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時間:2008-5 出版社:江蘇文藝出版社 作者:韓少功 頁數(shù):350 字數(shù):3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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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概要
叢書分為三卷:《山居心情》(韓少功等著)、《秋華與冬雪》(張承志等著)、《符號的角逐》(南帆等著)。本叢書堪稱集結了當代文化思想界的各種問題爭論、思考。其作者陣容之強大,包括了張承志、史鐵生、張煒、朱學勤、李陀、劉禾、張旭東、王曉明、汪暉、許紀霖、黃平、陳嘉映、李澤厚、李銳、格非、王安憶、韓少功、摩羅、陳思和、于堅、遲子建、南帆、朱大可、韓毓海、朱蘇力、李少君、韓德強、劉軍寧等,談論的問題,從教育、三農(nóng)問題、環(huán)境保護到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代性、底層關懷,無不涉及,堪稱集結了當代文化思想界的各種問題爭論、思考。本叢書采用按相近主題分類的編輯方式,呈現(xiàn)近十年來中國文化思想界的真實狀況及思想深度,是對中國人的精神生活的重新清算,是對歷史與大地的再一次認識。本書是其中的《山居心情》(韓少功等著)。 作為大地,它有責任安放每一個落地者,不分尊卑高下。本散文集作者陣容強大,包括了韓少功、遲子建、張亮程、張承志……。談論的問題,從教育、三農(nóng)問題、環(huán)境保護到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代性、底層關懷,無不涉及,堪稱集結了當代文化思想界的各種問題爭論、思考。
書籍目錄
山居心情筑萬松浦記簡樸生活回憶錄新疆時間(外一篇)草木精神動物的唯美城西之書兩千里觀鳥記一個人的戰(zhàn)斗雙向的沉重狗道與人道動物為什么要過馬路(外二篇)動物與人:西方動物權利思想的來龍去脈我們對于動物生命的錯誤態(tài)度金沙江之子聞虎跳峽修水電站有感我與怒江的三次親密接觸野草的權利安放我的云南血統(tǒng)熄滅的馬蹄西藏與寫作“活文物”的湮滅蛇神生為農(nóng)民1991年的鄉(xiāng)間小鎮(zhèn)海棠的風哦,神圣的樹!自然筆記可憐鳥獸父母心樹木爆裂之月(外一篇)點燈時分草藥時代記得(外二篇)青青豌豆尖小細節(jié)
章節(jié)摘錄
山居心情韓少功 湖面 我一眼就看上了這片湖水?! ∑嚺栏咭呀?jīng)力不從心的時候,車頭大喘一聲,突然一落,一片巨大的藍色冷不防冒出來,使乘客們的心境頓時空闊和清涼。前面還在修路,汽車停在大壩上,不能再往前走了。乘客如果還要前行,投訪藍色水面那一邊的迷蒙之處,就只能收拾自己的行李,扛住自己的疲憊,到水邊去找船。這使我想起了古典小說里的場面:好漢們窮途末路來到水邊,幸有酒保前來接頭,一支響箭射向湖中,蘆葦泊里便有造反者的快船閃出…… 這支從古代射來的響箭,射穿了宋代元代明代清代民國新中國,疾風嗖嗖又余音裊裊,把我嗖地一下射暈了頭——我今天也在這里落草? 我從沒見過這個水庫——它建于七十年代中期,是我離開了這里之后。據(jù)說它與另外兩個大水庫相鄰和相接,構成梯級的品字形,是紅色時代留下的一大批水利工程之一,至今讓山外數(shù)十萬畝農(nóng)田受益,也給老山里的人帶來了駕船與打魚一類新的生計。這讓我多少有些好奇。我熟悉水庫出現(xiàn)以前的老山。作為那時的知青,我常常帶著一袋米和一根扁擔,步行數(shù)十公里,來這里尋購竹木,一路上被長蛇、野豬糞以及豹子的叫聲嚇得心驚膽顫。