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鹓雛文集（小說卷）
出版時間：2008-04 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 作者：姚鹓雛 頁數(shù)：1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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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范伯群姚鹓雛（1892—1954），名錫鈞，字雄伯，以號鷦雛行，別署宛若、龍公、紅豆詞人等。江蘇松江（今屬上海市）人。他于詩、詞、散文、戲曲、小說均有很高造詣，還兼及書法，是一位民國初年頗有創(chuàng)作特色、成就卓然的重要作家。（一）姚鹓雛生活在一個新舊交替的過渡時代，他有著與他的前輩不同的生活道路：他誕生于1892年，那就注定他與舊時的科舉制度無緣。1905年清廷廢止科舉時，他才十二三歲，他當然趕不上這趟“末班車”。但在這科舉將廢而未廢的年代，他是打好了國學的根基的。當科舉廢止后，又有不少人醉心于出洋留學，以便回國時以“洋舉人”、“洋翰林”待價而沽，但姚鹓雛的家庭又不具備留洋的“資本”。而那時清廷所謂的“新政”措施之一就是大力倡導(dǎo)辦學。除興辦大量的國民小學之外，要求每府要有自己的中學堂，每省要有自己的高等學堂。姚鹓雛就是在國內(nèi)培養(yǎng)的第一代接受新式教育、正規(guī)學歷出身的一名高材生。從他出生后接受舊式書塾教育到1911年辛亥革命那年離開京師大學堂（北京大學前身），作為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他已是國學根基相當深厚，而且在新式教育中也吸收了大量的新學知識。這為他以后的古體詩詞成就斐然，文言、白話小說均能超水平發(fā)揮奠下了牢固的基石。過去評論姚鹓雛的人都說他“天資超逸”、“才思敏捷”，這是不錯的。但據(jù)他自己回憶：“余幼奇鈍，讀四書三四行終日不熟。十三四歲時悟性忽啟，嗜讀《新民叢報》及西洋史，能記大事年份及人名地名，歷舉不遺，遂能屬文，一小時可千言。其年應(yīng)童試，以二場作西洋史題二篇，篇七八百字，得提覆取佾生第一。秋間入府中學堂肄業(yè)。梁啟超氏編《新民叢報》，余所有者裝訂兩巨冊，譽余者，輒謂能暗誦全書云?！辈簧倌猩谑臅r忽然穎悟是常有的事，但他的自述也使我們從中看到他如饑如渴地吸取新知時所下的不懈苦功。更有幸的是從府中學堂直到京師大學堂其間，都有伯樂式的人物或求知的帶路人導(dǎo)引，使他較為順利地蓄積廣袤的知識能量和深厚的文學素養(yǎng)，為他做一位卓有成就的作家鋪平道路。這在他的《記恩遇》和《恬養(yǎng)籍集外詩》中曾一再提及。對培育和提攜過他的人，他是一直銘記在心，念念不能忘懷的。在他還在上中學的時候，寫過一篇習作《洗心記》。誰知這篇習作競使他與一位德高望重、學識淵博的同鄉(xiāng)前輩楊了公結(jié)成了“忘年交”。楊了公讀了他這篇文章，認為這位年未弱冠的學生頗有“夙根”。比姚鹓雛大了28歲的楊了公競成了他的“唯一知己”，使他受益匪淺。而他在中學堂將畢業(yè)時，又受到另一位長者的賞識。在國文課畢業(yè)考試時，松江府太守戚揚親自到場監(jiān)考。