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

前言

“在文學(xué)界和藝術(shù)界的所有偉人中，他是惟一活在法蘭西人民心中的偉人?！边@是羅曼·羅蘭對雨果的評價。青少年的羅蘭保存一期《堂吉訶德》畫報，上面有一幅“老俄耳甫斯”彩畫：蒼蒼白發(fā)罩著光環(huán)，他正撫弄著豎琴，為苦難的民眾引吭高歌?！侗瘧K世界》的作者留下的這副形象，也許是大眾更樂意接受的。    捧讀《悲慘世界》，最突出的感覺，當(dāng)是厚重之感。同樣是杰作，同樣又厚又重，讀《約翰·克里斯托夫》，或者讀《追憶似水年華》，都沒有這種感覺，這種厚重之感，不是拿在手上，而是壓在心頭，感到的是人類的苦難厚厚而沉重的積淀。不是寫苦難深重的書，都能當(dāng)?shù)闷疬@“厚重”二字。而《悲慘世界》獨能當(dāng)?shù)闷?，只因這部大書壓在作者心頭，達三十年之久。    歷時三十余年，從一八二八年起構(gòu)思，到一八四五年動筆創(chuàng)作，直至一八六一年才終于寫完全書，真是鬼使神差，這在雨果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也是絕無僅有的。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動機，來自這樣一件事實：一八0一年，一個名叫彼埃爾·莫的窮苦農(nóng)民，因饑餓偷了一塊面包而判五年苦役，刑滿釋放后，持黃色身份證討生活又處處碰壁。到一八二八年，雨果又開始搜集有關(guān)米奧利斯主教及其家庭的資料，醞釀寫一個釋放的苦役犯受圣徒式的主教感化而棄惡從善的故事。在一八二九年和一八三O年間，他還大量搜集有關(guān)黑玻璃制造業(yè)的材料，這便是冉阿讓到海濱蒙特伊，化名為馬德蘭先生，從苦役犯變成企業(yè)家，開辦工廠并發(fā)跡的由來。此外，他還參觀了布雷斯特和土倫的苦役犯監(jiān)獄，在街頭目睹了類似芳汀受辱的場面。    到了一八三二年，這部小說的構(gòu)思已相當(dāng)明確，而且，他在搜集素材的基礎(chǔ)上，寫了《死囚末日記》(1830年)、《克洛德·格》(1834年)等長篇小說，揭露使人走上犯罪道路的社會現(xiàn)實，并嚴厲譴責(zé)司法制度的不公正。此外，他還發(fā)表了紀念碑式的作品《巴黎圣母院》(1831年)，以及許多詩歌與戲劇，獨獨沒有動手寫壓在他心頭的這部作品。醞釀了二十年之久，直到一八四五年十一月，雨果才終于開始創(chuàng)作，同時還繼續(xù)增加材料，豐富內(nèi)容，順利寫完第一部，定名為《苦難》，書稿已寫出將近五分之四，不料雨果又卷入政治漩渦，于一八四八年二月二十一日停止創(chuàng)作，一擱置又是十二年?！犊嚯y》一書遭逢苦難的命運，在胎兒中也要隨作者流亡了。    設(shè)使雨果也像創(chuàng)作其他小說那樣，構(gòu)思一明確便動筆，那么以他的文學(xué)天才，他一定能繼《巴黎圣母院》之后，又有一部姊妹篇問世了?；蛘咴谝话怂陌四陼鍖懗鑫宸种牡臅r候，再一鼓作氣完成，那么在雨果的著作表中，便多了一部懲惡勸善的力作；雖然出自雨果之手，也能算上一部名篇，但是在世界文學(xué)寶庫存里，就很可能少了一部屈指可數(shù)的稱得上厚重的鴻篇巨制。    這三十余年，物非人亦非，發(fā)生了多大變化啊!如果說一八三0年，在他的劇本《艾那尼》演出所發(fā)生的那場斗爭中，雨果接受了文學(xué)洗禮，那么一八四八年革命，以及一八五二年他被“小拿破侖”政府驅(qū)逐而開始的流亡，則是他的社會洗禮。流亡，不僅意味著離開祖國，而且離開所有的一切，包括文壇領(lǐng)袖的頭銜、參議員的地位等等；流亡，不僅意味著同他的本階級決裂，而且也同他所信奉的價值觀念、文學(xué)主張決裂；流亡，給他一個孤獨者的自由：從此他再也無所顧忌了，不再顧忌社會、法律、權(quán)威、信仰，也不再顧忌虛假的民主、人權(quán)和公民權(quán)，甚至不再顧及自己的成功形象和藝術(shù)追求。流亡，把他置于這一切之外，給他一個大解脫，給他取消了一切禁區(qū)，從而也就給了他全方位的活動空間，使他達到歷史、現(xiàn)實和未來所有視聽的聲音。    雨果在蓋納西島過流亡生活期間，就是從這種全方位的目光、全方位的思想，重新審視一切，反思一切。在此基礎(chǔ)上，他不僅對《苦難》手稿做了重大修改和調(diào)整，還大量增添新內(nèi)容，終于續(xù)寫完全書，定名為《悲慘世界》。整部作品煥然一新，似乎隨同作者接受了洗禮，換了個靈魂。這是悲慘世界熔煉出來的靈魂，它無所不在，絕不代表哪個階層、哪些黨派，也不代表哪部分人，而是以天公地道、人性良心的名義，反對世間一切扭曲和剖割人的生存的東西，不管是多么神圣的、多么合法的東西。    世間的一切不幸，雨果統(tǒng)稱為苦難。因饑餓偷面包而成為苦役犯的冉阿讓、因窮困墮落為娼妓的芳汀、童年受苦的珂賽特、老年生活無計的馬伯夫、巴黎流浪兒伽弗洛什，以及甘為司法鷹犬而最終投河的沙威、沿著邪惡的道路走向毀滅的德納第，這些全是有代表性的人物，他們所經(jīng)受的苦難，無論是物質(zhì)的貧困還是精神的墮落，全是社會的原因造成的。雨果作為人類生存狀況和命運的思考者，能夠全方位地考察這些因果關(guān)系，以未來的名義去批判社會的歷史和現(xiàn)狀，以人類生存的名義去批判一切異己力量，從而表現(xiàn)了人類歷史發(fā)展中的永恒性矛盾。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悲慘世界》可以稱作人類苦難的“百科全書”。    一八六二年七月初，《悲慘世界》一出版，就獲得巨大成功，人們?nèi)琊囁瓶实亻喿x，都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所征服了。持否定態(tài)度的人則從反面證實這部作品的特殊分量：居維里耶·弗勒里稱雨果是“法國第一號煽動家”，拉馬丁撰文贊賞作家本人的同時，抨擊了他的哲學(xué)觀點：“這本書很危險……灌輸給群眾的最致命、最可怕的激情，便是追求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事情的激情……”也有人指責(zé)他喜歡龐大，喜歡夸張，喜歡過分。然而，他這種放誕的風(fēng)格，添上了“全方位”的翅膀，在“悲慘世界”中奮擊沖蕩，恰恰為人類的夢想，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事情吶喊長嘯。    時間和歷史和作出了判斷，《悲慘世界》作為人類思想產(chǎn)生的一部偉大作品，已為全世界所接受，作為文學(xué)巨著的一個豐碑，也在世界文學(xué)寶庫中占有無可爭議的不朽地位。    李玉民    二○○五年三月    于北京花園村

內(nèi)容概要

一部揭示社會問題的長篇小說，作者雨果稱這部小說為“社會的史詩”，小說問世以來曾被世界各國17次拍攝成電影電視。小說以冉阿讓一生的經(jīng)歷貫穿全書，通過描述一個農(nóng)民出生的貧窮工人冉阿讓努力向善卻充滿不幸的命運，展示了下層人民的深切痛苦。

作者簡介

作者：（法國）雨果 編譯：李玉民維克多?雨果，法國浪漫主義作家，人道主義的代表人物，19世紀前期積極浪漫主義文學(xué)運動的代表作家。其代表作有《巴黎圣母院》、《悲慘世界》、《九三年》、《海上勞工》等。

書籍目錄

譯序
作者序
第一部 芳汀
 第一卷 正義者
 第二卷 沉淪
 第三卷 一八一七年
 第四卷 寄放，有時便是斷送
 第五卷 下坡路
 第六卷 沙威
 第七卷 尚馬秋案件
 第八卷 禍及
第二部 珂賽特
 第一卷 滑鐵盧
 第二卷 洛里翁戰(zhàn)艦
 第三卷 履行對死者的諾言
 第四卷 戈爾博老屋
 第五卷 夜獵狗群寂無聲
 第六卷 小皮克普斯
 第七卷 題外話
 第八卷 墓地來者不拒
第三部 馬呂斯
 第一卷 從其原子看巴黎
 第二卷 大紳士
 第三卷 外祖和外孫
 第四卷 ABC朋友會
 第五卷 苦難的妙處
 第六卷 雙星會
 第七卷 咪老板
 第八卷 壞窮人
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詩
 第一卷 幾頁歷史
 第二卷 愛波妮
 第三卷 普呂梅街的宅院
 第四卷 人助也許是天助
 第五卷 結(jié)局不像開端
 第六卷 小伽弗洛什
 第七卷 黑話
 第八卷 銷魂和憂傷
 第九卷 他們?nèi)ツ睦?