為了對付國家的禁伐,躲避當?shù)亓帜菊镜臄r阻,當時的我們賊一樣晝息夜行,十多個漢子結成一伙,隨時準備闖關甚至打架。有時候誰掉了隊,找不到路了,在月光里恐慌地呼叫,就會叫出遠村里此起彼伏的狗吠?! ∧菚r這里也有知青落戶,其中大部分是我中學的同學,曾給我提供過紅薯和糍粑,用竹筒一次次為我吹燃火塘里的火苗。他們落戶的地點,如今已被大水淹沒,一片碧波浩渺中無處可尋。當機動木船突突突地犁開碧浪,我沒有參與本地船客們的說笑,只是默默地觀察和測量著水面。我知道,就在此刻,就在腳下,在船下暗無天日的水深之處,有我熟悉的石階和墻垣正在飄移,有我熟悉的鍋灶和門檻已經(jīng)殘腐,正在被魚蝦探訪。某一塊石板上可能還留有我當年的刻痕:一個不成形的棋盤?! ∶坠纷?、骨架子、虱婆子、小豬、高麗……這些讀者所陌生的綽號不用記憶就能脫口而出。他們是我知青時代的朋友,是深深水底的一只只故事,足以讓我思緒暗涌。他們三十年前從這里飛鳥各投林,彈指之間已不覺老之將至。但他們此刻的睡夢里是否正有一線突突突的聲音飄過? 巴童渾不寢,夜半有行舟。這是杜甫的詩。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這是張繼的詩。獨行潭底影,數(shù)息身邊樹。這是賈長江的詩。蘆荻荒寒野水平,四周唧唧夜蟲聲。長眠人亦眠難穩(wěn),獨倚枯松看月明。這是《閱微草堂筆記》中俞君祺的詩。……機船剪破一匹匹水中的山林倒影,繞過一個個湖心荒島,進入了老山一道越來越窄的皺折,沉落在兩山間一道越來越窄的天空之下,我感覺到這船不光是在空間里航行,而是在中國歷史文化的畫廊里巡游,駛入古人幽深的詩境。 我用手機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在柴油機的轟鬧中聽不太清楚,只聽到他一句驚訝:“你在哪里?你真的去了八景?”——他是說這個鄉(xiāng)的名字。 為什么不? “你就打算住在那里?” 為什么不? 我覺得他的停頓有些奇怪?! ∪谌肷剿纳?,經(jīng)常流汗勞動的生活,難道不是一種最自由和最清潔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難道不是一種最可靠的生活?難道不值得羨慕和祝賀?我被城市接納和滋養(yǎng)了三十年,如果不故作矯情,當心懷感激和長存思念。但城市越來越陌生了,在我的急匆匆上下班的線路兩旁與我越來越?jīng)]有關系,很難被我細看一眼;在媒體的罪案新聞和八卦新聞中與我格格不入,哪怕看一眼也會心生厭倦。我一直不愿被城市的高樓所擠壓,不愿被城市的噪聲所燒灼,不愿被城市的電梯和沙發(fā)一次次拘押。大街上汽車交織如梭的現(xiàn)代鋼鐵鼠疫,還有高墻上長滿空調機疙瘩的現(xiàn)代鋼鐵麻風,更讓我一次次驚悚,差點以為古代災疫又一次入城。侏羅紀也出現(xiàn)了,水泥的巨蜥和水泥的恐龍已經(jīng)以立交橋的名義,張牙舞爪撲向了我的窗口。 “生活有什么意義呢?”酒吧里的男女們疲憊地追問,大多找不出答案。就像一臺老式留聲機出了故障,唱針永遠停留在不斷反復的這一句,無法再讀取往后的聲音。這些男女通常會在自己的墻頭掛一些帶框的風光照片或風光繪畫,算是他們記憶童年和記憶大自然的三兩存根,或者是對自己許諾美好未來的幾張期票。未來遲遲無法兌現(xiàn),也許永遠無法兌現(xiàn)——他們是被什么力量久久困鎖在畫框之外?對于都市人來說,畫框里的山山水水真是那樣遙不可及? 我不相信,于是撲嗵一聲撲進畫框里來了?! ∏啻u 房子已經(jīng)建好了,有兩層樓,七八間房,一個大涼臺,地處一個三面環(huán)水的半島上。由于我鞭長莫及無法經(jīng)常到場監(jiān)工,停停打打的施工便耗了兩年多時間。房子蓋成了一個紅磚房,也成了我莫大的遺憾。 