時的衣裳。食客有與她調(diào)笑的，捏她膀子，她會笑罵。母親仍是瘦，兩道粗眉，一臉厚油。一晃幾年過去，炒粉從最初的兩塊五漲到后來的四塊五。再后來整頓夜市，管理力度時松時緊，攤點也時隱時現(xiàn)，游擊一般。不過最后終于不見，不知三姐一家是換了地方擺攤，還是有了自家店面，或是停了這樁營生。商肆侵占官道，明末的北京前門大街也出現(xiàn)過。朝廷要整治這些商肆棚屋，侍御金光辰以擾民為由上書諫止：“京師窮民僦舍無資，藉片席以棲身，假貿(mào)易以糊口，其業(yè)甚薄，其情可哀?；食窃蚧鹱兛盅訜詡?。今所司奉行之過，概行拆卸，是未罹焚烈之慘而先受離析之苦。”朝廷認(rèn)可并采納了他的諫言。　　有人將重慶與香港作比較，都是山水環(huán)繞，道路跌宕，植物茂密。夜市氣味也有相近之處。我只浮光掠影地逛過港島夜市幾次，匆忙輾轉(zhuǎn)，并無太多了解。吃過街角的魚蛋面和炸魚皮，十分美味。書局街不起眼的糖水店，卻有不少名氣大的食客來訪，有人寫了文章登上報刊，店家便把報道裁剪下來貼在墻上，很有意思。有一回我迷路了，在彎繞的石板街上來回走。夜里濕氣重，兩邊店面漸漸打烊滅燈，收起門板。那時，我心里有些害怕，石階旁煙霧繚繞的廟祠跟前蹲著貓，還好，花店與水果店都還繽紛地擺著攤面。有一回在中環(huán)看完電影，電車已收班。我等了很久的公交車，才知末班車已過去了。我只好在街邊等出租車，看到有糖水店還開著門，就進去買了一碗楊枝甘露吃。對茫然的旅人而言，夜市的燈火是很大的安慰。就像在日本京都，每每夜深回家，看到便利店的燈光都覺親切，像趨光的昆蟲一般，會忍不住靠過去，哪怕沒什么要買的?！　【┒汲莾?nèi)三條四條有幾條繁華的商業(yè)街，尚有夜市可言，如小車推來的拉面、抹茶冰激凌之類。夜市上，除了布幡高高挑出一個“冰”字的冰激凌木車，還有沉默寡言刻橡皮章的人，還有賣衣服的女孩子一遍一遍高聲重復(fù)著招徠的話語。到了夜里，學(xué)校周圍只有居酒屋是熱鬧的。吉田山下有個燒烤攤，每天夜里十點鐘開來一輛車，外頭擺攤，車內(nèi)是簡易廚房，煙氣從帳篷頂上冒出去。雖然食客不多，但還是覺得熱鬧。寒冷的冬夜，瑟縮著回家的人，看到那里的光亮，心里會非常歡喜?！　「赣H　　八月初暑假，凌晨四點半，我從京都到大阪。送機的小巴輕輕走過狹長的山道，兩邊山居林立，花枝沾有清露，拂過車窗。我搭乘早班飛機到上海，換快軌回到城內(nèi)，再轉(zhuǎn)高鐵到南方家鄉(xiāng)。擠公交車，用自己的鑰匙打開家門——只見父親坐在沙發(fā)上看報，一架風(fēng)扇正努力朝他搖頭送風(fēng)，呼啦啦掀起報紙層疊的邊角。母親從廚房出來，指尖沾著水滴，一時沒有回過神的樣子，又仰頭看墻上的掛鐘，笑起來說：“快，快把東西放一放。不是說下午才到嗎？你爸爸說要去接你的。”　　父親仍舉著報紙。太久沒有見面，似乎十分疏離。他咳了一聲，扭著眉，指著我的行李問：“為什么要搬這么大一只箱子？”　　我說：“有一些書，還有日常用品。”　　父親眉頭深鎖，非常不滿的樣子，放下報紙回房間。風(fēng)扇兀自擺頭?！　∧赣H忙上前，附耳輕聲道：“你爸爸的意思是，怕你拿不動這么重的東西。他說好去接你，你為什么又自己回來呢？”　　母親換了一種發(fā)型，似乎是當(dāng)季流行的過耳短發(fā)，微微燙過，吹風(fēng)做得很蓬松，但顯得臉格外瘦削。我端詳母親，回憶她從前的發(fā)型。我只在照片上見過她的長發(fā)，似乎是少女時期，嬰兒肥，豐頤妙目，額發(fā)微卷，頭發(fā)披在肩上，襯衫領(lǐng)口前有一個蝴蝶結(jié)。母親敏銳地捕捉到我對她發(fā)型關(guān)注的視線，抬手撫了撫，探詢問道：“好久沒去做了，你覺得還好嗎？”　　