當姚鹓雛再向戚揚要空白考卷時，戚問他以前發(fā)的試卷是否污損了，得到的回答是，前卷已寫滿，需賡續(xù)。戚大奇，考畢即調(diào)閱他的試卷，大為贊賞。畢業(yè)后，因姚的父親從商，因此就要他業(yè)商，作自己的臂助。戚揚知道后說：“姚某必宜升學，倘絀于貲，宜資助之?！倍g雛也不負戚揚之望，在1909年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當時國內(nèi)的最高學府京師大學堂。而京大高等科監(jiān)督商衍瀛先生對他也愛護備至，使他免繳學雜繕宿各費，而且還受到當時被稱為中國小說界“四杰”之一的林紓的嫡傳（其他三位是李伯元、吳趼人、曾樸）。姚鹓雛帶著銘感之心回憶道：林琴南先生講授的是“人倫道德之課，講時莊諧雜出，而終歸于趣善，故聽講時無一露倦容……月課時，甚賞余文，有二次加以極長之評語，懸諸讀報室鏡框中，有‘非熟精于宋五子之說者，烏能鞭辟人里至此’云云”。林紓的小說著譯對姚鹓雛的創(chuàng)作影響是很大的，在他以后的文章中經(jīng)常追懷他的這位恩師。就在京師大學堂，姚鹓雛開始了他的詩歌與小說創(chuàng)作。他當時與同學林庚白各人寫詩一百首，印成《太學二子集》。上述的這些伯樂式的人物、學識帶路人和友朋，對姚鴆雛日后成為一位出色的作家，是起了一定的作用的。從松江府中學堂到入京師大學堂期間，他是處在人生的順境中?？墒撬茨茉诰煷髮W堂畢業(yè)，辛亥革命打斷了他的學業(yè)，使他以后進入了一段并不太順遂的人生道路，但這段路程卻對他成就為一位作家又增添了許多難得的“資本”。還在辛亥革命前，姚鹓雛就剪去了代表300年恥辱的辮子，為此他被學校記了大過二次（當時記三次大過者就要開除出學校）。在1911年8月19日那天，北京風聲鶴唳，傳說即晚要嚴閉內(nèi)城，搜殺漢族，還要揀沒辮子的漢人殺起。其時京師大學堂的本國教習與洋教習也紛紛請假離開了學校，學校就掛牌停課。姚鹓雛被留校的窮學生推為代表要求學校發(fā)路費讓他們暫回家鄉(xiāng)，他到了上海后，由曾任江蘇同盟會支部長的陳陶遺介紹入新聞界，在《太平洋報》作葉楚傖（小鳳）的助手。在這一時期，那些辦報的革命黨人貧困萬分，姚鹓雛也說過他家中有時窮得不能舉火。袁世凱欲稱帝，他當時是《民國日報》的編輯，斗爭就更為劇烈，他在1948年代于右任為葉楚傖寫墓志銘時回顧當時的情況道：“時袁世凱謀帝制日亟，殫力誅鋤脅誘革命黨人，羅網(wǎng)森張，調(diào)諜嚴伺。君與社中諸子，顧益發(fā)持正義，抨擊毒暴，視之蔑如。尤絀于貲，羅掘以供朝夕，恒至炊爨不繼，逋欠山積，晨須出刊，先夕尚無一錢購紙張。君與力子罄所有，不足，繼以乞貸，乞貸不得，終至典質(zhì)，舉凡釵填簪珥，乃至外衣時計之屬，悉索以付質(zhì)肆?！痹谶@樣的日子里，他們還“豪邁如故，粗碗濁酒，時一引滿，意欣然自樂也”。1918年春，由葉楚傖介紹他渡海至新加坡之《國民日報》任記者，同年即因病回國。1918年冬，受當時江蘇省議會議長、同鄉(xiāng)前輩沈維賢之邀入政界任幕僚，才有南京十年的一段生活。后來陳陶遺出任江蘇省長時，他也為之司筆札。姚鹓雛對他的1911年至1918年的幾年的生活曾用四個字來概括：“多識豪俊?！边@對他以后的寫小說是極有幫助的。他在《太平洋報》時的同事中就有葉楚傖、柳亞子、李叔同、胡樸安、寄塵兩兄弟等，而時相往還者“則有蘇曼殊、陳去病、劉三、高吹萬、高劍公叔侄等”。