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濟安選集

內(nèi)容概要

　　1981年10月，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樂黛云先生編選的《國外魯迅研究論集》，書中收錄夏濟安的《魯迅作品的黑暗面》一文，這是大陸讀者和文學研究者首次知道夏濟安的大名，知道夏濟安在魯迅研究方面的獨到見解。但是，迄今整整十八年過去了，夏濟安在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外國文學、比較文學等更為廣大的領(lǐng)域里的研究成果和突出貢獻，卻仍不為大陸讀者所知，這實在是件遺憾的事。

書籍目錄

本書說明序(陳世驤)第一輯　文學評論舊文化與新小說魯迅作品的黑暗面評彭歌的《落月》兼論現(xiàn)代小說白話文與新詩對于新詩的一點意見兩首壞詩一則故事·兩種寫法評《艾思本遺稿》論夏德論狄達勒斯維農(nóng)陀第二輯 小說與詩代宗接代火香港——一九五0跋（夏志清）集外《學術(shù)》第一輯《書與足下》《愛人歸來》（即《綠蒂在威瑪》）大頭鬼的頭大不大？對于中國近代史的一種看法致讀者（二則）附錄夏濟安對中國俗文學的看法（夏志清輯錄）

章節(jié)摘錄

　　胡適的樂觀和周作人的悲觀在魯迅作品中可以找到呼應(yīng)，他和他們同樣地不滿現(xiàn)狀。所不同的是，他包羅的東西更廣博。未來在激進派和胡適等溫和派的眼中看來是非常光明的，在他細察之下卻無法永遠掩藏它的黑點。當周作人、林語堂等人想再發(fā)現(xiàn)一個安祥、更可愛的傳統(tǒng)中國時，“過去”對魯迅仍是可咒詛的，可憎的，但卻又有吸引人的地方。他的問題比他同代作家所碰到的更復(fù)雜，更迫人；從這方面來說他才是那充滿問題、矛盾，和不安的時代的真正代表。把他歸入一種運動，派給他一個角色，或把他放在某一個方向里都不啻是犧牲個人的天才而贊揚歷史粗枝大葉的泛論。到底魯迅所處的時代，即使把它當作一個過渡時期看，是什么樣的時代呢?用光明與黑暗等對比的隱喻永遠不能使人完全了解它，因為其中還有一些有趣的，介乎暗明之間深淺不同的灰色。天未明時有幢幢的鬼影，陰森的細語和其他飄忽的幻象；這些東西在不耐煩地等待黎明時極易被忽視。魯迅即是此時此刻的史家，他以清晰的眼光和精深的感觸來描寫；而這正是他有心以叛徒的姿態(tài)發(fā)言時所缺少的特質(zhì)。他對一些較黑暗的主題的處理尤為重要，因為沒人知道天未明的時間(如非地面上的，至少是人心中的)究竟要持續(xù)多久?！　∥以谇懊嬷皇悄霉盼暮徒裎南啾龋秶€是限于中國一國。事實上，這種比較已經(jīng)有點不倫不類?，F(xiàn)在寫文章的人，眼睛是朝著外國看的。現(xiàn)在的政治論文，與其說是承繼荀卿、韓非、賈誼《過秦論》、陸贄《奏議》的傳統(tǒng)，還不如說是羅素、杜威、拉斯基的中國翻版。其他各種學術(shù)論文情形亦大致如此：內(nèi)容可能有獨特的貢獻，但是文章的的體裁、材料的安排、推理的方式大多是從洋人那里學來的。論說文章，我們還可以說是“中國古已有之”，至于戲劇小說，那是更非模仿洋人不可。中國從來大約只有歌舞劇，沒有話劇。話劇是洋人的東西。中國的章回體小說，自從民國以來，淪落為“禮拜六派”，似乎不為愛好文學之士所重視。所謂“新小說”的形式體載，大部分得自外國小說。至于短篇小說，那是另有技巧，和唐人傳奇、“三言二拍”等頗有不同，中國近代短篇小說的技巧也是學洋人的?！　