在我的記憶中,以前這里的民宅大都是吊腳樓,依山勢半坐半懸,有節(jié)地、省工、避潮等諸多好處。墻體多是石塊或青磚組成,十分清潤和幽涼。青磚在這里又名“煙磚”,是在柴窯里用煙“嗆”出來的,永遠保留青煙的顏色。毫無疑問,中國古代以木柴為燒磚的主要燃料,因此青磚成了秦代的顏色,漢代的顏色,唐宋的顏色,明清的顏色。這種顏色甚至鎖定了后人的意趣,預制了我們對中國文化的理解:似乎只有青磚的背景之下,竹桌竹椅才是協(xié)調的,瓷壺瓷盅才是合適的,一冊詩詞或一部經(jīng)傳才有著有落,有根有底,與青色墻體得以神投氣合和水乳交融?! ∏啻u是一種建筑象形文字,是一張張古代的水墨郵票,能把七零八落的記憶不斷送達今天。大概兩年多以前,老李在長途電話里告知:青磚已經(jīng)燒好了,買來了,你要不要來看看?這位老李是我插隊時的一個農(nóng)友,受托操辦我的建房事宜。我接到電話以后抓住一個春節(jié)假期,興沖沖飛馳湖南,前往工地看貨,一看竟大失所望。他說的青磚倒是青的磚,但沒有幾塊算得上方正,一經(jīng)運輸途中的碰撞,不是缺邊,就是損角,成了圓乎乎的渣團??磥砀G溫也不到位,很多磚一捏一擦就出粉,就算是拿來蓋豬圈,恐怕也不牢靠的。而且磚色深淺駁雜,像是雜交母豬生出了一窩五花仔。這能蓋什么?給炮兵們蓋一個藏身的迷彩工事? 老李看出了我的失望,也慚愧自己的大意,很不好意思地說,燒制青磚的老窯都廢了,熟悉老一套的窯匠死的死了,老的老了,工藝已經(jīng)失傳。他買的這窩五花仔,還是在鄰縣費盡了口舌,才請窯匠特地燒制出來的?! ±瞎に嚲蜔o人繼承么? 他說老工藝賺不到飯錢。現(xiàn)在蓋房子都用紅磚,是因為紅磚由機器生產(chǎn),圖的是價格便宜,質量穩(wěn)定,生產(chǎn)速度快。紅磚已經(jīng)占據(jù)了全部市場?! ∧蔷屯素洶伞! ∷绷?,說退貨肯定不行,因為發(fā)貨時已經(jīng)交了錢,人家吃到肚里的錢還肯吐出來? 沒想到建房一開局就砸了鍋,幾萬塊磚錢在冒牌的窯匠師傅那里打了水漂。我只得吞下這口苦水,權宜變通一下,吩咐工匠們拿這些磚去建圍墻,或者鋪路,或者墊溝。青偽劣煙磚既然成了半廢物,附近有些村民也就聞風而來,偷偷搬了些去修補他們的豬圈或者階基——后來我在那里看得眼熟,看得生疑,只是不好說什么?! ∥矣浀贸抢镉行┤松w房倒是在采用青磚,打電話去問,才知道那已經(jīng)不是什么建筑用料,而是裝飾用料,撇下運輸費用不說,光是磚價本身已經(jīng)讓人倒抽一口冷氣。如果我不打算建皇宮,就不能不接受廉價紅磚的全面專政。我這才知道,眼下的懷舊成本已經(jīng)高漲,傳統(tǒng)倒成了富人的專利。市場規(guī)律逼迫窮人與富人在建筑美學上交換場地:窮人愛上了富人的紅磚與水泥,富人倒愛上了窮人的青磚與石塊。這有什么奇怪嗎?正如窮人吃上魚肉的時候,富人倒是點上野菜了;窮人穿上了皮鞋的時候,富人倒是興沖沖盯上布鞋了……市場正在重新分配人們的趣味與習俗?! ∥以?jīng)在一個座談會上說過:所謂人性,既包含情感也包含欲望。情感多與過去的事情相聯(lián)系,欲望多與未來的事情相聯(lián)系,因此情感大多是守舊,欲望大多是求新。比如一個人好色貪歡,很可能在無限春色里見異思遷——這就是欲望。但一個人思念母親,決不會希望母親頻繁整容千變萬化,即使母親到手術臺上變成個大美人,也純屬不可思議,因為那還是母親嗎?還能引起我們心中的一絲心疼嗎?——這就是情感,就是人們對情感符號的恒定要求。也許我們這個時代變化太快,無法減速和剎車的經(jīng)濟狂潮正在鏟除一切舊物,包括舊的禮儀,舊的風氣,舊的衣著,舊的飲食,舊的表情以及舊的磚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使我們欲望太多而情感太少,向往太多而記憶太少,一個個都成了失去母親的文化孤兒。 人終究是人。