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時間:2010-8 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 作者:都梁 頁數(shù):486 字數(shù):63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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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引子 在鐘躍民的記憶深處,1968年的那個冬天發(fā)生的事情顯得格外清晰,那年冬天他差點兒卷入一場殺人案,至今想起來還心有余悸。 1968年是個鬧哄哄的年頭,鐘躍民記憶中的背景是紅色的。當時北京的大街小巷都用紅油漆覆蓋起來,上面寫滿了毛主席語錄,映入眼簾的是紅旗、紅色的語錄本、紅袖章……總之,紅色成了當時的主色調(diào),連每個人的內(nèi)心里都充滿了紅色的希望?! $娷S民鬧不清,為什么會在1968年的某一天,他和他的同伴們,包括北京機關大院、軍隊大院里的孩子們,突然像是中了邪,腎上腺素激增,一種青春激情和邪惡的混合物猶如一枚炸彈在這些少年們的體內(nèi)爆炸,在一片紅色的背景下,驟然產(chǎn)生一股兇猛的紅色沖擊波,以猛烈的力量向四周擴散。令人驚異的是,這股紅色沖擊波竟影響了他們的一生…… 很多年以后,鐘躍民才發(fā)現(xiàn),公元1968年是個多事之秋,這一年世界上發(fā)生了很多大事,地球像一只漲滿氫氣的氣球,很危險地膨脹著、躁動著,一顆小小的火星也能引起爆炸…… 這年春天,蘇聯(lián)老大哥終于被小兄弟捷克斯洛伐克惹煩了,它認為這個小兄弟再不管教管教就該上房揭瓦了。于是蘇聯(lián)大批空降部隊和裝甲部隊在勃列日涅夫“有限主權論”的理論指導下,長驅直入占領了捷克斯洛伐克。全世界為之一驚,隨之輿論大嘩?! ∪?,那個總愛嘮叨“我有一個夢想……”的美國黑人領袖馬丁·路德·金遇刺,全世界又是一驚,國際輿論一片嘩然,美國國內(nèi)幾乎引起騷亂。馬丁·路德·金作為名人載入史冊,他那極富人情味的講演和那渾厚帶有磁性的男中音從此成為絕唱。 這年五月,浪漫的法國青年也鬧起事來,起因竟然是青年和體育部長弗朗索瓦·米索福的一句話。這位部長先生去巴黎的農(nóng)泰爾學院為一個新建成的游泳池剪彩,碰巧社會學系的德裔學生丹尼·科恩—邦迪也是個類似鐘躍民之流的搗蛋鬼,他向部長先生提問:為什么在他的講話和文章里只字不提學生們在性方面的問題?部長先生的回答很不中聽,用咱中國人的說法,就叫站著說話不腰疼。他建議科恩—邦迪在欲火中燒時可以跳到水中來敗敗火。部長的建議算是捅了馬蜂窩,學生們鬧起事來?! ∵@年五月,巴黎的學生們終于起來革命了,他們攻擊當權者,要求摧毀“舊秩序”。巴黎的拉丁區(qū)一時成了古希臘論壇,人人都在抗議,而抗議的對象可謂斑駁陸離,從學院的清規(guī)戒律、階級差異到越南戰(zhàn)爭?! ∥逶氯眨烨謇戆屠璐髮W,導致了拉丁區(qū)更劇烈的反應?! ≡S多地方被群眾自發(fā)性地接管了,工人占領了工廠,激進的醫(yī)生們占領了醫(yī)學會,演員們關閉了劇院,甚至一些神職人員也宣布他們“革命”了。忠于職守的警察們則使拉丁區(qū)充滿催淚彈的氣味,戴高樂總統(tǒng)終于扛不住了,他從后門溜出愛麗舍宮,去了他的家鄉(xiāng)科隆貝。這個消息使學生們有些暈乎了,他們相信“革命”馬上就要成功了?! “屠璧奈逶嘛L暴使世界為之震驚,整個西方世界差不多都興奮起來了。對于法蘭西人來說,他們幾乎個個都算得上是老革命了,他們的革命傳統(tǒng)至少能上溯到1789年,那一年巴黎的市民們起哄般地沖進了巴士底獄,愣把一個偌大的王朝給滅了,他們才是革命的先驅者?! 〈藭r,巴黎的大學生們正沿著中國紅衛(wèi)兵走過的路,熱火朝天地筑起街壘,高舉著毛澤東的畫像和巴黎公社的旗幟在大街上沖殺,雄心勃勃地要在歐洲大陸上再來一次“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連吃上帝飯的神職人員也要造反,偉大的哲學家薩特先生也跟著胡鬧了一把,這個世界真是亂套了?! ∪欢?,世上什么事總要有個完結?! ∥逶氯?,戴高樂總統(tǒng)回到巴黎在電臺發(fā)表了講演,他號召人民熱愛自己的國家??偨y(tǒng)先生只是簡單地告訴人民,再這么鬧下去,大家就應該作好心理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物質(zhì)匱乏。這句大實話比什么莫測高深的理論都管用,要是革命了半天,革得飯也沒得吃了,那么這革命就沒意思了。更何況大多數(shù)老百姓已厭倦了大街上的喧囂,于是他們響應了總統(tǒng)先生的號召,把一批繼續(xù)在街壘里胡鬧的孩子們拎著耳朵帶回家,巴黎的“五月風暴”算是正式落下帷幕。 成年后的鐘躍民算是明白了,難怪當年他像中了邪,敢情是誰也沒閑著,巴黎的學生們也不是省油的燈,真折騰起來也是愛誰誰,早知如此,當年“聯(lián)動”的弟兄們就該派出聯(lián)絡員和巴黎這邊的哥們兒串聯(lián)一下,東西方一聯(lián)手,興許世界革命就成功了。不過,北京的學生和巴黎的學生在同一時刻喊出的口號卻大相徑庭,北京這邊的口號暴力傾向重了點兒,不是打算油炸誰,就是要砸爛誰的狗頭。人家那邊卻彌漫著一股浪漫氣息: 不為面包,為薔薇…… 要做愛,不要作戰(zhàn)…… 聽聽,玩著玩著就捎帶手把革命干了,真他媽的過癮。 不過,1968年的鐘躍民對法國發(fā)生的事一無所知,他只是找到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而且活得很愉快。當巴黎的學生們從街壘里玩夠了回家時,鐘躍民一伙才剛剛出場。
