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沂漢畫像石

用戶評論 (總計1條)

•   　　話說，寫這個我應(yīng)該掏出一把蒲扇搖著，因為要自賣自夸，還要負(fù)責(zé)推銷和煽情說故事。參與此書的一個老頭跟我有極其特殊的關(guān)系，故義不容辭，有意購買者請聯(lián)系我，價格可詳談。
  　　
  　　源起是吾鄉(xiāng)雨季來臨，這種時節(jié)家家戶戶都有點什么在發(fā)霉，吾家的地下室里也積壓了百余本書有待長毛，諸位看官來去匆匆，若是有一位得閑，懇請駐足片刻，聽一兩句閑話。為了不至于乏味，您可以隨便想象個背景，比如避雨至一郊外小店，雨打豆棚，滾水沏粗茶，而路上行人稀少，就坐下聽一個話嘮小二慢慢細(xì)細(xì)、表一折發(fā)霉記。
  　　
  　　我有一個爺爺（蹩腳的說書人想了半天居然開了這么一個頭），是天底下普通老頭中的一員，普通考古工作者，未有過什么震驚的發(fā)現(xiàn)，這么說他或許（肯定）不同意，但起碼我不知道。多半是受了艾馬殊伯爵的荼毒，致使我長久以來都對荒郊野地抱有不切實際的病態(tài)幻想。只要沾上“田野”就千般好，哪怕是在田野里屙屎——也覺得哪里是拉屎，簡直是拉風(fēng)。餐風(fēng)飲露只沾塵土不沾功利。而爺爺卻從未被我歸列到其中，大約因為覺得他就是我爺爺，而且我一直覺得爺爺好名，參加了什么會議，那些小證書都整整齊齊地攢著，而且熱衷于發(fā)表文章以及看自己的名字出現(xiàn)在各種地方。我很不理解也很不滿意，常跟他爭執(zhí)，我說是好求名聲，他則堅稱這是榮譽，二人各執(zhí)一詞，往往不歡而散。而且除了照片，我也絕少有機會看到他的實地工作，在我的印象里爺爺總是戴著禮帽（包括吃飯時），窩在書房看書或?qū)懽郑燥堃袃杀橐陨稀盃敔?，吃飯啦~~”才行，要還是聽不見，須派一個人親自去請，進(jìn)屋就見老頭戴著花鏡念念有詞，連床上都是書，這場景一點不浪漫，一點不夢幻，因此我的“野外熱”從未發(fā)揮到他的書房里來，爺爺也就只是爺爺。
  　　
  　　不過他雖然好名，但并不重利，做的事情都非常單純，沒有什么附加目的。不會為人處世，不會經(jīng)營生財，不會照顧自己，主要的生活技能是煮雞蛋和洗衣服，他身上一直有小孩子天真和軟弱的一面，不諳世事，考古就是他唯一擅長的全部，而且只是出于喜歡。聽姑姑講他年輕時獨自面對著金豆子毫不動心的故事，我自然哇哇亂叫，恨不能再現(xiàn)當(dāng)年好傾數(shù)掃入囊中，他靜靜地聽著，不說話，有一點點局促，一點點得意，我問他，你就沒想過拿一粒？一粒也沒有？他皺皺眉，說，沒想過。
  　　
  　　我們，或者說我們各代表的兩代人價值觀如此不同，我明顯是時下急功近利且不遮羞的那一撥，小時候他把我放在自行車大梁上帶去博物館——竟然是認(rèn)真要給我做講解。我一眼看中了陳列的一個水晶獸，忘了是放在墓里干嘛用的，不過據(jù)說石質(zhì)的居多，水晶的少見。我問他能不能拿回家，他一臉無奈：當(dāng)然不行。我那時確實很小，他高高興興地專門帶一個小孩去博物館，而且并不會照顧，他講解得興起，不知道帶我去廁所，結(jié)果我尿褲子了?；丶业穆飞蟽蓚€人都很郁悶，他估計是想到奶奶的嘮叨，我是為了那只水晶獸沒有到手。
  　　
  　　還有一段更小時候的記憶殘片，我在一個人的臂彎里探出身子看一個深而大的坑，下面有骨頭有罐子，我們隨人群圍著大坑緩緩轉(zhuǎn)動。那一段像是個幽暗且?guī)咙S色的夢，我驚異的重點在于周圍的環(huán)境，而一直不記得抱我的人是誰，現(xiàn)在我猜想那個人可能是爺爺。
  　　
  　　他是十分喜歡自己從事的職業(yè)和自己打交道的東西，所以就是出于這種單純的熱情帶著自己的孫女去看，又驚訝又歡喜又驕傲地指給我：看！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好東西！這應(yīng)該是他想告訴我的，可惜被我焚琴煮鶴的貪心煞了風(fēng)景。不過前兩年去看，那只水晶獸還在，好的東西永遠(yuǎn)長久。
  　　
