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時間:2007-7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作者:[日] 村上春樹 頁數(shù):453 字?jǐn)?shù):269000 譯者:林少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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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孤獨而無奈的舞 林少華 村上春樹1987年寫了《挪威的森林》(以下簡稱《挪》),相隔不到一年就開始創(chuàng)作《舞!舞!舞!》(以下簡稱《舞》)。書名來自The Dells樂隊演唱的一首名叫《舞!舞!舞!》的布魯斯歌曲。歌曲悠揚舒緩的節(jié)奏在他心頭盤旋之間,他忽然打定主意要寫《舞》這部長篇。小說于1987年12月17日動筆,翌年3月24日寫畢。其大部分是在羅馬寫的,收尾是在倫敦,是村上旅歐期間繼((挪》之后完成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另外還寫了一部名為《電視人》的短篇集)。他在旅歐游記《遠方的鼓聲》中這樣描述當(dāng)時的寫作情景: 寫長篇小說時我一向拋開其他所有工作,把精力徹底集中到一件事上,這樣也才能寫得快些。而旅居歐洲期間由于不受任何人干擾,所以寫作速度比以往還快……不折不扣從早悶頭寫到晚。除了小說幾乎什么也不想,心情上就好像把桌子放在深深的井底寫作似的?! ∷?,我覺得這兩部小說(另一部為《挪》——筆者注)命中注定地涂上了異國標(biāo)記。在那些異國城市,我們(即我和妻)孤獨得不得了。幾乎沒有可以稱為熟人的人,而我們所能說的語言又不足以結(jié)交朋友和得到熟人…… 我想,即使在日本,也許多花些時間,也能寫出同樣的兩部小說。對我來說,《挪威的森林》和《舞!舞!舞!》是我在結(jié)果上必然寫的小說。只是,若在日本寫,這兩部作品很可能帶有與現(xiàn)在不同的色彩。明確說來,我恐怕不至于垂直“深入”到這個程度,好也罷壞也罷。 也許某類讀者生理上喜歡這種深入方式。不過我想,歸終我是心甘情愿深入到那樣的世界里面去的,情愿在異質(zhì)文化的包圍下、在孤立的生活中最大限度挖掘自己的腳下(或者盡可能孤軍深入)。我的確有這樣的渴望?! ∵@段話,我想有兩個關(guān)鍵詞值得注意,一是“必然”,二是“深入”?! ∠瓤?ldquo;必然”。為何《挪》和《舞》是村上在結(jié)果上“必然”寫的小說呢?《挪》顯然是因為作者很早就想以現(xiàn)實主義筆法寫一部“足以讓全國少男少女流干紅淚”的“百分之百的戀愛小說”?!段琛穭t相反,是想盡快逃離現(xiàn)實主義的心情所使然。之所以想逃離,一是因為他覺得《挪》對自己來說是“另類”小說,同他的任何作品都沒有多少關(guān)聯(lián),而且現(xiàn)實主義畢竟不是他感興趣的創(chuàng)作方向。于是他想在短時間內(nèi)證明《挪》“不是我”,想返回自己原來的天地,“想回老家(HDme Grolmd)”。第二個想逃離的原因,可以歸結(jié)為《挪》暢銷后發(fā)生的使他的心情變得很糟的種種麻煩事。“說起來匪夷所思,小說賣到十幾萬冊時,我感到自己似乎為許多人喜愛、喜歡和支持;而當(dāng)《挪威的森林》賣到一百幾十萬冊時,我因此覺得自己變得異常孤獨,并且為許多人憎恨和討厭。”這使他想盡快忘掉和逃出“挪威的森林”,想消除《挪》給人的印象。