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的見證者

前言

　　剛來的那幾天，人人都說，我很快就要在這個小城中無聊致死：純粹死于無聊本身，因為無事可做吃了太多食物而死，或者看在長日漫漫的分上每天躺在床上就永遠睡過去了——總而言之，死路一條。　　所以說，我成為云的見證者一事，可能不僅僅是因為自己的喜好，更出于求生本能吧?！　⌒〕侵兄挥袔讞l街道，人煙稀少，樹木都筆直地瘋長，在樹木之上就是云朵了。云鋪天蓋地地，氣勢洶洶，波瀾壯闊，或者，手把芙蓉般，延展為天空盡頭的顏色?！　∥蚁?，可能真是命運吧?；蛘甙咽朗職w根于命運的想法會讓迷途的孩子更覺得心安。有一天，在路上看云的時候，我忽然想到這場景似曾相識，或者說，因為在我的想象中被描摹了太多次，而具備了形體，長出了肉身——那時候我十六歲，或者十七吧，我生活的地方也是這樣一個小鎮(zhèn)，在川西平原上芝麻般的小點，每天最遠走到的距離就是從家到學校，或者反之。那個時候我們沒有這樣的云朵，抬頭所見的全部都是云，灰白色的厚，毫無情緒的陰冷，一年四季，周而復始，基本不會有改變——時間久了，鎮(zhèn)上的人都會忘記還有天這件事?！　∫簿褪悄莻€時候，我幻想著總有一天自己能見到眉目如畫的云彩，那些死去的、離開的、了無蹤跡的都將往上方去。“天空上居住著所有的亡靈，它們低頭向我們張望。”　　具備智慧的人說：“學會善用無聊的人都將有所成就。”——想來這就是小城中的學子每日為之奔波的。而我，生而注定是個碌碌無為只會觀賞世界的人，我來此處觀賞云朵：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歸，云的壯闊、瑰麗、雄偉、沖淡，都使我心神俱焚。有時候也會月朗星稀，空中雖然陷入沉黑了，卻還能看見云的芳蹤，我便盯著它們一看就是很久——把自己整個都掏了出去，所剩無幾也都一把掏了出去，一直到覺得困倦了才去睡覺?！　∨c云相搭配的事物也有，必有將藍折射出上千種表象的天空，呈金黃色以斜角度揮灑而下的日光，樹木舒暢的葉冠，或到了冬日落成象牙白的枝條。還有遠處孤煙的湖面，淡見游絲的池塘，起伏成姿的大地本身，從夏到冬，松鼠和鹿們穿過馬路，追逐野果，見證了新綠和赭石乃至煙黃的濃淡深淺?！　∥页鋈ド⒉剑瑑墒挚湛?，也并沒有拿出照相機來記錄的沖動。因為這所有的都無法記下，妄想將之保存在電腦中，相紙上，移動硬盤里的，都是癡人說夢。我便走出一兩里路去，走到花園里，然后走回來，如此過了一目——怎么會無聊呢，我思量著?！　〕侵姓钩隽藗惒?，一時成為盛事，人們都爭相傳達，結(jié)伴去觀看了。我卻還尚未動身，因為忙于觀看云朵——天空中盛滿了魯本斯，使得我一時顧不得倫勃朗了。作為云的見證者，我想，自己也算打到一份合適的工。當然了，在工作的間隙，我也寫作、閱讀，甚至吃一兩口甜點。　　小城唯一有一條街算有幾家店的，兩家咖啡店連著一家書店。有時候我也去那里，一到下午路邊都是曬太陽的人，我便坐下來買杯咖啡和他們一起曬，順道看會兒書。店面正對著街道對面，并無什么商業(yè)建筑，無非是幾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我剛來的時候，樹還很是繁盛，張牙舞爪遮住了大半片天，然后冬日至了，雖然暖陽還是有的，樹卻發(fā)生了變化，它漸漸落了葉，褪了皮色，前幾天我路過，又見到了它，它顯得有些孤獨了，圣誕將至，人人都回家和親人相聚了，咖啡店門口掛著放假的牌子，幾個無聊的本地青年聚在人行道上抽煙。我走過去，他們說：“喂！咖啡店很快就開了！”“真的嗎？”我倒是問他們?！　「舯诹硪患铱Х鹊?，還開著的，門口有個扎了無數(shù)小辮子在發(fā)傳單的少年，連忙說：“沒有，那家今天不開了，我們家還開著。”我便笑了，少年還小，哈巴狗似的眼神。　　我就喝了咖啡，坐在路邊，曬了會太陽，看著樹被曬得有了暖意，空中的云朵呢，因為有了天藍，顯得如霜般雪白。　　也不是說此地就不下雨。上周施施然下了兩天。我便坐在家里，暖倒還是暖的，但未免心灰意冷。果然了，人是容易被寵壞的，我本來居住在一個四季如冬灰冷的城市，也算安然——而此時此地，聽著雨聲，心中居然生出“簾外雨潺潺”那一首詞來?！　『妥匀怀ο嗵幜?，也就不想尋什么人煙。在這小城里基本就是女口止E。女口此尚好?！　∥颐咳湛丛贫?，感到自己終至詞窮。比起四季，云朵、草木、盛衰、言辭和詩賦都淪為力不從心了?！　∠肓撕芫梦也艑懴逻@些。說來真是諷刺，靠虛構生活的人要出一本散文集子，對真實的自己偏偏無話可說，只能談談云的事罷了?！　≡频氖戮褪俏业氖?，云和云的見證者朝夕相處，觀看彼此。有所不同的是，有一天，云的見證者要離開了，往上走去，和親人們相聚了，而云還要留下來見證其他后來人的生活?！　?011年12月