后來報社因絀于資而?？?。于是在1915年冬，“《民國日報》創(chuàng)始，楚傖要余襄編輯事，同人集于小有天酒肆，推于右公任總經(jīng)理，楚傖總編輯，力子經(jīng)理兼本埠編輯，樸安編電報，匪石編要聞，余任編藝文部，右公頻點首稱可，時劉三方于棋盤街列肆，售自樹梅花，余作詩歌張之，有‘向人自覺橫斜甚，賴汝猶能骨相寒’之語，右公尤賞之?！边@種以梅花自喻的生活，使他在這群“豪俊”中如魚之得水。以上所開列的名單均是當時的名人、斗士和學者，以后這些豪俊都出現(xiàn)在他的社會小說中，使他在晚清的李伯元、吳趼人的格調(diào)中脫穎而出，顯示了一種新的氣質(zhì)。以上這些客觀條件當然是要通過他的主觀因素發(fā)揮作用的，姚鹓雛不僅好學不倦，而且性喜“雜覽”。他曾將自己的這種讀書習慣視為一種缺陷：“余讀書凌雜無序，蓋求知之欲甚王，博取而不能約守，其后無成，敝正坐是?！比绻f，他要成為某一方面學有專長的學者，這也許能算得上一個缺失；但是作為一位作家，非要有開闊的視野與廣博的知識不可，于是“雜覽”無疑就成了他的優(yōu)長。作家的職業(yè)需要有“雜家”的淵通，應(yīng)有那種十八般武器件件皆能的本領(lǐng)。因此，姚鹓雛在雜覽上的求知欲的旺盛，再加上報人的豐富的社會閱歷，都有助于他創(chuàng)作的成就，而他的深刻的見解又使他心中有一把利刃能解剖他視野中的人事與世情。（二）姚鹓雛有如此豐富的生活經(jīng)歷與廣博見聞，有林紓、于右任等師長和前輩的教誨，有楊了公、葉楚傖等友人的點撥，要作為一位作家的客觀條件是極為充裕的。而主觀上他又有慧思銳敏的文才，也有格高豪健的筆力，但是他還有一種使自己能成為優(yōu)秀的小說家和詩人的才能，那就是他有見解，他在博覽群書后，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是一位善于總結(jié)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的人。他的論創(chuàng)作的文章有《說詩》、《記作說部》、《也談新體詩和舊體詩》、《稗乘譚雋》、《說部摭談》、《略論小說之起源與演變》和《小說雜詠（十六首）》等，我們今天讀來，還都是很有分量的文藝理論篇章。靠這些理論的指導(dǎo)，他將自己的豐厚的生活“烹調(diào)”成為有營養(yǎng)的藝術(shù)品，能使讀者從中得到教益與享受。對小說創(chuàng)作，姚鹓雛有自己的獨到見解，他一方面繼承中國古代小說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也高度評價他的前輩——清末優(yōu)秀作家的成就。例如他稱贊“吳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之作，痛底惡薄社會，可謂憤世嫉俗極矣”。他既看到吳趼人小說的“窮極形容”，可是他還看到吳趼人的內(nèi)存忠厚，姚鹓雛認定小說是以“歸本勸懲”為終極目的，他覺得吳趼人的小說是符合于此目的的。可是在對比下，姚鹓雛又能說出林紓的長處：“歐學東漸，鉛槧日新；移譯新體，遂更舊俗，則林畏廬為之長。我聞人有推吳趼人、李伯元、林畏廬為小說界之杰者，然吳、李皆紹述舊聞，獨林創(chuàng)新基?！币虼怂男≌f創(chuàng)作觀是，一要“內(nèi)存忠厚”，二是要“善創(chuàng)新基”，三是要“歸本勸懲”。