我將汗水浸濕的后背對準(zhǔn)風(fēng)扇，笑道：“很好，現(xiàn)在流行這種發(fā)型。”　　太熱，發(fā)根也滲出汗，頭發(fā)順著額頭黏黏地滯在那里，人很困倦?！　槭裁匆徇@么大一只箱子？　　箱子里，有帶給家人的禮物，父親的相機，父親朋友要的日本制魚竿。有一位高中同學(xué)年前做了母親，說要一只日本原產(chǎn)的機器貓玩偶給兒子當(dāng)禮物。京都商業(yè)區(qū)不多，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日本制的機器貓。不過她執(zhí)著要求，一定要日本制。“中國制的我也能買到啊。”她說。于是，我猥瑣地四處尋找機器貓，見到一只就翻開商標(biāo)。切齒，可以考慮自己做張日本制的牌子貼上去。　　不知什么時候，我竟然在沙發(fā)上睡過去。電風(fēng)扇呼啦啦的聲音還在耳邊，隆隆的漲潮般的聲音。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身上覆了一條薄毯，風(fēng)扇靜靜的，空調(diào)燈亮著。母親與父親在隔門內(nèi)的書房交談。　　“你去叫她起來吃飯。”父親說。“你去叫。”母親含笑怨懟。父親似乎很不滿：“剛回家就睡覺，也不知道應(yīng)該睡到臥室去。”母親輕聲笑道：“你自己去跟她說。”　　父親不再說什么，聽聲音仿佛坐在椅子里，有翻報紙的聲音。拉門出來的是母親。我緩緩睜開眼，當(dāng)做什么都沒有聽見似的，懵懂地望著她?！　?ldquo;好，起來吃飯啦。”母親拉我起來?！　∥覍⒛樈跊鏊?，又把水撩起來拍到手臂上。中午奮力吃掉一碗米飯，排骨湯也很好。窗外鳴蟬不歇，夾雜著孩子斷斷續(xù)續(xù)練鋼琴的聲音。再看飯桌中央，玻璃花瓶內(nèi)插著的一束富貴竹已長出繁密的須根。父親依舊用透明大玻璃杯沖泡茶水。針織鉤花杯墊已洗舊顏色。百葉窗簾濾出很細(xì)的光影，投在地板與白墻上。墻上的小幅油畫也在，湊近看斑駁不堪。要瞇起眼睛，離得遠(yuǎn)一些，才能看出畫中的小束玫瑰、盤子里水果的柔和輪廓。中學(xué)時覺得光陰漫漫，沒有盡頭，就像沒有盡頭的功課，可謂無情。那時，每天夜里從學(xué)校回來，父親已經(jīng)睡下，母親披衣起來熱飯，一定要我喝她煲的湯。我就在困倦中訥訥喝湯，也是坐在餐廳的這張桌前，面對墻上的小幅油畫。針織鉤花杯墊疊在桌上。玻璃花瓶內(nèi)經(jīng)年插著碧綠的富貴竹。不知從哪一年開始，除夕前父親單位的年貨中總有一束富貴竹，系著紅色緞帶。像富貴竹這樣沒有性格的植物，每天看著也會令人厭倦吧。有一年母親生日，有朋友送來一束粉色玫瑰，也擺在這張桌上。我很喜悅，整個餐廳都因這束玫瑰而明亮起來。但鮮切花壽命太短，干枯之后留在桌上的仍是一束綠得過分的富貴竹。夏天的菜譜依然十年如一，排骨燉湯、炒藕片、青菜炒香菇，放很少的鹽。燜米飯時略略多放些水。碗里有剝好的石榴籽。父親默默地飲黃酒，放兩粒話梅，幾乎沒有說過話。母親問我：“論文是否開始寫了？暑假幾時結(jié)束？是否需要出去收集材料？”其間她接了一個電話，聽起來似乎是有人家的孩子結(jié)婚，請他們?nèi)コ燥垺Ｎ覇柺钦l，母親說了一個陌生的名字。我茫然，母親笑道：“你小時候還去他家玩過，他家門前有一株無花果樹，你不記得了？”我依然搖頭。故鄉(xiāng)正與我不斷疏離。　　又一日，母親上班，中午來不及回家做飯。我翻出抽屜里一沓餐券，準(zhǔn)備叫外賣時，父親突然回來。“我們叫外賣吧？”我小心建議。父親沉默片刻道：“煮面條，你吃嗎？”我點點頭?！　∶鏃l煮得似乎多了些，盛出兩大碗，放了雞蛋與青菜，以及過量的調(diào)味料。我們對著電視機吃面?！　?ldquo;這個播音員以前沒見過啊。”我說。“剛換了一個。”　　……

