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蒼茫

內(nèi)容概要

　　小說以二十世紀上半葉風云際會的歷史變幻為背景，敘述了寧化石壁一群客家青年男女的恩怨情仇。石壁巫家經(jīng)營著祖上留傳下來的幾個榨油坊，是當?shù)卮髴羧思摇Ｙ€棍張禮杭被迫將女兒杰儀嫁給巫家二兒子永維做“細新婦子”，杰儀和永維的哥哥永咸早已暗生情愫，成年的永維因接受了新式教育而鄙棄杰儀，兄弟反目。永咸最終娶了一家大戶人家的女兒羅幼妹為妻，開始當家做主，然而，新婚之夜卻遭到了千家圍土匪的騷擾。寒門青年黃茂如和巫家女兒永祺相互愛慕，永祺在離校赴約中遭受意外。杰儀的弟弟杰心在繼承了師傅的煙絲店后厄運連連，卻意外地在收賬途中救起了遭難的永祺，永維將永祺許配給杰心，欲親上加親，永祺在迎親過程中與茂如私奔。共產(chǎn)黨人徐世謙一直在石壁從事革命活動，1930年6月，他領(lǐng)導石壁農(nóng)民進行暴動，攻打巫家，巫永咸在新生兒子的啼哭聲中倉皇逃亡。七十年后，九十高齡的永咸在孫女的陪同下從臺灣返回石壁尋根謁祖，意外連連，驚喜不斷。

作者簡介

　　何葆國，1966年生于閩南，大學畢業(yè)后當過老師、記者，現(xiàn)專業(yè)寫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出版長篇小說《土樓》（花城出版社）、《沖動》（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和中短篇小說集多部。曾獲全國第二屆優(yōu)秀藝術(shù)圖書獎，美國新語絲第二屆文學獎一等獎，福建省優(yōu)秀文學獎一等獎。編劇的電視電影《工地上的女人》已在央視播映。

書籍目錄

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第八章第九章第十章第十一章第十二章第十三章第十四章第十五章第十六章第十七章第十八章第十九章第二十章

章節(jié)摘錄

　　第一章　　1　　巫永咸是在兒子的啼哭聲中踏上逃亡路的。那是七十年前一個驚心動魄的夜晚。　　人命關(guān)天，這邊是老婆在床上殺豬般地叫喚，接生婆細聲地指責著她：“用勁啊，屙屎你會不會？”外邊是農(nóng)會暴動隊把大門撞得嘭嘭響，尖利的喊聲穿透土墻木板，像木棍一下一下地敲著他：“我們是石壁暴動隊，永咸佬，滾出來！滾出來！”　　巫永咸在產(chǎn)房前急得團團轉(zhuǎn)，老婆的痛叫和暴動隊的嘶喊混雜一起，像成群的大王蜂撲向他，令他狂躁不安而又無計可施?！　∵@邊是新的生命要誕生，外邊是有人要他的命?！　∽蛉账呀?jīng)聽說，曹坊暴動了，一伙持槍拿刀的農(nóng)民包圍了大戶人家的房子，那些民團不知溜到哪邊去了，農(nóng)民像洪水一樣沖進來，把人像包粽子一樣捆綁起來，家中物件全部沒收。他知道，禾口、石壁這一帶的農(nóng)民也在背后躍躍欲試，沒想到他們這么快就動手了?！　∥子老淘谛睦镏刂氐貒@了一聲，他感覺自己平日里對雇工還不錯，在村里也有人緣，修譜蓋廟鋪路造橋，從來是出最多的錢物，可是這下怎么跟他們擺道理呢？那些看起來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此刻群情激昂，黝黑的臉上一片紅彤彤的義憤，只怕一人吐一口水就能把他淹死?！　∵@要怪自家那座油榨坊。誰叫爺爺傳下一座榨油坊，而他又把它經(jīng)營得越來越大呢？在葛藤坑，在石壁，甚至在整個寧化，他的永隆昌榨油坊都是最大的，這也難怪那伙窮人盯上他了。