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隨流水

前言

　　天鵝之死　　她的天鵝一般的頸項。她悠然走上主席臺。以她自己一向的步履。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件黑色的長裙。永遠(yuǎn)被黑色覆蓋著。從頭到腳。那是她永恒不變的裝束。裸露的，只是她那高高抬起的天鵝一般的頸項?！　∷呱现飨_。坐下。在這個關(guān)于古典文學(xué)的國際會議上。她用手撐住她的頭。她的細(xì)長的手指。那是她如常的姿勢。　　已經(jīng)司空見慣。這個學(xué)生們眼中有點古怪的教授。因此敬而遠(yuǎn)之。而敬而遠(yuǎn)之還因為，她那懾人心魄的沉郁。沒有人說她不美，尤其那雙深邃的眼睛。有了她就有了一道風(fēng)景，而她就是風(fēng)景中最美的部分。沒有人否認(rèn)這一點。但同學(xué)們還是對這位穿黑裙的教授敬而遠(yuǎn)之，甚至退避。是因為她的目光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講課的時候也總是冷冷地徑自說著自己的話。那些古時的詩詞，那些典故圣賢。但她就是那么入木三分。只需幾句話幾個詞語，就能將她的智性轉(zhuǎn)換成一道真理的光弧。　　那個沉悶的段落終于結(jié)束。因為沉悶而顯得格外冗長的空間。主席站起來宣布中場休息。于是那號令恍若一道午后的陽光，與會者們終于可以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會議大廳了。　　人們匆匆涌向那個有著咖啡和甜點的下午茶。這已經(jīng)成為西風(fēng)東漸的典型例證。在每個半天的研討之間，都會有一個短暫的西式風(fēng)情的休會期。于是人們走來走去，手中是必不可少的咖啡杯。高級一點的咖啡現(xiàn)磨現(xiàn)煮，那時候房間里就會彌漫出咖啡所特有的那種香。在這里人們不僅自恃矜持，還要相互唱和，以增進(jìn)學(xué)術(shù)乃至學(xué)術(shù)以外的各種聯(lián)絡(luò)。特別當(dāng)有著某些外國的專家在場，這些金發(fā)碧眼的人們身邊就更是圍滿了人。　　通常在接下來的后半時會議上，人們往往不再專注。不是逃會，便是竊竊私語，總之人們已經(jīng)很難集中精力了。但唯獨這個下午人們濟(jì)濟(jì)一堂，甚至比其他時段的與會者還要眾多。因為這是整個會議的最后階段，還因為在這個時段中人們能聽到她的發(fā)言?！　∫恍┤藢ｉT為了聽她而來。他們盡管已經(jīng)找不到座位，但卻誰都不愿意離去，哪怕只有一個僅可以站穩(wěn)一只腳的地方。他們引頸向上，側(cè)耳靜聽。有些人甚至不是為聽她的報告，而僅僅是為了能在這里看到她?！　∷谀抢铩Ｄ鞘菍W(xué)生們都熟悉的。她永遠(yuǎn)坐著為他們講課，永遠(yuǎn)用手指撐著她的頭。那是她一如既往的姿態(tài)。很低的嗓音，卻穿透著，會場中的每一個人?！　∷沁@個國際研討會上最后的發(fā)言者。她的發(fā)言博得了人們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她對如此熱烈的反映似乎很淡然。她只是又重新回到了那個永恒的姿勢上?！　∷檬謸沃念^。她的細(xì)長的手指。那是她一貫的姿勢。她脖子上那道完美的曲線。連陰影也是委婉而流暢的。在夕陽的照耀下，那縷縷金色的迷茫?！　