事實上在羅馬寫《舞》時他也心煩意亂,《遠方的鼓聲》關(guān)于嗡嗡嗡飛來飛去的“兩只蜂”的描述未嘗不可以看作對那些“憎恨和討厭”他的評論家們的影射,他們的嗡嗡聲吵得要死,致使他想東西都想不成——“去哪里都一回事,他們對我說。無論跑多遠都一成不變,嗡嗡嗡嗡嗡嗡。哪怕你跑去天涯海角,我們也緊隨不合,所以你一籌莫展,歸根結(jié)底。你將在一籌莫展的時間里年屆四十,就那樣變老變衰。沒有誰喜歡你這個人的……大家都要憎恨你,與小說也什么作用都起不了。嗡嗡嗡嗡嗡嗡嗡嗡。”這些所謂嗡嗡聲不僅讓村上即使遠在羅馬也心力交瘁,還使得他開始脫發(fā),每天洗澡時浴缸活塞周圍都淤著黑乎乎好些頭發(fā),本來密實的頭發(fā)明顯變薄,持續(xù)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后才有所好轉(zhuǎn)。當(dāng)然凡事都有好壞兩個方面,從好的方面來說,就是促使他迅速奪路而逃,一頭扎進《舞》的寫作之中?! ∈沟么迳?ldquo;必然寫”《舞》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尋羊冒險記》留下的尾巴。在《尋羊冒險記》中, “我”按鼠的指示接上炸彈引線,炸死了那個企圖成為羊的下一任宿主以便繼續(xù)操縱地下王國的陰險的黑西服秘書,之后從北海道返回東京。但沒有交代在北海道失蹤的耳模特女友的下落,神秘的羊男也不了了之。“有很多很多東西我都想寫。海豚賓館啦羊男啦主人公‘我’啦,都很想很想寫。那以后怎么樣了呢?一直讓我牽掛。連我也對羊男是什么懷有極大的疑問……想有個尾聲。”于是《舞》開篇就寫道“我總是夢見海豚賓館”,把話題拉回六年前的《尋羊冒險記》。“有人在此流淚,為我流淚”的那個人和“旁邊有時躺著”的那個女子顯然是《尋羊冒險記》里那個耳朵極漂亮的女友。關(guān)于“我”,作者特意以后記形式強調(diào)《舞》的“主人公‘我’原則上同《且聽風(fēng)吟》、《一九七三年的彈子球》、《尋羊冒險記》中的‘我’是同一人物”。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舞》是《尋羊冒險記》的續(xù)篇。順便說一句,《舞》是村上用電子文字處理機(后來改用電腦)寫的第一部小說,在此之前都是用自來水筆寫在四百字稿紙上的?! ∠旅嫣接懸幌麓迳纤f的“深入”的含義,看他到底在《舞》中深入挖掘了什么。這里我想引用美國哈佛大學(xué)教授杰·魯賓在其專著《傾聽村上春樹——村上春樹的藝術(shù)世界》(Hrdruki Murakami andMusic Of Words)中說的一段話:“如果說《尋羊冒險記》是對右翼極端主義分子及大陸冒險主義的超現(xiàn)實主義的一擊,那么《舞!舞!舞!》就是一次史為系統(tǒng)化的努力,希望在一種其意義由大眾媒介支配的文化中追問找一份職業(yè)和謀生到底意義何在的問題。雖然村上依然著迷于生命、死亡和記憶這類有關(guān)存在的重大問題,但與以往相比,這次他將火力更加集中于現(xiàn)代社會的弊病上?!段?》在嚴(yán)肅性上又上了個新臺階,一種愈加強烈的關(guān)于作家一定要對他生活于其間的社會擔(dān)當(dāng)起特定責(zé)任的意識和關(guān)注。” 引文中說的“現(xiàn)代社會”,無疑是作為作品背景的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村上第一次把作品背景推進到八十年代_的日本社會,而此時的日本社會已是《舞》反復(fù)強調(diào)的“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概括起來,《舞》可以說是村上對“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所做的一次垂直的、深入的、系統(tǒng)化的透視和挖掘,或者說是一次批判?! ≡诖迳涎壑?,他置身其間的日本這個“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至少有兩個特點。