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訟筆錄

前言

　　我暗中有兩個抱負(fù)。其中之一，就是哪一天寫出這樣一部小說，如若主人公在結(jié)尾一章死去，或至少患上帕金森綜合征，謾罵的匿名信會劈頭蓋臉沖我飛來?！　【痛私嵌瓤?，我知道，《訴訟筆錄》并未完全成功。它有可能失之于過分嚴(yán)肅，矯揉造作，啰唆累贅；該書所運用的語言由冒牌的現(xiàn)實主義對話體漸變?yōu)楣哦瓕W(xué)究式的夸張筆觸?！　〔贿^，我并未放棄希望，日后將完成一部真正的虛構(gòu)小說：類似柯南·道爾天才之作的東西，針對的不是讀者真實的旨趣——大致為心理分析與闡釋——而是讀者的感覺?！　∥宜坪跤X得其中有著廣袤的處女地需要勘察，那是作者和讀者之間相隔的遼闊的冰凍區(qū)。這種勘察應(yīng)借助于從幽默到幼稚在內(nèi)的各種形式的感應(yīng)，而不應(yīng)該借用準(zhǔn)確性。敘述者與聽話者之間有著一個信賴感逐漸明確、成形的時刻。這一時刻也許就是“主動式”小說的關(guān)鍵時刻，此類小說的基本要素是某種逼迫感。在這一時刻，文本以淡淡的軼事和通俗色彩發(fā)生作用。就像面對一幅漫畫，面對長河小說，面對廉價報紙刊載的電影小說，任何一位姑娘都不禁會發(fā)出“啊”的贊嘆，以此方式填補在此之前語句之間存在的空白?！　∫辣扇酥?，所謂寫作與交流，就是有辦法能讓任何人相信任何事。而只有通過連續(xù)不斷的，一連串的冒昧之筆觸，方能最終動搖讀者冷漠的城墻?！　　对V訟筆錄》敘述的是一個不甚清楚是從軍營還是精神病院出來的男子的故事。因此，我一開始便存心提出了一個微不足道而又抽象的論題。我很少顧忌現(xiàn)實主義(我越來越感到現(xiàn)實并不存在)，我希望我的小說被當(dāng)作純粹虛構(gòu)的東西，其唯一的價值就在于在閱讀者的腦中引起某種反應(yīng)(哪怕瞬息即逝)。此類現(xiàn)象為偵探小說迷等所熟悉。這就是人們至少可稱為游戲小說或積木小說的東西。當(dāng)然，所有這一切似乎并不嚴(yán)肅，倘若別無長處的話，那么，使文筆輕快，給對話增添些許主動性，避免充滿積塵味的描述和散發(fā)著哈喇味的過時的心理分析，就不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點了?！　∥冶溉绱似礈惲藥讞l理論，這是當(dāng)今一種有些過分時髦的追求。我也預(yù)先請諸位原諒，盡管我做了校改，文中可能還存在用詞不當(dāng)與打印錯誤(我本該親自打自己的書稿，可我只會用每只手的一個手指打字)。　　最后，我冒昧地告知諸位，我已著手創(chuàng)作另一部小說，它涉及的面要廣得多，并將以盡可能簡潔的手法敘述一位年輕姑娘死后第二天所發(fā)生的故事。　　致以　　崇高敬意　　讓一馬·居·勒克萊齊奧

內(nèi)容概要

逝者的名字，　　也許，還有生者的螺旋軌跡、簽名，日期，時間，年份，月相，風(fēng)，潮汐，太陽耀斑，樹葉，蛇鱗，蜈蚣千足，山脊，古跡，盛宴后的殘羹冷炙，殘渣，殘渣！　　這就是我的領(lǐng)域，我的牢獄，我出不來；　　但是我喜歡數(shù)沙子，給每一粒沙子起名字，這是我存在的唯一理由。

作者簡介

勒克萊齊奧，法國作家，全名讓一馬里·居斯塔夫·勒克萊齊奧，一九四。年生于尼斯。一九六三年出版第一本小說《訴訟筆錄》，獲得勒諾多文學(xué)獎，一九八○年，小說《沙漠》獲得法蘭西學(xué)院頒發(fā)的保羅·莫朗文學(xué)獎。一九九四年，法國《讀書》雜志將其評為“在世最偉大的法語作家