內(nèi)容概要
沒有炮火的年代,一代人的青春揮灑在武斗與吶喊聲中,這是他們陽光燦爛的日子,他們的浪漫在血色昏黃中彌漫成昨日的記憶,我們在他們的故事中心隨波動,卻發(fā)現(xiàn),青春不過是一場綻放到極致卻結束得太倉促的事?! ?,作者都梁記述了1968年一群青年的茫然游蕩,他們穿著家里箱子底兒翻出來的將校呢軍服,在北京的街頭成群呼嘯,隨時為微不足道的理由大打出手,他們“拍婆子”,他們看白皮書或灰皮書,他們有自己的一套儀式、禮俗和黑話,在“革命”的廢墟上,一種獨特的青少年亞文化悄然形成,他們是那個時代的周杰倫。
作者簡介
都梁,當代著名作家,50年代出生,做過教師、公務員、公司經(jīng)理、石油勘探技術研究所所長。
近十年來,出版過長篇小說 《亮劍》《血色浪漫》《狼煙北平》《榮寶齋》等。
作品均被改編為同名電視劇,熒屏熱播,作者多次親任電視劇編劇及藝術總監(jiān)。
書籍目錄
引子第一章一個混亂而血腥的年代,京城的天幕上泛起一片血光……第二章打架、滑冰、拍婆子、溜門撬鎖。第三章鐘躍民,一個背著菜刀的詩人……第四章他沒想到女人的嘴唇竟如此柔嫩,一觸便不可收拾,引來一陣陣顫栗……第五章廣場上的血腥格斗,展覽館塔尖的天幕背景變成了一片血紅色……第六章分別前的浪漫,寂靜的山谷,北風在呼嘯。鐘躍民的歌聲在山谷中回蕩……第七章你好歹還是春閨夢里人,我呢?無人認領的遺骨。第八章這簡直是狂歡的節(jié)日,人生能有幾次討飯的經(jīng)歷?知青狂飆掃縣城。第九章信天游呵不斷頭,回回唱起熱淚流,圪梁梁上的歌聲,秦嶺之驚鴻一瞥……第十章你不是想體驗過程嗎?我就是你一生中某一段的過程……第十一章一聲悶響,滿囤鼻腔中噴出的鮮血濺了鐘躍民一臉。第十二章周曉白突然淚流滿面:你用不著說對不起,這是我的命……第十三章拔出槍的同時子彈出膛,要一槍斃命,子彈要打進敵人的眉心。第十四章喂!弟兄們,你們知道子彈擊中人的頸動脈會出現(xiàn)什么情況嗎?第十五章燒得通紅的匕首按在傷口上,空氣里彌漫著人肉被燒焦的糊味兒。第十六章鐘躍民身上哪來的這股霸氣?連無照經(jīng)商都這么理直氣壯。第十七章鐘躍民的猛烈攻擊點燃了何眉的激情,兩個人一陣雷鳴電閃,激情四射。第十八章不過是希望你管理好自己的生殖器,這個要求不算高嘛。第十九章監(jiān)舍里坐著十幾個人,這些人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態(tài)度似乎不大友好。第二十章他在品嘗各種人生的滋味,連坐監(jiān)獄都可能成為他人生的資本。第二十一章鐘躍民說,社會結構好比一張千層餅,每個人都呆在屬于自己的那一層。第二十二章都是一口鍋里吃過飯的戰(zhàn)友啊,你下得了手向他開槍嗎?第二十三章黑道上出現(xiàn)一個旋風殺手,閃電般地出手,一槍斃命,著彈點都在眉心。第二十四章一顆?毫米的彈頭高速旋轉著打進寧偉的眉心,從后腦穿出……第二十五章冥冥中他似乎聽到一聲深深的嘆息,他知道,李奎勇的靈魂永遠地逝去了……尾聲
章節(jié)摘錄
鐘躍民和袁軍、鄭桐幾個小子無所事事地站在街頭,正想辦法尋點兒開心?! $娷S民頭上戴了一頂黃呢子軍帽,他手扶自行車車把,一條腿蹺在車的橫梁上,另一條腿撐住地面。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有一種與這個年齡不相稱的驕橫之氣?! ≡娬驹谝慌?,他披著一件草綠色的馬褲呢軍大衣,手里正把玩著一把彈簧車鎖。鄭桐是個白面書生的模樣,戴著眼鏡,他穿著一身藍制服,雙手插在褲兜里。 前幾天剛剛下過一場雪,地面上已經(jīng)開始融化,原本雪白光潔的路面被車輪和腳印搞得很臟亂。他們肆無忌憚地起著哄,用手在指指點點,眼睛盯著街對面一家食品店里走出來的兩個漂亮姑娘?! ≡娪檬滞蓖辩娷S民,壞笑著朝街對面努努嘴道:“躍民,這回可看你的啦?!薄 $娷S民笑著搖搖頭:“你丫別凈招我犯錯誤?!薄 ∴嵧┩诳嗟溃骸吧竽懶×税??” 同伴們一擁而上,起著哄地對他推推搡搡。鐘躍民在同伴們的起哄下有些下不了臺,他把自行車支好,扶了扶帽子,然后晃晃悠悠向街對面走去?! ≈軙园资呛秃门笥蚜_蕓一起出來的,她們本來想逛逛街,因為在家里待著實在無聊。 今天周曉白的情緒很惡劣,就在短短的半個小時里,她們連續(xù)遭到兩伙男孩子的糾纏。這些人真是無聊至極,就算你有心追求女孩子,也該有點兒禮貌,上來就直愣愣的一句,嗨,交個朋友怎么樣?這不是找罵么,周曉白終于忍不住了,她把剛買的一盒冰激凌摔在一個家伙的臉上,那家伙沒想到這小妞兒這么大脾氣,竟愣在那里,周曉白拉著羅蕓轉身出了食品店。 誰知剛出虎口,又入了狼窩,鐘躍民正在外邊等著呢,他滿臉燦爛的笑容,張嘴就是一句:“哎喲,這不是表妹嗎?怎么在這兒碰上啦?得有兩年沒見了,姨和姨父好嗎?” 周曉白和羅蕓都愣了,心說這人有病是怎么著,張嘴就叫表妹,還真拿自己不當外人?! ≈軙园讻]好氣地說:“看清楚了,誰是你表妹?” 鐘躍民面不改色,一臉真誠:“表妹,你不認識我啦?