  　　一件像樣的古董都沒攢下，一件也沒有，好像有個小罐子，差不多值幾千塊錢，結(jié)果搬家的時候搬丟了——簡直像個黑色的小笑話，帶一點眼淚的那種。
  　　
  　　好在他對財富的定義比較豐富，丟了這件還有別的，曾驕傲地指著他一屋的書宣布，這些將來都是你的，大有托付了一座金山之勢。
  　　
  　　他研究的東西和他寫的東西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如果要我給他貼一張標(biāo)簽，居然可以除了“考古”不用別的。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時間在這上面慢慢過去，不再回來。
  　　
  　　客廳里掛著人家寫給他的一張條幅，“踏遍青山人未老”，可是我的爺爺已經(jīng)老了。
  　　
  　　爺爺老了，跟不上的東西越來越來多，他開始想念老家和老房子，他開的蹩腳的玩笑我們覺得不好笑，他愿意有人到他屋里去聽他講最近的發(fā)現(xiàn)，但大家大多沒有耐心。他對抗這個世界的方式就是推著他的大轉(zhuǎn)椅回他的書房里去。走路開始拖拉地，從客廳拿一點兒好吃的——比如一個桃兒，一個柿子，或者我們不吃的小零食——再回書房里吃。最近聽說他開始在枕頭下面藏吃的，我驚詫他已經(jīng)是一個老人，比抱著我看車馬坑的那個爺爺還老，比騎車帶我去博物館的爺爺還老，老得越來越像小孩。有一天他說：“毛毛，我跟別人學(xué)了一個魔術(shù)，變給你看?！闭f著拿出撲克牌表演，帶著一點討好的意思，我煩躁至極，便說：“沒意思！你知道真正地魔術(shù)什么樣嗎？”他訕訕地變完收了牌走了，我十分心酸，覺得他怎么變成這樣，又恨自己，難過得簡直要大哭。
  　　
  　　去看桃姐，從頭哭到尾，回來仍止不住抽泣，再看恨不得從片頭字幕就開始哭，哭我自己，哭所有人，哭我們都將老去，終將老去，哭這勞累的生命。
  　　
  　　這是他一點一點寫的書，送出去一些，公家的人用公家的錢買走一些，賣出去一些，可是還剩很多，他就把它們捆好，摞好，打包好，帶著它們搬家，藏進(jìn)地下室里。又一個雨天來了，家里人都擔(dān)心書發(fā)霉，勸他賣掉，他覺得有價值，他不愿意便宜賣，他不愿意再聽這種勸告，于是——這一點是我想象的——他又推著他的大轉(zhuǎn)椅回自己的小屋里去了。他的大轉(zhuǎn)椅我小時候常在上面轉(zhuǎn)著玩，在小姑婚禮那天我終于從上面摔下來磕到了頭，哭得像劉備一樣，從那以后它給我的感覺全是疼痛的。
  　　
  　　我想努力地替他推銷，講一個吸引人的好故事，作為孫女我實在是既不乖巧又不溫順的壞典型，對他堅持的那些天真的言論我都忍不住煩躁，沒有耐心聽他講最近新考證出了什么什么，我總是在發(fā)完脾氣后懊惱和后悔，自問為什么會這樣，許是對人衰老的不甘，許是對他變成這樣的難過，可我真的希望他高興，比如這種沒人看沒人買的書突然被所有人識得并高價賣光，而我能為他做的只有這一篇發(fā)霉記。
  　　
  　　我覺得我理解他為什么寧愿那些書在地下室里發(fā)霉，雖然發(fā)霉了他又要生氣。我想說的是，有一些人，做出的成績不值得流芳千古，但是其中有些價值跟能夠流芳千古的成績相比并不低下，因為這些價值不是市場決定的，也不是用價格體現(xiàn)的。
  　　
  　　我打算暑假回去跟老爺子表忠心，保證將來就是盜墓也會把考古這活接下去，我覺得他一定很高興。然后嘟噥著：那我還真能幫上你。
  　　
  　　我愛你。當(dāng)你老成我的孩子，我要好好待你，誰敢欺負(fù)你，我就狠狠地揍他大爺?shù)?，我想幫你做所有我能做的事，把最好的都給你，像當(dāng)初你對我一樣，像那位名作家所說，你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十個夏天過去，十個發(fā)霉的季節(jié)交替，十個不同年紀(jì)的老人越來越老，有些東西發(fā)霉了，有些東西將要發(fā)霉，我把它們記錄下來，謝謝你看完這篇發(fā)霉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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