章節(jié)摘錄

　　A　　有一回，時值酷暑，有個人坐在一扇敞開的窗前，這是個身材異常高大的小伙子，背稍有點駝，名叫亞當(dāng)，亞當(dāng)·波洛。他像是個乞丐，四處尋找陽光，有時坐在墻角，幾乎不挪身子，一呆就是幾個鐘頭。他從來不知自己的雙臂派何用場，通常讓它們順著軀干晃動，盡可能不碰一下。他好似那些染病的動物，動作挺靈巧，藏在洞穴里，嚴(yán)密戒備著危險，戒備著來自地面的危險，它們以自己的皮毛為掩護(hù)，幾乎與地面渾為一體，難以分辨。他躺在敞開的窗戶前的一把長椅上，光著脊背、腦袋、雙腳，斜對著天空。身上，他只穿著一條本色的破布褲子，汗?jié)n斑斑，褲腿一直卷到膝蓋。　　黃光正面打在他的身軀上，但沒有反照：黃光立即被潮濕的皮膚所吸收，未反射出一絲光亮或發(fā)出任何微弱的反光。他自己心中有數(shù)，一動不動，只是不時地把香煙送到唇間，吸上一口?！　‘?dāng)香煙抽盡，燒到他的拇指與食指，不得不扔到地上時，他才從褲袋里掏出一塊手絹，大大咧咧地揩拭胸脯，前臂，脖根與腋窩。一旦揩去一直保護(hù)著皮膚的那層薄薄的汗泥，皮膚即刻閃現(xiàn)出火一般的光亮，且亮中透紅。亞當(dāng)站起身來，較為快速地走向屋子深處，走向陰涼的地方；從扔在地上的一堆毯子中拎出一件舊棉布襯衣，不知是絨布襯衣還是平布襯衣，抖一抖，往身上一套。他一彎腰，衣服便裂開個口子，正好在后背正中兩塊肩胛骨間，口子裂得很有特色，像一塊硬幣大小，恰巧豁露出三條尖尖的椎骨，緊繃的皮膚下，像是指甲上套了一層橡膠薄膜?！　啴?dāng)連襯衣的扣子也沒扣，從毯子間拿出一個黃色的筆記本，像學(xué)生作業(yè)簿那樣大小，本子的首頁寫著抬頭，像是一封信的格式：　　我親愛的米雪爾：　　接著，他又回到窗前坐下。此刻，衣服緊貼著他身子的兩側(cè)，為他擋住了陽光的直接照射。他打開膝蓋上的筆記本，翻了翻本子里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片刻，從口袋里掏出一支圓珠筆，念了起來：　　我親愛的米雪爾：　　我多么希望房子一直都空著。但愿主人不要很快歸來。　　近段時間以來，我所夢寐以求的生活是這樣的：在窗下面對面放置兩把長椅，這樣到了正午時分，我就可以躺下，迎著太陽睡大覺，面前就是一片風(fēng)光。聽別人說，那風(fēng)光美極了。要么我就迎著陽光側(cè)過點身體，突出我腦袋的黑影。四點鐘，若太陽西沉了，或者光線更直了，我就伸展開身軀，此時，太陽約摸掛在窗戶的四分之三處。我看著太陽，它圓圓的，整個兒倚靠著窗臺，倚靠著大海，也就是倚靠著天際，完全是垂直的。我任何時候都呆在窗前，自信所有的時光都默默地屬于我，而不屬于任何人。這真滑稽。我就這樣一刻不停地迎著太陽，幾乎一絲不掛，有時干脆赤身裸體，細(xì)細(xì)地觀看著天空和大海。我真高興人們都以為我死了。開始我不知道這座房子是廢棄的，這可是不常出現(xiàn)的好運氣?！　‘?dāng)我下決心住到這兒來時，我?guī)狭怂械谋匦杵?，像是去垂釣，到了夜里又摸回家，把我的摩托車推進(jìn)海里。就這樣，我讓大家都以為我死了，我再也用不著讓人相信我是個活人，而且為了讓自己活著，還得做許許多多事情。　　滑稽的是，一開始大家就沒有注意什么；我幸虧沒有多少朋友，也不認(rèn)識姑娘，因為往往是這些人先來跟你啰唆，讓你別再犯傻，還是回到城里去，像以前一樣另起爐灶，當(dāng)作什么也未曾發(fā)生過：也就是說，仍舊是老樣子，咖啡、電影、鐵道，等等?！　∥視r不時到城里買些吃的，因為我吃得多，也吃得勤。誰也不詢問我什么，我也沒有多少可說的；這并不讓我感到難受，因為多年來，人們已經(jīng)讓我習(xí)慣于不吭聲了，我可以輕而易舉地被人當(dāng)作聾子，啞巴，瞎子?！　