當然這里面有人在指使，他能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張杰心。想到這個人，他不由心頭沉重，親戚做不成，反而成了仇敵?！　”﹦雨犛媚绢^撞門的聲音，像榨油坊里的杖槌撞擊著榨槽，發(fā)出宏大結(jié)實的響聲，現(xiàn)實和幻覺的兩種聲音交織著，撞得巫永咸有些站不穩(wěn)了?！　≡陂T后指揮雇工頂住大門的爸爸一手提著旱煙管，一手擦著頭上的汗，神色慌亂地從回廊上跑過來，他的聲音里帶著很粗的氣喘：“頂不住了，頂不住了，永咸，你快跑！”　　巫永咸看著爸爸因為緊張而扭得變形的臉，說不出一句話?！　　翱炫?，他們是來抓你的，你先跑到外面去避一避！”巫得明推了兒子一把，聲音都打戰(zhàn)了，“快呀，快——”　　巫永咸搖搖頭說：“我不能跑，幼妹就要養(yǎng)子了，我怎么能跑？”他禁不住走到窗門前，把頭貼在窗欞上，用一根手指撥開厚厚的布簾，眼珠子緊緊地盯著床上的動靜?！　±掀诺慕泻奥暆u漸小了下來，接生婆把頭埋進了她的兩腿之間，嘴里在念叨著什么。這邊的動靜小了，外邊卻是人聲鼎沸，夾雜著號子和撞擊聲，像是趕墟一樣熱鬧，又像是演戲一樣臨近高潮，屋瓦都快要被掀翻了。　　“快跑呀，永咸，好漢不吃眼前虧?！蔽椎妹魍浦鴥鹤?，手上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推得永咸踉蹌著直往后退?！　　拔?、我不跑……”　　“你不跑就沒命了?！薄　　耙谰鸵患胰寺裨谝豢摺！薄　∥子老淘拕傉f完，額頭上就挨了一記煙管。巫得明揚著手，似乎還準備再敲一下，那黃銅鑄成的小煙鍋像一只暴怒的眼珠，他的眼睛也瞪大了，說：“你說什么瘋話？人家來抓你，你卻在這邊等死，你姆沒給你生腿嗎？”　　巫永咸從沒見過爸爸這么發(fā)火，連下巴上的幾根胡須都抖抖索索的，像是要燒起來一樣。這些年來爸爸的身體一直不好，去年開始把整個家的經(jīng)營管理大權(quán)交給了自己，他自然明白自己對整個家意味著什么?！　　澳憧炫苎?，老祖公以前還不是從中原跑來的？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巫得明臉上充滿一種不可違抗的肅氣。　　巫永咸愣愣的像木偶人一樣，心里卻是百感交集。老婆正在為他生孩子，暴動隊要來抓他了，兩件大事碰在了一起，都是人命關(guān)天的。跑，還是不跑，這實在是難以選擇?！　∵@時，產(chǎn)房里傳出接生婆的一聲叫好：“頭出來啦。”巫永咸心里怦然一動，眼淚就從眼眶里涌出來?！　　靶辛?，你可以走了?！蔽椎妹饔袣鉄o力地揮了揮手?！　∥子老搪牭搅艘宦曂鄣奶淇蓿褚恢粏顓雀呖旱卮淀?。接生婆興奮地叫道：“永咸佬，你生了一個帶柄的！”他聽到自己腦子里轟的響了一聲，身體似乎有些站不穩(wěn)，巨大的喜悅像瀑布一樣從天而降，他心里濺滿了幸福的水花，他想大叫一聲，但他只是用力地擦去眼淚，悲壯地轉(zhuǎn)過身，向廚房跑去，一腳跨進廚房的門檻，回頭對爸爸說：“我去向丈人爹報喜?！薄　∈诘亟绲牧曀祝侯^胎生男丁的，男丁父親要帶一只雞、一壺酒和兩斤熟肉到岳父母家報喜。這三樣東西，巫永咸在食晝（吃午飯）時已經(jīng)準備好了，因為老姆不在人世，他得自己做好準備，即使生的不是男丁，不需要“報喜”，這幾樣東西也是用得著的?！　∥子老虥_進廚房，提起裝滿酒娘的錫壺和煮過的一塊肉就往紅漆籃里放，可是雞還是活的，用麻繩綁著腳，系在桌腳上，看見他還咕咕地叫了兩聲。他也顧不上想太多，從地上抓起這只可憐的雞，抓住雞頭用力地一擰，只見雞翅膀拍打一下，便無聲息了。永咸把雞丟進竹籃里，一手挎著籃子走出了廚房?！　