∷偎疾唤鉃槭裁茨俏簧苏摷八乃绞聲r，總當做他已經(jīng)有了兒子似的?！叭绻┲鞯睦晒僖蚕褙毶话愠黾倚蘖诵?，施主怎么辦呢?”“施主現(xiàn)在為子發(fā)愁，施主可曾想過，施主　　的郎官難道必定有子嗎?施主郎官之子又一定有后嗎?”“恐怕不是施主的祈禱，倒是施主這番憂慮把施主的郎官引來了?！薄笆┲鞯睦晒僭S是個脾氣執(zhí)拗的小于，別太壓逼他。施主操之過急倒把他嚇跑了。不過既然他是施主的郎官，他一定會服從施主的話的?！薄　∵@類的話，聽起來雖然是無稽之談，可是卻聽得人心里暖烘烘的，“恐怕他在討我的好兒呢，和尚像算命先生嘍，媒婆嘍，江湖郎中嘍——那些社會的寄生蟲最摸得透人心，專喜講人愛聽的話?！彼鸪醪唤苫?。但是那個和尚說話是神貌安詳，口角剪斷，倒是令他深深的動了心，不像一個拍馬屁的總愛脅肩諂笑，滔滔不絕一番。難道這個和尚真的悟了道，他那些模棱兩可的禪語難道真?zhèn)€是智慧之珠?他曾經(jīng)問過自己這些問題，后來他和這個和尚混熟了一些，他發(fā)覺這個和尚誠然孤僻，但博學捷才，心胸坦蕩，而且他又是個良友，專會說些中聽的話　　兒。在這份奇突的友情里，他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番情趣，比起他們倆學問上的論戰(zhàn)并不減色，這番慰藉他可不愿向自己認賬，這兒他總算找到一個人和他半斤八兩了，就算世上的人都有兒子，這個人——而且還是個大好人呢，卻和他一樣也是無兒無子，而且還命中注定絕后呢。他至少有個妻子，有個溫暖的家室，但這個和尚卻又窮無家室，住在一間搖搖欲墜的破房子里——還虧得叫座廟宇呢，只有一個老蒼頭做伴，那個蒼頭既聾又啞，彎腰佝背，齒牙脫落，看起來真比那個和尚還要老十分。他不懂他太太怎么在城墻邊陋巷里找到這么間不起眼的廟宇，但是她卻說，有廟則有佛，她便可以去上供。等到他自己邂逅了普濟廟里這個老和尚，他們夫妻倆才止住了一場常年的爭吵。他三番五次的攻訐，到廟里上香是有失婦道，有失體面的營生兒，但是現(xiàn)在他卻妥協(xié)了：因為去這間破廟上香，絕不會損及她太太的名譽和德性的。他甚至更讓了一步：他說有時由他親自伴他太太去廟里燒香，也是無礙大體的?！　∫皇悄情g廟在那么偏僻的地方，他倒樂意多去拜訪那個和尚幾次。他不肯承認他曾向佛祖求子，他一徑叫如來佛是蠻夷之神。但是他和和尚幾席話對他卻有良效。他現(xiàn)在想起來就不禁心驚膽跳，那陣子他絕望得心里一直暗咒自己，咒他太太，咒世上一切的人；他縱酒，并且宜稱要買個小老婆，不，不只一個，要買一打，雖然他懶得問自己這項貴重的買賣，他那里有錢來使。買一個小老婆他倒出得起的，可是和和尚一席談卻令他心智澄明起來。他本不是個多欲的人，又是孔門弟子，現(xiàn)在卻加上了和尚的誡誥，和尚總指點他一件事的千面萬象，使得他不至拘泥一隅。娶妾不見得是個可靠的辦法，在他神志清醒的當兒，他對自己說過，做一個好丈夫他要將頭胎產(chǎn)于這項榮譽加在他太太身上；他要等到四十歲，如果那時他太太再不生育，他娶妾一事對人對己都可以說是遵循圣典而非好色縱欲。然而他還未來得及鄭重考慮娶妾這件事情，是不是去選一個肥唇厚頸的鄉(xiāng)下姑娘和他共同履行圣典，據(jù)云這類的村姑最能產(chǎn)子，不像他太太那型嬌弱的美人——他自己倒是欣賞這一型的——而他太太身懷了六甲，他自己現(xiàn)在也快做起父親來了。他只不過才三十九歲呢。　　我的“大頭鬼觀”雖不是科學，卻也具備著科學的精神，而我們的常識也常贊美這一種的精神。普通一個人研究什么問題，常常自詡用“客觀態(tài)度”，這“客觀”二個宇，本相當于所研究的對象，研究任何樣東西，至少都有一個“對象”，“客觀態(tài)度”有什么希奇呢?