∷⒖袒氐搅怂约骸Ｉ踔聊樕霞澎o的表情。她對她以外的任何動靜都置若罔聞，總是能夠最徹底地將自己封閉起來。她回到那個只有她自己的世界中。哪怕身邊遍布著注視的目光。　　或許她癡迷于這個世界的茫茫往事，或許她知道往事終究迷茫。于是她垂下了她的頭。那么不經(jīng)意的。一個如此輕微的動作，誰都不曾注意的。　　然后大會主席站了起來。以女人精彩的發(fā)言宣告了研討會的結(jié)束。主席充滿感情地看著身邊的這個女人，說這是她為本次會議劃上的一個最完美的休止符?！　∪藗児恼?。為她。站起來鼓掌。因為敬重這位女神一般的智者。然后大家紛紛退場。那種意猶未盡的踟躕。一些熟悉并且崇拜女人的人會放慢腳步。他們或許在等她。或許希望能和她握手。退場時人們身不由己，卻又總覺得身后有什么正在發(fā)生?！　≈飨_上一陣騷動。牽動了人們離去的腳步。人們回頭，發(fā)現(xiàn)臺上的人都已經(jīng)站了起來，相互握手道別，卻唯有她，仍舊靜靜地坐在那里?！　∧鞘撬回灥牟桓接顾说娘L(fēng)格嗎？　　人們寒暄著從她身邊走過。她卻依舊故我地用手撐住她的頭?！　÷厝藗冸x開了主席臺，而她卻矢志不移地堅守在那里?！　≠即蟮闹飨_上空空如也，她卻依舊那么孤獨地坐在那里。不惜將自己暴露在眾人的視線下。如此她執(zhí)著于那個青銅雕像一般的姿勢。用她的手支撐著頭顱，支撐著那一片飛揚(yáng)的思緒?！　∪藗兘K于看到主席又重新回到臺上。他輕輕地走到女人身邊。他彎下腰在女人耳邊說著什么。那么溫柔的語調(diào)。盡管人們聽不到?！　〉珱]有回應(yīng)。她依舊垂著頭坐在那里，依舊，被封閉在走不出的思緒中。誰都不知道女人為什么要留在那里，為什么要那么長久地，獨自停留在那個浩大的空曠中?！　÷?，主席臺上的人們圍攏過來。臺下那些正在走出會場的人們也停住了腳步?！　≈飨p輕碰了碰女人的肩膀。想喚醒她。然后那優(yōu)美的支撐便頃刻之間倒塌。那些正在失去知覺的手指終于再也撐不住那優(yōu)雅的頭顱。就那樣，女人稍稍一側(cè)，便垂落在了主席的臂彎中?！　∨说耐蝗坏瓜伦屗腥苏痼@，而主席不顧一切地將女人緊抱懷中更是令人瞠目結(jié)舌。人們看不到主席的臉，但他周身的顫動卻透露出這個男人的驚恐與絕望。誰也不曾見到過主席如此失態(tài)。在人們的印象中他始終深藏不露。但此刻他只是將女人緊緊抱在懷中。在眾目睽睽下就那樣抱著她，搖晃著并且呼喚著……　　或許是主席的失態(tài)讓人們陡然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女人到底怎么啦？病了？或者……那是人們不敢想的。她剛剛才做過精彩的發(fā)言，她剛剛才領(lǐng)受了熱烈的掌聲，她剛剛才回到了自己的那個姿勢，剛剛才抬起手臂撐住了她的頭……　　那原本向外流動的人群突然凝固了。在緩慢的轉(zhuǎn)向之后，又不顧一切地向主席臺涌來。那浪潮般的。卻沒有任何聲響。剎那間將主席臺圍得水泄不通。　　主席臺上的慌亂讓人們緊張。主席的悲傷也迅速感染了臺上臺下的人們。在靜寂中人們默默無語，或許那一刻他們就已經(jīng)有所預(yù)感，生命正在女人的身體中慢慢消散?！　]有人知道這生死的變遷發(fā)生在什么時刻。醫(yī)生說當(dāng)他們救治她時，事實上她就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于是人們唏噓，這就是這個女人，連死亡都那么與眾不同。在紋絲不動中，她從容地完成了生與死的轉(zhuǎn)換。沒有驚心動魄，甚至連痛苦也沒有。