∥椎妹靼l(fā)現(xiàn)兒子在這緊要關(guān)頭還不忘禮節(jié)古俗，無話可說了，只是撅起嘴，在煙管的銅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煙霧隨著他的嘆息從鼻子里徐徐飄蕩出來。　　“爸，我會回來給兒子‘洗三朝湯’?！蔽子老陶f。　　巫得明點點頭，心里說，“做六十工”（嬰兒出生兩個月辦酒席）你能回來就好了，只要躲得過這一劫，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子老滔蚨逊胖竦a石碓的橫屋跑去，兒子的哭聲追趕著他，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大門外噼里啪啦傳來一陣聲響，有人點起了爆竹，發(fā)出狂熱的尖叫。巫永咸罵了一聲，心想本來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自己站在家門口，喜氣洋洋地燃放鞭炮，這下只能由那伙龜孫子去放了。他心里無奈地說，兒子，反正也有炮聲迎接你的出世，有總比無好，你也不用哭了?！　∵@時，巫家厚厚的大門板轟隆一聲，重重地倒在地上，一群人像一股巨浪涌進來。這是一群革命的農(nóng)民，他們的臉上閃著造反的激情。過去他們很少來到巫家院子，偶爾來到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畢恭畢敬，現(xiàn)在他們氣壯如虎地沖了進來?！　∥子老膛查_竹礱，下面露出了一個地洞。這是一條半人高的暗道，直通向房子后面的一片亂石崗。巫永咸跳下地洞，把紅漆籃提了下來，外面是晃動的火把，像影影幢幢的鬼火。他聽到了一陣亂哄哄的聲音，這此起彼伏的響聲里傳來一聲、兩聲嬰兒的哭叫，他聽到了，是自己兒子的啼哭。那哭聲讓他心頭發(fā)顫。他不能再聽下去了，發(fā)狠地下了決心，把竹礱挪回原來的位置，頓時，一片濃稠的黑暗像大水淹沒了他，他只能彎曲著身子，憑著感覺在暗道里跌跌撞撞地向前爬行?！　∞r(nóng)民暴動隊的喊叫聲消失了，兒子的啼哭聲也被隔開。這是一個無聲的世界，散發(fā)出一股土地的氣味，土腥里帶著微辛。這是一條從土地深處開鑿出來的逃亡路。一千五百多年前，巫永咸的先祖巫暹公從戰(zhàn)火紛飛的平陽郡扶老攜幼往南逃亡，又是一千多年前，天下大亂，巫羅俊公隨著父親逃到這邊，現(xiàn)在，莫非又一個亂世降臨了？巫永咸只能在兒子的哭聲中獨自上路，心里是幾多的悲愴和沉痛?！　?　　這個不同尋常的夜晚在后來出版的《寧化人民革命史》里，只有短短的一句話：“禾口黨支部于（1930年）6月24日晚召集農(nóng)會會員兩百多人在禾口道南學校操場進行暴動分工，當晚分別在禾口、石壁、鳳山、水東等村捉拿土豪，沒收其財產(chǎn)。”　　但是它注定要被人不斷地提起和講述，反復地回想和想象?！　∧莻€夜晚的親歷者已經(jīng)越來越少，在世的大都垂垂老矣，無法開口說話，但是坐在維藩橋長椅上的人們，說起那個夜晚，卻像是昨日夜邊發(fā)生的事一樣，他們一個個變成了當事人，說得口沫四濺繪聲繪色，只是每個人演繹的版本不同，甚至彼此矛盾、截然相反，有時同一個人說的，今日和昨日的說法就不一樣了。這些饒舌多嘴的人多是六十幾歲的老人，喜歡聽他們講古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多了，再說越來越多的后生子到城里打工去了，老人們只是自得其樂地說著過癮。曬曬日頭，動動嘴皮子，時間似乎就過得快一些?！　】梢哉f的話題太多了，屁股下坐著的這維藩橋，要說就能說半天。這橋原來不叫維藩橋，而叫做福德橋，原來的橋址也不在這邊，而在小河上游四十米處，大清雍正13年（1735年）夏日，山洪暴發(fā)，把橋沖塌了，村中張氏族人便集資重建?？