人的情感總是要頑強復活,即便是在欲望的風暴之下,一不小心還會有冬眠的情感種籽破土生長。也許,眼下都市人群里的某種文化懷舊之風,不過是商家敏感到了情感萌動的商業(yè)價值,迅速接管了情感,迅速開發(fā)著情感,推動了情感的欲望化和消費化。他們不光是制造出了昂貴的青磚,而且正在推銷昂貴的字畫、牌匾、古玩、茶樓、四合院、明式家具等等,把文化母親變成高消費價碼下的古裝貴婦或古裝皇后,逼迫有心歸家的浪子們一一買單。 對于市場中的失敗者來說,這當然是雙重打擊:他們不但沒有實現(xiàn)欲望的權利,而且失去了感情記憶的權利,只能站在遠遠的價格隔離線之外,目光無法抵達貴婦或皇后的慈容,無法抵達自己曾經(jīng)熟悉的家園。 我也無法抗拒這種打擊,最終只蓋了個紅磚房子?! ¢_荒 手心皮膚撕裂的那一刻,過去的一切都在裂痛中轟的一下閃回。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墾荒,每天都把鈀頭齒和鋤頭口磨鈍了,磨掉了幾分,于是不但鐵匠們叮叮當當忙個不停,大家也都抓住入睡前的一時半刻,在石階上磨利各自的工具。嚓嚓嚓的磨鐵之聲在整個工區(qū)此起彼伏響徹夜天。 那是連鋼鐵都在迅速消溶的一段歲月,但皮肉比鋼鐵更經(jīng)久耐用。鈀頭挖傷的,鋤頭扎傷的,茅草割傷的,石片劃傷的,毒蟲咬傷的……每個人的腿上都有各種血色,老傷疊上新傷。但穿著破爛的青年已經(jīng)習慣了,朝傷口吐一口唾沫,或者抹一把泥土,就算是止血處理。我們甚至不會在意傷口,因為流血已經(jīng)不能造成痛感,麻木粗糙的肌膚早就在神經(jīng)反應之外。我們的神經(jīng)還可一分為二:夜色中挑擔回家的時候,大腦已經(jīng)呼呼入睡,但身子還在前行,靠著赤腳碰觸著路邊的青草,雙腳能自動找回青草之間的路面,如同無魂的游尸。只有一不小心踩到水溝里去的時候,一聲大叫,意識才會在水溝里猛醒過來,驚愕著眼前的草叢和淤泥。 有一天我早上起床,發(fā)現(xiàn)自己兩腿全是泥巴,不知道前一個晚上自己是怎么入睡的,不知道蚊帳忘了放下的情況之下,蚊群怎么就沒有把自己咬醒。還有一天,我吃著吃著飯,突然發(fā)現(xiàn)面前的飯缽已經(jīng)空了四個,這就是說,半斤一缽的米飯,我已經(jīng)往肚子一共塞下了兩斤,可褲帶以下的那個位置還是空空,兩斤米不知填塞了哪個角落……眼下,我差不多忘記了這樣的日子,一種身體各個器官各行其是的日子。我也差點忘記了自己對勞動的恐懼:從那以后,我不論到了哪里,不論離開農(nóng)村有多久,最大的惡夢還是聽到一聲尖銳的哨響,然后聽到走道上的腳步聲和低啞的吆喝:“一分隊!鈀頭!箢箕!” 這是哈佬的聲音——他是我以前的隊長,說話總是有很多省略。 三十多年過去了,哈佬應該已經(jīng)年邁,甚至已經(jīng)不在人世,但他的吆喝再一次在我手心裂痛的那一刻閃回,聲音宏亮震耳。不知為什么,我現(xiàn)在聽到這種聲音不再有恐懼。就像過量的蜜糖曾經(jīng)讓人作嘔,太強的光亮曾經(jīng)令人目盲,但只要有一段足夠的時間,蜜糖與光亮會重新讓人懷念。勞動,一個火熱和堅實的詞,讓我雙腳重新回到了大地,解除了長時間高空飄蕩的暈眩?! ∥覍Π最I和金領不存偏見,對天才的大腦更是滿心崇拜,但一個脫離了體力勞動的人,長久下去會不會肢體退化?會不會有一種被連根拔起的心慌?會不會在食物產(chǎn)銷鏈條的最末端一不小心就枯萎?德語中的Zuhandenheit(待用)與Vorhandenheit(在用)曾經(jīng)是海德格爾(M·Heidergger)的關鍵詞,描述了事物的被感知過程和世界存在的奧秘,其詞根hand就是手,就是動手操勞。但很多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流行理論,由勞心者們制作,隱含著脂肪肝、糖尿病、厭食癥等各種富貴病,總是都把hand低看三等,把勞力者權當失敗者的別號。