就那樣，她坐在那里，用手撐著她的頭，然后讓生命悄然離去，那個她或許早已厭倦的身體?！　∪藗冊诩鼻兄械却?。直到救護(hù)車的笛聲風(fēng)馳電掣般響來。人們終于等來了沖上主席臺的擔(dān)架。救護(hù)員輕輕抬起了那個悄無聲息的身體。這時候人們看到了被拖在地上的裙擺。那么飄逸的輕柔的憂傷的，黑色，女人那永恒不變的服飾。熟悉她的人們都知道，無論白天黑夜還是春夏秋冬，她都不會哪怕一絲一毫地改變自己這由來已久的裝束。如此久而久之，黑色竟成為了女人的一種象征。只要看到那一襲黑色的長裙，哪怕遠(yuǎn)遠(yuǎn)地，人們就會知道那是她來了?！　∪绱怂┲篮愕难b束告別了人世。以這樣的一種被公眾矚目的方式?！　∪藗兒茈y忘記她被帶走的那一刻。甚至被抬上擔(dān)架的姿勢都是優(yōu)雅的。她那依舊溫?zé)岬男揲L的身體。也許救護(hù)員太想挽救她的生命了，在將她抬上擔(dān)架那一刻，竟忽略了她的頭。于是她的頭被遺忘在擔(dān)架外面。就那樣垂著?；蝿又?。而連接著她的身體與頭顱的，是那個長長的天鵝一般的頸項?！　∧菢幼幼屓瞬荒懿幌氲健短禊Z之死》，只是她不是凄美的白天鵝，而是那只傲慢的黑天鵝。以女人的完美她本該是善良的白天鵝，但卻自始至終被黑色纏繞，那種與她相伴終生的晦暗。　　沒有人知道這個女人的歷史，也就無從判斷這個女人一生的白與黑。自從人們認(rèn)識她，就注定無法探知這個女人的過去了。人們只知道這個女人很神秘，她的高傲和冷漠讓她的歷史諱莫如深。對人們來說她只是個當(dāng)下的女人，有著極高的學(xué)養(yǎng)和智慧。她在他們的面前只演繹當(dāng)下的人生，并盡職盡責(zé)地將那黑色的優(yōu)雅演繹到眩目極致。然后在人們驚愕的視線中告別世界，堅定不移地帶走屬于自己的所有人生。

內(nèi)容概要

沒有人知道這個女人的歷史，也就無從判斷這個女人一生的白與黑，自從人們認(rèn)識她，就注定無法探知這個女人的過去。人們只知道這個女人很神秘，她的高傲和冷漠讓她的歷史諱莫知深。對人們來說她只是個當(dāng)下的女人，有著極高的學(xué)養(yǎng)和智慧。她在她們的面前只演繹當(dāng)下的主生，并盡職心盡責(zé)地將那黑色的優(yōu)雅演繹到炫目極致。然后在人們驚愕的視線中告別世界，堅定不移地帶走屬于自己的所有人生。

作者簡介

　　趙玫，作家，女，1954年4月生于天津，回族，中共黨員。1982年畢業(yè)于南開大學(xué)中文系，現(xiàn)任《文學(xué)自由談》雜志編輯部主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天津市政協(xié)委員，天津市婦聯(lián)執(zhí)委，天津市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專業(yè)高級資格評審委員會委員，一級作家，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1986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迄今已出版長篇小說15部，中、短篇小說集4部，散文隨筆集9部，《趙玫文集》4部，計500余萬字。創(chuàng)作中她總是勇于嘗試，被評論界劃歸為“先鋒派”。20世紀(jì)90年代，她完成的百萬言“唐宮女性三部曲”《武則天》、《高陽公主》、《上官婉兒》，給歷史小說增加了新的范本。

書籍目錄