第一個特點是它追求利潤的最大化。其具體形象就是以新海豚賓館(DOLPHIN HOTEL)為代表的房地產(chǎn)業(yè)。政府部門把老海豚賓館所在地段將要進行二次開發(fā)的情報透露給了這家房地產(chǎn)業(yè),其屬下的新海豚賓館當(dāng)即不擇手段地搶占黃金地皮。“一切都是在周密的計劃下進行的,這就是所謂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投入最大量資金的人掌握最關(guān)鍵的情報,攫取最豐厚的利益。這并非某個人缺德,投資這一行為本身就必須包含這些內(nèi)容……投入一千億日元資本的人必然對投資后的經(jīng)濟效益進行周密研究,同時搞一些幕后動作。在這一世界里公正云云均無任何意義……”假如有人拒絕出讓或轉(zhuǎn)賣土地,便不知從哪里冒出一群為虎作倀的惡棍。惡棍中不僅有常見的地痞無賴和黑社會團伙,甚至還包括權(quán)傾一方的政治家。即使有人持刀攻上門來威脅以至毆打拒絕搬遷的凄凄惶惶的小老板等原住戶,警察也遲遲不出面制止,因為早有話通到警察上司那里去了——那等事甚至算不上腐敗,算不上內(nèi)幕,而是“一種體制”,是“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的必然程序”。老海豚賓館的小老板便是在這種情況下不知去向,新海豚賓館則對此諱莫如深,致使“我”終究沒有找到六年前在北海道認識的那個小老板,勉強找到的只有已換成帶有海豚浮雕且用英文宣示的同名招牌。盡管人們對此無不心知肚明,但全都守口如瓶,全都無動于衷。有誰會把一個受迫害的小老板下落放在心上呢? “人們崇拜資本所具有的勃勃生機,崇拜其神話色彩,崇拜東京地價,崇拜‘奔馳’汽車那閃閃發(fā)光的標(biāo)志。除此之外,這個世界上再不存在任何神話。這就是所謂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在這樣的世界上,哲學(xué)愈發(fā)類似經(jīng)營學(xué),愈發(fā)緊貼時代的脈搏。”雖說資本主義的本質(zhì)就是攫取利潤這點屬于馬克思主義的常識,但把這一常識援引到當(dāng)今那般生機勃勃那般“富有神話色彩”的、早已高度發(fā)達了的資本主義社會的作家并不多見——至少在日本——而且一針見血:“哲學(xué)愈發(fā)類似經(jīng)營學(xué)!” 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第二個特點是它的商品性(這點實質(zhì)上同第一個特點密切相關(guān))。村上在《舞》中借主人公“我”之口說道:“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就是要從所有的空隙中發(fā)掘出商品來……賣春也罷,賣身也罷,只要附以漂亮的包裝,貼上漂亮的標(biāo)簽,便是堂而皇之的商品。再過不久,說不定可以通過商品目錄在西武百貨店訂購應(yīng)征女郎。”西武百貨店如何尚不知曉,而作為事實,至少可以通過專門俱樂部打電話叫應(yīng)召女郎。“我”的朋友五反田就打電話一起叫來兩個女孩,同“我”睡的咪咪“雍容華貴”,同五反田睡的“甚是嫵媚”。五反田告訴“我”找女孩花的錢可以從經(jīng)費里開銷:“就是這么一種體制。