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風里·劍河倒影

前言

　　在北京的《萬象》雜志新主編王君忽發(fā)奇想，要把我在臺北出版的散文集重新組合，定為新冊，也就是發(fā)行全新版。我的小學教育是在家鄉(xiāng)霸縣受的。霸縣與北京、天津是等距離。中學在北京念的，大學是在陜西城固古路壩與天津的北洋大學。我當然有許多同學與朋友，他們想知道我這段時光是怎么過的，正如我想知道他們的情況，所以對于王君的提議稍加考慮后就答應下來。這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二○○八年六月，我忽然病倒，住進了醫(yī)院。一覺醒來，四大本、近千頁的校稿已在床邊。元方正坐在我身旁，微笑地說：“這是你的大作，北京的新版清樣。我校對不止五次了，錯字或誤植的字大概沒有。至于百科全書式的向深處探討與一般的資料查對，我能做的都已做了，就是吹毛也不易求出疵來?！?/pre>


內容概要
　　“陳之藩作品系列”共四冊，收錄了作者已結集的八本散文集，是一代“科學文學達人”在大陸最完整的作品呈現(xiàn)?！　∽髡呒婢呖茖W家及文人兩種身份，作品風格一方面有科學家不同角度的看法、說理透徹的剖析，另一方面呈現(xiàn)出文人清新淡雅的詩意，別樹一幟。作者用獨特的、兼具理性與感性的筆，記述他對當代、對科學、對文學的見解。文中處處流露出知識分子憂國憂民的情懷，卻不盲目的人云亦云。他在撰文紀念胡適先生時曾說：“并不是我偏愛他，沒有人不愛春風的，沒有人在春風中不陶醉的。”讀作者的散文，也很難不沉醉在他文字的“春風”里，體會著氤氳在字里行間的深情與智慧。