我是你表哥啊,你再仔細看看,真是女大十八變,才兩年工夫,我都認不出來了?!薄 $娷S民的真誠還真把周曉白給唬住了,這人還真不像壞人,也許他是認錯人了?! ≈軙园椎目跉饩徍土耍骸澳阏J錯人了,我不是你表妹,我也沒有表哥。” 鐘躍民很執(zhí)拗:“別跟你哥開玩笑,你就是我表妹王小紅?!薄 拔以俸湍阏f一遍,我不叫王小紅,你認錯人了。” “認錯人了?不對吧?你真的不是王小紅?那你叫什么?” “我叫周曉白,這下你明白了吧?” 得,鐘躍民等的就是這個,才幾句就把這小妞兒的名字給套出來了,看來今天有戲,鐘躍民一拍腦門兒:“喲,看來我還真認錯人了,對不起,您瞧我這老眼昏花的,實在不好意思?!薄 ≈軙园讍枺骸澳氵€有事嗎?要是沒事我們走了?!薄 爸軙园淄瑢W,咱們這就算認識了吧?這真是緣分,要不是我認錯了人,咱們今天就失之交臂了,那還不遺恨終身?你們現(xiàn)在去哪兒?我送送你們?!薄 ≈軙园淄蝗怀料履槪骸拔颐靼琢?,什么認錯了人,鬧了半天又碰上流氓了,羅蕓,咱們走?!薄 $娷S民嬉皮笑臉地攔住她們:“喲,怎么說著說著就翻臉啦?周曉白,你一生氣還真像我表妹。不行,不管你是不是,今天我還就認你這個妹妹啦。” 周曉白和羅蕓不說話,只是厭惡地躲開鐘躍民繼續(xù)走路?! $娷S民討了個沒趣,他回頭望望同伴們,袁軍一伙兒正樂得前仰后合,輕佻地起著哄?! $娷S民又繞到姑娘們的前面繼續(xù)糾纏著?! ∫换锴嗄暾T著自行車從這兒經(jīng)過,為首的是張海洋,他戴著一頂羊剪絨皮帽,穿著一身國防綠軍裝,個子有一米八,也同樣是一臉驕橫之氣。他的同伴們都穿著軍裝,但顯得很雜亂,好像是解放軍部隊不同時期發(fā)的軍裝都有。這顯然是群部隊大院的孩子。他們見鐘躍民正在糾纏姑娘,便紛紛停下車?! ∫粋€青年認出了周曉白:“海洋,那不是咱們大院的周曉白嗎?周副司令的女兒,住將軍樓的那個妞兒?!薄 埡Q蟀褵燁^一扔:“嘿,這幫孫子是哪兒的?敢拍咱們院兒的人?走,過去看看?!薄 〈蠹乙粨矶?,過去圍住鐘躍民。張海洋一把揪住鐘躍民的衣領,開口便罵:“孫子,你活膩歪了吧,敢拍我們院兒的人?” 鐘躍民并不示弱,他冷笑一聲:“嗬,想碴架是怎么著?找死哪?”他話音沒落,藏在袖子里的彈簧鎖已經(jīng)呼嘯而出,彈簧鎖猛抽在張海洋的頭上,張海洋頭上的羊剪絨皮帽被打飛了?! 埡Q蟮耐飩兗娂娞统黾一飺淞松蟻??! 〗謱γ娴脑娨换飪阂娺@里風云突變,立刻扔掉手中的香煙,紛紛亮出彈簧鎖沖過馬路…… 雙方在街頭激烈地對打起來?! ∫粋€青年撿起半塊磚向袁軍劈面砸來,袁軍敏捷地躲閃開,他身后的商店櫥窗玻璃“嘩啦”一聲被砸得粉碎?! ∴嵧┖鸵粋€高個子青年剛一交手,眼鏡就被對方一拳打飛,他覺得眼前的景物變得模糊起來,這使他感到很憤怒,便急于報復,忙亂中他將一棵樹當成了對手,狠狠地將半塊磚頭拍在樹上。 一個正在散步的老人被張海洋一把搶走拐杖,老人跌了一跤,他坐在地上雙手拍著大腿破口大罵,而那拐杖已經(jīng)變成了武器,狠狠地敲在鐘躍民的頭上,拐杖斷成兩截?! $娷S民的頭上流血了,他用手抹了一把,又火冒三丈地撲上去。 袁軍沖進商店,抄起一把椅子砸碎消防栓的玻璃門,拿出消防斧沖出門。 張海洋一伙兒見袁軍來勢兇猛,紛紛躲閃,袁軍高舉著消防斧追逐著?! ∵@時,兩個身穿藏藍色警服的警察騎著自行車從這兒路過,見此情景忙下車制止。 斗毆的雙方一見警察來了,頓時作鳥獸散。兩個警察大聲吼叫著分頭追去…… 一個捷克產(chǎn)的老式電唱機中飄出了《山楂樹》的歌聲,鐘躍民頭上纏著紗布坐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他半合著眼在欣賞歌曲,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 袁軍、鄭桐等人氣喘吁吁地推門進來,他們一見鐘躍民頭上的紗布,便幸災樂禍地笑起來?! ∴嵧┱f:“躍民,讓人花啦?” 鐘躍民摸摸腦袋,不在意地說:“沒事,蹭破點兒皮,你不看看咱哥們兒的腦袋是什么材料做的,那拐棍兒都斷成兩截了,這可是正宗鐵布衫功夫?!薄 澳阊揪痛蛋伞!薄 ≡娦Φ溃骸澳阊驹趺磁苓@么快?哥兒幾個正跟人浴血奮戰(zhàn)呢,再一找你,連他媽影兒都沒了,不仗義,真不仗義。” 鐘躍民不愛聽了,他回罵道:“去你大爺?shù)?,你沒瞧見那大個子警察一下車直奔我就來了,你說他眼神兒怎么這么好?上來就拿我當主犯,我不跑還等什么?” 袁軍說:“你小子當然是主犯,反正要是警察逮住我們,哥兒幾個立馬兒一塊兒揭發(fā)你,就說你是咱這流氓團伙的頭兒,老教唆我們犯錯誤,本來我們都挺純潔的,可鐘躍民這孫子凈教我們壞,我們屬于受蒙蔽的,鄭桐,你把黨的政策給他交代一下?!薄 ∴嵧﹪烂C地說:“首惡必辦,脅從不問,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薄 〈蠹腋胶椭骸皼]錯、沒錯,該斃了鐘躍民這孫子?!薄 $娷S民一扭頭,見鄭桐的眼鏡已經(jīng)裂開了花,想起打架時似乎沒見他的身影,便問道:“鄭桐,剛才打架時你丫在哪兒呢?我怎么沒看見你?” 鄭桐有些不好意思:“有個大個子一巴掌把我眼鏡打飛了,我當時就怒了,一板磚拍過去,覺著手感不對,鬧了半天拍樹上了,哥們兒趕緊找眼鏡戴上,又拎起板磚照一個人準備拍,定眼一瞧,我操,是他媽警察,嚇得我把磚頭一扔,沒命地跑了?!薄 ∴嵧┑母赣H鄭天宇是部里的高級工程師,是留過洋的知識分子,不像鐘躍民、袁軍等人的老爹,都有戰(zhàn)爭背景。