序：天鵝之死譬如朝露  哪怕破碎中帶著血腥　清冷中只茂盛著幾棵泡桐　他是要揭開衛(wèi)城那個紅色的夜晚    　她已經(jīng)沒有退路　枯萎著而至最終的死亡　這樣的哭聲幾乎每天都有　一場無需負(fù)責(zé)的謀殺案　像一道長風(fēng)呼嘯而去　詩篇一般地告別田園詩篇  金色的莊稼背后是裊裊炊煙　就等著個肅殺的冬季了　然后就到了這個晦暗的清晨    　手心里攥了一把冰涼的汗　把心挖出來讓迷失的人舉在手上　東方已經(jīng)是一片紫色黎明　把她像榫子一樣楔進(jìn)汀流河村　仿佛被施了魔咒青青子衿　在鏤空的縫隙中她握住了他的手　她剛好看到暮湖東岸的一線曙光　嗚呼，駱賓王　身體中游出的那一縷靈魂的幻影　這一次離開的時候沒有諾言左翼時代  那鬼魅的影影綽綽的花香　經(jīng)過那扇窗時她停住了腳步　她站在舞臺上　藝術(shù)就那么重要嗎　一度她覺得他們末日將近　拯救生命的人將失去生命　在千瘡百孔中追尋不朽的邀昂漫隨流水  十年后，仿佛又回到了十年煎　原本那么平靜的生活　當(dāng)晦暗的生活已沒有工滋味　我們結(jié)婚吧　享樂的罪惡也是罪惡　她連一個字也不曾留下跋：敘述者說

章節(jié)摘錄

　　哪怕破碎中帶著血腥　　那聲音鋪天蓋地。撞擊著沈蕭的迷茫。被驚醒的睡夢?；蛘卟⒉皇菈簟Ｋ偷嘏榔饋?。咚咚的心跳。不知道是個怎樣的夢。忘記了，在醒過來的那一刻。那個被追逐的故事。瘋狂奔跑的那個人是不是她自己？　　把她驚醒的那聲音依舊在響。那不是夢？耳朵里灌滿了瘋狂的響聲，卻又一時分辨不出那聲響來自何方。更不會在黑暗中看到，那聲音所傳達(dá)的是一種怎樣的景象?！　【褪沁@樣的一個夜晚。聲音。那么撕心裂肺的，甚至是絕望。玻璃器皿被摔碎在地上?？床灰姷哪侨缢б话愕乃槠w濺。憤怒的吼聲。義憤填膺的?；蛟S還帶著一種狂熱，一種，激情四射的浪漫。正義之師。那是正義之師的戰(zhàn)斗。是需要歡呼需要放歌的，哪怕那破碎中帶著血腥。又是什么被打碎了？玻璃的碎碴迸濺起來。又緩緩散落。然后是皮鞭抽打在人的脊背上的聲音。哀號。這一次沈蕭聽清了，那是隔壁家的蕭伯。伴隨著蕭伯的悲鳴，還有，貓的叫聲。蕭伯家的那只貓。然后突然地，貓不再叫了。但哀嚎卻不曾停止，又換成了蕭伯……　　沈蕭將自己緊緊抱住。那是她不熟悉的一種聲音。從沒有聽到過的歇斯底里，仿佛要置人于死地的。沈蕭不懂，卻毛骨悚然。她本能地拉開地下室的窗簾，卻被黑暗中伸過來的那只手阻止了。但是她還是看到了，窗外那個依舊漆黑的夜晚。卻從蕭伯家的那端，晃出來喧鬧的光亮。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一種莫名的激動。完全陌生的感覺。好像風(fēng)滿西樓，又好像在孕育著，那驚天動地，定然是紅色的?！　】耢话愕穆曇舨煌Ｖ?。就在隔壁。隔著一面磚墻，震撼著沈蕭的心靈。她那時候不懂苦難。她生在和平的環(huán)境中，盡管她只是住在昏暗潮濕的地下室。但走上樓梯就能沐浴陽光。在開滿了紫丁香的院落中。那是她全部的歡樂，還有明媚的夢想和希望。是的那是什么聲音。環(huán)繞著不去。像在毀滅著什么？蕭伯的珍寶，和蕭伯的貓？　　沈蕭不喜歡蕭伯?？偸枪掳恋臉幼?。臉色冷冷的，每天除了讀書，就是站在墻根下曬地下室沒有的太陽。在這座房子的后院。陰山背后。有一扇通往小街的鐵門，供住在地下室的人出入。解放前這里住著仆人。他們從沒有靠近過房子正面的那扇漂亮而雕鏤著鐵藝花卉的大門。那里不屬于他們。不知道為什么，沈蕭就是不喜歡蕭伯，但卻喜歡蕭伯的貓。它會經(jīng)常趴在沈蕭的床上。在那里等她放學(xué)歸來?！　