書籍目錄
大陸版序蕭規(guī)曹隨與房謀杜斷在春風里劍河倒影


章節(jié)摘錄
　　在春風里　　幾度夕陽紅　　我左右看一看，只有兩個顏色。西邊全是紅的，那是夕陽；東邊全是綠的，那是校園。噴泉處處如金絲銀縷，在繡一幅紅綠各半的披錦。　　車，逐漸涌來，人，一堆一堆的團聚，然而依然很少聲音。這是一個繁華、美麗，而也寂寞的黃昏?！　〗裉焓钱厴I(yè)典禮的日子。典禮要在黃昏時舉行。畢業(yè)是學生們的事，而在這樣熱的天，教授們還得披披掛掛一堆紅紅綠綠的東西，來盡量渲染這顏色已夠燦爛的人間?！　∥堇锾珶?，而會尚未開。在校園里散步，向東一堆西一堆的學生及家長們打打招呼?！　　瓣愊壬?，我給你介紹這是我父親，這是母親。”杰克如此介紹，我握握他們的手。杰克的父親一邊撫摩他的肚子，一邊繼續(xù)說他對兒子的勉勵的話。　　“孩子，今天是最后一天，我們已經盡了我們所有的最大努力，以后要看你的了！”　　“謝謝，爸爸?！薄　　昂⒆樱裉焓亲詈笠惶?，我們已盡了我們所有最大的努力，以后要看你的了！”母親不折不扣的把話重說一遍，只是聲音提高了好幾倍。她是一邊喘，一邊擦汗?！　〗芸苏f：“媽咪，小些聲音，大家全看我們呢！”　　“母親對兒子說話，有什么怕看的呀！”于是她又重新再說一遍，“孩子，今天是最后一天，以后……”顯然這句話她是準備了好多日子的。　　我一邊拍一拍杰克的肩膀，一邊將今晚不知重復了多少次的一個詞，向杰克說一遍：“恭喜你！”父母給子女的叮嚀是不變的，正如禮服的顏色是不變的；教師給學生的贈言是不變的，正如典禮的季節(jié)是不變的。而人卻像河里的波浪，向前滾；像林問的花朵，向下落；像天上的雨珠，從云彩里來到泥土里去?！　∥以趯W生們的影子里，看到我的過去；在家長們的叮嚀中，看到我的未來。在時間的長流中，往日的記憶與來日的夢想，似乎同時呈現(xiàn)在這校園的空間里?！　∥掖髮W畢業(yè)那年，喔，已經十年了。十年前，那是多災多苦的中國；十年后，這是多金多色的美國。而人間的寂寞究竟有什么不同？　　十年了，十年前多像這目前。雖然我的大學沒有什么典禮，我的家長沒有任何人到校，我的校園里沒有這樣多的綠樹；而卻比這校園多些東西，是學校外圍的城防工事，到處是鐵絲網，是堡壘，是彈痕。我的學校如一只船板上的箱子，而那時的都市卻如紅海里的沉船。我畢業(yè)的那天前夕，還聽到校墻外，人海浪潮的卷地？舀天與子夜里愴痛的呼聲之此起彼伏。然而古今中外人事的荒涼，又有什么不同呢？　　十年前，我在傳達室里領了個文憑，肩著我的行李，邁過鐵絲網，走出校門，四顧茫然?！　　拔业侥膬喝ツ?？”　　可是現(xiàn)在我又知道到哪兒去嗎？我的學生又知道到哪兒去嗎？　　十年前，我默念王國維的詞句：　　天末彤云暗四垂，失行孤雁逆風飛，江湖寥落　　爾安歸！　　這幅墨色山水似的詩人心境，現(xiàn)在看來卻歷久而愈新了?！　∈炅?，像一個夢，我現(xiàn)在究否醒來？　　“陳教授，修士在請你去呢！”　　我隨著修士教授們的行列魚貫入場，坐在高臺上，面對著前后左右的人海。觀眾的掌聲呼應著，學生的行列蜿蜒著，神父將學位披肩一個一個為年輕的孩子們披上。祝福的話不會不同的，是“前程如錦！”而它的真義，恐怕是“往事如夢”而已。　　我隨著人流，帶著汗透，走出禮堂。曲終以后，繼之是人散。修士們回到他們的修房替眾生們祈禱，贖罪求憐！家長們回到他們的住舍替幼孩們做工，喂奶燒飯。學生們走到工廠或商號，將他們父親的故事，教授的技巧，重新改編上演。　　是的，這就是人生。人生的寂寞是不分東西的，人世的荒涼是不分今古的！　　我走出校門，右有明月，左有身影，三人手挽手的回到住舍。屋子是一團悶熱，這悶熱的小屋，頗像我童年時的家?！　∥矣浀脙簳r，在這么熱的夏夜是不能入睡的，總是坐在蚊帳里看小說。當然是揀最熱鬧的小說看——線裝繡像《三國演義》。　　首頁照例不看它，但越不愛看，卻越映人眼簾。所以至今還記得那首開場詩：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　　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痪盼灏四炅乱蝗沼诼恰　∶允У臅r代　　紀念海明威之死　　我們中國在清末民初出了兩個大詩人，王國維與易實甫。有四句易實甫的詩我最愛念，也最愛引，可是忘了頭一句，只記得三句，于是我給它補上個第一句：　　但得高歌且高歌，　　行樂天其奈我何；　　名士一文值錢少，　　古人五十蓋棺多?！　∵@首詩使我感覺得出來，清末民初時的脈搏。清末民初是我國的迷失了的時代。那個時代真正的詩人，是王國維，是易實甫。他們有一套價值觀念，因無從保存了，而感徹底的悲觀。悲觀之下的詩人，歌喉是凄楚的。強者在高聲喊冤，弱者在低聲呼痛。而共同的目標，卻是不知所之?！　∶癯跸喈斢诿绹亩兰o初葉，二十年代左右。美國出了一批詩人，這些詩人是迷失了的時代的代表。我最喜歡的是費茲哲、吳爾夫、海明威。而主要的詩人是艾略特?！　