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一個封閉的世界

前言

行于真，坐于實夏榆見到瓦文薩是在他的書房。落座之前，瓦文薩打開擺在沙發(fā)邊的白色花型地?zé)?。熾亮的燈照耀著瓦文薩的紅臉膛，照耀著他銀色的白發(fā)，銀色的胡髭。瓦文薩穿著黑色襯衣、黑色皮馬甲，他的紅色領(lǐng)帶印有白色“W”手書，“W”已經(jīng)是瓦文薩的個人標記?，F(xiàn)在我能清晰記起瓦文薩揮舞著手臂說話的神情。他的語速很快，語詞從他的口齒間出來的時候節(jié)奏分明，起伏跌宕，在興致處會爆聲大笑?？诓诺墓ασ蕾囉谕呶乃_當(dāng)年在街頭演講的訓(xùn)練。那時候他跳上街壘、斷墻、沙包，一切的高地，面對那些衣服油膩臟污面容疲倦又難掩興奮的勞工。他揮舞著手臂激情四溢的演講姿態(tài)被世界所熟知，在1980年代和1990年代之間具有象征意義。那時候在波蘭一種制度正在取代另一種制度，而瓦文薩所在的時刻就是這個制度轉(zhuǎn)換和交接的前夜。2006年6月，我在波蘭訪問。臨行之前波蘭外交部預(yù)約了訪問瓦文薩的時間。瓦文薩的辦公室位于波蘭格但斯克市長街25號，從他辦公室敞開的落地窗可以看見街景。長街兩側(cè)城堡高聳，造型奇崛，繁華而絢麗。長街上游人涌動，鴿群在人的腳下棲落，時有高大威猛毛色光亮的馬匹由車夫駕馭穿街而過，馬匹的鐵蹄踏在卵石路的聲音清脆回響。我對瓦文薩的關(guān)注除了他作為前總統(tǒng)、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還在于他是一個為勞工說話的人。在我行走在格但斯克城鎮(zhèn)的時候，到處可見瓦文薩的印跡：瓦文薩國際機場、團結(jié)工會紀念廣場、當(dāng)年實施戒嚴的坦克車和停駛的火車，都還陳列在當(dāng)年的風(fēng)起之地。我把瓦文薩看成是英雄。1986年，我還是一個窮小子的時候認識了瓦文薩。那時我生活在礦區(qū)，在那里天空布滿煙塵，山巒河流樹木甚至連麻雀的身上都是黑色的。我在礦區(qū)做工，每天穿行在幽深曲折陰濕的巷道，跟滿臉滿身炭黑的礦工在一起。那些礦工除了牙齒是白的，全身上下都是炭黑。那時，死亡和傷殘成為我所見的日常景觀。我在工余的時間乘坐顛簸的公交車進城，在一家書店看到的一本《世界之窗》雜志，我發(fā)現(xiàn)印有瓦文薩照片的那一頁，由此我認識了這個留著八字胡髭，眼神犀利而容貌英俊的波蘭人。我覺得那些在黑暗的礦場里，在陰濕的車間里，甚至在田野勞作的人都應(yīng)該有他們的領(lǐng)袖，就是真正能夠代表他們的利益，真正為維護他們的權(quán)力并矢志為社會正義奮斗的人。瓦文薩就是這樣的一個人。1967年，瓦文薩在格但斯克船廠做電工，汽車技工。其間他被從工廠開除，靠打零工過活。1980年8月的一天，在席卷波蘭的工潮中，瓦文薩翻過格但斯克船廠的鋼鐵柵欄，拿起了麥克風(fēng)，就是在那個時刻起，他成為波蘭團結(jié)運動的領(lǐng)導(dǎo)人。1983年10月，挪威諾貝爾委員會宣布瓦文薩獲得諾貝爾和平獎。頒獎公告說：“委員會考慮到了瓦文薩以相當(dāng)?shù)膫€人犧牲，為保證工人創(chuàng)建他們自己組織的權(quán)利所作的貢獻。在更為廣闊的范圍內(nèi)，這一貢獻具有至關(guān)重要的意義，保障普遍的組織起來的自由，是聯(lián)合國規(guī)定的一項人權(quán)。在一個緩和與和平解決沖突較之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重要的時代，萊赫一瓦文薩的貢獻既富有啟發(fā)，也是一個范例?！?006年6月1日，在我與瓦文薩相對而坐的時候，他重溫了那個光榮的時刻。