內(nèi)容概要

　　這套叢書是新銳實小說家的最新隨筆。以70、80后為主。我們鎖定的作者既是實力派又有知名度的小說家。目前推出的4本是顏歌、徐則臣、金仁順、丁天的散文隨筆集。因為是小說家寫的散文，不但視角新穎獨特，文字有相當?shù)馁|(zhì)感。將這些作者隨筆集放入一套開放的叢書，目前還沒有先例。

作者簡介

　　顏歌，出生于1984年12月，現(xiàn)居成都。2001年，被評選為“中國少年作家小說十佳”。2002年2月，榮獲“全國第四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被《羊城晚報》隆重推為最具影響力的十大“80后”作家之一。著有小說《錦瑟》、《關河》、《五月女王》、《桃樂鎮(zhèn)的春天》、《聲音樂團》等。

書籍目錄

平樂鎮(zhèn)的春天
關于一只熊貓的碎片
世界上的最后一臺跳舞機
歸途中的尤利西斯
理發(fā)師
平樂鎮(zhèn)的春天
盛開的桃花
那時候她們還年輕
直到范思哲來臨
紀念一棵樹
葡萄姑娘你去了遠方
可樂王子永遠都不被喝光
倫敦的櫻桃小姐
土豆先生在苦熬
給酸奶皇太后請安
小檬，你要知我那么愛你
那時候她們還年輕
彈吉他的男孩都變成了男人
以夢為馬
時間無彼岸
關于星期三的一切
四分三十幾秒
莫迪里阿尼的脖子
哥薩特士兵
吃蛋糕要記得微笑
懸崖上的薩福
時間無彼岸
和麥卡勒斯一樣年輕
成都人巴金
孤獨的大號手
看見螢火蟲的夜晚
青島一日
看見螢火蟲的夜晚
快來的是夏天還是冬天
一間自己的房間
冬天應該干的事情
講恐怖故事是正經(jīng)事
公車癖和出租車煞星的愛情故事
全世界最溫柔的鬧鐘
熱愛熱愛貓狗的人
汶川的桃和逃
下雨也不要帶傘
在七夕的晚上
在每個月的最后一天
我從來沒有出生在五月
天空之城
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邊
十一月葬
年年月月
我從來沒有出生在五月
指揮家之于偉大