墒菑埿臻L房的一個老者說，社公（土地神）托夢給他，說是福德橋建于原處，風水不佳，應(yīng)該往下遷移四十米。這一說法一直頗有爭議，不過，到了乾隆9年（1744年），張姓族人還是再次籌資，依照社公托夢的建議，遷址重建了福德橋，還是單拱石橋，只是名字改成維藩橋，橋上建起了長長的木構(gòu)涼亭，供奉財神爺，保佑大家出門平安發(fā)財，兩邊安置了長條木椅，同時在橋頭用青磚砌成一座德潤亭，是為暖亭，可以給歇腳的路人遮風擋雨。維藩橋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被人拆毀了，現(xiàn)在的橋是1990年依原貌重建的。當年誰帶頭拆的橋，后來得到什么報應(yīng)，這也是有一些故事的，但是講得多了，像酸掉的水酒，沒有人感興趣了?，F(xiàn)在，維藩橋、德潤亭和巍峨聳立的客家公祠幾乎連成了一個整體，坐在橋上的木椅上，就能看到客家公祠那雄偉的牌樓?！　∨茦乔暗目盏厣蠒r常停滿大大小小的汽車，那是全國各地甚至全世界各地來的客人，他們?nèi)际堑娇图夜衾飳じ]祖的，有的老態(tài)龍鐘，需要別人攙扶才能走路，有的則是被父母抱在懷里或者牽在手上，更多的是西裝革履的中年人，一個個表情凝重，而又掩飾不住一種回到祖地的欣慰?！　【S藩橋上的老人們早已見多不怪。自從1995年客家公祠落成之后，他們也算是見了大世面。每年的10月16日是客家公祠的公祭日，石壁地面上突然就冒出黃澄澄的一大片人，好像從地里鉆出來的蘑菇，眨眼間就布滿了整個石壁。黃澄澄一片呀，像金黃色的稻禾翻起層層波浪，因為他們都穿著祭祖的黃色馬夾?！　∪澜绲目图胰硕颊J石壁是客家祖地，你說這是多大的事？全中國的人都認北京是首都，而認石壁是客家祖地的可是全世界的客家人，全世界呀，這樣一比較，石壁都比北京厲害了，老人們就突然興奮起來，手舞足蹈的，恨不得連飲三碗酒娘，于是不免又要滔滔不絕地說上半天。　　這是2000年5月的一天，有一個孫子在寧化縣委報道組工作的老人向大家發(fā)布最新新聞：巫永咸要從臺灣回來石壁醮地祭祖了。誰知有人不以為然，說永咸佬說要回來都說過幾多遍了。有人扳著手指頭算了一下，說永咸佬九十多了，他還走得動嗎？看到大家對自己獨家發(fā)布的消息表示懷疑，這個老人很不高興，他說的消息可是有正規(guī)的來源渠道，一向具有權(quán)威性，居然一點也沒有轟動效應(yīng)。不過他還是很快轉(zhuǎn)換話題說，前幾天他看到兩個后生子攙扶著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一步一步地走向客家公祠的正殿玉屏堂，一問才知道那兩個后生子是老人的曾孫，那老人很老了，你們知道他今年幾多老嗎？說到這里，他賣了個關(guān)子，等許多臉朝他轉(zhuǎn)過來，才伸出一根指頭說，今年整整一百歲。老人說：“人家都一百了，永咸佬才幾多？”他把話題又繞回來了，其實，他的言外之意是，人家一百歲老人都來了，巫永咸不過九十一歲，他也是可以回來的，最多兩個人攙住他?！　∮谑?，巫永咸這個名字以及那個夜晚，又開始在人們的嘴上流傳，成為今日最重大的話題?！　∮腥苏f，巫永咸那天夜晚從暗道里逃出去，一路狂奔，連竹籃里的那只雞掉落在地上，他都沒有發(fā)覺，他穿過鄧坊橋、張家地，跑到濟村長坑的丈人爹家里，直喘著氣，話都說不出來?！　∮腥肆⒓捶瘩g說，不對，那天夜晚，巫永咸本來是想到丈人爹家里報喜，但是形勢危急，他覺得還是生命第一，就把那塊熟肉當下酒菜，一口酒一口肉，全裝進肚子里，然后頭腦冷靜了，身上也有力氣了，就翻山越嶺一口氣跑到水茜，然后又跑到安遠，躲進樹高林密的牙梳山里。　　