 第十卷 一八三二年六月五日
 第十一卷 原子同風(fēng)暴稱兄道弟
 第十二卷 科林斯
 第十三卷 馬呂斯走進黑暗
 第十四卷 絕望的壯舉
 第十五卷 武人街
第五部 冉阿讓
 第一卷 四堵墻中的戰(zhàn)爭
 第二卷 利維坦的肚腸
 第三卷 出污泥而不染
 第四卷 沙威出了軌
 第五卷 祖孫倆
 第六卷 不眠之夜
 第七卷 最后一口苦酒
 第八卷 人生苦短暮晚時
 第九卷 最終的黑暗，最終的曙光

章節(jié)摘錄

版權(quán)頁：   插圖：   夜晚臨睡前，他還說道：“永遠也不要害怕盜賊和兇手。那是身外的危險，小危險。還是懼我們自身吧。偏見，就是盜賊；惡習(xí)，就是兇手。巨大的危險在我們自身。威脅我們的腦袋或者錢袋的危險，何足掛齒！一心考慮威脅我們靈魂的危險吧！”接著，他又轉(zhuǎn)身對他妹妹說：“妹妹，教士絕不可提防他人。他人所為，得到上帝允許。我們認為危險臨頭的時候，只應(yīng)當(dāng)祈禱上帝。祈禱上帝，不是為我們自己，而是要讓我們的兄弟避免因我們而失足。”不過，他一生極少有重大情況，這里也僅僅敘述我們所了解到的。其實，平常日子，他總是在同樣時刻做同樣事情。他一年的每個月，就像他一天的每個時辰。至于昂布蘭大教堂的“寶物”的下落，提出這個問題會令我們?yōu)殡y。那些東西的確很好看，很誘人，值得搶去救濟不幸者。況且，已經(jīng)搶走了。弄險的行為干了一半，接下來只要改變搶劫的方向，只要再朝窮人走一小段路就行了。這件事我們絕不斷定如何了結(jié)。不過，在主教的故紙堆中發(fā)現(xiàn)一張字條，意思相當(dāng)模糊，也許同這事有關(guān)，上面這樣寫道：“關(guān)鍵在于明確這東西應(yīng)當(dāng)歸還大教堂，還是應(yīng)當(dāng)歸還醫(yī)院?！卑司坪笳軐W(xué)上文提過的那位元老院元老，人精明強干，行事總是勇往直前，毫不顧忌經(jīng)常遇到的阻礙，即人們所說的良心、信誓、公道、天職。他直趨目的，在他升遷和牟利的路線上，一回也沒有猶豫過。他當(dāng)過檢察官，官運亨通，為人也漸趨溫和，絕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他在生活中兢兢業(yè)業(yè)，總抓住有利的方面，有利時機，抓住意外的財運，然后，對于他兒子、女婿、親戚，甚至對他朋友，也能盡量幫些小忙。其余的事，在他看來無不有些愚蠢。他頗有才智，又粗通文墨，自稱是伊壁鳩魯伊壁鳩魯（公元前341—前270）：希臘哲學(xué)家，主張享樂主義。的信徒，也許不過是比戈—勒布朗比戈—勒布朗（1753—1835）：法國庸俗作家。的門下。他好拿無限和永恒的事情，以及“主教老頭的空論”打趣。有幾回，他以和藹而不容置疑的口氣取笑，米里哀先生就在場洗耳恭聽。記不清在哪次半官方的聚會上，某某伯爵（即那位元老）和米里哀先生，都應(yīng)邀在省長府參加宴會。到了上甜食的時候，那位元老已有幾分醉意，但仍不失莊重的儀態(tài)，他提高聲音說道：“喂，主教先生，咱們聊聊吧。一名元老和一名主教面面相覷，就難免要擠眉弄眼。咱倆都是占卜官。我要對您講句心里話：我有自己的一套哲學(xué)?！薄澳f得對，”主教答道，“擺弄哲學(xué)，就要躺在床上。您睡在金屋雕床上，元老先生。”元老聽到這話，精神抖擻，又說道：“那咱們就當(dāng)當(dāng)老頑童吧?！薄熬褪钱?dāng)老魔鬼也成啊?！敝鹘檀鸬??！案嬖V您說吧，”元老又說道，“德?阿爾讓侯爵、皮朗、霍布斯和內(nèi)戎德?阿爾讓侯爵（1704—1771）、雅克—安德烈?內(nèi)戎（1738—1810）：法國兩名二流作家，在這里與大哲學(xué)家霍布斯和皮朗并列，以表明這位元老的品味。先生，都不是等閑之輩呀。在我的書房里，我喜愛的哲學(xué)家的書切口都是燙金的。”“如同您本人一樣，伯爵先生?！敝鹘探乜谡f道。元老繼續(xù)說道：“我恨狄德羅，他是個空想理論家，徒托空言，鼓吹革命，骨子里信仰上帝，比伏爾泰還要篤誠。伏爾泰嘲笑過尼達姆在《哲學(xué)辭典》中，伏爾泰曾諷刺尼達姆（1713—1781）力圖調(diào)和自然繁殖理論和對造物主的信仰。，其實好沒道理；因為，尼達姆舉鰻魚為例，證明上帝是無用的。一匙面團加上一滴醋，就可以取代‘要有光’在《創(chuàng)世記》第一章第三節(jié)中，上帝說：“要有光”，于是有了光。這句話成為一切偉大發(fā)現(xiàn)的格言，從黑夜到白晝，從無到有。。假設(shè)那一滴要大得多，那一匙也大得多，就構(gòu)成世界了。人，就是鰻魚。因此，要永恒之父干什么呢？主教先生，關(guān)于耶和華的假說令我厭煩，那只能造出頭腦貧乏的淺薄之輩。打倒令我頭疼的萬物之主！叫我心安的虛無萬歲！虛無才叫我安心！要我把心里話全倒出來，而且，也理應(yīng)向我的牧師坦白相告，老實說，我還是能明辨是非的。您那位耶穌，到處宣揚忍讓和犧牲，卻迷惑不了我。那無非是吝嗇鬼對窮鬼的勸告。忍讓！為什么？犧牲！為了什么？我沒見過一只狼肯為另一只狼的幸福獻身。我們生活在自然界，還是講講自然界的話吧。我們處于頂峰，就應(yīng)有高明的哲學(xué)。如果鼠目寸光，何必站那么高呢？還是尋歡作樂吧。生活，就是一切。若說在別的地方，在天上，在彼岸，在某處，人還有另一種前景，這種鬼話我一句也不相信。哼！教我犧牲，教我忍讓，那么我一舉一動都要當(dāng)心，還要為善惡、正邪、吉兇等問題大傷腦筋。為了什么？只為將來我對自己的行為有個交代。什么時候？等我死后。多美的夢?。〉任宜篮?，我會有個好結(jié)果。讓幽靈的手抓一把灰給我看看。我們都是過來人，都撩起過愛西絲女神愛西絲：古埃及神話中的婚姻女神。的襯裙，實話實說吧：這世上無善無惡，惟有生物。我們要求真，要刨根問底，追本窮源，鬼都明白！要嗅到真理，入地搜尋，把真理抓住。這樣，它才能給您美妙的樂趣。這樣，您就會仰天大笑，不信鬼神了。主教先生，在根本問題上我絕不含糊，人永生之說，不過是騙小孩子的鬼話。嗬！多么迷人的許諾！您愛信就信吧，亞當(dāng)能兌現(xiàn)的空頭支票！人有靈魂，能變成天使，從肩胛骨長出藍色翅膀。幫我想一想，是不是泰爾圖林泰爾圖林（155—222）：基督教衛(wèi)道士。講的，幸運的人將從一個星球遨游到另一個星球？就算這樣吧。那也無非變成星際間的蝗蟲。還有什么，能見到上帝。得，得，得。什么天堂，全是無稽之談。上帝，是荒謬絕倫的鬼話。當(dāng)然，這種話，我絕不會拿去刊登在《箴言報》上！但不妨在私下里講講。為了上天堂犧牲人世，無異于丟開獵物去追捕影子。上永生之說的圈套！還不至于那么愚蠢。我是虛無。我就叫元老院元老，虛無伯爵先生。我生前存在嗎？不存在。我死后還會存在嗎？不會。我是什么呢？不過是某種機體聚合的一點塵埃。在這塵世上，我能做什么呢？倒是可以選擇：受罪或者享樂。受罪，能把我引到何處呢？引到虛無。白受了一輩子罪，享樂又能把我引到何處呢？也是虛無。但我畢竟享樂了一生。我已經(jīng)選定了。要么吃，要么被吃。我還是吃，當(dāng)牙齒總比當(dāng)草料好。這就是我的明智。剩下來的事兒，就順其自然了，掘墓人守在那里，即使為我們這些人準(zhǔn)備了先賢祠，最后，什么都要掉進那個大洞里。完結(jié)。蕩然無存。徹底清算。這便是化為烏有的地點。死了，就一了百了，請相信我這話。說什么那里有人要同我談?wù)?，我一想就忍俊不禁。媽媽的胡編亂造。編出妖魔鬼怪來嚇唬小孩，還編出耶和華來嚇唬大人。算了，我們的明天是黑夜。在墳?zāi)购筮?，只有虛無，對誰也不例外?？v然您曾經(jīng)是薩丹納帕路斯薩丹納帕路斯：約公元前八世紀，傳說中的亞述的昏君。，曾經(jīng)是萬森?德?保羅萬森?德?保羅（1581—1660）：法國天主教教士，最后都要歸于寂滅，這才是真實的。因此，最重要的是活著。您掌握自我的時候，要充分利用。老實跟您說吧，主教先生，我有自己的一套哲學(xué)，我也有自己的同道，絕不會聽信那種無稽之談。至于下等人，那些赤腳漢、窮光蛋、可憐蟲，當(dāng)然需要點什么。那就給他們享用傳說、虛幻、靈魂、永生、天堂和星宿。給他們大吃大嚼吧，讓他們涂在干面包上吧。一無所有的人還有慈悲的上帝。這是最起碼的了。關(guān)于這一點，我絕不提出非難，但為我本人還是保留奈榮先生。仁慈的上帝適于平民百姓?！敝鹘坦钠鹫疲事曊f道：“高論，高論！這種唯物主義，確是美妙絕倫的東西！不是誰想要就能得到的。嘿！