鄭天宇是個厭惡暴力的人,鄭桐從小受此影響,從來不敢和別人打架,這些日子,在鐘躍民和袁軍等人的慫恿下,鄭桐也學會了打架抄磚頭,但他天生不是個打架的料,每次打架他只要發(fā)現(xiàn)對方比自己人多,總是先沒了底氣,第一個逃跑。所以,這成了鄭桐的短處,被袁軍牢牢地捏著,動不動就把此事拎出來嘲笑鄭桐,鄭桐自己也認為這是件很丟臉的事,誰提這件事就跟誰急。 偏偏此時袁軍又一臉不屑地說:“這孫子跟他爹一樣,整個一臭知識分子?!薄 ∴嵧├履槪骸爸R分子怎么啦?” 袁軍嘿嘿一樂:“酸唄,一身的酸氣?!薄 ∴嵧┝⒖谭创较嘧I:“你爹呢?斗大的字不識半升,在部隊掃的盲吧?哥兒幾個,我給大家講個故事,聽不聽?” 眾人一聽來了情緒,紛紛慫恿鄭桐快講?! 霸捳f那年袁局長剛從部隊轉業(yè),到機關后正趕上四清工作隊下鄉(xiāng),于是袁局長又兼任工作隊隊長的職務。有一天工作隊幫農(nóng)民割麥子,袁局長忽然覺得尿急,便找個僻靜處去方便,沒一會兒袁局長捂著襠蹦著就回來了,你們猜怎么回事?” 鐘躍民問:“是不是袁局長一屁股坐鐮刀上啦?” 鄭桐搖了搖頭:“不對,你們這幫人太缺乏想象力。原來是有一截接水泵的電線絕緣皮破了,袁局長沒注意,掏出來對著電線就尿,只聽“咣”的一聲,袁局長捂著老二就蹦了起來,只覺得襠下麻酥酥的,像是被凈了身……” 眾人笑得前仰后合?! $娷S民從沙發(fā)上滾到地上,樂得直不起腰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這事兒要是發(fā)生在袁軍出生之前就麻煩啦,把袁局長老二給電廢了,還能有袁軍么?” 袁軍惱羞成怒,他不敢和鐘躍民翻臉,卻敢惹鄭桐,他抄起桌上的煙灰缸:“我花了你丫的?!薄 ∴嵧┮膊桓适救醯卣酒饋恚骸澳愀?!” 眾人趕忙一擁而上把兩人拉開?! $娷S民正色道:“哥兒幾個,咱們聊點兒正事,我聽說中央芭蕾舞團的《紅色娘子軍》要公演了,在天橋劇場,星期六開始賣票。” 大家一聽都來了精神,這兩年的娛樂少得可憐,從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別說芭蕾舞,連電影也沒演過幾個,除了《列寧在一九一八》,就是《列寧在十月》,大家都快把臺詞背下來了?! ∴嵧┮宦狀D時就把剛才的事忘了:“我操,這機會可不能錯過,咱們星期五晚上就去排隊吧,等到了星期六早晨再去買票黃瓜菜都涼了。” 袁軍摩拳擦掌地說:“躍民,這回有熱鬧看了,我估計天橋劇場賣票那天,全城的頑主都得來,咱們得多去點兒人,還得帶上家伙。” 鐘躍民點點頭:“我把李奎勇叫來,那小子打架是把好手?!薄 ≡娬f:“又是那個李奎勇,你找他來也不覺著丟份兒?” 鐘躍民有些不悅:“袁軍,論打架你差得遠了,李奎勇從小就練摔跤,舉石鎖,出手又快又黑,要說單打獨斗,咱們這里沒人是他對手?!薄 ≡妼︾娷S民贊賞李奎勇頗不以為然,嘟囔著:“狗屁,會摔跤有什么用?他能扛住菜刀么?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薄 $娷S民拉下臉:“怎么著?要不你先跟我練練?” 袁軍這才不吭聲了?! ‘斈赙娷S民的父親從南京調(diào)入北京工作,由于鐘躍民是半途插班,一些專收干部子弟的小學制度較嚴,無法安插,只好暫時把他安插到一所普通小學,在這里鐘躍民認識了李奎勇,他倆在一個班里上了半個學期課,兩人成了朋友。李奎勇的父親是蹬三輪兒車的,他家的孩子多,家境貧寒。李奎勇從小就練摔跤,舉石鎖,在學校里打架不要命,沒人敢惹。那時的鐘躍民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膽大包天,對李奎勇的摔跤功夫佩服得五體投地,四年級的第二個學期鐘躍民就轉學到了育英學校,不過,他和李奎勇一直保持著來往。 上一場雪還沒有化盡,新雪又開始零零星星地飄落,風刮得很緊,好端端的大白天刮得跟黃昏似的,風夾著雪粒打在人臉上生疼。鐘躍民、袁軍、鄭桐豎起大衣領子擋著臉,低著頭頂著風去看望他們被隔離審查的父親?! √揭曋埃绽冉邮芨镂瘯魅瓮跽加⒌挠栐?。王占英“文革”以前是個科長,是部里第一個起來造反的干部,此人還算正派,就是觀點太激進,他真誠地認為鐘躍民等人的父親罪大惡極,槍斃了他們都不過分。至于鐘躍民、袁軍、鄭桐等人,是屬于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子是走資派,兒子們便順理成章地成了小流氓。 王主任坐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語重心長地訓誡著:“你們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黨和人民并沒有拋棄你們,希望你們能和自己的走資派老子劃清界限,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一邊,敦促你們的父親徹底交代自己的反黨罪行,要讓他們明白,黨和人民對他們實行隔離審查,是對他們的挽救,咦?鐘躍民,你怎么站著呢?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整個身子成三道彎兒,一條腿還晃著,你擺出這副流里流氣的樣子給誰看呢?” 鐘躍民顯得很委屈:“王主任,您冤枉我了,我出生的時候就一腿長一腿短,就因為這點兒生理缺陷,袁軍他們老欺負我,給我起個外號叫地不平,您說我招誰惹誰了?