他說：“尤愿我儕之治社會小說者，謹厚出之也?！彼€向讀者敘述他的鄉(xiāng)前輩小說家和著名報人陳冷（景韓）對他的告誡：“陳冷丈嘗箴余，勿翹前人隱事，描頭畫角，實為輕薄。余心是之，頗以自警，平生循謹，亦不敢過為讕言，然于說部中終不免影射前人，恣為諧謔之處，……惟前為滬報撰《夕陽紅檻錄》一書，搜集近人懿行，如林畏廬師之孝，朱古微先生之剛介等，編為稗官，冀少自補過耳?！睆倪@一段話中我們可以體會到姚鹓雛為什么會跳出李伯元、吳趼人的“紹舊”，寫出自己的“新基”來。姚鹓雛善寫社會小說，他的社會小說的代表作是他的長篇《恨海孤舟記》、《龍?zhí)兹苏Z》和中篇《夕陽紅檻錄》等等。他的《恨海孤舟記》是從“辛亥初秋，南中革命軍興，京師風聲鶴唳”寫起，京師大學堂的教授相率乞假，學生紛紛離校。而長篇主人公趙棲桐也就南歸抵滬人《東海日報》。接下去就是主人公“多識豪俊”后的一段生活。與他共事的人都是當時的社會名流，這張巨大的社會網(wǎng)絡(luò)使他身處社會熱點的漩渦之中。書中涉及當時轟動一時的政壇大事件，如宋教仁（張樵江）與陳其美（鄭髦公）的被刺；蔡鍔（謝柏山）的秘密出京，到云南任討袁義軍的總司令，小鳳仙也以桐花館主之名出現(xiàn)在小說中。劉師培（劉伯申）參加籌安會（求治會）為袁世凱起草勸進表，楊度（柳白公）拉起了一個籌安會后，梁士詒又辦起了勸進會，他們爭著要做洪憲帝制的開國元勛；而與之對比的是章太炎（莊乘伯）的正氣凜然與鐵骨錚錚。章太炎被袁世凱軟禁時的斗爭的場面寫得真是精彩絕倫，章呔炎的性格也寫得躍然紙上。非?？上У氖切≌f的主人公趙棲桐最后卻處在一種消極狀態(tài)。這一個正直的知識者，他曾經(jīng)“不眠憂戰(zhàn)伐”，卻又自知“無力正乾坤”，只好說“我便想做個游方僧撐著冷眼看盡世人哩”。最后真的看破紅塵，出家云游四方去了。這是當時知識分子中的“彷徨癥”向更避世逃世方向的惡性發(fā)展。事后姚鹓雛自己也對這部小說頗有悔意：“《小說畫報》之《恨海孤舟記》，可二十萬言，以一月之力成之，謬誤支離，觸目皆是，甚恨輕率付梓，自念茍得稍從容，當不至此。然思力學問所限，亦無可勉強者也?！贝蟾攀沁^了十三年之后，他在《時報》上連載另一部長篇社會小說《龍?zhí)兹苏Z》。如果說《恨海孤舟記》是寫辛亥革命后的上海生活，那么《龍?zhí)兹苏Z》則是寫他的十年白下幕府時的見聞了。他說：“十七年，京市易長，余亦去職。旋游武漢，其冬歸滬，為《時報》延主筆政，行橐蕭然，仍以鬻文為活。十年薄宦，故我依然?；厥拙┤A，豈勝天上人間之感。”于是他一面編《時報》，一面在《時報》上連載他的《龍?zhí)兹苏Z》，從1929年5月19日至10月25日，寫至121節(jié)。之所以暫時告一段落是因為“十八年秋，陳孟劍和銑長江蘇教育廳，要余典記，于是遂旅居鎮(zhèn)江”。《龍?zhí)兹苏Z》于1930年由上海競智圖書社出版單行本，這部小說的成就顯然要比《恨海孤舟記》高，可稱得上民國期問的一部優(yōu)秀的社會小說。姚鹓雛“將十年來心頭的舊事，雨窗月檻，一一重溫，酒后茶馀，閑閑點筆”。他自己說：這部小說是“記載南方掌故，網(wǎng)羅江左軼聞。說句舊話，便是野史稗官，聊以備方志國書的考證”。馮叔鸞（老報人、通俗小說家、戲劇評論家）對姚的這部小說高度評價道：“不佞服務(wù)新聞界，橐筆海上，蓋以十有三年，僅憶其涯略如此。更廿年后，必將無人能悉，且無人能述。