一旦得到，就大徹大悟了，既不像迦東迦東（公元前95—前46）：羅馬政治家，信奉禁欲主義，先后反對龐培和凱撒，失敗后自殺。那樣傻乎乎地任人放逐，也不像艾蒂安圣艾蒂安：基督教的頭一個殉道士。那樣讓人用石塊擊斃，更不像貞德那樣讓人活活給燒死。凡是獲得唯物主義這個法寶的人，就可以優(yōu)哉游哉，就覺得一身輕，卸去所有責(zé)任，以為能放心大膽地吞噬一切，地位、俸祿、爵銜、正當(dāng)或非正當(dāng)?shù)脕淼臋?quán)力、見利忘義、賣友求榮、喪盡天良，這些美味的東西吞下去，等消化完了，就鉆進墳?zāi)估镎龑?。多么舒服啊！我不是指您而言，元老先生。然而，我也不能不向您祝賀。你們這些大老爺，正如您所說的，你們有一套自己的哲學(xué)：這套哲學(xué)又巧妙又高明，專門適用于富人，適于各種口味，為生活增添無窮的樂趣。這套哲學(xué)深深扎進地下，是由非凡的探求者發(fā)掘出來的。信仰仁慈的上帝是老百姓的哲學(xué)，正如栗子燉鵝肉是窮人的蘑菇煨火雞，而您認為這沒有什么不好，你們真不愧是仁慈的王公貴族。”九妹子敘述的兄長要想說明迪涅主教先生的家庭狀況，也說明兩位圣女一言一行，一思一念，乃至女人的易受驚嚇的本性，為什么能服從主教的習(xí)慣和意愿，甚至先意承志，無需他開口吩咐，我們最好將手頭掌握的一封信抄錄于此。這封信是巴蒂絲汀小姐寫給她的幼年朋友布瓦舍夫隆子爵夫人的。親愛的夫人，我們沒有一天不提起您。這固然是我們的習(xí)慣，但是還有一個緣故。設(shè)想一下，馬格洛太太在撣灰和洗刷天棚和墻壁時，竟發(fā)現(xiàn)許多東西。我們這兩間壁紙陳舊并刷了白灰的屋子，現(xiàn)在也無損于類似尊府的一座宅第了。馬格洛太太將壁紙全部揭去，發(fā)現(xiàn)下面有東西。我們的客廳有十五尺高，十八尺見方，里邊沒有安放家具，有時用來晾衣物，天棚原來是描金的，同貴府一樣，改為醫(yī)院時，用布覆蓋了。還有，所鑲的護壁板，也是我們祖母時代的。不過，我是要讓您看看我的房間，那壁紙少說裱了十層，馬格洛太太發(fā)現(xiàn)底地有油畫，雖非杰作，但也看得過去。畫上是密涅瓦密涅瓦：羅馬神話中的女神，相當(dāng)于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娜。封泰雷馬克泰雷馬克：特洛伊戰(zhàn)爭中的英雄人物。為騎士；花園圖上也是他，名稱我忘記了。最后，還有羅馬貴族僅在一夜去過的地方。還要對您說什么呢？我這里有羅馬男人和女人（此處有個詞字跡不清），以及全部隨從。這些壁畫，馬格洛太太全部擦拭干凈了；有幾處破損，今年夏季她要修復(fù)，還要全部重新上色，到那時，我的房間就會變成一個名副其實的畫館了。她在閣樓的角落還找到兩個古式托架，重新描金要花費六利弗爾銀幣，還不如省下錢給窮人；況且式樣很丑，我希望有一張?zhí)一ㄐ哪镜膱A桌。我始終很愉快。我哥哥心腸特別好，錢財都給了窮人和病人。我們的生活十分拮據(jù)。這地方冬季非常寒冷，幫助生活困難的人是應(yīng)該的。我們畢竟還有爐火和燈光。您瞧，這就非常舒服了。我哥哥有自己一套習(xí)慣。他談話時，總說一名主教就應(yīng)該這樣。您想想，臨街的房門從來不上鎖。誰都可以進來，而且能直接走到我哥哥的房間。他無所畏懼，連黑夜也不怕。拿他的話說，這就是他所特有的勇敢。他不讓我替他擔(dān)心，也不讓馬格洛太太替他擔(dān)心。他敢冒各種危險，而我們察覺了還不許表露出來。必須善于體會他的苦心。下雨他也出門，走在泥水里，冬天還要遠行。他不怕黑夜，也不怕路上不安寧和遭遇壞人。去年，他就獨自前往盜匪聚集的地方。他不肯帶我們?nèi)ァＫ谀抢锎藘芍?，平安返回。我們還以為他身遭不測，而他卻安然無恙。他說：他們就是這樣搶我的！說著就打開一只大箱子，里面滿滿裝著昂布蘭大教堂的全部珍寶，那是盜匪送給他的。他那次回來時，我和他的幾位朋友迎出去兩古里遠；我禁不住責(zé)備他幾句，但十分小心，趁車輪隆隆作響時講的，免得別人聽見。起初，我心里常想：什么危險都擋不住他，真拿他沒辦法?，F(xiàn)在，我習(xí)以為常了。我總示意，不讓馬格洛太太阻攔他。由他冒險去吧。我拉著馬格洛太太回房間，為他祈禱，然后睡我的覺。我心里很坦然，情知他一旦出事，我也就不活了，隨我哥哥和我的主教去見仁慈的上帝。馬格洛太太更看不慣她所說的他的冒失行為，不過現(xiàn)在，習(xí)慣已成自然。我們倆一同擔(dān)心，一同祈禱，然后睡我們的覺。魔鬼進屋就進屋吧。歸根結(jié)底，在這所房子里我們怕什么呢？總有最強大的那位和我們同在。魔鬼可以經(jīng)過這里，但是仁慈的上帝常駐我們家中。有這一點就夠了?，F(xiàn)在，都無需我哥哥開口，不用他講話我就明白：我們完全把自己交給了天主。這就是同心志高遠的人相處之道。您向我打聽?？怂辜易宓那闆r，我問過我哥哥。您知道他全了解，而且記得一清二楚，因為，他始終是一個極忠誠的保王黨人。不錯，那是岡城財政區(qū)一個古老的諾曼底世家。五百年前，?？怂辜易宄隽藥讉€貴紳，一個叫拉烏爾，一個叫若望，還有一個叫托馬斯，其中有一個當(dāng)了羅什福的領(lǐng)主。后裔的最末一位名叫居伊—艾蒂安—亞歷山大，當(dāng)過團長，在布列塔尼輕騎軍也有相當(dāng)?shù)能娿暋Ｋ畠含旣悺芬捉z嫁給了阿德里安—查理?德?格拉蒙，即元老院元老，法國禁衛(wèi)軍上校和陸軍中將，路易?德?格拉蒙公爵的公子。他們的姓氏有三種寫法：Faux、Faug、Faoucq。親愛的夫人，請您轉(zhuǎn)求貴戚紅衣主教先生保佑我們。至于令愛西爾瓦妮，她在您身邊待的時間很短，當(dāng)然無暇給我寫信。既然她身體康健，又按照尊意行事，并且始終愛我，我也就心滿意足了。我通過您收到了她的問候。我的身體不算太壞，但是日益消瘦。再見，信紙已寫滿，不得不就此停筆。萬事如意。巴蒂絲汀一八××年十二月十六日，于迪涅又及：令嫂同她少君家眷一直住在此地。令侄孫天真可愛。您知道嗎，他很快就滿五歲啦！昨天，他看見纏了護膝的一匹馬走過，就問道：“咦！它的膝蓋怎么啦？”這孩子，真是可愛極了！他弟弟在屋里拖著舊掃把當(dāng)車拉，嘴里喊著：“駕！”通過這封信可以看出，這兩位婦人善于曲意順?biāo)熘鹘痰男惺路绞剑斫饽腥藙龠^男人自己，表現(xiàn)出女性這種特殊的才能。迪涅主教的儀態(tài)始終溫文爾雅，淳樸厚道，有時卻做出果敢、偉大而崇高的事情，又毫不顯出有意為之。兩位婦人為他提心吊膽，但還是由他做去。有幾次，馬格洛太太在事前試圖勸阻，不過在事情進行過程中或事后從不妄置一詞。一旦開始行動，她們從不打擾他，連一點異議的聲色都沒有。在某種時候，無需他明講，也許由于淳樸到了極點，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而她們卻隱約感到他在盡主教的職責(zé)，于是她們在家中就化為兩個影子，不由自主地侍候他，如果退避就是服從的話，她們就會悄然引退。她們天生一顆靈敏細膩的心，能體會出有些關(guān)懷反而會妨礙他。我不是說她們理解他的思想，而是了解他的性情，因此，即使認為他有危險，也不再看護他了。她們把他托付給上帝了。況且，正如上文所看到的，巴蒂絲汀說，她兄長殞命就是她的末日。馬格洛太太沒有這樣講，但她心中自有主張。十主教面對鮮為人知的賢哲在上面抄錄那封信件所載的日期之后不久，他又有一件驚人之舉；而在全城人看來，比起他上次深入強盜出沒的山區(qū)之行，這件事更為冒失。離迪涅城不遠的鄉(xiāng)下，住著一個與世隔絕的人。直截了當(dāng)說吧，那人從前當(dāng)過國民公會國民公會：一七九二年九月十二日組建，法國革命時期的議會。代表。他名字叫G。在迪涅這個小天地里，一提起國民公會那位G代表，大家都不禁談虎色變。一個國民公會代表，好家伙，您想像得出嗎？那是以“你”和“公民”相稱呼的年代里存在過的。那人簡直就是個怪物。雖說他沒有投票贊成處死國王，但也相去不遠了。他近乎是個弒君者，曾是個無比殘暴的人。正統(tǒng)的王室復(fù)國之后，為什么沒有把這人送上重罪法庭呢？不砍他的頭可以，寬宏大量嘛，但是也要讓他好好嘗嘗終生放逐的滋味?？傊?，以儆效尤！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況且，他是個無神論者，跟所有那些人一樣。——無非鵝群譏笑雄鷹的妄語。不過，能說G是雄鷹嗎？如果考慮他離群索居的生活所包含的警覺惕厲，就可以這樣說。他沒有投票贊成處死國王，因而沒有列入放逐法令所規(guī)定的名單，得以留在法國。