∫魂囍刂氐哪_步聲。從一直延伸到蕭伯家的地板上響過來。冰涼的水門汀地板。仿佛是在扭打?；蛘呤鞘挷谅目?fàn)?。又傳過來尖利的女聲。劃破黑暗的長夜。那么年輕的聲音。夾帶著正義和血腥。為了正義，必然會伴隨血腥，這是沈蕭后來才明白的，那個顛撲不破的真理?！　÷厣蚴捠煜ち烁舯诘穆曧?。一陣破碎之后的一陣必然的喊叫。沈蕭覺得她不再怕，她甚至開始好奇，想知道在蕭伯的房子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那是無法想象的，只是些微地有著某種預(yù)感的景象。年輕人正在變得無所畏懼，學(xué)校的課程也停止了。人們在不顧一切地讓天下大亂，那是因為天下正在變得墮落?！　∩蚴捥鹗直郯戳链策叺呐_燈。卻又被黑影中伸過來的手立刻關(guān)掉。但是在倏忽的光中沈蕭還是看清了那只枯瘦的手。細(xì)長的手指，大概也是冰涼的?！　∈鞘挷?？　　躺回你的床上。　　可是外婆……　　聽到了嗎？回到你的床上，不要說話?！　∩蚴挿炊虉?zhí)地跑到門口，在黑暗中和冰冷的外婆撕扯著。她甚至打開了通向走廊的門，但外婆還是先于她鎖上了那扇低矮的門?！　⊥馄拍汶y道沒聽到嗎？咪咪怎么突然不叫了？沈蕭掙扎?！　∧遣魂P(guān)你的事，回去。外婆冷酷的命令?！　】墒俏乙バ”?，我憋不住了?！　【驮谖堇铩Ｍ馄胚f過來痰盂?！　∧悴荒茏钃跷谊P(guān)心國家大事!沈蕭已經(jīng)把外婆擠到了一邊?！　∵@只是蕭伯家的事，蕭蕭，你要聽話……外婆幾乎是在懇求了。 　　但沈蕭還是打開了門鎖。我就是要看一看。然后她又撞開了那扇黑暗中的門。 　　驟然之間，那響亮的聲音如浪潮般涌了進(jìn)來，沈蕭的小屋頓時被灌得滿滿的，仿佛蕭伯家的聲音，驀然地響在了沈蕭自己的家中。更加清晰的打罵和哀嚎。甚至聽清了那個女生義正辭嚴(yán)的喝斥。蕭伯的反駁短而有力，接下來是又一輪闌搗毀和砸爛。 　　沈蕭被驟然而至的聲浪涌著向后踉蹌了好幾步。但是她沒有退縮。反而在摧枯拉朽的聲浪中向前走。她終于走進(jìn)了走廊的燈光下。她抬起頭，第一眼看到的竟是蕭伯的咪咪，那個被吊在走廊電線上的已經(jīng)斷了氣的貓。　　　直到這一刻?！　≈钡竭@一刻沈蕭才真正意識到，蕭伯家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連咪瞇都沒有了。蕭伯還有什么呢？抄家的事沈蕭早已有所耳聞，卻從來不曾真的看到過，更不要說就發(fā)生在隔壁的房間里。懸在電線上的死貓讓沈蕭一下子淚如雨下。她看著它。在昏暗的半空中。搖曳著。那慢慢變得僵硬的身體。誰能這樣的殘忍無情。沈蕭跑過去想把瞇咪抱下來。她或者以為還能救活那只貓。她不明白在這場紅色的風(fēng)暴中為什么首先死去的會是一只貓。她哭著，去拯救，她受不了生命已經(jīng)完結(jié)卻還要被吊著。但卻再一次被身后的外婆緊緊拽住。她掙扎。就像剛才也曾掙扎過的那只可憐的貓。這一次她不再遲疑更不會膽怯，就為了那只無辜的貓，它有什么罪惡？　　沈蕭不顧外婆的阻攔拼命向外沖。如果不是眼前突然出現(xiàn)的那個青年，她或者已經(jīng)把咪咪帶回家了。但是那個年輕人仿佛從地下冒出來一樣突然就站在了沈蕭面前。他們不期而遇的對視。短暫的瞬間。沈蕭卻已經(jīng)感覺到了身后拉扯著她的外婆的手在抖。他們所有的三個人在那一刻就仿佛凝固了一般。驚懼著。不動。誰也不知道接下來的那一秒鐘會發(fā)生什么?！　∈堑乃齻兪鞘挷泥従?。僅只是鄰居。他們在這座花園洋房的地下一層相鄰而居已經(jīng)十多年了。