他說：“那個時候，我和我的人民分享了這個時代的磨難?！迸餐Z貝爾和平獎評選委員會舉行授獎典禮時，瓦文薩還在一個遙遠地方的農(nóng)村小屋中被軟禁。妻子達努塔代替瓦文薩在奧斯陸市政廳發(fā)表答謝辭。她說：“每一個國家都有著和平與正義的不可剝奪的權(quán)利，這兩者就如同面包和鹽對于人類。讓這些話成為我們表達兄弟情誼與希望的信息?！蓖呶乃_是在格但斯克被軟禁的農(nóng)莊里從收音機聆聽了他妻子的聲音。這位來自格但斯克的電工，來自維斯特拉山谷的木匠的兒子由于激動而流下熱淚。就個人而言，在進入新世紀之后，我開始過著別樣的生活。2000年前，我的生活是書齋里的，是緬想和冥思的；2000年之后，我開始行走、觀察和聆聽。閱歷中國城鄉(xiāng)之間不同地區(qū)，不同階層，不同人群之間的生存；穿行于世界不同緯度，不同疆界，不同國土，以及不同種族之間的生活。觀察與體驗，聆聽與表達成為我在這個期間基本的職業(yè)狀態(tài)。這樣的經(jīng)歷讓我看見了人在世間的各種生存，各種生活；看見人的各種膚色，各種語言、文化、思想及意識。包括對自己的國度的認識，也是因為這種被打開的封閉而獲得全新的認知。寫作是我行走生活的跟隨。行于真，坐于實，被我看成是生活的原則，也被我看成是寫作的原則。我走的地方越多，越感覺到真與實的重要。它們成為我的依靠，成為我內(nèi)心判斷人事的尺度。因為早年生活在礦區(qū)的經(jīng)歷，因為早年作為礦工的生涯，我覺得黑暗成為沉積在我內(nèi)心和精神的一種顏色。成年以后，我是帶著這種深潛在我內(nèi)心里的黑暗生活。我行在城鄉(xiāng)之間，走在塵世當(dāng)中，經(jīng)常的情形是陽光普照，空氣清明，然而黑暗跟隨著我。這種黑暗有時候是我的，有時候是他人的。寫作，對我而言，更多地像是某種清洗行為。我試圖通過寫作清洗生活和境遇施加給我內(nèi)心和精神中的黑暗，以回復(fù)我作為人的本性的光亮；通過寫作我清洗虛假的知識和偽飾的邏輯帶給我的非真實感，讓自己行于真，坐于實是我給自己的生活要求。寫作在這個時候是個人的。它跟我的生活，我的內(nèi)心，我的生命休戚相關(guān)。我覺得文學(xué)寫作也是我的鏡像。通過寫作認識自己，通過寫作認識生活，當(dāng)然也通過寫作認識世界。我走的地方越多，看見的事物越多，這種認識越深入。這種看見是我的寶藏和財富。它成為我觀察、檢測、辨析、透視人世生活的工具。寫作在這個時候也是公共的，它跟廣大而浩瀚的人群產(chǎn)生某種精神和血脈的聯(lián)結(jié)。這個世界，有很多的生活，我們不能到達就不能看見。與真實的生活比，我們的行走是有限的，看見是有限的。與真實的生活比，我們的寫作所顯示的力量是微弱的。然而，沒有這樣的行走，沒有這樣的看見，沒有這樣的寫作，真實的生活終將是沉默的，那些廣大而浩瀚的人群終將是喑啞的。精神式的記錄和人世的證據(jù)。這是我現(xiàn)在給寫作找到的理由?；蛘咭餐耆恍枰碛?，它已經(jīng)成為自然的一部分。在寫作行為日益體制化市場化流行化風(fēng)雅化嬉皮化甚而粗鄙化的時代，我設(shè)想有一種寫作的質(zhì)地和面貌就是石頭——河流中的礁石。我讓自己靠近那樣的寫作。面對永恒存在，也面對當(dāng)下生活；面對歷史現(xiàn)場，也面對現(xiàn)實境遇；面對生命，也面對精神。這是我理解的寫作。由此產(chǎn)生的尊嚴感和價值感是簡樸的寫作生活給我的饋贈。它們同時使我精神自足，因獨立而獲自由。2007.11.25