他的居所離城僅有三刻鐘的路程，遠離所有人家，遠離所有道路，不知住在哪個荒山溝里。據(jù)說他那里有一片地，有一個山洞，有一個巢穴。沒有鄰居，甚至沒有過路的人。自從他在那條山溝落腳之后，通往那里的小路就被荒草覆沒了。大家提起那地方，就像談起劊子手的家。然而，主教卻念念不忘，他時常眺望天邊，眺望一簇樹木——那位老代表居住的山溝的標(biāo)志，喃喃說道：“那里有一顆孤獨的靈魂?！彼趦?nèi)心深處又補充一句：“我應(yīng)當(dāng)去看望他?！辈贿^，老實說，這個念頭乍一出現(xiàn)覺得自然，略微思索一下，又似不妥，進而覺得奇怪和討厭了。須知在內(nèi)心深處，他還是贊同一般人的印象。他雖然還不明確，但是對那個國民公會代表產(chǎn)生一種近似仇恨的感情，用“厭惡”的字眼來表達就更準(zhǔn)確了?？墒?，羔羊長了疥癬，牧人就該卻步嗎？不應(yīng)該。況且，那又是怎樣的一只羔羊啊！這位仁慈的主教不知所措。有時，他朝那邊走去，隨即又返身回來。終于有一天，在巢穴侍候那位G代表的牧羊少年進城來請大夫，說那老魔頭要死了，人已癱瘓，挺不過這個夜晚了。這個消息在城里傳開，有人就說：“謝天謝地！”主教立即操起拐杖，套上外衣，一來教袍太舊，二來要起晚風(fēng)，他就這樣走了。他到達那個被人唾棄的地方，太陽快要落山了。他看出巢穴近在咫尺，不免有點心慌。他跨過一條溝，越過一道籬笆，打開柵門，走進破爛的庭園，仗著膽子朝前走了幾步，突然發(fā)現(xiàn)那洞穴就在荒地盡頭的荊叢后面。那個小木屋低矮簡陋，但是整潔，正面墻上釘著葡萄架。門前擺著一張農(nóng)村扶手椅式的舊輪椅，一位白發(fā)老人坐在上面沖夕陽微笑。站在老人身邊的男孩就是那個牧童，他正遞給老人一罐奶。就在主教觀察的工夫，那老人提高嗓門說道：“謝謝，我不再需要什么了?！闭f著，他那張笑臉從太陽移到孩子身上。主教走上前去。坐著的老人聽見腳步聲，便轉(zhuǎn)過頭來，臉上現(xiàn)出久住空谷忽聞足聲所能有的全部驚訝?！白詮奈易〉竭@里，”他說道，“這還是頭一次有人登門。您是誰，先生？”“我叫卞福汝?米里哀。”主教答道。“卞福汝?米里哀！聽說過這個名字。當(dāng)?shù)厝朔Q卞福汝大人，難道就是您嗎？”“正是我?！崩先宋⑽⒁恍?，又說道：“這么說，您就是我的主教啦？”“有一點兒吧?！薄罢堖M，先生?！眹窆珪沓鹘躺爝^手去，但是主教沒有同他握手，只說道：“我很高興發(fā)現(xiàn)別人騙了我，顯而易見，您沒有病?！薄跋壬?，”老人答道，“我會好的?！彼烈饕幌?，又說道：“過三個鐘頭我就死了?！比缓笏纸又f：“我懂點醫(yī)道，知道臨終時刻是什么情形。昨天，我只是腳涼；今天，已經(jīng)冷到膝蓋了；現(xiàn)在，我感到寒氣往腰上走，一旦到達心臟，我就停止了。太陽很美，對不對？我叫人把我推到戶外，最后看一眼周圍的景物。您盡可同我講話，不會耗費我的精神。您趕來探望一個要死的人，做得不錯。臨終時刻，是得有人守在身邊。人人都有點兒怪癖，我就是想熬到黎明。然而我知道，我挺不了三個鐘頭了。到那時天就黑了。其實，有什么關(guān)系！完結(jié)，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做這件事不必等到早晨。好啦，我就死在星光下吧?！崩先伺ゎ^對牧童說：“你去睡吧。昨晚守了一夜，你也累了。”孩子便進木屋去了。老人目送他進去，仿佛自言自語：“在他睡覺的時候，我就死了。這兩種睡眠可以和睦相處?！边@話本來能打動主教，可是他并未感動。在這種對待死的態(tài)度中，他覺不出有上帝的存在。說穿了，高尚心靈的小小矛盾也應(yīng)當(dāng)指出來，在一般場合，他情愿嘲笑這個“本大人”，然而這次，人家沒有稱他主教大人，他就頗感不快，幾乎要以“公民”回敬人家。大凡醫(yī)生和教士，都好以粗魯而隨便的態(tài)度對待別人，他沒有這種習(xí)慣，卻突然產(chǎn)生了這種愿望。然而，這條漢子，這個國民公會代表，這位民眾的代表，歸根結(jié)底曾是個人杰，主教感到要嚴肅對待，有生以來這也許是頭一回。那位國民公會代表卻以謙和熱誠的目光打量他；從那神態(tài)可以看出，人行將化為塵埃時的謙卑。主教平素總是抑制好奇心，認為好奇心近乎冒犯別人，但是此刻，他卻禁不住審視這位國民公會代表，而這種專注又不是從友善出發(fā)的，如果對方是別人，他很可能就要受良心的責(zé)備。不過，在他看來，一個國民公會代表可以不受法律保護，甚至不受慈悲法律的保護。G則神態(tài)自若，這位八旬老叟身材魁偉，軀干幾乎保持挺直，說話聲如洪鐘，足令生理學(xué)家嘆為觀止。大革命有一批這類與時代相稱的人。這老人身上能體現(xiàn)出千錘百煉的人。生命眼看就要結(jié)束，他還保有健康的全部姿態(tài)。他那炯炯的目光、鏗鏘的聲調(diào)、雙肩有力的動作，無不令死神張皇失措，足令伊斯蘭教的接引天使阿茲拉愛爾望而卻步，以為找錯了門。G看似要死了，但這是由于他的意愿。直到臨終還能自主。只是雙腿動不了，黑暗從這個部位抓住他。雙腳死了，變冷了，而腦袋還活著，保持全部生命力、全部智慧。在這嚴重的時刻，G好像東方故事中的國王：上半截肉身，下半截石體。旁邊有塊石頭，主教坐下。對話突然開場了?！白ＹR您啊，”他以譴責(zé)的口氣說，“您總算沒有投票贊成處死國王。”國民公會代表似乎沒有注意“總算”這個詞所暗含的尖刻意味。他完全收斂笑容，答道：“不要太過獎了，先生；我投票結(jié)束暴君的統(tǒng)治。”這是莊嚴的口吻回敬嚴厲的口吻?！澳@話是什么意思？”主教又問道?！拔沂钦f，人也有個暴君，就是蒙昧。我投票結(jié)束這個暴君的統(tǒng)治。這個暴君產(chǎn)生的王權(quán)是偽權(quán)威，而科學(xué)才是真權(quán)威。人只應(yīng)當(dāng)由科學(xué)來統(tǒng)治?！薄耙灿闪夹慕y(tǒng)治?！敝鹘萄a充道?！斑@是一碼事。良心，就是我們天生就有的良知的總和?！边@種論調(diào)十分新奇，卞福汝主教聽了頗為詫異。國民公會代表繼續(xù)說道：“至于處決路易十六的提案，我投票反對。我認為自己沒有權(quán)利處死一個人；然而我覺得有權(quán)利鏟除惡。我投票贊成結(jié)束暴君的統(tǒng)治，這就意味結(jié)束女人賣淫，男人為奴，結(jié)束兒童的黑夜。我投票贊成共和制，就是為這一切投了票。我贊成博愛、和諧、曙光！我協(xié)助破除成見和謬論。謬論和成見崩潰了，就會現(xiàn)出光明。我們那些人推翻了舊世界。舊世界好似苦難的罐子，從人類頭頂翻落下來，就變成一把歡樂的壺?！薄盎祀s的歡樂?！敝鹘陶f道?！安环琳f擾亂的歡樂，自從一八一四年所謂復(fù)舊變故之后，歡樂就消失了。唉！我承認，大業(yè)沒有完成；我們在事實上摧毀了舊制度，可是在思想領(lǐng)域卻未能徹底把它鏟除。除掉惡習(xí)并不夠，還必須移風(fēng)易俗。風(fēng)車不存在了，而風(fēng)還在刮呢?！薄澳銈冎还艽輾?。摧毀可能有好處，不過，帶著憤怒的摧毀行為，我可不能茍同?！薄坝姓x就有憤怒，主教先生，而正義的憤怒是一種進步的因素。沒關(guān)系，不管怎么說，自從基督出世以來，法國革命是人類最有力的一步。固然不徹底，但是非常卓越。這場革命引出所有未知的社會革命。它減輕了人們的精神負擔(dān)，起了安撫、鎮(zhèn)定和開導(dǎo)的作用，使文明的洪流蕩滌大地。法國革命好得很，它是給人類的加冕禮?！敝鹘滩唤緡伒溃骸笆菃?？九三年一七九三年：法國革命進入高潮，處死國王的一年。！”國民公會代表從椅子上直起來，神態(tài)莊嚴，幾乎是悲壯的，他以垂死的人的全部氣力大聲說道：“??！您說出來啦！九三年！我就等著這個詞呢。一千五百年間，烏云密布，十五個世紀之后，烏云消散了，而您還指責(zé)雷霆?！敝鹘套焐衔幢乜铣姓J，心里卻感到什么部位被擊中了。然而，他卻不動聲色，答道：“法官以正義的名義講話；教士則以慈悲的名義講話，慈悲不過是更高一層的正義。雷霆劈下來，總不該弄錯地方?！彼埔曋鴩窆珪?，又補充一句：“路易十七？”國民公會代表伸手抓住主教的胳臂：“路易十七!說說看吧。您為誰流淚？為那個無辜的孩子嗎？那好吧，我同您一起灑淚。為那個年幼的王子嗎？我就要求考慮了。路易十五的孫子是個無辜的孩子，他在神廟鐘樓上遇難，惟一的罪過就是生為路易十五的孫子；而卡爾圖什的兄弟，也是個無辜的孩子，他被吊在河灘廣場的拱腋下，直至氣絕，惟一的罪過就是生為卡爾圖什的孫子。