我長成這樣又不是我的錯誤,干嗎老欺負我們殘疾人……” 袁軍一臉壞笑地說:“王主任,您可千萬別信這小子的,我太了解鐘躍民啦,他身上那點兒零件都是可長可短,上次在澡堂洗澡,他把兩腿一叉,兩條胳膊一伸,還問我,猜吧,這是什么字?我說這還用猜?這是大呀,您猜他說什么?他愣說是太字,我說為什么是太呢,他說你沒看見我那兒還有一個點兒呢?我再一看,可不是,他兩腿之間還真有個點兒,剛才我沒留神,所以我給看成大了,誰知就這么會兒工夫他那兒忽然直了,于是就成了太,我說,要是那東西也算,那我也會,我一個立正,就成了卜字……” 鄭桐連忙插話:“我證明,鐘躍民的確是兩條腿不一邊齊,我們班有個同學還給他寫過一首詩呢,是這么寫的,遠看金雞獨立,近看駿馬缺蹄,跑似風擺荷葉,躺在炕上不一邊齊?!薄 $娷S民笑道:“鄭桐,你丫就擠對我吧,我操你大爺……” 王主任一拍桌子:“住嘴,說你們是小流氓我看一點兒沒冤枉你們,年紀輕輕的,怎么就學得這么壞?咱們這大院有不少‘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怎么人家就不像你們這么壞?” 鐘躍民說:“王主任,您說我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我爸是走資派,所以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王主任撓了撓頭,不知他這么說是何意,只好說:“這么理解是可以的,毛主席是這樣說的,不要叫他們黑幫子女,應該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薄 $娷S民一聽主任上了套,立刻來了勁兒,振振有詞地說:“那您是革委會主任,您的孩子該怎么稱呼?顯然是和我們有區(qū)別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反義詞應該是‘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 王主任火了,他把桌子一拍,厲聲喝道:“鐘躍民,你不要胡攪蠻纏,再胡鬧我就取消你今天的探視資格?!薄 ⊥踔魅未_實小看了他們了,這幾個小子一肚子壞水,而且配合默契。鐘躍民激怒了王主任,袁軍便忙著打岔,以分散王主任的注意力:“主任,我們每月發(fā)的十五元生活費太少,黨和人民能不能再給我們增加點兒?上個月還不到二十號,我就沒錢吃飯了,全靠著東要點兒、西蹭點兒過來的,我還去飯館撿過人家吃剩的東西,您瞧我這臉色,是不是發(fā)綠?這是餓的,老這么下去也給咱社會主義祖國臉上抹黑呀,您說是不是?” 鄭桐也添油加醋地附和著:“主任,我們可都是祖國的花朵,是花兒就得常澆水,不然就旱死了?!薄 熬褪?,我們簡直連花兒都算不上,還是花骨朵呢,不給我們澆水,我們怎么含苞欲放?您可別忘了,毛主席說,埋葬帝修反的重任要靠我們這一代去完成,我們天天盼著能早一天長大成人,去完成祖國交給我們的重任,現(xiàn)在可好,花兒還沒開呢,卻快旱死了,革命事業(yè)后繼無人了?!辩娷S民補充道?! ⊥踔魅我荒槻荒蜔┑卣f:“到底是走資派子女,嘴兒都挺能說,告訴你們,這是規(guī)定,被隔離審查人員在審查期間本人和家屬一律發(fā)生活費,十五元的標準是國家規(guī)定的,多一分也不行。” 鐘躍民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操,我算看出來了,把我們餓死,也是‘文化大革命’的戰(zhàn)略部署之一……” 王主任一瞪眼:“鐘躍民,你說什么呢?你敢再說一遍?你這是典型的反革命言論……” 鄭桐連忙打岔:“王主任,您還管不管你們家老三了?他老欺負我?!薄 ⊥踔魅尾皇莻€思維清晰的人,他的注意力很容易被分散,這次又上了鄭桐的當:“是嗎?我們老三怎么欺負你了?” 鄭桐一臉委屈地說:“上次在院門口,他攔住我,說要找個地方和我單練。我說老三你這就不對了,毛主席教導我們,要文斗,不要武斗。我不和你打,你我有什么問題可以找組織上解決,打架斗毆是不對的。老三,你爸爸好歹也是個17級的科長,湊湊合合的也算是個革命干部吧?你身為干部子弟,是不是應該給我們這些出身不好的同志起點兒模范帶頭作用呢?王主任,您說,我這話沒什么錯吧?可你們家老三二話沒說就給我一個嘴巴,抽得我兩個眼睛里冒出了很多小星星,金燦燦的,我感到天旋地轉……” 王主任的三兒子王躍進是個弱智的孩子,偏偏鄭桐和袁軍是見著人就摟不住火,王老三沒少受他們的欺負,現(xiàn)在鄭桐居然倒打一耙?! ⊥踔魅斡行┮苫螅骸拔壹依先坎粫??他是個老實孩子,凈受別人欺負,他沒這個膽子欺負人呀?” 袁軍說:“這您就不知道了,我在我爸面前也裝得老實著呢,一出了門就不是我了,您家老三也這樣。” 王主任哼了一聲:“好吧,回去我問問他,如果屬實,我會管教他的,要是你小子騙我,我可饒不了你?!薄 ∴嵧┑溃骸八懔税?,您問也是白問,這年頭誰干了壞事還認賬呀?袁軍上次在大禮堂的舞臺上撒尿,讓人家管理員把老二都攥住了,這孫子還一口咬定沒尿呢?!薄 ≡姴粣勐犃耍骸叭ツ愦鬆?shù)?,你丫才在舞臺上撒尿呢。” 王主任喝道:“都給我住嘴,耍什么貧嘴?看你們一個個這二流子樣兒,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F(xiàn)在你們可以進去探視了,鐘躍民,你父親在五號房間,袁軍、鄭桐,你們的父親在八號房間?!薄 $娷S民、袁軍、鄭桐走進長長的走廊,他們辨認著房間的號碼。 