那俱樂部的招牌是晚會服務(wù)公司,開的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木G色發(fā)票,即使有人來查也不至于輕易露出馬腳,結(jié)構(gòu)復(fù)雜得很。這樣,同女人睡覺便可以光明正大地作為接待費報銷。這世道非同小可。”“我”隨即接道:“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更有甚者,可以通過“幽際特快專遞”在東京預(yù)訂,在火奴魯魯同女郎睡覺——牧村拓居然為“我”付了三次的錢,以致我不得不解掉女郎手腕上的紅綢禮品帶(表示她是牧村拓花錢買下送我的“禮品”),在女郎的引導(dǎo)下完成最后動作。也就是說,在那樣的制度下,一切都可以成為或被迫成為商品,成為消費品。而且只有能成為商品的才有價值,商品性是價值的前提,否則便一錢不值。不僅女孩可以成為商品,就連五反田那樣的電影明星其實也是商品,一切都處于公司或經(jīng)紀(jì)人嚴(yán)密監(jiān)控之下,幾乎沒有任何自主選擇的自由。用五反田本人的話說,“就連自己領(lǐng)帶的花紋都幾乎不能選擇。那些自作聰明的蠢貨和自以為情趣高雅的俗物隨心所欲地對我指手劃腳——什么那邊去,什么這兒來,什么坐那輛車,什么跟這個女人睡……”就連五反田因不堪忍受這些而自殺之后,媒體仍不放過他的商品性,在他身上大做文章,把他的死作為獵物肆無忌憚地大嚼特嚼,“如同鼻蟲咀嚼腐肉那樣咀嚼得津津有味”。這便是村上筆下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以榨取利潤和人為制造商品性從而進一步榨取為宗旨的、物欲橫流的社會。“我”深深憎惡這個社會,“從心底從根源上深惡痛絕”?! ≡僭鲪阂矡o濟于事,再憎惡也只能在這樣的社會里活下去。那么怎樣活下去呢?羊男出場指教了:跳舞,不停地跳舞,“我所能告訴你的只有一點:跳舞!什么也別想,爭取跳得好些再好些,你必須這樣做。”不用說,如此跳舞只能讓“我”感到孤獨、無奈和厭倦。實際上孤獨、無奈和厭倦也是現(xiàn)代都市生活的主流情緒,村上以很大篇幅讓主人公反復(fù)體驗和訴說這種情緒,由此完成了一個個性化都市生活者形象的塑造。這一形象始于《且聽風(fēng)吟》,繼而由《一九七三年的彈子球》和《尋羊冒險記》中的“我”發(fā)展到《挪》里的渡邊,及至《舞》中的“我”才最后完成。2002年村上在為中文版《海邊的卡夫卡》寫的序言中對這一形象做過一個概述,他說:“我筆下的主人公迄今大多數(shù)是二十幾歲至三十幾歲的男性。他們住在東京等大城市,從事專業(yè)性工作或者失業(yè)。從社會角度看來,決不是評價高的人,莫如說是在游離于社會主流的地方生活的人們。可是他們自成一統(tǒng),有不同于他人的個人價值觀。在這個意義上,他們保有一貫性,也能根據(jù)情況讓自己成為強者。以前我所描寫的大體是這樣的生活方式、這樣的價值觀,以及他們在人生旅途中個人經(jīng)過的人與事、他們視野中的這個世界的形態(tài)。”應(yīng)該說,這些特征在《舞》中“我”的身上都有集中而典型的表現(xiàn),而這也正是“我”以至《舞》的一個吸引人之處。孤獨而又不失真誠和溫情,無奈而又不失豁達與幽默,厭倦而又從不自怨自艾自暴自棄,身處社會邊緣而又擁有自成一統(tǒng)的價值觀和付諸行動的良知和勇氣。這既是“我”面對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采取的生存策略,又是一種自我救贖行為,同時不難發(fā)現(xiàn)村上回歸社會即正面介入社會問題的萌芽?! ‘?dāng)然,作為文學(xué)作品,無論深入的主題還是富于魅力的人物都有賴于語言,即要寫得別致和有趣。就《舞》來說,至少里面的比喻足夠別致和有趣。