在我看來，兩人都同樣死得很慘?！薄跋壬?，”主教說道，“我不喜歡將這兩個名字相提并論。”“卡爾圖什嗎？路易十五嗎？您是為哪個鳴不平呢？”二人一時默然。主教幾乎后悔來到這里，不過他也有異樣的感覺，隱隱為之心動。國民公會代表又說道：“唔！神甫先生，您不愛聽真話，嫌太生硬了。基督卻喜愛。他拿著一條笞鞭，清除神廟的灰塵。他那鞭子電光四射，正是真理的無情代言者。他朗聲說：讓小孩子們……原文為拉丁文，是耶穌對不許孩子聽道的門徒講的，全句話為：“讓小孩子們到我這兒來。”當(dāng)時并沒有區(qū)別對待那些孩子。他毫不猶豫，同時提起巴拉巴斯的長子和希律巴拉巴斯：煽動者，猶太人要求釋放他而處死耶穌。希律大帝（公元前73—前14）：猶太國王。的長子。先生，童真就是它本身的王冠。童真無需殿下的頭銜。無論貴為王孫公子，還是賤為花子乞兒，童真都同樣是崇高的?！薄暗拇_如此?！敝鹘梯p聲說道?！拔覉猿诌@一點，”國民公會代表G繼續(xù)說道，“您向我提起路易十七。我們得溝通一下。我們是否不管上層還是底層，要為所有無辜者，為所有死難者，為所有孩子痛哭呢？我會這樣的。因此，我對您說過，必須追溯到九三年以前去，我們應(yīng)當(dāng)先為路易十七以前的人痛哭。只要您和我同哭老百姓的孩子，那我也和您同哭王室的孩子?！薄拔覟樗麄兯腥送纯??！敝鹘陶f道?！耙灰曂剩　盙高聲說道，“天平如果傾斜的話，那也應(yīng)當(dāng)偏向老百姓一邊。老百姓受苦的時間更久。”二人又沉默了。這回還是國民公會代表先開口。他用一個臂肘支起身子，用拇指和蜷曲的食指掐著臉蛋，正像人在盤問和判斷事物時無意做出的動作；他那質(zhì)問主教的目光，充滿臨終時刻的全部精神。他的話幾乎是爆發(fā)出來的：“是的，先生，老百姓受苦的時間更久。喏，再說，這一切都談不上，您干嗎來盤問我，向我談路易十七呢？我并不認識您。自從到這地方，我就獨自一人生活在這圍墻里，雙腳從不跨出去，除了扶持我的這個孩子，我不見任何人。不錯，您的大名有時也隱約傳到我耳邊，應(yīng)當(dāng)說名聲并不太壞，但是這說明不了什么問題，精明人詭計多端，總能蒙騙這個老實厚道的老百姓。對了，剛才我沒有聽到您車子的聲響，也許您把車子停在那邊岔道的樹叢后面了。跟您說，我并不認識您。您對我說您是主教，但是通過這一點，我也根本不能了解您的人格?？傊?，我要再問您一遍：您是什么人？您是一位主教，也就是說，一位教門中的王爺，那些人披金戴銀，飾以徽章，吃著年金，享受教士俸祿的那伙人里的一個——迪涅主教的職位，一萬五千法郎的固定收入、一萬法郎的補貼，總共兩萬五千法郎——餐桌上有美味佳肴，身邊有仆役侍候，天天肥吃肥喝，禮拜五還吃黑水雞，出門趾高氣揚，乘坐華麗的馬車，隨從前呼后擁，住的府邸非常氣派，而且，坐在高頭大馬的車上，還打著赤腳走路的耶穌—基督的旗號！您是高級神職人員，因而，年金、府邸、駿馬、侍從、宴席，人生的享樂應(yīng)有盡有，您同那些人一樣也擁有這些，同那些人一樣也享受這些，這很好，然而，這既暴露無遺，又不夠明顯，還不能讓我看清您內(nèi)在的主要價值，而您前來也許要讓我明智些。我是對誰講話？您是誰？”主教垂下頭，答道：“我是一條蟲原文為拉丁文。?！薄昂靡粭l乘坐華車的蟲！”國民公會代表咕噥道。現(xiàn)在輪到國民公會代表趾高氣揚，主教低聲下氣了。主教溫和地接著說道：“就算這樣吧，先生。不過，請您向我解釋一下，說我的華車停在不遠的樹木后邊，說我肥吃肥喝，禮拜五還吃黑水雞，說我拿兩萬五千法郎年金，還有府邸、仆役，可是這一切怎么證明慈悲不是一種美德，寬宏大量不是一種天職，而九三年不是傷天害理的？”國民公會代表舉手拂了拂額頭，仿佛要撥開一片烏云?！霸诨卮鹉埃艺埱竽?，”他說道，“剛才我失禮了，先生。您到我家來，就是我的客人，我應(yīng)當(dāng)以禮相待。您對我的思想觀點提出異議，我也只應(yīng)限于反駁您的論點。您的富貴和享樂生活，固然向我提供駁斥您的論據(jù)，但還是要講點氣度，我不宜利用。我向您保證不再提了。”“謝謝您?！敝鹘陶f道。G又說道：“還是回到您要求我做出的解釋吧。談到哪兒啦？您剛才對我說什么？九三年是傷天害理的？”“對，是傷天害理的，”主教說道，“馬拉馬拉（1743—1793）：法國大革命時期的群眾領(lǐng)袖，人稱“人民之友”。對著斷頭臺鼓掌，您是怎么看的呢？”“博須埃博須埃（1627—1704）：大主教，法國教會的實際領(lǐng)袖。在龍騎兵殺害新教徒時高唱圣詩，您又是怎么看呢？”這句答話毫不留情，像利劍一樣直刺目標(biāo)。主教不禁渾身一抖，竟想不出一句話來反擊，可他討厭這樣點博須埃的名字。最聰明的人也有自己的偶像，有時因為別人不尊重這種邏輯而感到內(nèi)心受到傷害。國民公會代表喘息急促了，這是臨終時倒氣，說話斷斷續(xù)續(xù)，但是他的眼神表明他的神志還完全清醒。他接著說道：“再隨便扯幾句吧，我樂于奉陪。那場革命，總的來說，得到人類廣泛的贊同，只可惜！九三年卻落人口實。您認為九三年傷天害理，那么整個君主制度呢，先生？卡里埃若望—巴普蒂斯特?卡里埃（1756—1794）：國民公會代表，在南特曾下令溺死貴族。是個強盜，然而您怎么稱呼蒙特維爾蒙特維爾侯爵（1636—1716）：曾殘害新教徒。呢？富吉?！ぞS爾富吉?！ぞS爾（1746—1795）：巴黎革命法庭公訴人。是個無賴，那么您又怎么看待拉莫瓦尼翁—巴維爾拉莫瓦尼翁—巴維爾（1648—1724）：曾殘害新教徒。呢？馬雅爾馬雅爾（1763—1794）：九月大屠殺事件的參加者。固然殘忍，可是請問索勒—塔瓦納索勒—塔瓦納（1509—1573）：元帥，屠殺新教徒的策劃者。呢？杜謝納神甫《杜謝納神甫》：是極端分子埃伯爾出版的報紙。固然兇殘，那么您又怎么形容勒泰利埃神甫勒泰利埃神甫（1648—1719）：耶穌教士，路易十四的懺悔師。呢？砍頭匠儒爾當(dāng)砍頭匠儒爾當(dāng)：馬蒂厄?儒夫（1749—1794）的綽號，因策劃一場屠殺而聞名。是個惡魔，然而還趕不上盧烏瓦侯爵盧烏瓦侯爵：路易十四的大臣，曾命令焚燒萊茵伯爵領(lǐng)地。。先生，先生，我可憐大公主和王后瑪麗—安東尼特，我也可憐那個信奉新教的可憐女人：那是一六八五年，路易十四當(dāng)國王的時候，先生，那女人上身扒光，被綁在木樁上，乳房脹滿了奶水，心里充滿了恐懼，她孩子放在附近，餓得臉色慘白，望著奶頭連哭喊的氣力都沒有了；劊子手卻對喂乳的母親吼道：放棄邪教！讓她選擇，不是舍掉孩子就是舍掉信念。讓一位母親遭受坦塔羅斯那種刑罰坦塔羅斯：希臘神話中的呂狄亞王，因觸怒天神宙斯，被罰永遠站在水中，頭上有果樹；他口渴想喝水，水就下降，肚子餓想吃果子，樹枝就升高。，您又怎么說呢？先生，請記住這一點：法蘭西革命自有它的道理。它的憤怒會得到將來的寬恕。它的結(jié)果，便是更好的世界。從它最猛烈的打擊中，產(chǎn)生出一種對人類的愛撫。我簡短截說，不講了，理由太充分了。況且，我這就咽氣了?！眹窆珪聿辉偾浦鹘?，平靜地用這樣兩句話表達完他的想法：“是啊，進步的野蠻行為叫作革命。這種行為一結(jié)束，人們就能認識這一點：人類受到粗暴對待，但是前進了?！眹窆珪聿⒉恢肋@一陣，他一個一個接連占領(lǐng)了主教內(nèi)心的堡壘。僅剩下一處，那是卞福汝主教最后的防衛(wèi)；突然，從那掩體后面拋出一句話，幾乎重新顯露開始交鋒時的那種激烈口吻：“進步應(yīng)當(dāng)信仰上帝，不能由不信教的人來揚善。無神論者是人類糟糕的帶路人?！蹦赀~的人民代表沒有答言。他渾身顫抖一下，仰頭望天，眼里緩緩漾出一滴淚，脹滿眼眶之后，便順著青灰的面頰流下來。他出神地望著幽邃的蒼穹，低聲訥訥地，幾乎自言自語：“你喲！理想喲！惟獨你存在！”主教受到難以言傳的震動。沉吟片刻，老人抬手指天說道：“無限是存在的，就在那里。如果無限沒有我了，那么我就是它的止境，它也就不是無限了，換句話說，它就不存在了。然而，它存在，因此，它有一個我。無限的這個我，就是上帝?！贝顾赖娜死事曋v這幾句話時，仿佛看見什么人，渾身微微戰(zhàn)栗，進入心醉神迷的狀態(tài)。話一講完便合上眼，氣力耗盡了。顯然在頃刻之間，消耗了他生命僅余的幾小時。剛剛講的幾句話，把他同死亡拉近了。最后時刻到了。主教明白，時間緊迫，原來他是作為神甫來到這里的。他從極度冷淡逐漸轉(zhuǎn)為極度激動；他注視這閉上的雙眼，抓住這只冰涼而皺巴巴的手，俯身對著臨終的人說：“這是上帝的時刻，如果我們白白相會一場，您不覺得遺憾嗎？”國民公會代表重又睜開眼睛，臉上呈現(xiàn)籠罩著陰影的莊嚴的神態(tài)?！爸鹘滔壬?