∷Ａ藬?shù)秒鐘，在空中轉(zhuǎn)了轉(zhuǎn)手指，像是放松放松；接著，他重新朝筆記本俯下身子，太陽穴上的青筋鼓鼓的，蛋形的腦殼上披著濃密的頭發(fā)，任憑太陽猛烈照射；這一次，他寫道：　　我汞愛的米雪爾：　　多虧了你，米雪爾，因為你的存在——我相信你——我與塵世才有了唯一可能的接觸。如今你在工作，你常到城里去，置身于十字街頭，置身于閃光信號燈中，上帝知道還置身于什么之間。你跟不少人說你認(rèn)識一個十足的瘋家伙，孤獨一人生活在一座廢棄的房子里，他們都問你，為什么不把他關(guān)進(jìn)瘋?cè)嗽?？我呀，告訴你，我并不反對，我可不怕難為情，我覺得這也不失為一種方式，就如另二種方式一樣，住著一座漂亮的房子，擁有一座法蘭西式的美麗的花園，有人侍候你吃喝，安安逸逸地度完人生。其余的一切無關(guān)緊要，這并不妨礙人們發(fā)揮想象力，寫出類似這樣的詩句：　　今日，是老鼠的日子，是出海前的最后一天　　你呀，幸虧你在成堆的記憶中還隱約可見，就像在玩捉迷藏，我透過密密匝匝的枝葉，瞥見了你的眼睛，手，或頭發(fā)，一想到這一切，我便再也不被表象所迷惑，聲音尖利地喊叫起來：我看見你了！　　他想著米雪爾，想著不論怎樣，她遲早有一天將生育的那些孩子；荒謬的是，這根本無所謂，他可以等待。等時候一到他可以跟他們，跟這些孩子說許許多多的事情，比如告訴他們地球不是圓的，它是宇宙的中心，而他們是一切的中心，一切的一切，絕無例外。這樣，他們再也不用擔(dān)心迷失方向，而且（除非他們得了脊髓灰質(zhì)炎）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希望像他最后一次在海灘上見到的那些孩子一樣自由自在，跟在皮球后面喊呀，叫呀，跑呀?！　∪藗兓蛟S也會對他們說，要害怕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害怕地球翻個個兒，他們?nèi)碱^朝下，腳沖上，太陽在六點鐘左右墜落到海灘上，燒得大海沸騰，燒得所有小魚肚子全都開裂。　　他身上穿著衣服，坐在長椅上，憑窗遠(yuǎn)眺；為了夠著窗臺，他不得不把長椅的活動插銷固定在最高的一檔。山丘順勢而下，坡道不算陡，也不算緩，一直延伸至公路，再越過四五米，便是茫茫海水。亞當(dāng)并不是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沿線有眾多的松樹和雜樹，還有電線桿，其余的一切，他只得大致猜想。有時，他沒有把握，不知猜得是否準(zhǔn)確，只好下山去：隨著他向前行走，他看見縱橫交錯的直線和曲線一一散開，諸多物體閃爍著物質(zhì)的光亮，遠(yuǎn)處，濃霧重又合攏。在此類的景觀中，誰也難以斷定什么；置身其間，人們多多少少總像是個滑稽可笑的陌路人，而且其表現(xiàn)方式令人掃興。若您愿意，就像是患了斜視，得了輕微的突眼性甲狀腺腫；隨著亞當(dāng)往山下走去，連房子，天空，甚或海灣的曲線也漸漸變得模糊不清。因為前面是一色的小灌木和矮林；一切都壓迫著大地，酷熱令空氣搖曳不定，遙遠(yuǎn)的天際宛若縷縷青煙，從草叢中裊裊升起?！　√栆才で四承〇|西：陽光下，公路化作了灰白色的薄片；有時，車輛馳過，看似一條普普通通的流線，可突然，黑色金屬無緣無故地像炸彈般爆炸開來，發(fā)動機(jī)罩里迸發(fā)出螺旋形的閃光，驟然形成一圈光暈，映紅整個山丘，致使山丘低頭，連大氣也退縮了數(shù)毫米?！　∵@是開始階段，真的只是開始階段；因為后來，他開始明白了寂寞這個魔鬼到底意味著什么。他打開了黃色的筆記本，首頁寫上了抬頭，像是一封信的格式：　　我親愛的米雪爾：　　他和大家一樣，也學(xué)過音樂。一次在城里，他從一個玩具商的貨架上偷了一支塑料蘆笛，他一直想擁有一支蘆笛，得到了這支蘆笛，高興極了。當(dāng)然，這是支兒童蘆笛，可質(zhì)量優(yōu)良，是美國貨。于是，每次來了興致，便坐在敞開的窗戶前的長椅上，吹奏起悠揚的小曲。