試舉數(shù)例: 可憐的賓館!可憐得活像被十二月的冷雨淋濕的一條三只腿的黑狗?! 」飞戏狡≈坠前愕囊粡潟栽?。 說到這里,話語突然不翼而飛,就像誰從遠處把電話機插頭拔掉一樣?! ∨?nèi)缤鲅浪V告一樣迎著我粲然而笑?! ∥宸刺餆o力地一笑,笑得如同夏日傍晚樹叢間漏出的最后一縷夕暉?! ∧凶佑毛F醫(yī)觀察小貓跌傷的前肢那樣的眼神,瞥了一眼我腕上的迪斯尼手表?! ∷晕⑧倨鹱齑?,注視著我的臉,那眼神活像站在山丘上觀看洪水退后的景象。 他先看我看了大約五分之一秒,活像在看門口的擦鞋墊…… 如何,夠有趣的吧?不言而喻,文本的獨特性首先取決于語言的獨特性或不可復(fù)制性,畢竟,文學(xué)是語言的藝術(shù)?! 《懔闫吣晁脑缕呷瘴鐣r于窺海齋 時青島海霧輕籠春雨如煙
內(nèi)容概要
本書是村上春樹緊接于《挪威的森林》之后發(fā)表的又一部重要長篇小說。其內(nèi)容與《尋羊冒險記》相銜接,主人公“我”與《尋羊冒險記》中的主人公是同一個人。小說分兩條線索,一條是“我”與老同學(xué)、電影明星五反田結(jié)識了兩名應(yīng)召女郎,五反田出于心理扭曲殺死了她們,自己也投海自殺。另一條是“我”結(jié)識了孤單的女孩“雪”、她的攝影家母親“ 雨”與“雨”的男友笛克,但善良的笛克卻死于車禍?!拔摇痹谒劳鲫幱跋逻^了一段驚魂的日子,最后與一個賓館女服務(wù)員相戀并獲得了安全感。 小說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不合理性對人的心靈的扭曲以及這種社會下人的精神孤獨和生命的脆弱,在手法上現(xiàn)實與虛幻交織,藝術(shù)水準(zhǔn)高超。 本書曾由漓江出版社出版。在讀者中已有廣泛影響。
作者簡介
村上春樹(1949—),日本著名作家。京都府人。畢業(yè)于早稻田大學(xué)文學(xué)部。 1979年以處女作《且聽風(fēng)吟》獲群像新人文學(xué)獎。主要著作有《挪威的森林》、《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舞!舞!舞!》、《奇鳥行狀錄》、《海邊的卡夫卡》等。作品被譯介至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在世界各地
章節(jié)摘錄
我總是夢見海豚賓館?! 《铱偸菞砥渲?。就是說,我是作為某種持續(xù)狀態(tài)棲身其中的。夢境顯然提示了這種持續(xù)性。海豚賓館在夢中呈畸形,細細長長。由于過細過長,看起來更像是個帶有頂棚的長橋。橋的這一端始于太古,另一端綿綿伸向宇宙的終極。我便是在這里棲身。有人在此流淚,為我流淚?! ÷灭^本身包容著我,我可以明顯地感覺出它的心跳和體溫。夢中的我,已融為旅館的一部分?! ”闶沁@樣的夢?! 〗K于醒來。這里是哪里?我想。不僅想,而且出聲自問。“這里是哪里?”這話問得當(dāng)然毫無意義。無須問,答案早已一清二楚:這里是我的人生,是我的生活,是我這一現(xiàn)實存在的附屬物。若干事項、事物和狀況——其實我并未予以認可,然而它們卻在不知不覺之中作為我的屬性而與我相安共處。旁邊有時躺著一個女子,但基本上是我一個人。房間的正對面是一條高速公路,隆隆不息;枕邊放一只杯(杯底剩有五厘米高的威士忌);此外便是懷有敵意——不,那或許只是一種冷漠的——充滿塵埃的晨光。時而有雨。每逢下雨,我便索性臥床不起,愣愣發(fā)呆。若杯里有威士忌,便徑自飲下。接下去只管眼望檐前飄零的雨滴,圍繞這海豚賓館冥思苦索。我緩緩舒展四肢,確認自己仍是自己而未同任何場所融為一體。自己并未棲身于任何場所。但我依然記得夢中的感觸。