新潮的“知識經(jīng)濟”和“知本家”一類說法,不過是再一次翻版了上等人的自夸。一位科學院院士在投影機前曾經(jīng)以一只光盤為例,說光盤本身的成本不足一元,錄上信息以后就可能是一百元。女士們先生們,這就是一般勞動和知識勞動的價值區(qū)別呵。 我當時差一點要沖著熱烈掌聲站起來大叫:女士們先生們,你們準備吃光盤和穿光盤嗎?這個例子虧他想得出來!你們把院士先生這個愚蠢的舉例寫進光盤,那只光盤到底會增值還是會減值? 我當時沒有提問,是被熱烈的掌聲驚呆了:我沒想到鼓掌者都自以為是賺得那九十九元的時代中堅。 一個科學幻想作品曾經(jīng)預言:將來的人類都形如章魚,一個過分發(fā)達的大腦以外,無用的肢體將退化成一些細弱的游須,只要能按按鍵盤就行。我暫不懷疑鍵盤能否直接生產(chǎn)出糧食和衣服,也暫不懷疑一個健盤在七十二行的實踐之外能輸出多高深的學問,但章魚的形象至少讓我厭惡。讓那個油頭粉面的院士成為章魚吧,不,我決不做章魚,決不做大頭鬼。這種念頭使我立即買來了鋤頭和鈀頭,買來了草帽和黃色的膠鞋,選定了院子里的一塊荒坡,向想象中的滿地莊稼走過去。陽光如此溫暖,土地如此潔凈,一口潮濕清洌的空氣足以洗凈我體內的每一顆細胞。從這一天起,我要消失在地圖上的山地里,要直接生產(chǎn)土豆、玉米、向日葵、冬瓜、南瓜、蘿卜、白菜……當然還有南方人愛吃的辣椒什么的。我們要恢復四肢的強壯和靈巧,恢復手心中的繭皮和面頰上的鹽粉,恢復自己大口大口的喘氣和太陽光底下的目光迷離。我們要親手創(chuàng)造出植物、動物以及微生物,在一切生命成長最原初的地方接管我們的生活?! ∥艺f的“我們”是指妻子,還有姐姐和姐夫——他們已從四川省一個大企業(yè)退休,從未下過鄉(xiāng),這次一起來轉業(yè)務農(nóng)。村民們對我們的開荒有些好奇,挑剔我們的動作卻贊許我們的工效,看到我們腳上的黃鞋子,臉上多有驚訝之色。我這才注意到,他們腳下已見不到這種鞋子了,哪怕是一位半老農(nóng)夫,出門禮服也包括一雙皮鞋——盡管皮鞋上可能蒙有塵灰甚至豬糞,或者已經(jīng)破舊得像一只只咸魚。年輕女子們當然更多一些講究,腳下如果不是高跟鞋,就一定是松糕鞋,一種鞋底厚若磚塊的日本樣式。她們雖然身居窮鄉(xiāng)僻壤,但隨時準備踏上都市里的地毯或者大理石?! ∥覀兺诘眠郛斁揄?,火星四冒,還有掌心里的劇烈震動。太陽下山的時候,我們已從泥土中翻出了幾大堆卵石,然后一大塊菜地初步成形。我們規(guī)劃了第二塊菜地的區(qū)位,還決定以后把這些卵石拿來鋪路?! ∵@一天我吃得特別香,也睡得特別深,一夜無夢?! ○B(yǎng)雞 農(nóng)家有三寶:雞、狗、貓。雞是第一條。放在以前,雞是一般農(nóng)家的油鹽罐子,家里的一點油鹽錢,全是從雞屁股頭擠出來的?,F(xiàn)在經(jīng)濟有所改善,但雞還是一般農(nóng)家的禮品袋子,要送個人情或還個禮性,大多沖著雞下手?! ∪胱∩酱逡院?,農(nóng)友們看著我們還順眼,抽了我家的煙,喝了我家的茶,便回報一些瓜菜、紅薯、糯米、熏肉、有時還有雞仔。這使我們家的雞圈里迅速熱鬧起來,各路不一的雞仔各自抱團,互相提防和攻擊。有一只雞個頭大,性子烈,只是沒來得及給它剪短翅膀,它就騰空而去飛越圍墻。我們在后來幾天里還不時看到它在附近游走和窺視,但就是抓不住它,只得聽任它變成野雞,成全它不自由勿寧死的大志?! ‰u仔長大以后,雌雄特征更加明顯起來。一只公雞冠頭大了,臉龐紅了,骨架五大三粗,全身羽毛五彩紛呈油光水亮,尤其是尾巴那幾條高高揚起的長翎,使它活脫脫戲臺上的金牌武生一個,華冠彩袍,金翎玉帶,如操上一桿丈八蛇矛或方天畫戟,唱上一段《定風波》或者《長坂坡》,一定不會使人驚訝。