內(nèi)容概要

本書是對異域社會和文化的一種深度視察，悉心傾聽和訪問。透過與多名國際文化風(fēng)云人物的現(xiàn)場訪問，呈現(xiàn)一個我們經(jīng)驗和視界之外的生活?！　』ノ乃_·米奇尼克，呈現(xiàn)出東歐劇變之后的社會現(xiàn)實；蘇珊·桑塔格、德里達，傳達出一代知漢精英，社會良心的精神向度?！　●R悅?cè)?、斯圖爾·阿蘭、埃斯蕾馬克，對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貼身采訪和洋備觀察，使讀者可以切近了辭一個百年文學(xué)大獎的歷史脈絡(luò)和現(xiàn)實意義。　　本書為我們了解異域文化、社會與政治提供一個具體而感性的范例。

作者簡介

夏榆，記者，作家。1960年代中期出生于大同礦區(qū)，1970年代到1980年代，在礦區(qū)接受初中教育，中途輟學(xué)做礦工。1990年代末遷徒北京，成為“漂流一族”。著有長篇小說《隱忍的心》及中短篇小說、隨筆若干?，F(xiàn)供職于南方周末北京新聞中心，擔(dān)任文化記者。

書籍目錄

行于真，坐于實（代序）波蘭紀　漁夫瓦文薩　瓦文薩：我和人民分享了時代的考驗和磨難　亞當(dāng)·米奇尼克：對真理、準確性和誠實的追求黑夜的遺產(chǎn)　奧斯維辛之后的寫作與影像　睡著醒著都是夢，噩夢柏林墻　墻倒之后：1989年之后的德國文學(xué)　伊利亞·特羅亞諾夫：世界很大，拯救遍地兵荒馬亂的中東　伊斯蘭作家的愛與痛　以色列炮火下的黎巴嫩　陰影在敘以邊境盤旋　為什么中東永遠動蕩？　生活在以色列的火山口下阿爾伯特·倫敦　關(guān)注世界的傷口半島紀　　半島，被神化還是妖魔化？　意見與異見　伊扎特：CNN是中東的半島電視臺離鄉(xiāng)的米沃什　米沃什肖像　你這個詩人，坐在圣約翰大教堂做什么？多面人艾柯　　看那！艾柯這個人　我是一個經(jīng)常被誤讀的人影像中的德里達　德里達：我很難對一致性感到激動他們的魯迅　李泳禧：“韓國魯迅”的魯迅　竹內(nèi)好的魯迅　魯迅：在東亞的天空下鮮花與刀鋒　大江健三郎：“用糞弄臟自己巢的鳥”　平山郁夫：核時代的救贖　磯崎新：未來城市是廢墟　日本的秘密與恥辱貼身諾貝爾　斯圖爾·阿蘭：世界上每個人的趣味都不一樣　馬悅?cè)唬褐Z貝爾與中國作家“有仇”？新約諾貝爾　他的名字叫帕慕克　“少壯派”的“合謀”諾貝爾時間　2005年諾貝爾獎頒獎典禮實況　埃斯普馬克：魯迅拒絕了我們　倫德斯諾德：和平就是暴力的缺席諾貝爾和平獎2007年現(xiàn)場　全球性的緊急狀態(tài)后記

章節(jié)摘錄

插圖：波蘭紀從哥本哈根轉(zhuǎn)乘北歐航空公司的小型飛機，在降臨到格但斯克城市上空的時候，因為回旋的氣流而抖動。我看見機艙正中的視頻信號中斷，一片紛飛的雪花。機身在巨大的顛簸中下降，轟響的聲音使耳膜閉塞。瞬間的暈眩之后，隨著巨大的震蕩飛機落在地面。從舷窗我看見機輪制動桿伸出，機輪在觸到機場跑道時電光飛濺。2006年5月30日至6月6日，應(yīng)波蘭外交部邀請，我赴波蘭訪問，感受這個古老的歐洲國家在1990年代之后的歷史演進和時代變遷。午夜中，格但斯克的瓦文薩國際機場，因為天空飄落的微雨，因為靜謐璀璨的燈火，也因為北，臨波羅的海溫潤清涼的空氣而具有美感。前來接機的是一個越南裔的波蘭女孩，穿著黑色風(fēng)衣的安娜·多米尼克，瘦小而單薄，黑亮的短發(fā)，黑亮的眼睛，白皙的膚色，使她看上去聰明而靈敏。我還沒有來得及看一眼瓦文薩國際機場就被接機的的士載走，汽車在格但斯克城區(qū)幽靜而起伏的道路行駛，從車窗向外看著遠處海岸CM的燈火，夜色中泊在港口的艦船的剪影，我覺得我是觸到了這座城市的面影。按照波蘭外交部的安排，我住到格但斯克市郊的“音樂家旅館”。鋪著藍色地毯的長廊兩壁懸掛著各種樂器的銅雕造型，大提琴、小提琴、長號等等，在燈光映照之下頗具情調(diào)。格但斯克的午夜是北京的清晨，回到房間的時候，我沒有睡意，透過開在腳邊的小窗眺望午夜中格但斯克空曠的街道。在1978年和1989年的格但斯克，街道上擁滿洶涌的人流，那些人身穿滿身油污的工作服，神情疲倦而亢奮，他們腳上落滿塵土的工鞋踩踏著城市的道路。那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我就是為尋訪它而來，我將訪問這歷史的書寫者——萊赫·瓦文薩。我打開電腦，再次熟悉一下做好的訪問瓦文薩的提綱。我18歲的時候，第一次知道瓦文薩，那時候他是被世界矚目的風(fēng)云人物，他昂起的頭，濃密的八字胡髭，當(dāng)時波蘭的勞工把他當(dāng)做精神領(lǐng)袖，波蘭政府視他為敵人、街頭搗亂者，美國看他是意識形態(tài)的變革者。在“音樂家旅館”，我想象著這個昔日被視為英雄的人。因為擔(dān)心時差而延誤第二天的采訪，我開了懸在半空的電視，波蘭的房屋，窗是開在天頂?shù)?，我望著天窗之上波蘭的夜空，難以入睡。天亮的時候，雖然我的生物鐘是臨睡的狀態(tài)，可我還是起床，收拾出去采訪的工具。然后出門，在安娜-多米尼克到來之前走出旅館，看格但斯克早晨的景象。那些鋪著石頭的街道，工廠的廠房，廠房響起的汽笛，遠處奔馳而過的火車，還有那些趕著上班的神色匆匆的男女，這些景象是我在東歐電影里看到過的，現(xiàn)在就在眼前。格但斯克造船廠是我們將要看到的第一個遺址。在距離“音樂家旅館”不到二十分鐘的路程，就是那個造船廠。那是讓我心動的一個地方。1978年那一次席卷波蘭全境的工潮使格但斯克造船廠成為世界矚目的一個焦點?，F(xiàn)在我看到那廣次罷工的遺跡。在一塊石頭上雕刻著那次罷工的死難者的名字。那里擺滿鮮花，教皇保羅二世的巨幅肖像立在廠房門口。由此開始我進入格但斯克的歷史，進入波蘭的歷史，進入東歐的歷史。按照我的愿望，由多米尼克做向?qū)Ш头g，我馬不停蹄地去尋找波蘭歷史具有標志性的遺跡，馬不停蹄地訪問那些令我尊敬的人。