這道昏暗的走廊里只住著他們兩家。在陰暗潮濕中。這樣，慘慘淡淡地，活著。活著而已?！　≡谀且豢?，那個高大或者也很英俊的青年，事實上對沈蕭的突然出現(xiàn)也猝不及防。這是沈蕭后來才知道的，他只是到后院的草叢中方便了回來。他有點驚異地看著這個突然出現(xiàn)在黑暗中的女孩子。有點撞見幽靈般的迷茫。他看著沈蕭披散的黑發(fā)和蒼白的神情，還有她看到死貓時那哀傷的目光。那目光讓他驀然地有了一種神圣的感覺，甚至一種罪惡感。他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子的腦后是應(yīng)該泛出一輪光環(huán)的。他于是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覺得是自己的突兀攪擾了那個女孩子的夢。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歪著頭向沈蕭身后那間黑漆漆的小屋看了一眼。他或者還想做點什么，但是緊接著從蕭伯的房子里就傳來了那個女聲高亢的喊叫，北上，北上……　　不知道為什么，年輕人返身將沈蕭推進(jìn)了屋門，推進(jìn)了她身后那一片濃重的黑暗中。之后他若無其事地走向那呼喚。接下來沈蕭就聽到了那個女聲惡狠狠地說，這個資本家太頑固了，他就是不肯交出那本變天賬。　　你肯定他有變天賬嗎？那個叫北上的聲音?！　∧銘岩晌?？就是懷疑這場轟轟烈烈的革命，就是……　　男人的聲音立刻斬釘截鐵，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覉孕盼覀円欢〞屗J(rèn)罪的。女聲更加堅定的誓言?！　　∪缓笊蚴捑涂吹搅?，那條帶著閃亮鋼扣的皮帶在黑暗中劃出的那道銀色的弧。一如風(fēng)馳電掣般在午夜中揮舞著。那噬血的?！　〗酉聛淼囊雇砩蚴捠冀K蜷縮在角落中。直到天明，蕭伯家的聲響都沒有停止過。只是一會兒激烈，一會兒又會平息下來，似乎在等待另一波更加兇猛的浪潮。沈蕭覺得那聲音仿佛是一種交響，或者至少可以用音樂中的和弦來形容。幾種樂器同時發(fā)出音色迥然不同的旋律，交織起來，就成為了那種完美的和弦。這是外婆在彈奏鋼琴時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的。僅僅用她的兩只手、十個指尖，外婆不知道彈出過多少個這樣的和弦。然后是又一輪新的和弦響起。男人義正詞嚴(yán)的吼叫，沈蕭想或許就是那個叫北上的學(xué)生。還有女聲的歇斯底里。為什么她總是歇斯底里？這腔調(diào)整晚不絕于耳，以至于沈蕭覺得就像是一支被拉破了的小提琴，而且琴弦始終回環(huán)于那個仿佛鋼絲在摩擦的刺耳位置上。然后才是蕭伯的，那嘶啞的已經(jīng)力不從心的反抗。后來這聲音越來越低沉，慢慢地竟成了一種無奈的悲鳴。但蕭伯偶爾也會高亢起來，不過聽上去，那已經(jīng)是他最后的掙扎了?！　「糁窈駢Ρ?，沈蕭看不到蕭伯家的景象，但慢慢地她卻已經(jīng)能夠分辨，什么樣的聲音所代表的，是什么樣的表情和動作。于是在一陣破碎聲中，她仿佛看到了蕭伯家墻上那個鑲嵌著字畫的鏡框被摔在地上，也看到了人們是怎樣狠狠地推倒了那個厚重的書架。她還看到了蕭伯家的地上是怎樣鋪滿了玻璃的碎片，那都是蕭伯最喜歡的東西，是她從來都不敢碰的。她知道眼看著自己那些珍寶的被損毀，蕭伯一定會發(fā)怒的。但緊接著，就是抽打在蕭伯身上的那皮帶聲。嗖嗖地，帶著仇恨和風(fēng)聲。蕭伯會疼，卻疼得不出聲。甚至連呻吟也沒有。