賴有此書，詳其顛末，以意度之，著者必為文章識見絕人之士，而沉淪于末寮者，故能巨細靡遺，滔滔不盡若數(shù)家珍。雖日詼諧出之，而言外馀音，固含無限感慨，殆所謂傷心人別有懷抱者耶？”這本書解放后根據(jù)柳亞子所藏的三卷手抄本排印，改書名為《江左十年目睹記》，并由姚鹓雛的長婿楊紀璋加以索引詮釋。這部書中的貫串人物不再是趙棲桐式的彷徨癥患者了。十年光陰，姚鹓雛磨練得更老到了。書中的貫串者是一位閱盡人間滄桑的“硬里子”的老名士魏敬齋。他已達到了“清狂自喜，榮辱無關(guān)”的爐火純青的境界。他“浮沉微署十五年，至今還是一個科員”，“他聽見有將要給他科長做之訊，大大搖頭，表示不愿”，“在他看來，無論什么科長、廳長，無非混飯而已”，“他畫得一筆好畫，另有一種超秀出神之致”。這種超拔不羈的秉性，使他對一切功名富貴視同糞土。但他也決不是“政盲”，他懂得“天下烏鴉一般黑，同是軍閥，斷分不清什么是非好壞來的，人心怨毒到了沸點”，“望南方革命黨來，如同望歲”。這種人雖不是人中豪杰，卻也是能分清是非黑白的“天平”。除了寫江南政壇的鶯飛鳥亂之外，更有特色的是對若干歷史人物的軼聞，娓娓道來，引人人勝。如對當年“江南無冕皇帝”張謇的軼聞逸事就寫了五章。魯迅曾提及的孫傳芳演出“古裝戲”：恢復(fù)投壺之類的古禮把戲，說章太炎也躬逢其盛。對此，我們后輩讀者已不甚了了，但在這部小說里卻寫得非常生動有趣。而且更正了章太炎參加其事的訛傳，真有資格做《魯迅全集》的一條活注釋。至于文化界的掌故，更是樂此不疲。如記南社虎丘雅集，弘一法師在虎跑某寺廟做小沙彌，章士釗出任教育總長后，下令禁止學校內(nèi)作白話文等事，皆一一收入小說鏡頭。至于梁啟超和章太炎到南京講學的“盛況”，更是寫得栩栩如生，音容笑貌，宛在眼前。章太炎其人是姚鴆雛小說中的“保留節(jié)目”，這次除了有若干新的軼聞逸趣之外，就更深入一層，探究章太炎為什么在當時的軍閥大佬面前，會如此“吃香”。關(guān)于這個問題連魯迅也沒有來得及很好發(fā)揮。作品中鄭師孟（陳衡?。┮灿X得章氏是一位學者，怎么在藩鎮(zhèn)圈子里會如此“紅火”，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鄭師孟將這一問題提到了魏敬齋座前：“莊遁庵近來在這班藩鎮(zhèn)之間，紅得了不得，真可以算是諸侯上客，但是他所講究的‘國故’，并不是為帷幄運籌用的。他們請教他些什么？我倒不懂?！边B陳衡恪也弄不懂，可這位閱盡滄桑的魏敬齋卻說出了一番道理，不得不令人佩服。魏敬齋的話既形象而又簡潔，他深諳這班軍閥藩鎮(zhèn)——軍政暴發(fā)戶的心態(tài)。他坐在冷板凳上看“熱門人物”，這紅得發(fā)紫的人的“價值”被他看透了。魯迅在逝世前兩天，寫了《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中間說：“做了《關(guān)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以后，好像還可以寫一點閑文，但已經(jīng)沒有力氣，只得停止了?！濒斞冈谶@個問題上因病而沒有論下去。但姚鴆雛筆下的魏敬齋的一席話，不啻是為魯迅續(xù)寫下去的一篇精彩的雜文。我這樣說，自信是不會評價過高的。姚鹓雛寫社會小說是繼承了吳敬梓、李伯元、吳趼人的衣缽，他也用諷刺或譴責手法，但他還有自己的發(fā)展的新路徑，他的社會小說在諷刺、譴責之余有著鮮明的“亮色”。