“客觀態(tài)度”的所以希奇，因為研究者用這四個字，就是老實告訴人家說：“我研究這個問題時，我把‘自己’——‘研究者’這個因子是不計算在內(nèi)的。”換言之，也就是拉普拉斯的“忘我”而已?！　〉诙煸绯勘逻€是被吵醒了。剛要發(fā)脾氣，看見是舅舅，勉強坐了起來，把帳子撩開?！澳闼愕暮昧??？彀它c半了，我要去辦公了，昨天晚上等得你好晚。我來談幾句話：你爸爸媽媽都好嗎?有什么口信帶給我沒有?”　　“說好也好，不好也不好，總之不如從前多了?！薄　　澳悄┧麄冾A(yù)備到香港來嗎?”　　“來是想來，只怕來了生活……媽媽說，等我在香港多賺幾個錢，他們就搬來?！薄　【司宋⑽⒌目嘈α艘幌拢骸跋愀圪嶅X也不大容易吧!”　　炳新的眼睛睜大一下?！暗窍愀凼莻€自由競爭的社會，一個人只要天才，就有辦法?！闭f到這里，他已經(jīng)點起了一枝煙。　　煙灰缸里已堆了五六段半截的漫胖發(fā)黑的煙。小幾上和附近的地板上火柴殘梗也有好幾支。舅舅好脾氣的臉上，不由縐一縐眉，當他看見潔白的新帳子上已經(jīng)燒了一個半寸長的洞，洞邊淡淡的黃色滾上一圈?！　　澳銕讜r抽上這樣大的煙癮呀?”　　“中學畢業(yè)的時候，要考大學，開夜車，就抽上了。香煙對于靈魂，就像火車里的燒火一樣，少不了的?；叵胫袑W那幾年沒有抽煙，日子真是白過?？墒怯行┤烁揪蜎]有靈魂，自然　　也不懂得抽煙。在上海抽了三年香煙，好煙抽不著了。還是香港好，香港……”他深深的吸了一口，似乎舍不得噴掉似的，含蓄了好久——兩顆眼珠拚命的擠向他瘦而挺的鼻梁，一縷很細　　的煙才從嘴里慢慢的鉆出來?！　【司怂坪跻部粗绱擞昧Φ某闊煹陌l(fā)楞，看見他把這口煙噴完了，才說一聲：。別的話以后再談吧。”　　炳新躺了下來，又抽了兩枝煙。忽然跳起來，叫道：“趙媽，趙媽!放水，洗澡!”　　趙媽還是慢吞吞的進來，輕輕的說道：“太太在洗，請等一等。”　　炳新一骨碌爬了起來，穿著一身紅白條紋的睡衣，趙媽看他這身打扮，又看見了那只大皮箱似乎搬動過了，添了一句：“少爺衣服倒帶來不少。”　　炳新把昨天舅母給他的夏威夷衫和褲子，重重的丟給趙媽：“拿去洗吧!”趙媽接得很熟練，可是裝出很驚險的樣子，嘴里還說：“少爺，不要這樣重手重腳，好嗎?不要叫老太婆跌一交，老太婆是跌不起了?！眱芍皇衷谝路膺叴蠹s的拍了一拍，在夏威夷衫的左邊口袋上，似乎碰到了一些東西，又說道：　　“少爺，口袋里好像有點東西，恐怕是鈔票吧!請趕快收起來，不要等一下出去又問太太要了。太太昨天多花了一百多塊錢，晚上老爺回來，老夫妻兩個人還吵了一次架呢。”　　炳新臉漲得通紅，把錢接了過來，嘴里“呸”的一聲，香煙重重的吐在地上，又重重用腳磨了幾下，走幾步倒在床上，又點上了一支煙，用勁的噴?！　≮w媽干咳了幾聲，說道：“好嗆人呀!”就出去了?！　≡琰c是相當豐盛的：雞湯的龍須萊上面擱著一條肥肥的雞腿，舅母說：“這是昨天舅舅特地留給你的?！本四咐^續(xù)并重復(fù)昨天的問長問短，炳新不理?！　≡琰c以后，炳新問舅母道：“咖啡有沒有?”舅母問收拾碗筷的趙媽道：“咖啡?”趙媽拿來了，炳新嗅了一下，搖搖頭：“怎么是罐頭的，新磨的有沒有?”　　舅母嘆口氣說：“咖啡我是不喝的，頂難吃了，好像吃煎藥。那一年我發(fā)肝炎，吃了廿帖煎藥，至今病沒有好，只要聞到煎藥，我就想吐?？Х饶愕木司艘欢ㄒI，說是外國人當茶喝的，說是幫助消化的，我也不懂。罐頭不罐頭，我更加不懂了。你問趙媽吧?！薄　≮w媽說：“‘愛絲特白留’咖啡還不好嗎?六塊三角一聽呢!少爺，要不要我拿去替你煮?”