鐘躍民悄悄問鄭桐:“王老三真抽你來著?” 鄭桐嘴一撇:“抽我?還反了他啦?是我給丫一嘴巴,喲,八號,我們進去了?!薄 ∴嵧┖驮娮哌M八號房,鐘躍民推開五號的房門走進去。 鐘躍民的父親鐘山岳當年加入紅軍隊伍之前是長沙師范學校的學生,好舞文弄墨,經(jīng)常在小報上發(fā)表些小塊文章和評論。他是魯迅先生的忠實崇拜者和捍衛(wèi)者,若是有人在報刊上和魯迅過不去,鐘山岳馬上口誅筆伐,和對方展開論戰(zhàn)。有個筆名叫“綠野”的家伙,在報刊上經(jīng)常和鐘山岳較勁,鐘山岳說魯迅的文章好,綠野就準跳出來大肆詆毀,兩人便你來我往地展開論戰(zhàn)。一開始雙方還像個紳士,辯論的內(nèi)容還只局限于文藝方面;后來就不行了,言辭越來越鋒利,最后發(fā)展到彼此進行人身攻擊、互相謾罵的地步。鐘山岳年輕氣盛,又多看了幾本法國小說,于是按照西方貴族傳統(tǒng)給綠野寫了封信,要求找個地方進行決斗,綠野自然不甘示弱,欣然應戰(zhàn)。雙方各自帶了證人在郊外的一片小樹林里見了面,鐘山岳在衣袖里揣著根鐵棍,他發(fā)現(xiàn)對方的兵器很陰毒,看著似乎是根文明棍,其實是根“二人奪”,一旦拉掉鞘,就變成一把鋒利的劍。鐘山岳心知肚明,在決斗中根本不給對方拉掉劍鞘的機會,他貼身上去,以短制長,一鐵棒將對方打成嚴重腦震蕩。他自知惹下大禍,警察局饒不了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連夜逃出長沙,到湘西投了賀龍。這是1935年的事?! $娚皆赖搅诉|沈戰(zhàn)役時已經(jīng)是東北野戰(zhàn)軍各縱隊中最年輕的主力師師長了,部隊馬上要打錦州的時候,他認識了東野總部的宣傳干事姚萍。當時姚萍風華正茂,又是大學生,東野各縱隊中師團級干部里有一半都是光棍兒,大家都知道總部有個漂亮的女大學生,光棍兒們有事沒事就往總部跑,和姚萍搭不上話,就是看一眼也好,那眼神都跟狼盯著羊似的。 鐘山岳聽說后也動了心,他帶著警衛(wèi)員騎馬到了總部,牽著馬四處溜達,四只眼睛像雷達似的到處掃描,結果碰上了羅榮桓政委,羅政委說:“小鐘,你鬼鬼祟祟的找什么呢?” 鐘山岳張嘴話就來:“我來看看羅政委。” 羅政委笑道:“怎么你們這些光棍兒見了我都是這話?我有這么大面子嗎?你就別在我這兒耽誤時間了,該去哪兒去哪兒。” 鐘山岳后來在井臺上發(fā)現(xiàn)了姚萍,姚萍當時正在洗衣服,鐘山岳牽著馬走到姚萍面前:“你就是姚萍?” 姑娘點點頭?! $娚皆烙终f:“我是五縱二師師長鐘山岳,你仔細看清楚了?!薄 ∫ζ歼€真抬頭仔細看了看他。 鐘山岳當時剛滿三十歲,相貌英俊,身材適中,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黃軍裝,皮帶上掛著一把名貴的象牙柄左輪手槍?! ∫ζ籍敃r有些蒙了,她言不達意地問:“您有事嗎?” 鐘山岳說:“我們已經(jīng)把錦州圍得像鐵桶一樣,總攻快要開始了,要是我們解放了錦州,我就回來娶你,你等著我?!彼f完就躥上了戰(zhàn)馬,頭也不回地揚鞭而去?! ∫ζ笺对谀抢镒阌邪雮€時辰?jīng)]緩過勁兒來?! $娚皆篮鸵ζ冀Y婚后,鐘山岳問姚萍:“當時有這么多人追求你,你怎么就單單看上了我?” 姚萍反問道:“不是你說的叫我等你嗎?” 姚萍命薄,她1952年生下鐘躍民后,就因子宮肌瘤切除了子宮,因此,鐘躍民注定不會有弟弟妹妹了。鐘躍民十歲那年,姚萍患肝癌去世?! $娚皆缽拇藳]有再娶,這倒不是他不想再成家,而是沒有合適的,加之工作繁忙,實在是顧不上。 鐘山岳性格復雜,他早年是個浪漫的文學青年,喜歡法國浪漫主義文學,喜歡新詩,有時也寫上幾首,內(nèi)容無非是風花雪月、小橋流水之類的傷感愛情,多年以后,他意外地在一張30年代的小報上發(fā)現(xiàn)自己當年的小詩,差點兒酸倒了牙。大半輩子的戎馬生涯使他從一介書生變成了一個從外貌到語言都很粗獷的漢子,難怪當年姚萍對他一見傾心。 鐘山岳和兒子鐘躍民關系不大好,這父子倆太相像了,遺傳基因的神秘作用使鐘躍民從小就不大安分,而鐘山岳像世間所有的父親一樣,早忘記了自己兒時的調(diào)皮搗蛋,對兒子的行為通常是采用觸及皮肉的教育方式,父子倆的關系曾一度很緊張。不過,自從鐘山岳被隔離審查,父子倆的關系倒好了很多,來探視父親的權利還是鐘躍民硬跟革委會的人鬧才爭取來的。 鐘躍民走進關押父親的房間,見鐘山岳正在寫交代材料,他把一些換洗衣服和牙膏肥皂遞給父親說:“爸,您還好吧?” 鐘山岳哼了一聲:“放心吧,我一時還死不了。” 鐘躍民信口開河地說:“爸,我都替您冤得慌,您革命了一輩子,越混越不行,最后混得讓個科長給關起來了,早知道這樣,您當初還不如投國民黨去呢?!薄 $娚皆阑鹆耍慌淖雷樱骸败S民,你又胡說八道,這是什么地方?怎么嘴上沒個把門的?再胡說你就給我滾?!薄 袄习?,我滾了誰給您送衣服?您還沒過河呢怎么就拆起橋來啦?”鐘躍民才不怕父親拍桌子。 父親緩和了口氣:“躍民呀,你不要總是發(fā)牢騷,也不要有抵觸情緒。我這輩子經(jīng)歷的事多了,十七歲參加紅軍,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上百場,能活到今天已經(jīng)是賺了,像現(xiàn)在這種隔離審查,我在四二年延安整風的時候就經(jīng)歷過,我相信黨和人民會把我的問題搞清楚的,我們應該相信黨?!