媒體關(guān)注與評論

　　蘇姑娘的字溫婉爾雅，有一種淡淡的感覺，沉靜而舒展，用這個詞形容再合適不過?！　　伪逃摹　　　∷奈淖趾軆?yōu)美，很多關(guān)于京都的描寫更是如此，讓原本就對這座城市充滿了向往的我，如今更是想去不已?！　　R小跳　　　　我很喜歡隨筆，喜歡這種隨意的感覺。當(dāng)然，也喜歡很有趣味的小說，比如推理。我一直喜歡看動畫片，所以接觸的日本方面的東西會相比歐美多。所以，對于蘇枕書，我是比較喜歡的，因為她寫的東西很有靈性，也很有日本的那種舒服的感覺。　　——ruby

編輯推薦

　　1. 從故鄉(xiāng)的梅雨，到江戶的夏日；從故鄉(xiāng)的茶泡飯，到京都的七草粥，再到和歌山的染井櫻、梨木神社的萩祭……有人愛江南的小橋流水，有人愛北方的大漠孤煙；有人傾心故鄉(xiāng)的春光旖旎，有人漫步于他鄉(xiāng)的櫻花樹下……人生本是一場旅行，你我皆是旅人，伴隨著蘇枕書的腳步，我們的心也可以遠(yuǎn)行：光陰無風(fēng)自動，得失全在你心——一個旅人的十年手札。　　2. 經(jīng)過精心挑選，本書收錄了47篇隨筆，文風(fēng)雅致，清新，充滿靈氣。有雅，也有俗；有玩，也有吃；有七草粥，也有茶泡飯；有醪糟小芋頭，也有如東小泥螺；有日本的巫女和神社，也有重慶的夜市和馬家堡的花語……　　3. 本書封面選了當(dāng)選的花魁，清麗脫俗。全文彩色印刷，配有作者親手繪制的圖畫和手寫小詩。如果你喜歡隨筆，喜歡這種隨意的心情，喜歡旅人的視覺，那就不妨收藏一本。

圖書封面

圖書標(biāo)簽Tags

無

評論、評分、閱讀與下載

---

    燕巢與花事 PDF格式下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