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低語

前言

　　柴可夫斯基《悲愴》第一樂章的不太快的快板的前四分之一處的樂音從我的左上方的空間里緩慢地傾瀉下來，弦樂與單簧管的聲音漸漸地從交響中清晰地出現(xiàn)，它把時間深處的旋律以悲愴前奏的形式充滿著我的獨自居住的空間。它對應(yīng)著我內(nèi)心的某一種狀況。在這個樂章的二分之一處，這旋律再次以長笛和單簧管吹出。我知道，隨之而來的是強烈的合奏形式的悲愴聲音的響起。每當我聽到這里的時候，淚水就順著臉頰滑下來，它作為對這個樂章的回應(yīng)。在我的人生的過程里，我深深地知道，我的過去的歲月，我的昨日，有一種對應(yīng)這個樂章的天空般的憂傷與沉郁。我短暫的快樂童年如煙消失后，漫長的孤獨的少女時代就開始了。我在以往的文字中，在以往的言說中，幾乎沒有涉及過這方面的內(nèi)容。我只是把它深藏在自己的內(nèi)心，獨自一人承受著幾乎是與生俱來的那份憂傷。我度過少年時代的村莊旁邊，流著一襲永遠的流水——下張溪，它是我一切文字的開始，它也是我的憂傷的源頭：一滴水，一塊溪石，一叢葦草，一枚游魚，一只貼著水面低飛的蜻蜓……它們是那樣深地印在我記憶的最深處。而我的文字，也在離開下張溪流水的歲月里，漸漸漸漸地積累起來。我能夠從自己的文字中，找得出這一章節(jié)或那一章節(jié)，對應(yīng)下張溪的某一段流水，及流水中的某一個事物。有時，我會覺得自己融人到某一段流水之中，清涼，透明，波動，有著寫不盡的愁緒悲愴。有時，一片落葉入水，它會帶給我一種突然的肉體疼痛和生命的重量?！　∥沂且粋€重視自己內(nèi)心狀況的人。在越來越嘈雜的人聲中，我一直渴望保持內(nèi)心的寧靜。而生活與現(xiàn)狀卻總是把人推向悖論的存在。在這樣的景況中，我唯有書寫，用文字，用生命中虛無的形式來建筑內(nèi)心的狀態(tài)。它是我的心靈本質(zhì)的呈現(xiàn)，一點一點地呈現(xiàn)，一點一點地建筑。這建筑，既有著時間與心靈的形態(tài)，也有著肉身的形式，它們有時交叉著進行，在我所在的空間里彌漫。在這之前，我一直以詩的形式記錄自己的內(nèi)心歷程，我把自己輕輕地安放在詩里，安放在純凈的文字中間。有時，一行詩句，就能獲得一種虛無的延伸，我也同樣喜歡切人時間深處的散漫的文字，它的呈現(xiàn)，比詩更加地緩慢和松弛，更加具有彌漫的意味，更加具有霧狀效果。我一直想著要把自己過去的歲月用這種文字寫下來，用它來呈現(xiàn)時間深處的存在。　　柴可夫斯基的《悲愴》已經(jīng)是第二遍響起，現(xiàn)在我再次聽到了第一樂章不太快的快板，第一遍聽時被我忽略的最開始部分，現(xiàn)在深深地籠罩著我：這個樂章最開始部分大管的晦暗主題的呈現(xiàn)，讓我再次感覺到了來自時間深淵記憶的晦暗與迷惘。這晦暗與迷惘對我而言，是那么的浩渺無邊，充滿著黑暗的不安。接著再從第二樂章，第三樂章，再繼續(xù)到最后的第四樂章。當聽完這部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響曲，我久久地坐著，不動。最后樂章的一分十秒到三分多鐘之間的旋律還在我的心中回旋著，它也一樣地與第一樂章的最開始部分一樣，也是那么的晦暗，我也想到了我人生中最冥晦的部分。而我的文字也在不斷地加深著我的這種感覺：緩慢、晦暗、迷惘，以及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不安。