薄 $娷S民玩世不恭地說:“爸,昨天我用撲克給您算了一卦,卦上說您這輩子命犯小人,您走到哪兒,小人就跟到哪兒,躲都躲不開,您相信誰也不如信自己,信兒子,我看這樣得了,咱不跟他們玩了,反正這兒也不是監(jiān)獄,想走拔腿就走,就那幾個看守也就是個擺設,我?guī)讉€朋友就把他們收拾了,您先到外地沒倒臺的老戰(zhàn)友那兒躲一段時間,過了這段風頭再說?!薄 $娚皆揽嘈χ骸澳阍谡f夢話吧?我能躲到哪兒去?問題不解決,連老戰(zhàn)友都不敢收留你,別胡說了,你是不是沒錢了?我這里還有五塊錢,你拿去?!薄 $娷S民驚訝地問:“哪來的錢?您每月才發(fā)十二塊生活費,比我還少三塊。” “我省出來的,這里花不著錢?!薄 $娷S民忽然發(fā)現(xiàn)父親抽的煙變成了一種極簡陋包裝的經(jīng)濟煙,這種煙是當時最便宜的,每包只有九分錢,他記得父親以前抽煙的檔次不低,不是中華就是牡丹。他的鼻子一酸,差點兒流下淚來:“爸,這錢我不要,您留著買幾包好煙,經(jīng)濟煙太毀身體了?!薄 】粗鴥鹤佣铝?,鐘山岳很欣慰:“兒子,長征的時候我還抽過樹葉子呢,人這一輩子總要趕上些溝溝坎坎,這沒什么,有時一咬牙就挺過去了。四一年反掃蕩,我?guī)б粋€連被鬼子包圍,硬是打了三天三夜,一百多號人最后只剩下七八個,我們每人懷里揣了一顆手榴彈,只等著鬼子再沖上來就拉火,當時誰也沒打算活下來,可撐到最后一刻,就來了援兵。兒子,無論什么時候,再困難也要咬牙挺住,不為別的,就因為咱們是男人啊?!薄 $娷S民玩世不恭地哼了一聲:“爸,咬牙也得有個限度,總不能一咬牙就是幾十年……” 天橋劇場位于北京宣武區(qū)北緯路的東口,毗鄰大名鼎鼎的天橋。這一地區(qū)的房屋破舊低矮。1949年以前,這里是北京最熱鬧的地方,也是京城下層老百姓的娛樂場所。1949年以后,這個地區(qū)逐漸衰敗,江湖藝人們改行的改行、老的老、死的死,當年聞名遐邇的“天橋八怪”,也只剩下撂跤的寶三兒、變戲法兒的劉半仙。天橋的壽終正寢是在1966年的“紅八月”,紅衛(wèi)兵的崛起使寶三兒、劉半仙等天橋遺老嚇得卷了鋪蓋卷,熱鬧了百十年的天橋終于變得冷冷清清?! √鞓虻臒狒[雖然不復存在,但在這一地區(qū)居住的居民成分卻并沒有改變。這里遠離工廠區(qū),產(chǎn)業(yè)工人很少,居民多是引車賣漿之流,在鐘躍民等人的眼里,這里相當于敵占區(qū),平時若是沒有浩浩蕩蕩的大隊人馬,他們絕不會來這兒。北京的軍隊大院多集中于海淀區(qū),機關大院多集中于東西城,數(shù)宣武區(qū)和崇文區(qū)最破爛。以宣武區(qū)為例,天橋向西是南橫街,南橫街以北是菜市口、達智橋。菜市口以西的廣內(nèi)、廣外大街幾乎無一例外的是平民居住區(qū)?! ≡阽娷S民等人的眼里,那些在天橋、達智橋破爛的街頭和胡同里閑逛的青少年們,都是些流氓團伙。這些人缺乏教養(yǎng),心毒手狠,以無知為榮耀?! ≡谄矫褡拥軅兊难劾?,干部子弟成天牛逼哄哄的,倚仗著爹媽的勢力胡作非為,整個一群少爺坯子,打架缺乏單打獨斗的膽量和技巧,他們最喜歡一擁而上,最好是一大幫打一個,徒手打不過就動家伙。他們對干部子弟一律稱為“老兵”,就是老紅衛(wèi)兵的意思,因為早期的紅衛(wèi)兵幾乎清一色是干部子弟?! ∪绻阏驹?968年北京的街頭,你可以毫不費力地分辨出這兩類出身不同的青少年。他們的區(qū)別在于舉止和氣質(zhì),還有說話的腔調(diào);胡同里長大的孩子都說得一口純正的北京話,喜歡帶兒音,而大院里長大的孩子則一口標準的普通話?! 囊轮峡?,“老兵”們喜歡穿軍裝,解放軍部隊不同時期發(fā)的軍裝都屬于時髦服裝。年齡稍大些的孩子穿件洗得發(fā)白的人字紋布的黃軍裝,肩膀上還留著佩肩章用的兩個小孔,顯得既樸素又時髦,不顯山露水;年齡小些又喜歡張揚的孩子,便從箱子底翻出老爹的毛料軍裝穿上。1955年部隊授銜時,校官以上的軍官配發(fā)的衣著是很講究的,冬裝有呢子和馬褲呢面料,夏裝有柞蠶絲面料。將軍們的軍服就更講究了,同是呢子軍裝,將軍服的面料要高出校官服面料一個等級。他們還配發(fā)了水獺皮的帽子和毛嗶嘰的風衣。于是各種面料的軍裝便成了時髦貨,就連和軍禮服一起配發(fā)的小牛皮松緊口高靿皮靴,也成了頂尖級俏貨,俗稱“將校靴”。干部子弟們大概是希望用這種方式表現(xiàn)父輩的級別,卻沒料到平民子弟也認可了這種時尚,沒有軍裝穿沒有關系,只要你有搶劫的膽量,沒有什么東西是弄不來的。所以,要是你在1968年北京的街頭發(fā)現(xiàn)一個頭戴水獺皮將軍帽的青年,你可千萬別以為他就是個中將的兒子,他父親是個鐘表匠也說不定。 這么說吧,要是你在1968年的某一天,穿一身將校呢軍裝單身出門,如果你不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那么結果是顯而易見的,不等你走出兩公里,就會被扒得只剩下褲衩兒背心,要是這位里面沒穿褲衩兒,那就活該你倒霉,光著屁股回家吧?! ⌒枰赋龅氖?,無論是大院里的孩子,還是胡同里的孩子,則又分為兩大類:一種是安分守己的,一種是喜歡在街頭鬧事的,這類人被稱為“頑主”。多年以后,有個作家還以此為名寫了個中篇小說,最后又拍成電影。令人遺憾的是,影片中飾演頑主的幾位當紅明星只演出了當年頑主的玩世不恭,卻沒表現(xiàn)出頑主們斗毆時的兇狠和驕橫?! ∪绱苏f來,鐘躍民一伙在1968年是當之無愧的頑主。 天橋劇場售票處的臺階上凌亂地碼放著一些磚頭,磚頭一塊挨一塊排成一條蜿蜒曲折的長隊,這些磚頭代表排隊人所占的位置。