幾個來訪的農(nóng)民也覺得這家伙俊美驚人,曾把它借回家去做種?! ∵@只公雞是圈里唯一的男種,享受著三宮六院的幸福和腐敗,每天早上一出塒,就亢奮得平展雙翅,像一架飛機在雞場里狂跑幾大圈,發(fā)泄一通按捺不住的狂喜,好半天才收翅和減速。但是這架傻飛機雖然腐敗,卻不太墮落,保衛(wèi)異性十分稱職,遇到狗或者貓前來覬覦,總是一雞當先沖在最前,怒目裂眥,翎毛賁張,炸成一個巨大毛球,嚇得來敵不敢造次。如果主人往雞場里丟進一條肉蟲,它身高力大健步如飛,肯定是第一個啄到肉蟲。但它一旦嘗出嘴里的是美食,立刻吐了出來,禮讓給隨后跟來的母雞。自己無論怎樣饞得難受,也強忍著站到一旁去,偉岸的紳士風度實在讓人敬佩。 “衣冠禽獸”一類惡語,在這只公雞面前變得十分可疑。把自利行為當作人性全部的流行哲學,在這只公雞面前也不堪一擊。一只雞尚能利他,至少能夠利己利他,為何人性倒只剩下利己?同是在紅顏相好的面前,為何好些人間紳士倒可能遇險便逃和見利先?。窟@公雞感情不專放蕩不羈,自然也有很多不文明之處,可挑剔之處,但它至少還能亂而不棄,喜新不厭舊,一遇到新寵挑釁舊好,或者是強鳳欺壓弱鶯,總是憐香惜玉地一視同仁,沖上前去排解糾紛,把比較霸權的一方轟到遠處,讓那些家伙稍安勿燥恪守雌道。這一點大概也比好些人間男士更可愛?! ∫惶煸缟?,我起床以后發(fā)現(xiàn)天色大亮,覺得這個早上缺了點什么。想了半天,發(fā)現(xiàn)是剛才少了幾聲雞叫,才使我醒得太晚。我跑到雞塒一看,發(fā)現(xiàn)塒里沒有大公雞。這就是說它昨天晚上根本沒有入塒。那么它到哪里去了呢? 我左找右找,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影子。中午時分,我再一次搜尋,才在一個暗溝里發(fā)現(xiàn)了它的尸體。奇怪的是,它身上沒有傷口,顯然不是被黃鼠狼一類野物咬死的。它也不像是病死的,因為它昨天還飲食正常精神抖擻,沒有絲毫病態(tài)?! 〉降资窃趺椿厥拢课也坏闷浣?,只能把它葬在一棵玉蘭樹下?! ∧且惶炷鸽u們悵然若失,也不怎么吃食,撒給它們的谷子剩留了許多,被一大群麻雀飛來吃了個痛快?! 拇艘院?,雞圈里少了一份團結與和諧。母雞們也能利他,但利他的圈子劃得很小,只限于一窩同胞之內。凡是氣味不對的他家骨血,就無緣受到愛護,雙方處得再久還是形同陌路。這就苦了一只小黃雞。它是新來的,在這里無親無故,剛來時怎么也進不了雞塒,一進門就被既得利益群體啄出門外。我把它強行塞進塒門,第二天竟發(fā)現(xiàn)它頭上鮮血淋淋,被活活地啄去了一塊肉,致使它兩眼欲閉,步履踉蹌,奄奄一息?! ∷u即地獄呵!沒有明君的社會禮崩樂壞呵!我沒法查出兇手,再氣憤也沒法查兇懲頑,唯一可做的事,是找來紅藥水和消炎粉,給這只半死的小雞療傷。我見它怯怯的根本不敢上前爭食,又一連給它開了七八天小灶,每一次抓來些剩飯或谷子,讓它單獨進食。其它的雞見此情景嫉妒得拍翅大叫,但在我的一再呵斥之下,無法靠近過來,只能遠遠地看著小黃雞吃香喝辣?! ∥覀儼堰@只雞命名“小紅點”,名字源于它頭頂紅藥水時,腦袋上有鮮明的標記。我們沒有料到的是,自小紅點被我們從死亡線上救回來以后,它怕雞不怕人,親人不親雞,在雞圈里總是形單影只,呆在冷清的角落,一見人倒興高采烈地跑上前來,不似其它那些雞,即便見你是來喂食也會四散驚逃,直到你提著空盆離去,才敢一哄而上前來搶啄。每到黃昏,小紅點也遲遲地不回雞塒,一有機會就跑出雞圈,跑到我家的大門口,孤零零地守候在那里,對門內的動靜探頭探腦,似乎一心一意要走進這張門,去桌邊進食,去床上睡覺,甚至去看看電視??吹贸觯劬φ0驼0?,太想當一個人而不想做一只雞了?! “肽甓嘁院螅€是保持著跟人走而不跟雞玩的習慣,即使主婦很不待見它在門前拉屎,即使主婦一次次把它趕回雞群,但它還是矢志不改總是跟著人轉,有時踩著了我的腳,啄了我的腳,也若無其事。它頑強的記憶是不是來自那一次刻骨銘心的療救?