后記

記者的生涯做久了會有倦怠的感覺。不僅僅是體力，還有精神。對我而言精神的倦怠是主要的。這是某種境遇的施加。然而我也不能過純文人式的作家生活。走的地方多了，看的事情多了，做人就不能再簡白，躲在象牙之塔做文已不符合我的志趣。過一種有道德的生活，這是我對自己的基本要求。所謂的道德就是不被奴化，拒絕役使。這是我經(jīng)由生活的教育確立的個人的道德。我的紙里包著火。這是我熟悉的一個詩句。這個句子讓我感覺到良知未能泯滅的暖意。這些散失的文字能被收集起來，這些被肢解的表達能再度恢復(fù)，對我而言是一個意外。這個意外讓我感覺到久違的快樂。感謝我服務(wù)的《南方周末》，它在極其困難的境遇中堅持著自己的良知、信念，堅持著自己的表達。它讓我內(nèi)心懷有不滅的榮光。感謝花城出版社，我知道在長久的時間里，它有自己的抱負，自己的理想，有自己的歷史感與現(xiàn)實性。在出版普遍淪為機器的時候，我看見花城還跳動著它堅強而勇敢的思想之心。感謝本書的責(zé)任編輯文珍女士，是她持久的耐心和不熄的熱忱使我克服怠惰，使這部書稿的順利和完美出版成為現(xiàn)實。感謝陳明洋和向陽先生，他們是我在孤絕時刻的精神援助者。沒有他們就沒有這些文字。感謝林賢治先生，我的恩師，我永久的提醒者。他的存在是我看見的最稀有也最珍貴的風(fēng)景。感謝我的母親，我的先逝的父親，沒有他們就沒有我的生命，更沒有我的眼睛和心靈。感謝我的太太和我的女兒，她們是我幸福的源頭和歸處，是我思想的動力和源泉。作者謹記。2008.1.3

編輯推薦

《打開一個封閉的世界:我的異域聽與寫》為我們了解異域文化、社會與政治提供一個具體而感性的范例。作者同時兼具作家和文化記者的雙重身份，這雙重身份帶給他一個別樣的角度。正如他所說，2000年以前生活在書齋里，2000年以后他開始行走、觀察和聆聽?！洞蜷_一個封閉的世界:我的異域聽與寫》是作者在多年對各國文化人士的采訪結(jié)集，包括波蘭的瓦文薩、德國的伊利亞·特羅亞諾夫、日本的大江健三郎等等。既有對話，也有作家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所思所想，更有對文化事件細致入微的記錄。從一個作家和一個文化記者的角度出發(fā)，《打開一個封閉的世界:我的異域聽與寫》的確可以做到“打開一個封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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