售票處附近到處是成群結伙的青年,脖子上掛著軍用挎包,雙手插在褲兜里,放肆地打量著每一個過路的人。這些青年都有個共同的特點,他們和別人對視的時候,目光中充滿著挑釁和不屑?! $娷S民一伙七八個人也站在路邊,天兒太冷,他們之中不斷有人在跺腳取暖,往手上哈著熱氣?! ∫粋€中等身材,粗粗壯壯的男青年走了過來,他面相兇惡,走路端著雙肩,呈八字步,一步一晃?! $娷S民一見,連忙迎上去,摘掉皮手套和他客氣地握手,這就是鐘躍民的小學同學李奎勇。 鐘躍民扭頭將袁軍、鄭桐等人介紹給李奎勇。 袁軍傲慢地戴著皮手套和李奎勇握手,李奎勇微微皺了一下眉,他的目光和袁軍挑釁的目光相遇了。 “你就叫李奎勇?老聽躍民提起你,我耳朵都磨起老趼嘍。”袁軍冷冷道。 李奎勇面無表情地問:“哦,他都說我什么?” “說你從小就練摔跤打拳,那句話該怎么說來著?噢,拳打天下好漢,腳踢五路英雄,你有這么厲害么?” “沒這么邪乎,不過嘛……像你這樣的三五個我還能對付?!薄 ≡娎湫Φ溃骸安说赌隳軐Ω秵??” 李奎勇突然伸手摘下袁軍頭上的呢軍帽,用手拈拈,又扣回袁軍頭上:“你這將校呢帽子也太舊了,都快磨破了,回頭我給你換頂新的,我那兒還存著一打呢。” 袁軍暴怒地將手伸進挎包:“我剁了你丫的……” 李奎勇一把按住他的手:“小子,你活膩了?你敢動一下我弄死你。” 鐘躍民站在一旁冷冷地看著:“奎勇、袁軍,你們倆要是互相看著不順眼,改日約個地方單練,誰把誰廢了那算本事,可今天你們都是沖我面子來的,當著我面兒動手就不夠意思了吧?” 李奎勇陰沉著臉松開手:“好吧,今天我給躍民一個面子,小子,你記住了,你欠我兩顆門牙?!薄 ≡娎湫χ环猓骸澳阋灿浐?,你欠我一條胳膊,想著點兒還。” 遠處傳來一片自行車的轉鈴聲,一伙穿黃呢子軍大衣的青年騎著自行車飛馳而來,他們旁若無人地支好自行車,拎著彈簧鎖走上售票處的臺階,低頭看看那些代表排隊人的磚頭,輕蔑地相視而笑?! ∫粋€青年從挎包里抽出一把菜刀,“當”的一聲扔在最前邊,大聲喊道:“都看好了啊,我這把刀排第一,誰不服就跟我這刀說話。” 另一個青年抬腳將幾塊磚頭踢飛:“哪兒來這么多破磚?” 這顯然是明目張膽地挑釁,鐘躍民一伙兒呼地一下全站起來,不約而同地把手伸進挎包。李奎勇攔住鐘躍民:“躍民,用不著你出手,我來擺平這些小子。” 他雙手插在短大衣的口袋里慢慢走過去,叉開雙腿穩(wěn)穩(wěn)站在那伙人面前?! ‰p方的目光對峙著。李奎勇不緊不慢地說:“你們聽好,我今天心情不錯,這是你們的福氣,你們要珍惜這個機會,快點兒把那幾塊磚照原樣碼好,再給我的哥們兒道個歉,這事就算過去了。” 一個青年亮出菜刀,不屑地說:“誰的褲襠開了,露出這么個東西來?你膽兒不小呀,知道我是誰嗎?” 李奎勇笑了笑:“你是誰?” “計委大院小明,聽說過么?” “沒聽說過,莫非也是褲襠里鉆出來的?” 幾個青年大怒,紛紛抽出兇器撲上來,嘴里喊著:“剁了丫的!” 李奎勇敏捷地跨上一步,閃電般貼近那個青年,一只胳膊摟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上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把雪亮的剔肉刀,刀刃頂在他的頸動脈上,刀尖已劃破皮膚,鮮血順著刀刃流下來?! 讉€青年嚇白了臉,全身都僵住了……被摟住的青年腿都軟了,直往地上出溜,他張著嘴,一時說不出話來,半天才蹦出幾個字:“大……大哥,我服了,我……服了……” 李奎勇放了手,輕蔑地說:“就這副熊樣兒還敢到這兒來拔份兒?都給我滾,別讓我再看見你們?!薄 讉€青年灰溜溜地倉皇逃竄?! $娷S民笑著向李奎勇豎起大姆指,順手向李奎勇甩過一包“牡丹”煙。 李奎勇收起刀子,接過煙,點燃一支,陰沉沉的目光向四周掃了一圈,周圍看熱鬧的人群都把目光轉向別處…… 夜深了,北風呼嘯著向等候在售票處旁的人群席卷而來,鐘躍民、袁軍、鄭桐等人把旁邊的建筑工地上堆放的木料搜集過來點燃了一堆篝火,由于木料放得太多,火苗竟躥起三米多高,險些燒著了上面的電線。建筑工地的值班人是個老頭,老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剛要制止,被袁軍一瞪眼就把話給嚇回去了?! ∵@是個無法無天的年月,身為守夜人,他只能起個稻草人的作用,單個的流氓尚且對付不了,更何況今夜,老人有個感覺,好像今夜全城的流氓團伙都來了,這可招惹不起?! ∫换飪捍┸姶笠碌牟筷犠拥軠愡^來和鐘躍民打招呼:“躍民,借光啦,凍得受不了,讓我們也烤烤火。” 鐘躍民笑著說:“你們可真會享現(xiàn)成的,總得交點兒稅呀,可不能白烤火?!薄 ∫粋€戴羊剪絨皮帽的青年問道:“躍民,餓了吧?你們踏踏實實坐著別動,我們哥兒幾個去找點兒吃的來?!薄 ≡娬f:“好呀,再弄瓶酒來。” “哥兒幾個瞧好吧?!薄 ?/pre>編輯推薦
《血色浪漫》因生動描繪了一代軍院子弟在特殊年代的殘酷青春,而成為書寫青春往事的經(jīng)典著作,暢銷逾50萬冊;同名電視劇的播出更使本書家喻戶曉?! 《剂喊选把焙汀袄寺蓖ㄟ^幾個熱血青年的故事完美地結合起來,表達出“在路上”的理念。鐘躍民們的執(zhí)著與堅持,他們的勇敢與義氣,使他們的青春時光涂滿了血色的風采,也令今天的讀者為之向往,這是那個時代獨具的浪漫色彩。圖書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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