蕭伯怎么會如此堅強(qiáng)？　　沈蕭就這樣蜷縮在墻角。仿佛被什么撞擊著，但卻無處可逃。沈蕭就這樣聽著聽著，直到她盼望的那一刻短暫的寂靜終于到來。然后便在這寂靜中睡著了。又一次吵醒她的依舊是那個女聲。她的尖利的叫聲仿佛能穿透墻壁。這一次沈蕭終于聽清了那個女聲在說著什么。她就是要蕭伯交出那本變天賬。她說蕭伯如果不交出來，就是被打死也是罪有應(yīng)得。她還威脅蕭伯明天要把他揪出去游街，還要把吊死的貓掛在蕭伯的脖子上。她不僅已經(jīng)剪了蕭伯的頭發(fā)，還把他推倒在地并踏上她的腳。她讓蕭伯認(rèn)罪蕭伯卻始終梗著脖子。她被氣壞了，然后便是雨點般的，那皮帶抽打在皮肉上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 　　沈蕭不想再聽到鞭打的聲音。她覺得那是皮帶抽打在自己的身上，因為她已經(jīng)感覺到了那切膚的疼痛。她被嚇壞了。她堵住耳朵。但還是能聽到那個女聲刺耳的喊叫。她的嗓音被她自己奮力地撕裂著。她發(fā)誓蕭伯不認(rèn)罪就絕不會饒過他。她說她不僅視蕭伯為糞土，而且把他當(dāng)作了可以任由他們宰割的豬狗一樣的東西，就如同，被吊死在走廊上的那只資產(chǎn)階級的貓…… 　　　不知道是什么讓蕭伯勃然大怒。或者是因為他聽到了貓的死。然后是那些莫名的響動。激烈的卻沒有喊叫的那種搏斗。那是那個晚上沈蕭從未聽到過的一種聲音，那種謎一樣的但卻異常沉重的響聲。蕭伯突然沉默下來。反而是那個女聲絕望的掙扎。好像背負(fù)著什么。腳步聲。踩在破碎的玻璃片上。嘩嘩地，響著。然后跌倒。又爬起來。那么費(fèi)力的。仿佛在逃命。絕望的反抗。而后是，深切的痛。被羞辱了的尊嚴(yán)。不再有蕭伯的聲音。 　　什么是復(fù)仇？誰都不會低下，那顆高貴的頭。爬行著。甚至血流遍地。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那么凌亂的腳步聲？好像在相互追逐著。呻吟。但沒有求饒。蕭伯的以及那個女生的骨氣。寧折不彎的。那是理想的光輝。人生自古誰無死。就拼了。在那個小小的地下室中。一切都在毀滅中。為什么？為什么沒有北上的聲音？他在哪兒？那個高高大大的年輕人。綠色的軍裝。泛了黃的。但是此刻他在哪兒？也在無聲地扼住蕭伯的喉？在隔壁？是的就在隔壁。遍布著被損毀被破碎的一切。一切的狼藉，甚至人的生命。生命誠可貴，但還有尊嚴(yán)。所以抵抗。就為了償還。那個你必須付出的代價?！　∽詈筮B女聲的哀鳴也不再有。寂靜。那么無邊的，寂靜。人們到哪里去了？為什么不再交響。也沒了不對稱的和弦。人們驚慌失措，不相信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不是咎由自取。那是最壯麗的犧牲。被震驚了片刻?；蛘弑粐樧×?。人不能任人宰割，更不能隨意侮辱。那個最被刺痛的地方。貓也是有氣息的生命。生命不能任由踐踏。那便是人類不斷奮斗的目標(biāo)……　　沈蕭蜷縮在黑暗的角落，她聽到的最后一聲吶喊竟是來自蕭伯?！　∈挷吆爸瑒e過來，你們誰都別過來……　　蕭伯手臂里高舉的不是拳頭，而是那把滴血的刀?！　　∪缓笥滞蝗坏啬郎?。噴濺著的。那一腔的絕望與悲憤。唯有這最后的出路了。那高傲的絕殺。但沈蕭知道，那已經(jīng)是蕭伯最后的吼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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