媒體關(guān)注與評論

　　序　　夏濟安先生的遺著，收成這本集子，作《新潮叢書》之一，到出版時，當正是濟安去世的六周年。提筆作序，難免又追懷傷逝。但是對于無論濟安的友好，或是他的新舊讀者來說，其紀念性不只是屬于適逢際會，或只又六年一度的悼念。濟安遺著，列入這新“新潮”，是有長遠，廣大、深厚的意義的，而且我們更企望它不斷有長遠、廣大、深厚的影響。　　“新潮”在這里的意義，照《叢書弁言》來理解，已經(jīng)和上一代所素稱者不同，不是如以前，多只意味著“西潮”的東侵，而是因為“這個時代的文化是彼此撞擊互相建設(shè)的文化，我們肯定新生的廣義的中國文明。”看這里收集起來的濟安遺著，正是在近二十年來中西文化的新撞擊中，艱苦產(chǎn)生極富建設(shè)性的成果。而且雖然是小小的一冊，其著作本身和所發(fā)生過的影響，正是意味著，如這里“新潮”所抱負的，肯定新生的廣義的中國文明。如此，這部書，正是立在這里所謂“新潮”的主流中?！　∵@些文章看來都屬于文學批評創(chuàng)作的，但深遠處暗示著作者對現(xiàn)時中國文明的關(guān)心。他絕無一句空洞的口號，篇篇都是談具體的，甚至技術(shù)的問題，關(guān)系文藝、文字，以至文學修養(yǎng)和教育。但是他對文學的批判、建議、企望以至貢獻，反映著他對這一時代中國文明的批判、建議、企望，和貢獻。這種現(xiàn)象在中外古近歷史的某階段上是頗有前例的。文藝的創(chuàng)作批評，總必是具體的微言，但出于斯人斯地，以不離本行的話說出，卻有了廣泛的大義。而這種現(xiàn)象常是發(fā)生在歷史轉(zhuǎn)捩的苦難難階段，產(chǎn)生于特有才具，身心經(jīng)歷這苦難，對文藝有豐富的經(jīng)驗，深入的體會，而又有相當超脫的智慧的人。而此人此文又常是在幾種文化的新撞擊下屹立起來的?！　∽蠲黠@的近代西洋例證，如艾略特(T．S．Eliot)的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巨大成績，出現(xiàn)于第一次大戰(zhàn)后艱苦的年月。而他是走出鄉(xiāng)土氣最重的美國西部，帶著英國傳統(tǒng)新耶教氣味，廣泛接受歐洲古典和近代文化，而終至寄身異域，在文明撞擊下返入舊教的人。在我們中國古代文藝豐富，而專致力于文學研究批評的不多。但也有一個顯例，那就是《文心雕龍》的作者劉彥和了?？磸┖痛巳舜宋模M不也是出現(xiàn)在文明一度支離破碎，人嘆世衰道喪六朝到唐復(fù)興的轉(zhuǎn)捩點。劉勰的偉著，也只是最具體的深入文學本身，校練宗旨，詳析技巧，決無似前代清談的浮掠以充瀟灑，更決無空洞的口號或說教。但全部不獨反映，而且可說加強、開辟、并重建了中國人文的文明境界，且賦與新的意義。我嘗竊以為直等到《文心雕龍》，過去的“道”字，那個傳統(tǒng)文明的標號，一切文史哲的口頭語，已漸常熟極不察，而非玄則濫，到此才又有一度新的充實和詣旨。從“文之為德大矣”到“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遭也”提高了文，同時也充實了“道”。而且“自然”也不再流于空洞玄虛，而有了具體自然界的意象，成了“日月疊璧，山川綺煥”，龍瑞豹姿，林籟泉韻。這是一位專心辦香文藝的人，在某一定的時代，由文藝的具體性，深入觀察，更有遠大眼光和智力采發(fā)揮，面對其當代的文明，在政論和橫議都顯虛脫無力的時候，奉給文明的無比貢獻?？墒俏覀儾粫?，彥和之遭遇和親身感受的，也是一度中外文化的大撞擊，那就是盡人皆知，傳記明載的他那切身的沙門經(jīng)驗。那就是，再套一句《弁言》的話，從“印度潮”以梵理多年拍打著遠東古中國陸地，到梁武帝幾度不惜舍身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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