或者像鄰居老吳說的:它前世很可能本就是個人,同人有某種緣分? 它一天天長大了,拉在我家門前的糞便是越來越多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對待這只孤獨的雞。假如它哪一天要終結在人類的刀下,它會不會突然像人一樣大喊一句“救命”?或者含著眼淚嘟噥一聲“我無怨無悔”? 那一天正越來越近。 草木 佛教慈悲一切有眼睛的生命,故沒有“人”而只有“有情”的概念,把人與動物圈并置這一概念之內,一視同仁。這一來,只有植物降了等級,冷落在慈悲光圈之外,于是牛羊大嚼青草從來不被看作屠殺,工匠砍削竹木從來不被看作酷刑。 佛祖如果多一點現(xiàn)代科學知識,其實可知草木雖無心肝,卻也有神經(jīng)活動和精神反應,甚至還有心理記憶和面部表情——至少比網(wǎng)絡上的電子虛擬寵物要“有情”得多。比如我家的葡萄就是小姐身子丫環(huán)命,脾氣大得很,心眼小得很。有一天,一樹葡萄葉突然只剩下光光的主桿,葉子全部脫落在地任人碾踏,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想了好一會,才記起來前一天給它修剪過三四片葉子,意在清除一些帶蟲眼的破葉,以便它更為靚麗清新。肯定是我這一剪子惹惱了它,讓它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來個英勇地以死抗爭。你小子剪什么剪?老娘躲不起,但死得起,不活了! 不僅是這一株,其它葡萄也不好惹,決不容我隨意造次。又一次,我見另一株葡萄被風雨吹得歪歪斜斜,好心讓它轉了個身子,以便攀上新搭的棚架。我的手腳已經(jīng)輕得不能再輕,態(tài)度已經(jīng)和善得不能再和善,但還是再次逼出了驚天動地的自殺案,又是一次綠葉呼啦啦盡落,剩下光桿一根。直到兩個多月后,自殺者出足了氣,逞足了威風,枯桿上才綻出一芽新綠,算是氣色緩和心回意轉。 相比之下,姿質平平的梓樹就淳厚得多。工匠們建房施工時,把一棵礙事的小梓樹剁了,又在樹根旁挖灶熬漿料,算是刀刑火刑無不用其極,足足讓小樹死了十幾遍。不料工匠離開半年之后,這樹蔸無怨無悔,從焦土里抽枝發(fā)葉,頑強地活了過來,為主人很快撐起了一片綠蔭。在中國的文字里,木匠原名“梓匠”,故鄉(xiāng)又名“桑梓”,可見這種樹在歷史上頗有年頭。這與它的不屈不撓和任勞任怨一定不無關系。我只是覺得這種樹稍稍有點蠢,比如初秋之際,寒暖不定,它們似乎是被氣候信號搞糊涂了,不知眼下是什么季節(jié),就又落葉又發(fā)芽的,如同連哭帶笑,又加棉襖又搖扇,蠢得有點丟人現(xiàn)眼?! ∏锾靵砹?!我忍不住沖著它們喝斥。 它們似乎聽不懂,新芽還是沖著落葉往外竄?! 〔菽镜男男云鋵嵏鞲鞑灰唬籂颗;▽饬磷蠲舾?,每天早上速開速謝,只在朝霞潑地的那一刻爆出藍花一串,相當于植物的雞鳴,或者是色彩的早操。桂花最守團隊紀律,金色或銀白的花粒,說有就全樹都有,說無就全樹都無,變化只在瞬間,似有共同行動的準確時機和及時聯(lián)系的局域網(wǎng)絡,誰都不得自由主義地擅自進退。比較而言,只有月季花最為嬌生慣養(yǎng)。它們享受了最肥沃的土壤,最敞亮的受陽區(qū)位,最頻繁的噴藥殺蟲,但還是愛長不長,倦容滿面,暮氣沉沉。硬要長的話,突然竄出一根長枝,掛上一兩朵孤零零的花,就把你給打發(fā)掉?! ‘斠豢脴溟_花的時候,誰說它就不是在微笑呢?當一片紅葉飄落在地的時候,誰說它不是一口哀怨的咯血?當瓜葉枯黃甚至枯黑的時候,誰說這不是它們在咳嗽或者呻吟?有一些黃色的或紫色的小野花突然在院墻里滿地開放,如同一些吵吵鬧鬧的來客。它們在隨后的一兩年里突然不見蹤影,不知去了哪里,滿園靜寂無聲。我只能把這事看作是客人的憤然而去和含怒絕交——但我在何事上得罪了它們? 再說我們同時栽下的一些桔樹吧。