，”他緩緩地說，這種緩慢的口氣由于氣力不支，也許更由于心靈的尊嚴，“我一生都在思考、鉆研和觀察。六十歲時，祖國召喚我，命令我參與國事。我服從了。當(dāng)時有積弊我就消除積弊，有暴政我就摧毀暴政，有人權(quán)和法規(guī)我就公布和宣傳。國土被侵占，我就保衛(wèi)國土；法蘭西受到威脅，我就挺身而出。我從前不富有，現(xiàn)在仍然貧困。那時我是國家當(dāng)政者之一，國庫的地窖里裝滿了錢幣，墻壁受不了金銀幣的壓力，有坍塌危險，不得不加柱子撐住。我在枯樹街吃二十二蘇的份兒飯。我救助了受壓迫的人，勸慰了受痛苦的人。我撕破了祭壇上的布毯，確有其事，但那是為了包扎祖國的傷口。我始終支持人類走向光明，有時也抵制了那種無情的進步。有機會我也保護過自己的對頭，你們這類人。在佛蘭德勒的彼特格姆，恰好在墨洛維王朝墨洛維王朝：法蘭克人建立的王朝，約始于四六年，終于七五一年。建造夏宮的地方，有一座烏爾班修會寺院，即博利耶的圣克萊爾修道院，一七九三年多虧我它才幸免于難。我不遺余力地盡了職責(zé)，也盡可能做好事。結(jié)果，我遭到驅(qū)逐，追捕，通緝，迫害，還遭受誣蔑，嘲笑，侮辱，詛咒，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我白發(fā)蒼蒼，多年來一直感到許多人自以為有權(quán)鄙視我，那些無知的可憐群眾以為我青面獠牙。我離群索居，遠離仇恨，也不怨恨任何人?，F(xiàn)在我八十六歲，快死了。您還來向我要求什么呢？”“要您的祝福?！敝鹘陶f道。主教撲通跪下去。等他抬起頭來一看，國民公會代表臉色森然，已經(jīng)咽氣了。主教回到家中，便陷入無名的思緒里。他祈禱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好奇的人有幾個膽大的，力圖引他談?wù)勀莻€G代表，但他一言不發(fā)，僅僅指了指天。從那以后，他對兒童和受苦的人更加和氣熱情了。只要有人一提到“G老賊”，他就心事重重，神態(tài)異常。誰也不能斷言，那人的神智從他的神智前經(jīng)過，那人偉大的良心在他良心上所引起的反應(yīng)，對他的精神趨向完善毫無作用。這次“鄉(xiāng)下拜訪”，對當(dāng)?shù)匦〖瘓F來說，當(dāng)然是一次饒舌的機會：“那種人垂死的病榻，難道是一位主教該去的地方嗎？顯而易見，別指望他改邪歸正。所有革命黨人都是異端。因此，何必去那里呢？去那里看什么呢？主教一定是非常好奇，要看看魔鬼如何攝走那人的靈魂?！庇幸惶欤晃婚煿褘D，就是自作聰明，妄自尊大的那種人，對主教講了這樣一句俏皮話：“主教大人，有人問起，大人什么時候能戴上紅帽子紅帽子：法國革命黨人的一種標(biāo)志。?！薄芭?！哦！真是一種粗俗的顏色，”主教回答，“幸而蔑視帽子上紅色的人，還崇敬法冠上的紅色?！笔槐Ａ魬B(tài)度從上文若是得出結(jié)論，認為卞福汝主教是個“有哲學(xué)頭腦的主教”，或者是個“愛國的神甫”，那就很可能錯了。他同那個國民公會代表的會面，甚至可以說是結(jié)合，給他留下一種詫異，使他變得更加和善。僅此而已。卞福汝主教絕不是個搞政治的人，盡管如此，在這里也許應(yīng)當(dāng)簡短地指出，在當(dāng)時發(fā)生的重大事件中，假如他想過采取一種態(tài)度，那么究竟是什么態(tài)度。不妨回顧一下幾年前的情況：米里哀先生就任主教不久，就和另外幾個主教同時被皇帝封為男爵。眾所周知，教皇是在一八九年七月五日至六日被拘捕的；為此拿破侖召開了法蘭西和意大利主教聯(lián)席會議，讓米里哀先生參加了。聯(lián)席會議于一八一一年六月十五日在巴黎圣母院召開，首次會議由斐許紅衣主教主持；包括米里哀先生在內(nèi)共有九十五位主教出席。不過，他只參加一次大會和三四次專題討論會。他是山區(qū)的一位主教，過慣了簡陋貧苦的生活，十分接近大自然，因此到了那些達官貴人中間，似乎帶去了改變會議氣氛的見解。他很快返回迪涅。有人問他為何來去匆匆，他回答說：“我妨礙他們。外面的空氣是我?guī)Ыo他們的。我對他們就像一扇敞開的門。”另外一次他說道：“有什么辦法？那些大人全是王公貴戚，而我不過是一個可憐的農(nóng)村主教。”他的確討人嫌，說話做事都很怪，有一天晚上，在一個地位很高的同事的府上，他居然脫口講出這樣的話：“如此漂亮的座鐘！如此華麗的地毯！如此漂亮的號服！這些東西一定煩人。我可不愿意讓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終日沖我耳邊嚷：有人在挨餓！有人在受凍！還有窮人！還有窮人！”順便說一句，仇視豪華的物品并不見得明智。這種仇視隱含對藝術(shù)的敵意。不過，對神職人員而言，除了顯示身份和舉行儀式之外，就不應(yīng)該講排場，那種習(xí)慣會暴露行善濟貧未免徒有虛名。身為教士而養(yǎng)尊處優(yōu)，就是倒行逆施。教士應(yīng)當(dāng)靠近窮人。要勞作就必然沾些塵土，而一個人日夜接觸種種苦難、種種不幸、種種貧困，自身怎么可能毫無圣潔的清寒之色呢？能夠想像一個人站在火堆旁邊而不感到熱嗎？能夠想像一個工人終日在冶爐旁干活，連一根頭發(fā)也沒有燒焦，連一個指甲也沒有熏黑，臉上沒有流下一滴汗，沒有沾上一點爐灰嗎？教士，尤其是主教，他的慈悲心懷的首要證據(jù)，就是清苦的生活。自不待言，迪涅主教先生就是這樣考慮的。同樣，我們也應(yīng)當(dāng)相信，在某些敏感點上，他不會附和那種所謂的“時代思潮”。他不大參與當(dāng)時的神學(xué)爭論，在牽涉教會和國家的問題上，他也諱莫如深；不過，有人若是真的打破沙鍋問到底，就會看得出他傾向于羅馬教派，而不大推崇法國教派法國天主教中主張獨立的稱法國教派，主張依附教皇的稱羅馬教派。。我們描寫一個人而又不想隱諱，就不能不補充一句，他對逐漸失勢的拿破侖的態(tài)度極為冷淡。從一八一三年開始，凡有抗議政府的行動，他不是參加就是贊成。拿破侖從厄爾巴島卷土重來，經(jīng)過本地區(qū)時，他也拒不迎駕；在“百日政變”拿破侖于一八一四年四月六日被迫遜位，流放到厄爾巴島。一八一五年三月初他在南方戛納登陸，重返巴黎，至六月下旬再次遜位，史稱“百日政變”。期間，他還拒不指示本教區(qū)為皇帝做彌撒。除了妹妹巴蒂絲汀小姐之外，他還有兩個親兄弟：一個是將軍，另一個任過省督。他時常給他們寫信。有一段時間，他對頭一個兄弟口氣嚴厲，因為在戛納登陸那時候，那個當(dāng)將軍的兄弟在普羅旺斯地區(qū)任一方指揮官，率領(lǐng)一千二百名士卒追擊皇帝，就好像有意放行。而當(dāng)過省督的兄弟為人忠厚本分，回到巴黎在珠寶匣街隱居，他給這個兄弟寫信的語氣就親熱多了?？梢姡甯Ｈ曛鹘桃灿斜硎菊姷臅r候，也有心酸的時候，也有陰云。一時情緒的陰影，還會掠過他這片只容永恒事物的溫和而偉大的腦海。當(dāng)然，這樣一個人還是沒有政治見解為好。請不要誤會我們的意思，我們絕不想把所謂的“政治見解”，混同于對進步的強烈渴望，混同于愛國的、民主的和人道的信念，而在當(dāng)今時代，這種信念應(yīng)該是任何慷慨心靈的底蘊。僅僅間接涉及本書內(nèi)容的問題，在此就不深入討論了；一言以蔽之，卞福汝主教如果不是保王派，在靜穆的瞻仰中，他的目光如果一刻也沒有走神兒，那就更加出色了。須知這種靜穆的瞻仰能超越人間的風(fēng)云變幻，清晰地望見真理、正義和慈善這三道純潔之光閃耀。上帝創(chuàng)造出卞福汝主教來，絕不是為了什么政治作用，盡管如此，卞福汝主教以人權(quán)和自由的名義所提出的抗議，他面對不可一世的拿破侖所采取的高傲的反對態(tài)度、甘冒風(fēng)險而大義凜然的抵抗，這些我們既理解又贊賞。不過，抗拒一個逐漸失勢的人，畢竟不如抗拒一個扶搖直上的人那么大快人心。我們只喜歡有危險的斗爭；不管怎么說，只有最初投入戰(zhàn)斗的人，才有權(quán)清理最后的戰(zhàn)場。在政權(quán)如日中天的時候，誰沒有百折不撓地控告，那么當(dāng)政權(quán)日暮途窮的時候，他就應(yīng)當(dāng)緘口。只有揭發(fā)稱王的勝者，才有權(quán)審判為囚的敗者。至于我們，只能看著老天睜眼，降禍懲罰了。一八一二年開始解除我們的武裝。到了一八一三年，一向噤若寒蟬的立法院，在國難當(dāng)頭之際，膽量陡增，居然大放厥詞，那種行徑只能令人氣憤，而為之鼓掌就大錯特錯了。