這時，張杰力拄著長長的旱煙管，顫顫巍巍地走過來。大家全都轉(zhuǎn)過眼睛看著他，有人叫他叔哩，有人叫老叔公，還有人叫公。張杰力今年八十五歲了，滿臉是縱橫交錯的皺紋，牙齒掉得差不多了，但是他的耳朵還不背，兩手拄著旱煙管，駝背的身子站穩(wěn)了，站成一張弓似的。　　“你們說永咸佬，當年呀，我……”張杰力一開口，嘴巴就像風箱一抽一抽地往外送著風。人老話多，他的啰唆和牢騷在石壁地界早已出名。有人在后面說他，“牙齒了了稀，說謊一簸箕”，當面還得耐心地聽他絮絮叨叨?！　?930年那個夜晚，張杰力還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據(jù)說他也混在農(nóng)民暴動隊里，他老哥張杰心是正式隊員，他是拿了一把菜刀參加暴動的，算是編外隊員?！　∥准曳课菔鞘诖髴羧思易畛Ｒ姷纳蠌d下廊回字形結(jié)構(gòu)，那個動蕩的夜晚，暴動隊里三層外三層圍住了巫家大門，但是那苦檀木做的大門堅硬牢固，十來個人抬起一根柞木，喊著號子，一遍遍地猛烈沖撞，“嘭”的一聲，大門震落一片塵土，像落雨一樣，那柞木上面的力氣反彈回來，大家全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指揮暴動的徐世謙下令，繼續(xù)撞門，直至撞開為止?！　〉沟娜藦牡厣吓榔饋?，抬起柞木，喊著“嗬嘿——嗬嘿——”的號子，勇猛地向前沖，嘭！大門又是一聲巨響，震落許多塵土，依舊巋然不動。　　這種古老而簡陋的攻門方法，在暴動隊員不屈不撓的努力下，還是收到了效果。大門轟然倒塌，暴動隊像潮水一樣涌進巫家。　　對十五歲的張杰力來說，當年沖進巫家有一個隱秘的任務(wù)，就是救出他的姐姐張杰儀。十年前，也是十五歲的張杰儀嫁給了年僅五歲的巫家二少爺巫永維，成了一個辛酸無人知的“等郎妹”，更成了巫家一個不用付工錢的長工。那天晚上，張杰力像一條泥鰍在人群中穿來穿去，巫家回字形的格局讓他有些摸不著方向，姐姐住的廂房他早幾年是到過幾次，但是已經(jīng)沒有任何印象了，加上當時鬧哄哄的氣氛，他竄來竄去也沒找到，只好回頭擠進人堆里?！　∧菚r，暴動隊員團團圍住了巫永咸的父親巫得明，要求他交出兒子。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大家也都知道是他兒子掌控著家中大權(quán)。巫得明說，永咸到石城收賬去了。領(lǐng)頭的徐世謙冷笑一聲，說：“你騙鬼哩，永咸老婆在家生孩子，他能到外面去？一定是藏起來了！”他一聲令下，兩個暴動隊員就撲向巫得明，把他的雙手反剪起來。他束手就擒，手上的旱煙管掉在了地上。這時，張杰力擠上前來，沖著巫得明厲聲責問：“你把我姐藏在哪邊了？”他從地上撿起旱煙管，煙鍋差不多戳到了巫得明的鼻子，聲音又拔尖了許多：“說！我姐在哪邊？”　　巫得明苦著臉說：“我是不管事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話沒說完，鼻頭上便挨了一記煙鍋?！　『髞恚@根用仙柑木做成的旱煙管被張杰力私自截留。1933年，張杰力參加紅軍，因為不能帶煙管，就藏在了自家床鋪下一只廢棄的煙籮里。1934年10月6日，張杰力隨紅軍大隊人馬在鳳凰山集結(jié)，休整了一天，然后便開往于都，踏上了舉世聞名的長征之路?？墒菦]多久，張杰力便在湖南境內(nèi)的一次戰(zhàn)斗中被打散了，趕不上紅軍隊伍，只好一路做乞丐走回來，像客家先民一樣從站嶺隘口回到石壁。那煙管被他翻找出來，重新回歸他的嘴上?，F(xiàn)在，旱煙管不僅是張杰力的吸煙工具，也是他的拐杖，那黃銅制成的煙鍋時常拄在地上，都已經(jīng)磨損出裂痕。　　