吳敬梓善于諷刺儒林，而姚鹓雛則善于寫知識分子中的光輝形象和光輝事跡，寫出他們是我們中華民族的脊梁。在《龍?zhí)兹苏Z》中他寫了孫思禮（子才）和尹幾園（楊了公）這樣的人物，真使我們感到機械的、庸俗的“出身論”與“階級論”是擋不住優(yōu)秀的通俗小說的光芒的。關(guān)于小說中的這種“亮色”，更典型的是他自己提到過的中篇小說《夕陽紅檻錄》，他是搜集了近代的知識分子的大量的嘉言懿行，如林紓的孝，朱古微（祖謀）的剛介等等。今天讀來還是很有教育意義的。因為只要不是宣揚“愚孝”，那么“孝”是我們中國傳統(tǒng)道德中的民族美德。我們看他筆下的剛直不阿的知識分子，就知道這些知識分子是金錢無法賄買的，也是美色無法勾引的。這是我們民族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傳統(tǒng)美德的集中體現(xiàn)。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如果不與我們中國傳統(tǒng)道德中的民族美德相結(jié)合，那么這種所謂新道德是無法在我們民族中扎根的。經(jīng)過“打倒孔家店”的“戰(zhàn)役”，經(jīng)過“文化大革命”的“洗禮”，我們對我們的民族傳統(tǒng)美德的貶損和破壞是夠多的了。讀姚鹓雛的小說。吸取他的小說中的精華，也可以比喻為修補破損，再樹民族美德風范的必修一課。（三）姚鹓雛說過：“生平不好言情，最嗜為林紓譯狄更司、歐文之書，言社會家庭情況，沉痛處以滑稽出之者，師更以馬班之筆抒寫之，故為雋上?！钡缓醚郧椴⒉坏扔诓粚懷郧?。實際上，姚鹓雛寫言情長篇早于社會小說的長篇。他說：“憶民國二年冬，上海某書局始倩余為文言長篇，余撰《燕蹴箏弦錄》一書應(yīng)之，中敘朱竹坨《風懷渤二百韻本事，即取其詩二語，為每回之目。卷首自敘，尤靳靳于發(fā)情止禮之義，閱者或笑其腐。但得稿費百數(shù)十金，居然可以度歲，心始樂之；自是請者漸多，余為之亦勤?！鼻宕膶W家朱彝尊（竹垸）的長詩《風懷詩》是寫他與小姨的回腸蕩氣的一段精神之戀。小說一開始男主人公瞥見兩只燕子在他書房中低翔時蹴動了他古琴的琴弦，發(fā)出美妙的樂音，他在傾聽中驚醒，原來是南柯一夢。用這樣具有象征性的起始，寫他日后在兩個少女之間的樂而不淫又矛盾糾結(jié)的感情生活，實在是很有詩意的。姚鹓雛將他的詩人氣質(zhì)融化在這部長篇的言情小說之中?？墒沁@部長篇對姚鹓雛來說，是有許多不愜意處。第一，他認為言情小說宜于用白話：“我意言情小說工于纏綿，終以白話為正宗。林先生一出以古文，雖稱辭達，或有未盡，宜乎曼殊大師有重譯《茶花女遺事》之意也。”他雖尊重林師，但對他譯《茶花女遺事》用文言，覺得意未盡也?？墒沁@次向他約稿的書局老板卻要他用文言寫言情，這是不愜意之一；第二，姚鹓雛并非沒有新思想，可是這個題材免不了要發(fā)揮“發(fā)情止禮”的那一套，他自知其“腐”，但既然以朱彝尊為主人公，他只能順母命娶兩姐妹中的長女，而對小姨是只能發(fā)情止禮了。這是不愜意之二；第三，小說是要作者有一種寫作沖動，自然涌向筆端，才屬上乘，可是這一篇僅是為了“以救其窮”，他是為賺一筆度歲之費而趕出來的，雖然生活上的擔子減輕了：“心始樂之?！钡麅?nèi)心難道是愜意的嗎？《燕蹴箏弦錄》是姚鹓雛最早的一部長篇，在這部長篇中我最看重的是他具有一種作家必具的素質(zhì)：豐富的、善解人意的想象力。