在一八一四年，那些元帥紛紛賣主求榮；參議院從一個泥塘跨進另一個泥塘，起初奉王子為神明，這時又大肆侮辱；還有那種狂熱崇拜，隨后又改弦更張，唾棄自己的偶像，凡此種種不堪入目，我們理應(yīng)扭過頭去。及至一八一五年，已有大災(zāi)大難降臨的征兆，法蘭西因感到禍患逼近而不寒而栗，張開臂膀等待拿破侖的滑鐵盧也隱約可見了，當(dāng)此之際，軍隊和人民痛苦地歡呼氣數(shù)已盡的獨裁者，就絲毫也不可笑了。姑且不論這個獨裁者如何，但是一個偉大的民族和一個偉大的人，在深淵的邊緣緊緊摟在一起，這其中的悲壯意味，像迪涅主教那樣的心靈，也許不應(yīng)當(dāng)視而不見。除此而外，在任何事情上，他都一貫仗義，率直，公道，既精明又謙和，總不失身份；他樂善好施，又善氣迎人，而善氣迎人也是一種行善。他是一名教士，一位智者，也是一個人。我們剛剛責(zé)備了他的政治見解，還準(zhǔn)備相當(dāng)嚴厲地評論這一點，不過我們也應(yīng)當(dāng)指出，他還是很寬容和平易近人的，而且比起我們這些在此議論的人來，也許更為寬容和平易近人?！艺f市政廳有個門房，當(dāng)初還是皇帝安置在那里的，他原是舊朝御林軍的下級軍官，在奧斯特利茨戰(zhàn)役中榮獲勛章，他像鷹那樣是個堅定的波拿巴分子。這個可憐的家伙常常信口胡言亂語，而根據(jù)當(dāng)時的法律，那便是“叛逆言論”。自從皇帝的側(cè)面像在榮譽團勛章上消失之后，他就不再穿“制服”了，如他所說，免得佩帶他的軍功章。他虔誠地親手將皇帝側(cè)影像，從拿破侖授予他的十字章上取下來，這樣就留下一個洞，而他不愿意用別的飾物代替。他常說：“我就是豁出去這條命，也不在我胸前掛上那三只癩蛤?。　彼裁髂繌埬懙爻靶β芬资?，說他是：“扎著英國綁腿的老風(fēng)濕！快拖著他的辮子滾到普魯士去吧！”他十分得意，能把他最恨的兩樣?xùn)|西“普魯士和英格蘭”，在一句話里就罵出來。罵得痛快是痛快，可也丟了差使。他和妻子兒女流落街頭，衣食無著。主教讓人把他找來，口氣溫和地責(zé)備他幾句，就任命他為教堂侍衛(wèi)。米里哀先生在他的教區(qū)里，是個名副其實的牧師，是大家的朋友。這九年中，卞福汝主教一貫行為圣潔，態(tài)度和藹，結(jié)果使迪涅全城都洋溢著互敬互讓的家庭式溫和氣氛。就連他對拿破侖的態(tài)度，也為老百姓所接受，仿佛默宥了。老百姓真是又善良又軟弱的羊群，他們崇拜他們的皇帝，也熱愛他們的主教。十二卞福汝主教的孤寂將軍身邊總簇擁著一群年輕軍官，同樣，主教周圍幾乎也總有一幫小教士，即如可愛的圣弗朗索瓦?德?薩勒所說的“黃口小兒教士”。哪一行都有追求者，圍著功成名就的人，世間哪種勢力無不擁有徒眾，世間哪種榮華無不擁有幕賓。追求前程的人，總要蜂擁纏著現(xiàn)時的赫赫顯名。任何宗主國都有其參謀部。任何稍有影響的主教，身邊都會圍著一群小修士，他們在主教府巡邏，維持秩序，小心伺候，以博得主教大人的一笑。能討主教的歡心，就是進身臺階，有望當(dāng)上副助祭。人總應(yīng)當(dāng)不斷進取，而教會也絕不會虧待神職人員的。世上有人戴峨冠，教堂同樣也有巍峨的法冠。得寵于朝廷的主教也同樣富有，坐吃年息，他們老于世故，出入于上流社會，不但懂得祈禱，也懂得祈求，不大講究手段，促使全教會的人都來登門拜謁，充當(dāng)教會和社交界之間的紐帶，身為教士更像神甫，身為主教更像教會大員。能接近他們都深感榮幸。他們利用自己的名望，向周圍的人普施恩澤，把富足教區(qū)的肥缺、有豐厚俸祿的教職、主教代理的頭銜、隨軍教士的職務(wù)和大教堂里的差事，都賞給那些趨奉的人和親信，賞給那些善于討得歡心的一幫年輕人，以便將來還要將他們提拔為主教。他們本人升遷，就能帶動衛(wèi)星升天，真是整整一個太陽星系在運行。他們的光芒照得隨從都紅得發(fā)紫。他們一人發(fā)跡，隨從都能得到油水。老板管轄的教區(qū)越大，寵信分掌的地盤也就越大。況且，還有羅馬在。一名主教有機謀晉升為大主教，一名大主教有機謀晉升為紅衣主教，就可能進而當(dāng)上教皇選舉團的秘書，就可能躋身于教會最高法庭，佩帶表明身份的繡黑十字架的白呢披帶，當(dāng)上陪審官，再進而成為教皇侍從，再進而成為教廷官員，只需跨一步，就能從大主教升為紅衣主教，而從紅衣主教到教皇，只要把紅衣主教的選票集中燒毀的工夫就夠了指紅衣主教聯(lián)席會選舉教皇的投票。。凡是戴著圓帽的教士，都可以幻想戴上教皇的三重冠。如今，神甫是惟一能照例成為國王的人，又是何等尊貴的國王！那是至高無上的國王。因此，一所神學(xué)院，是何等有效地培植野心的苗圃！多少見人就臉紅的唱詩班的孩子，多少年輕的神甫，頭上都頂著佩萊特佩萊特：拉封丹寓言《賣牛奶的女人和牛奶罐》中的人物。她幻想賣了牛奶買一百只雞蛋，孵出雞養(yǎng)大，賣了錢買豬，賣了豬再買牛，牛生牛犢，想得高興，不小心牛奶罐摔到地上。的奶罐！野心又多么容易化為使命，誰知道呢？也許誠心誠意，錯而不覺還自迷其中！卞福汝主教又樸實又窮困，與眾不同，不屬于頭戴大法冠之列。這情況一目了然：他身邊根本沒有年輕教士。大家都知道，在巴黎“他吃不開”。沒有一個年輕人想把自己的前程寄托在這個孤獨的老人身上。沒有任何發(fā)為幼苗的野心會如此愚蠢，會在他的蔭庇下生長。他的那些議事司鐸和副主教，全是和善的老頭兒，跟他一樣有些土氣，和他一樣困守在這個教區(qū)里，無路通往紅衣主教的職位；他們很像他們的主教，惟有一點不同：他們是完事的人，他是完成的人。剛出神學(xué)院校門的青年，分到卞福汝主教手下任職，都明顯感到不可能成長壯大，紛紛走門路盡快離開，投向艾克斯或歐什的大主教。因為，我們再重復(fù)一次，人人都想要發(fā)跡高升。陪伴一個過著清心寡欲生活的圣徒，是相當(dāng)危險的；他可能把無可救藥的窮困癥傳染給你，害得你腿關(guān)節(jié)僵硬，難以往前行進，總之，你不得不更加克制自己。有鑒于此，大家都逃避這種癩疥似的德行。這就是為什么卞福汝主教的周圍冷冷清清。我們生活在陰暗的社會里。要飛黃騰達，這就是自上貫徹下來的慢性腐蝕教育。順便提一句，飛黃騰達，是一件相當(dāng)丑惡的東西。它貌似才能，實為欺世盜名的冒牌貨。在大眾的眼里，成功和出人頭地幾乎是一碼事。成功，這個才能的假相，有一個上當(dāng)者：歷史。惟獨尤維納利斯尤維納利斯（約60—約130）：拉丁文詩人。和塔西佗塔西佗（約55—約120）：拉丁文歷史學(xué)家。對此有微詞。在當(dāng)今時代，有一種幾乎是正宗的哲學(xué)，到成功的門下甘為仆役，穿上成功的號服，卑躬屈膝地效命。飛黃騰達吧，這就是學(xué)說。風(fēng)云得意就意味本事才干。你中了彩票，就被視為一個精明的人。誰得勢誰就受人尊敬。生來命好，什么都不成問題。交上好運，其余的也就順理成章了。只要萬事亨通，就能身價百倍。除了反響要延續(xù)上百年的五六個重大例外，當(dāng)今推崇的僅僅是短視。鍍金即真金。誰撞上大運沒關(guān)系，只要飛黃騰達就是好家伙。俗物猶如一個老那喀索斯那喀索斯：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他自我欣賞，戀上自己在水中的影子，憔悴而死，變?yōu)樗苫?。，自我欣賞而又為俗物鼓掌。無論什么人，無論在什么方面，只要達到目的，就立刻贏得眾人喝彩，被夸為曠世奇才，被譽為摩西、埃斯庫勒斯、但丁、米蓋朗琪羅，或者拿破侖。一個公證人搖身一變而議員；一個假高乃依寫了一部假的《提里達特》；一名太監(jiān)居然掌握整個后宮；一個從軍的小市民偶爾打了一個劃時代的大勝仗；一名藥劑師發(fā)明了紙板鞋底，當(dāng)成皮底鞋賣給桑布爾—默茲軍隊，掙了四十萬利弗爾年金；一個貨郎娶了高利貸，這一公一母生下七八百萬；一名傳教士因為搖唇鼓舌而當(dāng)上主教；一個大戶人家的總管退職時成為巨富，便被擢用為財政大臣。上述種種，世人都稱做天才，如同說穆斯克東穆斯克東：大仲馬小說《三劍客》中波爾托斯的仆人，相貌粗俗。的嘴臉非常俊美，克洛狄烏斯克洛狄烏斯（公元前10—54）：羅馬帝國皇帝。的儀表十分莊嚴。他們把爛泥塘中鴨子的爪印，同蒼穹上的星辰混為一談。十三他所信仰的在宗教觀念上，我們對迪涅主教先生無需探詢。我們面對這樣一顆心靈，只能油然而生敬佩。正義者的良心憑其言語就應(yīng)當(dāng)相信。況且我們也認為，只要具備了某些品質(zhì)，人就可能在不同的信仰中發(fā)展各種美德。那么，他如何看待這種教條那種奧義呢？那些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只有接納赤裸裸靈魂的墳?zāi)共乓磺宥?。