只消一伸手,那將我包容其間的整幅圖像便隨之晃動不已,如同以水流為動力的精巧的自動木偶,逐一地、緩緩地、小心翼翼地、有條不紊地依序而動,并且有節(jié)奏地發(fā)出細微的響聲。若側(cè)耳傾聽,不難分辨出其動作進展的方向。于是我凝神諦聽。我聽出有人在暗暗啜泣,聲音非常低沉,仿佛來自冥冥的深處。那是為我哭泣?! 『k噘e館并非虛構(gòu)之物,它位于札幌市區(qū)一處不甚堂皇的地段。幾年前我曾在那里住過一個星期。哦,還是讓我好好想想,說得準(zhǔn)確一點。是幾年前來著?四年前。不,精確說來是四年半以前。那時我還不到三十歲,和一個女孩一起在那里投宿。賓館是女孩選定的,她說就住在這兒好了,務(wù)必住這家旅館。假如她不這樣要求,總不至于住什么海豚賓館,我想?! ∵@家賓館很小,且相當(dāng)寒傖。除我倆之外幾乎沒有什么客人。住了一個星期,結(jié)果只在門廳里見到兩三個人,還不知是不是住客。不過,服務(wù)臺床位一覽板上掛的鑰匙倒是不時出現(xiàn)空位,想必還是有人投宿——盡管不多,幾個人總會有的。不管怎樣,畢竟在大都市占一席之地,且掛了招牌,分類電話號碼簿上也有號碼赫然列出,從常識上看也不可能全然無人問津??墒?,即使有其他住客,恐怕也是極其沉默寡言而生性靦腆的人。我倆幾乎沒有目睹過他們的身影,也沒有聽到過他們的動靜,甚至感覺不出他們的存在。只是床位一覽板上鑰匙的位置每天略有變化。大概他們像一道無聲無息的影子順著墻壁在走廊里往來穿行。電梯倒是時而拘謹(jǐn)?shù)匕l(fā)出“咔嗒咔嗒”的升降聲響,而那聲響一停,沉寂反倒更加令人窒息?! 】傊?,這是家不可思議的賓館?! ∷刮衣?lián)想起生物進化過程中的停滯狀態(tài):遺傳因子的退化,誤入歧途而又后退不得的畸形生物,進化媒介消失之后在歷史的燭光中茫然四顧的獨生物種,時間的深谷。這不能歸咎于某一個人,任何人都無責(zé)任,任何人都束手無策。問題首先是他們不該在這里建造旅館,這是所有錯誤的根源。起步出錯,步步皆錯。第一個電鈕按錯,必然造成一系列致命的混亂。而試圖糾正這種混亂的努力,又派生出新的細小——不能稱之為精細,而僅僅細小——的混亂。其結(jié)果,一切都似乎有點傾斜變形,如同仔細觀察事物時自然而然地幾次歪起腦袋的傾斜度一樣。這種傾斜,小過是峪略改變一下角度,既兀關(guān)大局,又不顯得矯揉造作。若長此以往,恐怕也就習(xí)以為常,但畢竟叫人有點耿耿于懷(若果真對此習(xí)以為常,往后觀察正常世界怕也難免歪頭偏腦)?! 『k噘e館便是這樣的賓館。它的不正常——已經(jīng)混亂到無以復(fù)加的地步,不久的將來必定被時間的巨大漩渦一口吞沒——在任何人看來都毋庸置疑??蓱z的賓館!可憐得活像被十二月的冷雨淋濕的一條三只腿的黑狗。當(dāng)然,可憐的賓館世上所在皆是,問題是海豚賓館與那種可憐還有所不同。它是概念上的可憐,因而格外可憐?! 〔挥谜f,特意選擇這里投宿的,除去陰差陽錯之人,余者理當(dāng)寥寥?! 『k噘e館并非正式名稱。其正式名稱是“多爾芬酒店”,但由于它給人的印象實在名不副實(多爾芬這一名稱使我聯(lián)想起愛琴海岸那砂糖糕一般雪白的避暑賓館),我便私下以此呼之。賓館的入口處有一尊非常漂亮的海豚浮雕,還有一塊招牌。若無招牌,我想絕對看不出是賓館。甚至有招牌都全然不像。那么像什么呢?簡直像一座門庭冷落的舊博物館——館本身特殊,展品特殊,懷有特殊好奇心的人悄然而至?! 〔贿^,即使人們目睹海豚賓館后產(chǎn)生如此印象,那也決不是什么想人非非。事實上這賓館的一部分也兼做博物館之用。 一座部分兼做莫名其妙的博物館的賓館,一座幽暗的走廊盡頭堆著羊皮和其他落滿灰塵的毛皮、散發(fā)霉氣味的圖書資料,以及變成褐色的舊照片的賓館,一座綿綿無盡的思緒如同干泥巴一般牢牢沾滿各個角落的賓館——有誰會住這樣的賓館呢? 所有的家具都漆色斑駁,所有的桌幾都吱吱作響,所有的帶鎖把手都拉不攏。