寫一個歷史上的實有的真人，當然要搜集與這一人物有關(guān)的本事，可是這些本事往往還構(gòu)不成全部的情節(jié)，那么就要作家根據(jù)這一歷史人物的性格邏輯進行合情合理的、同時也是大膽的推理和構(gòu)想，這種想象力不是去歪曲他的性格，而是使其形象更豐滿更可信。在姚鹓雛的第一部長篇中，我們就看到了他具備這種作家必備的超凡本領(lǐng)。以后他還寫過許多歷史人物，如陸游、如龔自珍，還有同時代人梅蘭芳等等，再有若干外國歷史人物如瑪志尼、如圣喬治等等。如果他沒有循著人物性格發(fā)展的超卓的想象力，要接觸這些中外題材是寸步難行的。問題還涉及到姚鹓雛的小說中有一定分量的外國題材，而他自己說過：“生平不諳西文。”他究竟是作是譯？他是否與林紓一樣，有他自己的合作者？可是他又從來沒有提到過他的合作者是誰。他的外國題材的小說除個別外，都是由他一人具名。據(jù)姚鹓雛的次女姚玉華女士回憶，他父親的外國題材的作品一是根據(jù)他所能找到的本事資料作酵母，然后發(fā)揮他自己的想象力加以再創(chuàng)造；一是請懂外文的人讀了一部作品后，講一個故事給他聽，然后他就根據(jù)這一故事撰作自己的小說。這說明他的外國題材的作品是屬于他的創(chuàng)作，至少是經(jīng)過了他的再創(chuàng)作。姚鹓雛曾自述他自十三四歲起就嗜讀“西洋史，能記大事年份及人名地名，歷舉不遺”。另外他又說自己“好觀林譯狄更司之作，如《冰雪姻緣》、《塊肉馀生記》諸書，詼諧絕倒，皆寓深痛，復(fù)得林先生曲為之達，蓋畸人玩世，頗近不恭矣。拙作《青衫殘淚》、《心讞》等篇微近似之”。也就是說，他一方面靠他對西洋史的酷愛，對其大事、人物、地域皆能歷舉不遺，可見他對外國文化是有一定的了解的；另一方面也靠多讀翻譯小說，熟悉了外國人的思緒、生活、風俗，同時在閱讀時又不斷揣摹那些外國優(yōu)秀作品的上佳藝術(shù)特色，如狄更司的“詼諧絕到，皆寓深痛”，這八個字實際上就是評價狄更司的小說達到了可讀性與深刻性的完美結(jié)合。姚鹓雛對自己的小說是常加“酷評”而往往作自我否定的，如他在1919年說：“余十年來所作說部近百萬言，而無一佳者，略可觀者《小說月報》中數(shù)短篇而已，然亦未離前人戶限?！奔词沟?0世紀20年代末，他發(fā)表《龍?zhí)兹苏Z》后還說：“最近在《時報》撰《龍?zhí)兹苏Z》，然殊草草，不能殫精?！钡麑ψ约涸凇缎≌f月報》上發(fā)表的十余個短篇倒是較為滿意，說是“略可觀者”云云，其中就有他所寫的外國生活的題材。在《瑪志尼軼史》這篇小說的文后，他加了跋語：“鴆雛日：曩聞畏廬師評卻爾司狄更司之文，以為善于用復(fù)筆，盤旋曲折，無不如志。茲篇略仿之，殊有車殆馬煩而終不至之嘆也?！笨梢?，姚鹓雛寫小說是有他的很高的藝術(shù)追求的。當時《小說月報》的主編王西神給了他八個字的評價“唐臨晉帖，格妙簪花”，意思是你雖是“臨帖”，仿效藝術(shù)大師的風范，你的成就卻屬上乘。姚鹓雛的作品在民初的作家群中是非常突出的。柳亞子評價他是：“說部才無敵，文章鬼亦愁?！倍嵰菝芬苍u價道：“他的文筆，宗法林畏廬，我認為鷦雛的風華軼宕，蓄韻幽妙，有出藍之譽?！币g雛不僅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有嚴格的要求，他作為編者，格調(diào)也是高尚的。他在1916年編過《春聲》月刊。