張杰力拄著煙管，走到長椅前邊，身子重心壓在煙管上，然后緩緩地把身子轉(zhuǎn)過來，屁股一點一點地落在木椅上，他癟著嘴說：“永咸佬不知老成什么樣？七十年了，他都不敢回來……”　　“過幾天人家不就要回來了嗎？”有人接上話?！　埥芰μ馃煿?，往煙嘴吸了一口，煙鍋里居然亮了一下，看不出那里還真有煙絲。本來煙管吸的是曬煙，但是曬煙早都改種成烤煙了，而且是煙草局專賣，他那煙鍋里將就的烤煙絲顯然出自地下的私人作坊。煙嗆了張杰力一口，他一邊咳一邊說：“以前呀，永咸佬是我們要打的土豪，打土豪分田地，他那榨油坊多大啊，現(xiàn)在，他又成了寶貝啦……”　　“風水輪流轉(zhuǎn)嘛。”有人接上話，又隨即轉(zhuǎn)了話題說，“杰力叔哩，當年你要是把長征走下去，現(xiàn)在你也是咱國家的寶貝了?！薄　埥芰︺读艘幌?，眼珠定定地不轉(zhuǎn)，合上嘴，臉沉沉的再也不吭一聲?！　∵@個話題正好碰到了他心里的痛處。當年他在一次戰(zhàn)斗中被打散了，發(fā)現(xiàn)硝煙已經(jīng)散盡，四周是莽莽蒼蒼的大山，像是石壁的東華山，但又明顯不是。紅軍不知在哪里，白軍也沒有了，身邊只躺著幾具戰(zhàn)友的尸體，他硬撐著爬起來，把他們草草地掩埋，然后喪魂落魄地逃離戰(zhàn)場，一路乞討走了三個多月才走回石壁。雖然幾年前縣里把他定為“紅軍失散人員”，每月給他發(fā)三百來塊錢，但這似乎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早幾年，張杰力牙齒還沒掉落的時候，說話還很有中氣，他常常在維藩橋上拍著胸脯對大家說，要是我當年不被打散，把長征走完，解放后說不定也能弄個將軍當一當。不過，立即有人反駁他說，這也難說，說不定你早就死了，骨頭都不知埋在哪邊！清明都沒后代給你醮地！這說得也是，當年寧化參加紅軍的有一萬三千多人，占全縣總?cè)丝诘氖种?，可是這一萬三千多人在二萬五千里的征途中，死傷無數(shù)，單單是湘江戰(zhàn)役，寧化人就死了幾千個，最后走完長征還活著的寧化籍紅軍戰(zhàn)士只有五十八個人。誰知道自己能不能成為這五十八個幸運者之一呢？就是活下來，也不一定就能當將軍，那將軍不是太多、太好當了嗎？像石壁江夏堂的黃茂明，走了一半的長征，失散后繼續(xù)參加革命，解放后也不過是當了個行署專員。所以，有時想想，現(xiàn)在還能活著，每個月還能領(lǐng)三百塊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那些埋在他鄉(xiāng)的老鄉(xiāng)，也算是大福大貴了?！　〈蠹依^續(xù)說起巫永咸的話題，這是一個很有懸念的常說常新的話題，因為這個從石壁出走的客家人已經(jīng)七十年沒回來了，讓人有許多不解和疑惑，而現(xiàn)在他突然要回來了，他又想干什么呢？　　一陣風從東華山吹過來，吹得老人們鼻子癢癢的，有人就大聲地打噴嚏，有人瞇著眼睛打起了瞌睡?！　埥芰τ脽煿苤粼诘厣?，緩緩站起身，說：“永咸佬回來，我要見見他……當年大家有仇，這么多年都過去了……劉邦和項羽斗了一輩子，都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還是我們客家人善于化敵為友，把他們放在漢帝廟和富下廟同一香龕里，平起平坐一同享受香火……”　　3　　一輛八成新的桑塔納2000轎車駛出寧化客家賓館，穿過熱鬧的街區(qū)，跑上寧化開往石城的205線省道?！　∵@是一條平整的柏油路，隨著山勢轉(zhuǎn)幾個彎，就進入了開闊平坦的石壁盆地。遠處是高高的東華山，公路兩邊是碧綠的田野，春天移栽的烤煙苗向上伸展著葉片，齊刷刷的一眼望不到盡頭。