走廊磨得坑坑洼洼,電燈光線黯然,洗臉臺的龍頭歪歪扭扭,水滴滴滴答答。體形臃腫的女傭(她的腿使人聯(lián)想到大象)在走廊里一邊踱步一邊發(fā)出不祥的咳嗽聲??偸球榭s在賬臺里的經(jīng)理是個中年男子,眼神凄惶,指頭僅存兩個。只消看上一眼,便知此君屬于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的一類——儼然這一類型的標(biāo)本。如同在淡藍色的溶液里浸泡了一整天之后剛剛撈出來似的,他的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印有受挫、敗陣和狼狽的陰翳,使人恨不得把他裝進玻璃箱放到學(xué)校的物理實驗室去,并且貼上“時運不濟者”的標(biāo)簽。大多數(shù)人看見他之后都會程度不同地產(chǎn)生憐憫之情,也有些人會發(fā)火動氣,這類人只要一看見那副可憐相便會無端地大動肝火。有誰會住這樣的賓館呢? 然而我們住了。我們應(yīng)該住這里,她說。此后她便杳然無蹤,只剩下我顧影自憐。告訴我她已走掉的是羊男。她早就走了,羊男告訴說。羊男知道,知道她必走無疑?,F(xiàn)在我也已經(jīng)明白。因為她的目的就在于把我引到這里。這類似一種命運,猶如伏爾塔瓦河流人大海。我一邊看雨一邊沉思。命運! 我自從夢見海豚賓館之后,首先在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的便是她。我不由想到,是她在尋求我,否則我為什么三番五次做同樣的夢呢? 對她,我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盡管同她共同生活了好幾個月。實際上我對她一無所知。我僅僅知道她是一家高級應(yīng)召女郎俱樂部的就業(yè)人員。俱樂部采用會員制,接待對象只限于身分可靠的客人,即高級妓女。此外她還兼做好幾樣工作。白天平時在一家小出版社當(dāng)校對員,還臨時當(dāng)過耳朵模特??傊?,她忙得不可開交。她當(dāng)然不至于沒有名字,實際上也不止一個,但同時又沒有名字。她的持有物——盡管形同虛無——任何持有物上都不標(biāo)注姓名。既無月票和駕駛證,又沒有信用卡。袖珍手冊倒有一本,但上面只是用圓珠筆歪歪扭扭地記著些莫名其妙的暗號。她身上沒有任何線索可查。妓女大概也該有姓名才是,而她卻生息在無名無姓的世界中。 一句話,我對她幾乎一無所知。不知她原籍何處,不知她芳齡幾何,不知她出生年月,更不知她文憑履歷和有無親人。統(tǒng)統(tǒng)不知。她像陣雨一樣倏忽而至,悄然失蹤,留下的惟有記憶而已。 但我現(xiàn)在感到,關(guān)于她的記憶開始再次在我周圍帶來某種現(xiàn)實性。我覺得她是在通過海豚賓館呼喚我。是的,她在重新尋求我,而我只有通過再度置身于海豚賓館,方能同她重逢。是她在那里為我流淚?! ∥已弁旰?,試想自己置身何處,試想何人為我哭泣。那恍惚是極其、極其遙遠的世界里的事情,簡直像是發(fā)生在月球或其他什么地方。歸根結(jié)蒂,是一場夢。手伸得再長,腿跑得再快,我都無法抵達那里。 為什么有人為我流淚呢? 無論如何,是她在尋求我,在那海豚賓館的某處,而且我也從內(nèi)心里如此期望,期望置身于那一場所,那個奇妙而致命的場所。 不過返回海豚賓館并非輕易之舉,并非打電話訂個房間,乘飛機去札幌那樣簡單。那既是賓館,同時也是一種狀況,是以賓館形式出現(xiàn)的狀況。重返賓館,意味著同過去的陰影再次相對。想到這點,我的情緒陡然一落千丈。是的,這四年時間里,我一直在為甩掉那冷冰冰、暗幽幽的陰影而竭盡全力。返回海豚賓館,勢必使得我這四年來一點一滴暗暗積攢起來的一切化為烏有。