章節(jié)摘錄

　　歸途中的尤利西斯　　我在一次次歸途中，想到失落的英雄尤利西斯，想到年少時候所深愛的透納的油畫，如猛獸般翻騰的金色云朵、海洋、大船和女妖的幻影——歸途中的尤利西斯?！　∫话闶窃谀骋惠v不緊不慢的火車或者長途汽車上，人們因為長久的前行而顯得面容堅毅且內(nèi)心沉默，我靠在玻璃上，等待下一個轉(zhuǎn)彎謎一樣地驟然出現(xiàn)，然后風景呼嘯而過，透過呼吸之間的空隙，像被一支利箭擊中那樣，我想到我的家鄉(xiāng)，想到小巷中那些大片開放著的溫暖而暴烈的黃色花朵，呼吸困難?！　≡S多年過去，終于發(fā)現(xiàn)，原來從任何地方都可以回到家鄉(xiāng)，但是又終于難以達到我們的故鄉(xiāng)?！　』蛟S讓我留戀的只是歸途，只是神話中失落英雄那充滿行而無盡的歸途，以及面目全非、物是人非的故鄉(xiāng)幻影?！　赡暌郧埃要氉詮腘城坐四個小時的火車回家，經(jīng)歷了最為漫長的一次旅途?！　∈怯沧Ｎ要氉员е欣?，蜷縮在靠窗的位子上，專注地看著我對面男人胸口的第二個扣子發(fā)呆。初冬時候，窗戶外面的天空斷斷續(xù)續(xù)顯露出沉靜的色彩，從東向西，日漸蒼白，就像病孩子的臉。大片長著灌木的山、房屋像未曾存在過那樣一晃而過。　　我對面的男人一直在打呼，聲音穩(wěn)定，面容祥和，我從來沒有聽過那么充滿了韻律和美感的呼嚕，我聽著這樣的呼嚕聲，想到我的父親。九歲那年，跟父親從青島到武漢，也是火車，也是硬座，時間是盛夏，擠滿了海鮮和人群的車廂散發(fā)著惡臭，他一路上緊緊抱著我，把下巴抵在我的頭頂上沉沉睡去，于是這樣的呼聲充滿我的耳廓。他有一雙肥厚的手，像春末夏初盛開的花瓣，豐盛多汁，色彩鮮艷，在一場暴雨后鋪滿我家門口的小路?！　【吧欢谓右欢蔚剡^了，這一段的路途沒有城市，我一直在郊外、山村和小鎮(zhèn)中徘徊。無數(shù)像我故鄉(xiāng)那樣的小鎮(zhèn)帶著尖銳的哨聲從火車外面掠過，像神祗一樣對我凝望，可是它們沒有一個比得上我的故鄉(xiāng)。鴿灰色的天空，大面積的桉樹和梧桐，以及三月時候災難一樣的泡桐花散發(fā)著女人般溫暖而暖昧的味道。我總是繞路回家，與那些和我面容相似的女孩，吃雙球冰淇淋，吃羊肉串，吃蛋烘糕，穿過一個小巷，就看見下班回家的父親了，于是我高高興興跳上他黑色的老自行車，坐在前杠上，和他一起唱著歌，穿越了最后的街道。然后跳下車推開門，跳進母親的懷抱，她總是責怪我說，怎么又吃零食了，快吃飯了。　　在火車上我很難吃到溫熱的食物，因而總是雙手冰冷。下午三點的時候我有一口沒一口地吃一包餅干，喝因為冰冷而失去了本來味道的牛奶。我對面的男人終于醒了，我旁邊的女人站起來去上一天之內(nèi)第二十趟廁所，另外四個人在吵吵鬧鬧打紙麻將，路途中剛剛認識的人們，總是神色興奮而輕佻。我則喜愛看那些沉默的旅人，騎著巨大的白豬在荒原中，戴著黑色的高禮帽，長著碩長的面孔，面容憂郁而堅定地前行。我想我就是這樣的旅人，于是固執(zhí)地去看我對面的男人，他伸了一個懶腰，從行李里拿出一本類似法制報的東西津津有味地看起來，用唾沫沾濕手指去翻閱粘在一起的淡黃色紙張。他的嘴唇很厚，鼻子上面的毛孔很大?！　∮谑俏乙卜鰰鹃_始閱讀。阿城的《威尼斯日記》，都是類似夢囈般的自言自語，我閱讀著他的夢囈就像我自己在夢囈一般。那邊的男人麻將和了，歡呼起來，看的人群也笑，歌舞升平笑成一團。在這個時候，他們都失去了他們的故事，阿城說，帶著思考的狂歡是多么羞恥。　　他還說，偏頭痛實際上是一種幻覺。　　我又想到我的父親，常年有習慣性的偏頭痛，痛起來就躺在沙發(fā)上，一句話不說，面色蒼白，一口接一口地抽煙。他和我一樣，習慣在深夜工作，面對電腦，面無表情，把鍵盤敲得像爵士鼓一樣嘭嘭作響。我喝水，他抽煙，我們兩個就如此沉默到天亮的時候?！　∠氲竭@些，我的心臟就劇烈地疼痛起來，想到我不在的這些天，誰陪他熬夜呢，誰給他泡茶，誰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呢?！　∫槐緯赐辏疖囘M站了。城北那些低矮的建筑涌入我的眼簾，我站起來拿著行李，因為長久沒有動而覺得一切都已經(jīng)凝固了，于是我像一個破冰的勇士那樣劃開膠著的空氣，探出腦袋，然后是肩膀，就像很多年前，我從母親的身體中降臨那樣，回到了我的故鄉(xiāng)?！　〕隽苏?，居然看見我的父親就站在火車站外面接我。他的臉胖胖的，笑起來，他說，女兒你回來了啊?！　∥议_口，因為長時間的沉默聲音變得有些陌生，叫了一聲，爸爸?！　∪缓箢D了一頓，提高了音量，終于像是我的聲音，再叫了一聲，爸爸?！　∧鞘?002年，我獨自離家出走而又終于回家了的一個冬天?！　　?/p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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