他有點害怕，擔(dān)心引起別人的注意。因為有些天，一些家伙帶著姑娘來到房子周圍的草叢中睡覺。他低聲地吹著，無比輕柔，輕得幾乎聽不見笛聲，他舌尖頂著笛孔，皺縮的笛膜似顫非顫。接著，他不時放下笛子，用指尖敲擊著按其大小順序擺成一行的空罐頭盒，發(fā)出令人心寧的微微聲響，像是鼓點，在空中縈繞，又好似狗的吠聲?！　啴?dāng)·波洛的生活就是這樣。夜間，在臥室里點上蠟燭，來到敞開的窗前，海風(fēng)輕輕地吹拂，他站立著，身子直挺挺的，被正午的慵懶氛圍奪走的活力又充溢了全身?！　∫粍硬粍?，久久地呆著，為再也沒有多少人的氣息而自豪，等待著首群夜蝶飛來，一時在空空的窗洞前翻飛，猶豫，沉思，可擋不住那搖曳閃爍的黃色燭光的誘惑，又瘋狂地躍身撲擊。然后，就地而臥，身子裹著毯子，雙眼直勾勾地看著躦動的飛蟲，蟲子越集越多，給天花板投下無數(shù)黑影，它們飛落到火花上，滾燙的燭花四周飾上了一圈爪子，吱吱直響，空中的摩擦聲，宛若銼刀在力銼花崗巖墻時發(fā)出的聲音，一絲絲光跡先后窒息而滅?！　σ粋€處在亞當(dāng)這種境況的人，經(jīng)過多少個春秋寒窗苦讀，已經(jīng)相當(dāng)習(xí)慣于靜思，獻(xiàn)身于讀書，可現(xiàn)在除了想想這些事情，避免神經(jīng)衰弱之外，便無事可做，那么十有八九，僅僅恐懼感（比如恐懼太陽）就可以幫助他保持鎮(zhèn)靜，不超越其界限，一旦需要，便可回到海灘上去。亞當(dāng)正是這樣想的。此時，他稍稍變換了習(xí)慣的姿　　勢：上身往前傾，臉朝向屋子深處，看著隔墻。透過自己的左肩上方，太陽光隱約可見，他極力想象著太陽儼然似一只巨大的金蜘蛛，其光線像無數(shù)的觸角，遮天蓋地，那觸角有的卷曲，有的呈W形，緊緊地纏著懸崖峭壁，纏著天然風(fēng)光中每一個突出部，每一個固定點?！　∑溆嗟挠|角緩緩地、悠悠地蠕動著，變成枝葉，變成無數(shù)的樹枝，忽而一分為二，忽面又合二為一，像珊瑚蟲般反復(fù)變化。　　他把這一景象畫了下來，為了更有把握，就用木炭畫在對面的墻壁上?！　∫虼?，他是背窗而坐，面對紛亂的昆蟲爪子，面對野蠻的死死糾纏，他怎么也理不出個頭緒來，隨著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他內(nèi)心越來越感到恐懼?？茨峭獗?，煞是特殊，如同干燥的黑煤，閃閃發(fā)亮，上面積著_層粉末，可除此之外，這純粹像條章魚，令人恐怖，且不吉利，那千萬條觸角黏糊糊的，像是馬腸子。為了靜下心來，他對著圖畫說話，目光集中到中心點，正對著那只黑煤球。那兒，蠕動著一只只觸角，好似昔日被燒焦的樹根；他對圖畫說著，話中帶著些許孩子氣：　　你漂亮——漂亮的蟲子，漂亮的蟲子，走吧，你是美麗的太陽，你知道，一只烏黑的、美麗的太陽?！　∷雷约好搅碎T道。　　確實，漸漸地，他終于重新拼湊出一個充滿孩提時代那種種恐懼的世界；透過長方形的窗扉望去，天空仿佛時刻就要墜落，朝我們頭上砸來。太陽亦然。他凝視著地面，猛然發(fā)現(xiàn)地面在溶化，沸騰，像過濾紫外線，在他腳下流淌。樹木蠢蠢而動，散發(fā)出有毒氣體。大海開始擴(kuò)展，吞噬了灰濛濛的狹窄海濱，接著上漲，向山丘發(fā)起攻擊，向他涌來，要淹沒他，逼得他走投無路，將他吞沒在臟乎乎的波浪之中。他感覺到某處出現(xiàn)了化石猛獸，就在別墅附近游蕩，那巨腳發(fā)出喀嚓喀嚓的聲響?？謶指胁豢煽咕埽鷣碛鷱娏?，他難以抑制想象力與恐怖感：連人也變得充滿敵意，殘忍不堪，四肢長滿了毛，腦袋縮小，擺開陣勢，密密麻麻穿過田野，向前沖來，其中有吃人的，有兇殘的，也有怯懦的。夜蝶撲向他的身軀，張顎咬他，用它們那柔滑如絲的毛茸茸的羽翼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沼澤中涌出戴盔披甲的烏合之眾，有寄生蟲，有龍蝦，都是粗暴、神秘的甲殼動物，貪婪地撕扯下他身上的一塊塊肌肉。