≠M茲哲有一本小說中說：一個富翁，什么東西都有，就是他想愛的愛人不可能得到?！　『Ｃ魍t進一步，在《太陽還是要升起來的》一書中，敘述一個故事，愛人是得到了，但他自己卻有了生理上的殘疾，不可能快樂。　　艾略特更進一步，在他的《荒原》的名詩里，說一對愛人正在快樂，卻因忽然進來一狗，給攪了局?！　菭柗蚴潜^到家了。人生是愛情與名譽，名譽與愛情都有了，卻依舊是茫然。他在《無家可回》中說：永遠不變的是街頭的無根行客，永遠不息的是人世的飛矢時光。迷失了的人群在這迷失了的時代，好像醉漢騎著瞎馬，看來若有所之——但何所之？　　海明威是在這種氣氛中，成長起來。他沒有辦法來傳達他強烈的感情，所以他用的符號與工具，都是極端的。如同打獵、斗牛、戰(zhàn)爭、死亡，而最強烈的情感自然是死亡。死亡在他的筆下與這種茫然不知所之的情緒比較起來，也顯得平平淡淡了?！　∈拧⒍兰o，人類的建設是空前的。到處是崢嶸的樓閣，到處是巍峨的廟堂。然而，人們把樓閣建起來，卻將主人趕出去；將廟堂蓋好了，卻將神像拉塌臺?！　∪藗円徊揭徊降淖呦蚴サ兀怀咭淮绲淖哌M廟堂。廟堂中有輝煌的建造，有輪奐的雕飾，有莊嚴的宮殿，有響亮的鐘鼓，而就是沒有神。也就不成其為廟了?！　〕フ咴谡鸷丑@疑之余，感覺惶恐起來?！拔揖烤乖诨啬膬?？”“我干什么來了！”迷失的詩人們唱出了這種悵惘，海明威有一支動聽的歌喉?！　训潞Ｕf：自有人類以來，不知有過多少落日時光，忽然有一天，看著西天的落霞，而“呀”了一聲，人類的文明自此開始。換句話說，人類的文明產生于對落日殘霞的贊嘆?！　∥覀內绻抡諔训潞５恼f法，自從有了人類文明以后，不知過了多少年，有過多少廟，進過多少香，忽然有一天，朝圣者登上廟堂，一看神像不見了，而“呀”了一聲，人類文明從此結束。換句話說，人類的文明是消滅于對神祗失蹤后的茫然?！　∥覀兪亲≡谝粋€沒有神的大廟里，借用胡適之先生所說的話：“《長坂坡》里沒有趙子龍，《空城計》里沒有諸葛亮?！薄　∫驗檫@是人生，不能改戲，也不能回戲。沒有趙子龍，依然要唱《長坂坡》；沒有諸葛亮，依然要唱《空城計》；于是越唱越不知所云了。　　海明威最著名的短篇《殺人者》，一開始他即描寫一個酒店，忽然進來兩個職業(yè)兇手，讓侍者不要動，他們問明某甲何時來此吃飯以后，二人即看了看部位，研究了一下殺某甲的方法。侍者與廚師，全是甲的好朋友，趕快在晚飯以前，去告訴甲，讓他快逃?！　N師到了甲家，甲正在屋里床上躺著呢。對廚師送來的緊急音訊，既不感覺吃驚，也沒有疑慮，只是翻了一個身再躺下去。廚師追問其故，甲說：“反正也逃不了！”那意思是，唯一的途徑是“等死”。小說就此結束?！　∪松烤故菫槭裁?？自古以來有著不知多少動聽的解釋。有的詩人說在追求完美，有的哲人說在追求平衡；有的人說要做超人，有的人說要進天國。只有到了迷失的時代，他們的論調是凄厲而又平淡的，人生是在等死?！　∶允У臅r代中，人類的思潮，不僅影響到小說家、詩人，像美國的名記者曼欽、名律師丹諾，都是在這種思想下浸淫、陶醉，而終其一生的人?！　∪欢?，太陽還是要升起來的！深秋之來，自然是萬葉俱落；而陽春之至，也必是萬卉齊發(fā)。我們還是暫時把海明威一代的作品當做嚴冬里的風號，只是春天不再遙遠的標幟，而不是徹底的死亡?！　∮幸粋€年輕人問海明威寫作方法，海明威答復他說：　　“我不能幫你忙，小家伙。你所寫的比我十九歲時寫的要好得多。問題是你寫得太像我。如果太像我，你是哪兒也到不了的?！薄　∵@話不應該只是指寫作，而更應是指思維。我們如果跟著海明威走，不論走到非洲去打獵，或走到西班牙去斗牛，是不會走到哪兒去的?！　∥覀円形覀冏约旱穆贰皇且讓嵏?、王國維的路，不是海明威、吳爾夫的路。　　讓我們用雪萊的詩來祝禱這個柳暗花明的新村之早日到來。　　——我在枯寂的小徑上徜徉。　　荒涼的冬日忽現(xiàn)春光——　　花草的芬芳，令人沉醉，　　流水的聲音，如是悠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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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不是我偏愛他，沒有人不愛春風的，沒有人在春風中不陶醉的。因為有春風，才有綠楊的搖曳；有春風，才有燕子的回翔。有春風，大地才有詩；有春風，人生才有夢?！　　愔对诖猴L里》　　不知是哪位圣人創(chuàng)出劍橋這種制度，這種制度是無時無地不讓你混合。比如教授與學生混合，喝茶與講道混合，吃飯與聊天混合……至于行與行問的混合，他們以為更是理所當然的事?！愠橄髷祵W的到實驗室做起實驗來，女秘書造詣而上成為教授，你就知道這個學校之怪了。　　——陳之藩《劍河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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