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對它們同樣地挖坑同樣地修剪同樣地追肥,但靠路邊的三棵長得很快,眼看就要開花掛果,其它幾株卻無精打采,單薄瘦弱,長來長去還是侏儒,甚至葉子一片片在蜷縮。有一位農(nóng)婦曾對我說:你要對它們多講講話么。你尤其不能分親疏厚薄,要一碗水端平么——你對它們沒好臉色,它們就活得更沒有勁頭了?! ∥覍@個建議半信半疑:幾棵樹苗也能看得懂臉色? 夜晚 月亮是別在鄉(xiāng)村的一枚徽章。 城里人能夠看到什么月亮?即使偶爾看到遠遠天空上一丸灰白,但暗淡于無數(shù)路燈之中,磨損于各種噪音之中,稍縱即逝在叢林般的水泥高樓之間,不過像死魚眼睛一只,丟棄在五光十色的垃圾里?! ∮纱丝芍?,城里人不得不使用公歷,即記錄太陽之歷;鄉(xiāng)下人不得不使用陰歷,即記錄月亮之歷。哪怕是最新潮的農(nóng)村青年,騎上了摩托用上了手機,脫口而出還是冬月初一臘月十五之類的記時之法,同他們抓泥捧土的父輩差不多。原因不在于別的什么——他們即使全部生活都現(xiàn)代化了,只要他們還身在鄉(xiāng)村,月光就還是他們生活的重要一部分。禾苗上飄搖的月光,溪流上跳動的月光,樹林剪影里隨著你前行而同步輕移的月光,還有月光牽動著的蟲鳴和蛙鳴,無時不在他們心頭烙下時間感覺?! ∠啾戎?,城里人是沒有月光的人,因此幾乎沒有真正的夜晚,已經(jīng)把夜晚做成了黑暗的白天,只有無眠白天與有眠白天的交替,工作白天和睡覺白天的交替。我就是在三十多年的漫長白天之后來到了一個真正的夜晚,看月亮從樹陰里篩下滿地光斑,閃閃爍爍,飄忽不定;聽月光在樹林里叮叮當當?shù)仫h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嘩啦嘩啦地擁擠。我熬過了漫長而嚴重的缺月癥,因此把家里的涼臺設計得特別大,像一只巨大的托盤,把一片片月光貪婪地收攬和積蓄,然后供我有一下沒一下地撲打著蒲扇,躺在竹床上隨光浪浮游。就像我有一本書里說過的,我伸出雙手,看見每一道靜脈里月光的流動?! ∈⑾闹梗灰栆宦渖?,山里的暑氣就消退,遼闊水面上和茂密山林里送來的一陣陣陰涼,有時能逼得人們添衣加襪,甚至要把毯子裹在身上取暖。童年里的北斗星就在這時候出現(xiàn),媽媽或奶奶講述的牛郎星織女星也在這時候出現(xiàn),銀河系星繁如云星密如霧,無限深廣的宇宙和無窮天體的奧秘嘩啦啦垮塌下來,把我黑古隆冬地一口完全吞下,天幕上閃爍不定的遙遠彼岸在步步逼近。我是躺在一個涼臺上嗎?也許我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太空人在失重地翻騰和漂?。恳苍S我是一個無知無識的嬰兒在荒漠里孤單地迷路?也許我是站在永恒之界和絕對之境的入口,正在接受上帝的召見和盤問?……這是一個必須絕對誠實全盤招供的時刻。我突然明白了,所謂城市,無非是逃避上帝的地方,是沒有上帝召見和盤問的地方?! ∩焦壤镉幸宦曢L叫,大概是一只鳥被月光驚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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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心情》由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這為大地,它有責任安放每一個落地者,不分尊卑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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