海灘布滿古怪的人群，他們帶著孩子，來此不知等待著什么；野獸在路上游蕩，在號叫，在尖吼，那是些令人好奇的多色動物，身披的甲胄在陽光下熠熠閃光。突然間，一切全都動蕩起來，生機(jī)勃勃，那是種隱秘，克制，沉重而又奇特的生命，像是一頭海底巨獸。他漸漸縮進(jìn)自己那個角落，時刻準(zhǔn)備飛身躍起，奮起自衛(wèi)，戒備著最后的攻擊，以免成為那些創(chuàng)造物的嘴中之食。他又拿起剛才的黃筆記本，看了看墻上的圖畫，有一次畫的是太陽，他動筆給米雪爾寫道：　　我親愛的米雪爾：　　我承認(rèn)，在這兒，在這座房子里，我有點兒害怕。我想，如果地上躺著你一絲不掛的軀體，映著陽光，我可以從你那柔滑、溫暖的肉體中辨認(rèn)出自己的肉體，那我就不需要這一切了：就在我給你寫下這幾行字的時候，你猜猜，在長椅和踢腳板中間，恰好有一塊狹長的空間，就像手套一樣，對你合適不過；這地方絲毫不差，正好跟你同一長度，一米六十一，我覺得它的寬度也不會超過你的髖圍，八十八點五厘米。對我來說，地球已變得一片混沌，我害怕恐獸，直立猿人，尼安德特人（吃人的），更不用說恐龍，迷龍，翼指龍，等等。我害怕山丘變成火山?；蛘弑睒O的積冰融化，導(dǎo)致海水上漲，將我淹死。我害怕下面海灘上的人。沙灘正變成流沙，太陽正變成蜘蛛，孩童正變成龍蝦?！　啴?dāng)很快又合上筆記本，用前臂支起身子，望著外面。沒有任何人來。他估算著下山到海里去洗個澡，再上山，需要多少時間。天色已經(jīng)不早，他不太清楚已經(jīng)多久沒有走出這座別墅了，也許已有兩天，或許還更長?！　≈灰匆谎?，就知道他只以餅干充饑，那是從一個商店買來的削價華芙餅干。他經(jīng)常感到胃痛，聲門四周發(fā)酸。他俯身倚靠著窗臺，細(xì)細(xì)觀看著右前方兩座山丘間隱約可見的那一小片地區(qū)?！　∷c了一支煙，他最近一次出門新買的八包零售煙就剩下最后這幾支了，只聽得他高聲說道：　　“去城里頂個屁用？很有必要像我這樣，做一些另一個世界的事情——害怕了，是的——以為要是我不去那兒，他們就會來殺我的，對，對——我明白，我喪失了心理反應(yīng)能力……可是從前呢？從前，我可以做這，或做那，而今，眾多的事情都向我表明，一切全都了結(jié)了。亞當(dāng)，他媽的，要我到那些破爛房子中去，聽他們鬼喊鬼叫，爭吵不休，讓我孤獨一人呆在墻旮旯里聽別人說，做不到。遲早總要失口說出個把字，說聲是呀，謝謝，對不起什么的，還有什么今晚天氣真美，可是，得承認(rèn)是這樣，昨天，我直接出了中學(xué)校門，應(yīng)該，也許是應(yīng)該結(jié)束那些傻事了，那純粹是無話找話，純粹是廢話，蠢話，混賬話，弄得我今晚呆在這個鬼地方，缺乏新鮮空氣，沒有煙抽，時刻都經(jīng)受著營養(yǎng)不良的威脅，心里直犯嘀咕，為什么就不多出點不可思議的事?！?/pre>



媒體關(guān)注與評論
　　2008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代表作，一位追求重新出發(fā)、詩意冒險和感官迷醉的作家，一位超越主導(dǎo)文明、在主導(dǎo)文明之下求索人性的探險者?！　　鸬浠始覍W(xué)院


編輯推薦
　　2008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代表作，一位追求重新出發(fā)、詩意冒險和感官迷醉的作家，一位超越主導(dǎo)文明、在主導(dǎo)文明之下求索人性的探險者?！　　鸬浠始覍W(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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