經(jīng)過的村子多是青磚紅瓦的新房，有個別外墻上貼著花花綠綠的瓷磚，顯得比較搶眼，還有一些古樸老舊的大厝，帶著一種滄桑久遠的韻味，掩藏在老樹下?！　∽诟瘪{駛位置的是寧化縣某某辦副主任張名元，每經(jīng)過一個村莊，他都要回頭對后座的三個人說，哦，這是連塘，這是官塘，這是茶湖江……說了幾次，他發(fā)現(xiàn)人家似乎對此不感興趣，就不再開口了?！　『笞虚g那個神氣淡定、朱顏鶴發(fā)的老人就是九十一歲的巫永咸，右邊的是陪同他還鄉(xiāng)的孫女巫文姬，今年二十五歲，臺灣大學醫(yī)學系碩士生，左邊的是巫文姬的中學同學和緋聞男友張顯瀾，也是二十五歲，是一個以撰稿為生的網(wǎng)絡(luò)寫手。兩個年輕人分坐老人兩邊，像是盡心盡職的護衛(wèi)，老人身子稍一搖晃，便立即伸出手扶住。但他們的手總是被無聲地推開，兩個人交流著眼色，有時相視一笑，或者扮一個鬼臉。那微微的竊笑和花樣繁多的鬼臉帶著頑童的游戲精神?！　∥子老滔翊蜃粯油χ?，眼睛半瞇著，幾乎不往窗外看，讓人說不清他是在打瞌睡還是沉浸在往事中。這一點很不像那些闊別故土多年的游子，他們往往一踏上石壁的土地，就興奮、激動得全身發(fā)顫，眼睛貪婪地盯著車窗外，不停地問這問那，如果看到曾經(jīng)熟悉的物件，比如路邊的一間舊亭子、小溪上的老水車等等，更是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地尖叫不已，而巫永咸則是熟視無睹一言不發(fā)。從昨日下午抵達寧化開始，他就一直很少說話?！　∥子老檀舜螞Q定返回石壁老家，遭到兒子志成的反對。兒子的理由很充分：你的身體吃得消嗎？假如二十年前、十年前，甚至五年前，他是不會反對的，現(xiàn)在父親都九十一歲了，難道他想把一把老骨頭丟在老家不成？葉落歸根，敬宗睦祖，人同此心，情同此理，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可是為什么早幾年父親不回去呢？那時他的身體還很好，時常盯著墻壁上的一張老地圖發(fā)呆，那上面一個寫著石壁的小圓點被他畫了好幾個圈，每年農(nóng)歷8月11日他都獨自一人到新竹巫氏祖堂祭拜巫羅俊公。羅俊公不僅是巫氏老祖，也是寧化的建縣始祖。志成明白，這是父親的思鄉(xiāng)寄托。臺灣巫氏宗親會從1988年就開始組團到石壁尋根謁祖，甚至捐資在寧化縣城修建了巫羅俊懷念堂，他記得父親先后兩次捐款，卻從來沒有公開流露過回鄉(xiāng)看看的意思。有一次，他還對父親說，最近宗親會又要組團回鄉(xiāng)，我給你報個名吧。父親沉思良久，最后還是搖了搖頭。父親性格孤僻，一向不大合群。一大幫人衣錦還鄉(xiāng)，當?shù)卣⑶榭畲质俏帐钟质卿浵?，鄉(xiāng)親們一邊敲鑼打鼓一邊燃放鞭炮，還有成排的小學生搖著手里的塑料花束，一聲聲地喊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他知道這種場面是父親不喜歡的，甚至非常害怕?？墒撬趺淳屯蝗粵Q定還鄉(xiāng)呢？老人細相，真是難以理解。　　“我就想回石壁看看?！蹦翘斐酝盹垥r，巫永咸突然對兒子說?！　　澳悖吭鐜啄瓴换?，現(xiàn)在？這怎么行……”巫志成不解地說?！　　拔揖拖搿薄　　斑@不行，你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為什么現(xiàn)在想回去？”　　“我就想……”　　“我最近沒空陪你，你一個人怎么行？這不行?！薄　　拔揖拖搿蔽子老虉?zhí)拗地說，他輕輕放下吃完的飯碗，臉帶慍色，低著頭走出了餐廳?！　