內(nèi)容概要

　　青年散文作家葦子的隨筆集，在杭州的一個新空間，寫自然，寫人生，寫愛情，評電影，評繪畫，堂姐、李師傅……，他們對應(yīng)著這個世界上為數(shù)不多的最善良的人都是作者筆下的人物，作者用這些文字來遠離俗世的喧囂，檢驗自己的內(nèi)心。

書籍目錄

一　自序二　引子三　童年四　人世間?堂姐五　永安溪六　南峰公園七　永安溪（二）八　長征化工廠九　一個人十　杭州十一　孩子，孩子十二　視覺印象：電影十三　視覺印象：繪畫十四　后記

章節(jié)摘錄

　　堂姐來的時候，她會先站在我家的門口，然后再到我的屋子里來。因此我最先看到的都會是一個明亮方框里的剪影。這剪影先定格一會，再活動起來。我說，是你啊，堂姐啊，你進來吧。她就進來。她很喜歡看我的屋子里的各式各樣的東西和小擺設(shè)。一串小風鈴，她也會看上一眼，又看上一眼，再看上一眼。她就這樣地看我屋子里的一些東西?！　∷粊?，我的心里是真高興的。她的話語不多，眼睛有的時候定定的，似看非看。但她每看到我時就笑。她穿著一件花衣裳，細碎的花朵布滿她身上的布料。衣裳也沒有別人平常的那種整潔。但是，不知怎么的，我總是喜歡她的那種與平常人不同的眼神。我總是能沿著她的目光找到她正在看著的那些事物：門前的一塊石頭、桌子上的小擺設(shè)、飯桌上的一碟小菜、我身上的衣裳、偶爾經(jīng)過的一個小孩。　　堂姐的發(fā)育速度比別人都要快，我的發(fā)育速度總是落在堂姐的后面。當然，成長的速度是一致的：堂姐長大了，我也長大了。是的，堂姐是在不經(jīng)意中長大。伯父伯母對堂姐的態(tài)度并不好。我也因此常會看到堂姐的憂郁迷離的目光。在她的目光中，事物是單一的，簡單的，原初的，清澈的。有時我會想象，我所看到的事物與她所看到的事物的區(qū)別：我會有著更多的敏感，我會看一個事物表面的凹陷處，我會想象它里面的那些雜亂的結(jié)構(gòu)。而堂姐恰恰會與我相反，她看事物光潔的那一面，她會忽略所有的凹陷部分。堂姐在她的單一的生活中，始終笨拙地放射著人性的光芒。這光芒她是一點一點地放射著，一點一點地積蓄著，又一點一點地放射著……她會一直這樣循環(huán)下去。她的身材也因此胖而放松。因為是堂姐，所以她的這身材是我喜歡的身材，它對我放射著一種親切的氣息，它使得堂姐放松而可信。　　當人口增加的時候，我的口袋里的錢減至最少。在嬰兒的哭聲中，我的想法也被減至到最少。什么時候，我的口袋里只剩下了二元錢？我的手伸進平時放錢物的口袋里，我想摸出一些錢來買營養(yǎng)品，我的手在伸進口袋里時停了下來：口袋里什么也沒有。當我抽回口袋里的那只手時，我在口袋的一邊摸到了兩元錢。這是我所有的現(xiàn)金！而這時，所有的親人仿佛身邊的錢幣似的再也不見身影。連我最親愛的外婆也沒有來看我和孩子。這一天，空洞充斥了我的肉體和內(nèi)心。我雙眼所見的事物同樣地充滿了空虛。我想，我此時的目光是否會與堂姐的目光一樣？看世上所有的事物都是飄浮的？我的攥著兩元錢的手再無力氣抬起來。人際、事物與生命在飄浮。　　仍然是堂姐的出現(xiàn)。她的剪影出現(xiàn)在我的淚水模糊的視線里。她出現(xiàn)在所有空洞的事物之后。她的言語仍然不多。她的雙眼卻是真的看著我，她看我時的目光比看其他事物時多了親切感。她的右手挽著一個籃子，她慢慢地向著我與孩子走來。她的目光與手越過我的目光與臉龐落到了孩子的小臉上?！　∥铱释哪抗庖呀?jīng)落在堂姐帶來的籃子里：雞蛋、粉干、紅糖、豬肉。簡單的幾樣禮品，剎時顯得比所有的事物都要重。這是我收到的唯一的月子禮。堂姐從籃子里拿出雞蛋。拿出粉干。拿出紅糖。拿出豬肉。她的那只籃子漸漸地空了。　　