但是有一點我們能夠肯定，信仰上碰到難題時，他從不采取口是心非的解決辦法。鉆石絕不可能腐爛。他是竭誠相信的。他常說：“相信天父?！痹臑槔∥摹６?，他行善所得的種種滿足，既無愧于良心，又能喃喃說道：你和上帝同在。我們認為應(yīng)當(dāng)指出的是，不妨說在他的信念之外，在他信念的界外，還存在極度的愛心。正因為如此，“因為深深愛過”原文為拉丁文。，他才被那些“持重的人”、“嚴肅的人”和“理智的人”看作是脆弱的。在這個可悲的世界上，私心都打著博雅的旗號，最喜歡賣弄“持重”、“嚴肅”、“理智”這類字眼。極度的愛心是什么呢？這是一種平靜的善意，正如我們在前面指出的，他不僅愛及所有人，有時還愛及生物。他待人接物毫無鄙夷之態(tài)，對上帝的創(chuàng)造物一向?qū)捜?。任何人，甚至最善良的人，身上總是不自覺地存留一分對動物的狠毒，這也是許多教士所特有的，然而，迪涅主教卻絕無這種心地。他固然沒有達到婆羅門教的那種境界，但似乎深思過《傳道書》上的這句話：“誰知道動物的靈魂歸宿何處？”外形的丑陋、本性的扭曲，都不會引起他的惶惑和氣憤。他只是非常感慨，往往油然而生憐憫之心。他那沉思默想的神態(tài)，仿佛要超越表相，進一步探究生命的前因后果。還有時，他仿佛請求上帝減輕罪罰。他常以語言學(xué)家研讀一本古籍的眼光，心平氣和地觀察自然界還存在的大量混亂現(xiàn)象。遐想中，他嘴里時常冒出怪誕的話。一天早晨，他在園子里散步，以為獨自一個，沒有瞧見跟在他身后的妹妹；他突然停下腳步，注視地上的什么東西：那是一只黑色大蜘蛛，毛乎乎的，樣子很嚇人。他妹妹聽見他說：“可憐的昆蟲！這不是它的過錯?！边@種好心腸近乎神圣的孩子話，有什么不可以講的呢？就算幼稚吧，可是這種崇高的幼稚，正是圣弗朗索瓦?達西斯的馬克—歐雷勒的所作所為。有一天，他怕踩死一只螞蟻，還扭傷了腳腕子。這位正義者就是這樣生活的。有幾次，他就在園子里睡著了，那情景真是令人無限敬仰。據(jù)說，在青年乃至壯年時期，卞福汝主教是個好沖動的，也許有點粗暴的人。他這種普施萬物的仁慈，與其說是本性，不如說是一種偉大的信念在生活過程中，一個念頭一個念頭，在他心中點滴積淀而成的。須知滴水穿石，人心亦然。滴穿的洞不會消失，心中的積淀也磨滅不了。我們好像已經(jīng)說過，到了一八一五年，他有七十五歲了，但是看上去不像過六十歲的人。他個頭兒不太高，身體有點肥胖；為了減肥，他喜歡走遠路，而且步履矯健，脊背只是略顯彎曲。我們舉出這種細節(jié)，并不想得出任何結(jié)論。格列高利十六世格列高利十六世（1765—1846）：一八三一年至一八四六年為羅馬教皇。到了八十歲高齡，身子還挺得直直的，笑容可掬，但他仍不免是一個壞主教。卞福汝主教有一副人們所說的“英俊的相貌”，但是他為人十分和藹可親，就讓人忽視了他的英俊相貌。他交談時，像孩子一樣快活，我們已經(jīng)說過，這是他的一種神采；別人在他身邊，毫無拘束之感，就覺得他周身都釋放著快樂。他的肌膚紅潤，滿口潔白的牙齒完好無損。他的笑容十分爽朗，顯出一副坦蕩而平易近人的神態(tài)。這種神態(tài)在一個青年身上，人見了就會說：這是個好小子；如果在一個老者身上，人見了就會說：這是個慈祥的老人。我們還記得，當(dāng)年他給拿破侖的印象就是這樣。初次見面給人的印象，的確像個慈祥的老人。然而，如果跟他一起待上幾小時，只要稍稍留意他那若有所思的神態(tài)，慈祥的老人就會逐漸變樣，呈現(xiàn)出一種難以描繪的威嚴之態(tài)；他那寬寬的嚴肅的額頭，本來因白發(fā)蒼蒼就顯得莊嚴，在沉思中就倍加莊嚴了。慈祥中顯示出來的威嚴，并不妨礙慈祥繼續(xù)發(fā)光；我們目睹一位含笑的天使緩緩張開翅膀，同時又笑容不斂，就會產(chǎn)生類似激動的心情。敬意，一種難以言傳的敬意，逐漸侵入你的肌體，升到你的心田，你會感到面對一顆久經(jīng)磨煉的、寬厚而堅強的靈魂，其思想無比宏大，因而只能是溫柔的了。正如我們看到的，祈禱，祭祀，施舍，安慰傷心的人，種植一塊園地，廣施友愛，節(jié)儉生活，熱情接待，克己為人，保持信心，研究，工作，這些事充滿了他生命的每一天?！俺錆M”一詞十分恰當(dāng)，自不待言，主教的這一天非常充實，滿滿裝著善良的念頭、善良的言語和善良的行為。然而，到了夜晚，等兩位婦人回房休息之后，他睡覺前如果由于天氣寒冷或者下雨，未能到園子里待一兩個小時，那么這一天還不算完整。仰望夜空的壯觀景象，通過靜思準(zhǔn)備入睡，這對他來說，似乎成為一種儀式了。有時，夜已很深了，兩位老婦人如果還未睡著，就能聽見他走在小徑上緩慢的腳步聲。他在園子里，單獨面對自己，聚精會神，心情平靜，惟有崇拜之意，他對照內(nèi)心的恬靜和太空的靜謐，在黑暗中感慨星斗可見的光輝和上帝不可見的光輝，心靈敞開接受從“未知”降落下來的思想。在這種時刻，夜間開放的鮮花奉獻芳香，他也獻上自己的心：這顆心在夜空的繁星中，就像點亮的一盞燈，忘情地放射光芒，融入整個大自然的輝光中；也許他本人也說不清思想里發(fā)生了什么，僅僅感到有什么東西從他體內(nèi)飛升，又有什么東西降到他身上。靈魂的冥奧淵深和宇宙的冥奧淵深，兩者神秘的交流。他想到上帝的偉大和存在，想到無窮的未來這種奇異的神秘，也想到無窮的過去這種更為奇異的神秘，還想到他眼前朝各個方向延展的所有無限，但是并不想理解，只是觀察這種不可理解的現(xiàn)象。他并不研究上帝，只覺得上帝光輝耀眼。他考慮原子的奇妙遇合賦予物質(zhì)以形貌，確認并顯示力量，在統(tǒng)一體中創(chuàng)造出個體，在空間創(chuàng)造出比例，在無限中創(chuàng)造出無窮數(shù)，并且通過光制造美。不斷遇合又不斷分解，這便是生和死。他背靠衰朽的葡萄架，坐在一條木凳上，透過果木瘦枝曲蔓的暗影，仰望著繁星。這一角園地，被木棚倉房占據(jù)，草木少得可憐，但是對他來說，這已經(jīng)十分寶貴而足夠了。這位老人還希求什么呢？他生活中極少閑暇，那一點閑暇時間，也是白天用來侍弄園子，夜晚用來靜觀冥想。園地雖然狹小，但是上有天空，不是足夠用來崇拜上帝，輪番觀賞他那最美妙的作品和最卓絕的作品嗎？的確，這不是應(yīng)有俱有，此外還渴求什么呢？小小的園地足供散步，無際的天空足供遐想。腳下，可供培植和采摘；頭上，可供探究和思索。地上幾朵鮮花，天空所有星辰。十四他所思考的最后再說幾句。這種詳細敘述的方式，尤其在我們所處的時代，如果借一個時髦的字眼來說，很可能把迪涅的這位主教描繪成“泛神論者”，還會讓人相信，對他或褒或貶，他身上體現(xiàn)我們時代所特有的一種個人哲學(xué)。這類個人哲學(xué)思想，往往在孤獨者的頭腦里萌發(fā)，扎根長大，在那里取代宗教。我們要強調(diào)指出，凡是認識卞福汝主教的人，絕不會無端產(chǎn)生這種看法。指導(dǎo)這個人的是心靈。他的智慧是由心靈放射的光構(gòu)成的。毫無系統(tǒng)，卻有許多善事。探賾索隱，往往令人迷惑；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費神去探求世界末日的情景。使徒可以勇往直前，而主教則必須謹慎從事。也許他有自知之明，不去過分探究應(yīng)由大智大勇的人考慮的問題。奧秘的大門，能引起神圣的恐懼；那些幽暗的門大敞四開，然而卻有一種聲音，對你這生命的過客說：不要進去。闖進去就要大禍臨頭！而那些天才，可以說超越了教義，在抽象概念和純思辨方面又沉到聞所未聞的深度，他們就向上帝提出自己的見解。他們的祈禱大膽地挑起爭論。他們的崇拜也提出質(zhì)疑。這里卻是直截了當(dāng)?shù)淖诮?，對于試圖往上攀登的人來說，則步步有驚險和責(zé)任。人的遐思絕無止境，而且冒著危險，分析并深入探究自己想像的奇妙境界。由于類似反光的作用，幾乎可以說，這種遐思也會令大自然炫目：我們周圍的世界要反射

編輯推薦

《悲慘世界(2011升級版?珍藏版)(套裝上下冊)》是人類苦難的百科全書，法國浪漫主義作家雨果一部氣勢恢宏的鴻篇巨著，以飽滿的激情謳歌了人性的光輝。作為人類思想產(chǎn)生的一部偉大作品，已為全世界所接受，作為文學(xué)巨著的一個豐碑，也在世界文學(xué)寶庫中占有無可爭議的不朽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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