誠然我并未取得什么大不了的成功,幾乎所有的努力都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不過是敷衍一時的廢料。但我畢竟盡了我最大的力氣,從而將這些廢料巧妙組合起來,將自己同現(xiàn)實結(jié)為一體,按照自己那點有限的價值觀構(gòu)筑了新的生活。難道要我再次回到那空蕩蕩的房子里不成?要我推開窗扇把一切都放出去不成? 然而歸根結(jié)蒂,一切都要從那里開始,這我已經(jīng)明白。只能從那里開始。 * 我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深深嘆息一聲。死心塌地吧,我想。算了吧,想也無濟于事。那已超出你的能力范圍。你無論怎么想方設(shè)法都只能從那里開始。已經(jīng)定了,早已定了! * 談一下我自己吧。 自我介紹。 以前,在學(xué)校里經(jīng)常搞自我介紹。每次編班,都要依序走到教室前邊,當(dāng)著大家的面自我表白一番。我實在不擅長這一手,不僅僅是不擅長,而且我根本看不出這行為本身有何意義可言。我對我本身到底知道什么呢?我通過自己的意識所把握的我,難道是真實的我嗎?正如灌進錄音帶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自己發(fā)出來的一樣,我所把握的自身形象恐怕也是自己隨心所欲捏造出來的扭曲物……我總是這樣想。每次自我介紹,每次在眾人面前不得不談?wù)撟约簳r,便覺得簡直是在擅自改寫成績單,心跳個不停。因此這種時候我總是盡可能只談無須解釋和評點的客觀性事實(諸如我養(yǎng)狗,喜歡游泳,討厭的食物是干奶酪等等)。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似乎是在就虛構(gòu)的人羅列虛構(gòu)的事實。以這種心情聽別人介紹,覺得他們也同樣是在談?wù)撆c其自身不同的其他什么人。我們?nèi)忌嬖谔摌?gòu)的世界里,呼吸虛構(gòu)的空氣?! 〉还茉鯓樱傄f點什么,一切都是從自我說點什么開始的。這是第一步。至于正確與否,可留待事后判斷,自我判斷也可以,別人來判斷也無所謂??傊?,現(xiàn)在是該說的時刻,而且我也必須會說才行。 近來我喜歡吃干奶酪,什么時候開始的我不清楚,不知不覺之間就喜歡上了。原來養(yǎng)的狗在我上初中那年被雨淋濕,得肺炎死了,從那以后一只狗也沒養(yǎng)。游泳現(xiàn)在仍然喜歡?! ⊥戤叀! ∪欢虑椴⒉荒苋绱撕唵蔚赝戤?。當(dāng)人們向人生尋求什么的時候(莫非有人不尋求?),人生便要求他提供更多的數(shù)據(jù),要求他提供更多的點來描繪更明確的圖形,否則便出不來答案。 數(shù)據(jù)不足,不能回答。請按取消鍵?! “慈∠I,畫面變白。全教室的人開始向我扔?xùn)|西:再說幾句,關(guān)于自己再說幾句!教師蹙起眉頭。我瞠目結(jié)舌,在講臺上木然佇立?! ≡僬f!不說的話,一切都無從開始。而且要盡量多說,對與不對事后再想也不遲。 * 女孩不斷地來我房間過夜,一起吃罷早飯,便去公司上班。她依然沒有名字。之所以沒有名字,不外乎因為她不是這個故事的主角。她很快就會消失。這樣,為了避免混亂,我沒有給她冠以名字。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以為我蔑視她的存在。我非常喜歡她,即使在她了無蹤影的現(xiàn)在也同樣喜歡?! ?hell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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