《颊f“老人細相”，父親這種完全孩子氣的舉措，讓巫志成覺得不可理喻。但他明白，父親決定了的事情，他是無法改變的。第二天上午，他在公司接到了父親的電話?！　　澳憬o我訂兩張到香港轉(zhuǎn)廈門的聯(lián)票，越快越好?！蔽子老痰卣f，像是說來一張電影票?！　　澳愫驼l？”　　“文姬。”　　巫志成放下話筒，嘆了一聲，還是撥通了票務(wù)公司的電話。那天早上他親自開車送父親和女兒到桃園機場，到了候機廳，他發(fā)現(xiàn)同行的還多了一個張顯瀾。這少年家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他要和文姬一道陪同父親還鄉(xiāng)，不管怎么樣也是多了一個幫手，他特意把少年家拉到一邊，交代他別貪玩多照顧一下老人，最后還意味深長地拍了兩下他的肩膀?！　∵@時，汽車駛?cè)肓耸阪?zhèn)區(qū)。巫永咸似乎睜開了眼睛，說：“哦，禾口……”　　“禾口府，陂下縣，石壁是座金鑾殿?！痹跉v史上，還沒有寧化縣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了石壁。那時的寧化叫做黃連峒，名不見經(jīng)傳，而石壁三十六窩、七十二棚，“層山疊嶂，附衛(wèi)千里”，禾口、淮土、方田、濟村這一片廣闊的地域都屬于石壁。當然，在客家人心里，“石壁”不僅僅是一個地理概念，也是一個特別的符號，成為故鄉(xiāng)的象征、精神的家園和客家的意象?！　‖F(xiàn)在的石壁鎮(zhèn)是從禾口鄉(xiāng)改名而來的。公路上擺攤設(shè)點，車道一下變得狹窄。巫文姬好奇地搖下車窗。這天是端午節(jié)，空氣中飄來了粽子的芳香，她不由吸了幾鼻子?！　∽蛉丈衔缡c左右，巫永咸一行從香港飛抵廈門機場，他居然精神煥發(fā)地拒絕休息，立即包了一部的士直奔寧化。經(jīng)漳州、過龍巖、上杭、連城，進入清流縣長校地界，寧化就在前面了?！　∠挛缛c多，的士駛進了寧化縣城翠江鎮(zhèn)。翠江鎮(zhèn)又稱翠城，因城北有翠華頂，城南有翠江而得名?！　∷緳C是第一次到寧化，根本不認得路，巫永咸雖說是正宗寧化人，卻是離家七十年，面對陌生的熱鬧的街市，同樣是一片茫然。司機把車停在汽車站旁邊向人問路，寧化有什么好的賓館，要怎么走。巫文姬把頭轉(zhuǎn)向車窗外，發(fā)現(xiàn)街心公園立著一尊白色塑像，是一個清癯的老人，左手握著一只瓢，右手持一支筆，正伸向瓢中蘸墨，像是準備揮毫作畫?！　　?/pre>




編輯推薦
　　作者以客家祖地福建寧化石壁為背景，寫了一個闊別故鄉(xiāng)七十多年的耄耋老人回到客家祖地石壁尋找祖墳和親人的故事。作者把發(fā)生在三十年代石壁地界巫、張、黃三個家庭命運和愛情故事揉碎，穿插在主人公巫永咸還鄉(xiāng)尋親謁祖的過程中，故事情節(jié)跌宕起伏，讀來令人蕩氣回腸?！　≡诠适滦煨煺归_的同時，小說還描述了客家祖地的形成、千古流傳下來的客家風俗習慣和客家人系的發(fā)生、發(fā)育的宏大歷史，展示了客家人在長期遷徙流散過程中形成的獨特的“硬頸”精神?！　∵@是一部情感大戲，一群客家青年在歷史的舞臺上演繹他們的愛恨情仇。　　這是一幅風情畫卷，描盡客家人千年流傳的風俗民情?！　∵@是一段厚重的歷史，承載著客家人先輩的等遷徙流散和悲歡離合。　　這是華人世界第一部以客家人為主角的長篇歷史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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