堂姐笨拙的身子坐在我的床沿上，她定定地看著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與我說著話。當勢利的世界與勢利的親人拋棄我的時候她又把世界帶回到了我的身邊。她的同樣笨拙的臀部使我的原先空洞的床鋪充滿了一股說不出的溫暖。她的手傳遞著她那笨拙的善良和溫暖。堂姐帶回來的世界是一個善良的、笨拙的、清澈透明的世界。這樣的世界曾被母親的離去而帶走，但是在這一天，被我的笨拙的堂姐給帶了回來。在這一刻，我多愿這世界真的是這么的真誠和善良、溫暖?！　√媒愕姆蚣以谶b遠的張溪。遠嫁他鄉(xiāng)的堂姐的日子充滿了苦難和悲涼。我平時想象，從下張溪一直上溯上去，上溯上去，就到了這條溪流的源頭，張溪是不是就是下張溪的源頭呢？堂姐嫁去的村子就在一座高山里，得翻山越嶺地走，才能到達她的那個村子。是的，堂姐就住在這條溪流的源頭旁邊，她的村子旁邊的那眼泉水清澈無比，沒有半絲雜質(zhì)。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堂姐配喝那眼清澈無比的泉水。我常常想，堂姐的笨拙的善良會覆蓋著那個小小的山村的。但是我的想象總是到達不了那個具體的山村。我的想象一直被清澈的下張溪水所左右。在充滿著勢利的人群中，我還常常想象藍天、白云、溪流、綠樹、清風，想象遠方的山巒和飛鳥。　　堂姐的身子在那些日子里開始出現(xiàn)了異樣?！　√媒愕纳眢w在那些日子里開始走向了堂姐的愿望的另一面。病魔的降臨顯然是以青山綠水截然相反的方式進入的。它就這樣迅速地吞噬著堂姐原本健康非常的肌體。堂姐的身體狀況迅速地差下去。她的身體就這樣在青山綠水間塌陷著。她漸漸地再沒有力氣去那眼山泉旁喝那清澈得如她自己的一掬泉水了。　　在堂姐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我去了她的那個小山村。堂姐躺在光線昏暗的房間里，看到我的到來，原先早已黯淡下去了的眼睛剎那亮了起來。我伸手拉著她的手，她的手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她的手就輕輕地放在床沿上。她目光望著我，輕輕地說出一句話，她說，我想回家，你帶我回去吧。她說完這句話就流淚了。她還說，她的父母親也不來看她。她想讓我?guī)叵聫埓?，回到那個她小時生活成長起來的雖然沒有人能看得起她的村子里。她的丈夫就站在她的旁邊，他沒有說話。但我看得出，堂姐看她丈夫的目光是充滿著憂怨更充滿著絕望的。　　看著堂姐，我的心里充滿了說不出的酸楚和悲涼的感覺。我是多想真的把她帶回下張，但是我沒有能力帶她回家。在我坐在她的床沿上時，她總是那么地用她那雙虛弱的手拉住我的手。她的目光中有著那么強烈的渴望。我說，你會好起來的，你要好好地養(yǎng)好自己的身子。她搖了搖頭。目光中有著無法說出的絕望與恐懼?！　√媒憬K于是走了。她離開了這個小山村，離開了她曾經(jīng)喝過水的那眼屬于她的清泉，離開了這個世界。她帶走了她的痛苦、她的絕望、她的憂怨，她帶走了那個屬于她的笨拙善良的世界。堂姐的世界徹底地從那個小山村里消失了。那些日子里，我常?？粗媒愕哪莻€方向，想著她那個笨拙善良的世界，心里充滿著不安的感覺。那個遙遠的方向，仍然是白云、飛鳥、綠樹、青山，但是，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了我的堂姐?！　‘斘以倏茨莻€方向時，我的心里始終充滿著復(fù)雜的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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