現(xiàn)代著名出版家張靜廬在1938年曾評價道：“我們?nèi)绻皇钦驹诮裉斓牧鰜砼u昨日，那么，我敢說文明書局先后出版的姚鹓雛的《春聲》和包天笑的《小說大觀》，確是這時代的‘雞群之鶴’。而尤其是《春聲》月刊，擁有南社許多詩人和文藝作家，足以傲視一切的。”在解放后，柳亞子曾向上海市長陳毅推薦過姚鹓雛，柳亞子在信中稱“姚君為南社詩人眉目”。而陳毅市長在回信中說：“姚先生詞章名家，弟早心儀其人?！睆纳鲜龅娜舾稍u價看來，在老一輩人的心目中，對姚鹓雛的詩文及他的編著，是有口皆碑的。拙作《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中，認為姚鹓雛是“不朽而被塵封的通俗作家”。在通俗小說史中當然可以這樣評價，但姚鹓雛不僅是一位繼承宋元以來的白話小說傳統(tǒng)的出色的通俗作家，他的文言長短篇也是頗有成就的，他還是一位才華橫溢的高雅詩人，稱他為“南社巨子”是當之無愧的。因此，姚鹓雛的一生給我們的啟示是，一位作家，他在不同的文學體裁中可以有不同的作派，即使在同一體裁的撰寫中也是可以兼及雅俗的。在一位作家身上是可以雅俗并存而并行的。姚鹓雛是一位融雅俗于一身的作家，而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亮色”，又在清末的譴責小說之后，開啟了一個新的境界。2006年4月10日于蘇州。
內(nèi)容概要
姚鹓雛（1892-1954）是南社“四才子”之一，其文學作品在民國初年享有盛譽。其小說代表作有《燕蹴箏弦錄》、《恨海孤舟記》、《龍?zhí)兹苏Z》等。無論是言情小說，還是社會小說，都寫得曲折靈動，耐人尋味。姚鹓雛文集（小說卷）收入中長篇小說13部，短篇小說73篇，囊括了他一生創(chuàng)作的全部小說作品。 姚鹓雛（1892一1954），是現(xiàn)代著名作家，其文學作品在民國時期的文化界享有很高的聲譽。 《姚鹓雛文集》搜集了作者生前創(chuàng)作的大部分文學作品，按小說（含少數(shù)譯作）、散文、舊體詩歌等體裁編次，分卷出版。 本書收入中長篇小說13部，短篇小說73篇，囊括了他一生創(chuàng)作的全部小說作品。
作者簡介
姚鹓雛，(1892-1954)，是南社“四才子”之一，其文學作品在民國初年享有盛譽。其小說代表作有《燕蹴箏弦錄》、《恨海孤舟記》、《龍?zhí)兹苏Z》等。無論是言情小說，還是社會小說，都寫得曲折靈動，耐人尋味。
書籍目錄
出版說明序言中長篇小說珠箔飄燈錄燕蹴箏弦錄鴛淚鯨波錄賓河鶼影檐曝馀聞錄絮影萍痕海鷗秋語風飚芙蓉記斷雁沉弦春奩艷影恨海孤舟記夕陽紅檻錄龍?zhí)兹苏Z短篇小說黃鸝語碧欄綺影紅鸚鵡雙蝶影繡馀語帕語車中夢塞垣花淚劫外離鴛圣喬治別傳迷離月色神龍鱗爪瑪志尼軼史青衫殘淚怨觚棱夢影愛麗寶玲合傳別爾爵邸記湖杭異人事我為誰父孝回首當年新餓鄉(xiāng)記星期六矣花窖風云情話風云情話（二）電扇語鬼雄情淚玉踏緘札錯恨寒潭鐘影貓語眼鏡譚話會碧海青天離魂珠驪心讞薔薇花孽?；仫L犢鼻俠十五年前姹女冰天鶼鰈寒山疏影冤親夢棠小傳焚筆宦海一鱗焚芝記礦阱花蜮峨嵋老人最后之一刻情懺門中秘科忒艷史滑鐵盧之一槐淘絮語雞心長天遺響紀念畫犧牲一切本能牧師天然學校奢童話蚊雷蟬笛他=勃拉克幾園電子發(fā)射器嵩山五僧后記
章節(jié)摘錄
第三回 維揚館釵鈿驚酒客 福州路巾服誤新郎且說當下軼千等三人，一路迤邐向半醉居行來。到得三馬路半醉居門首，只見一字兒三部精巧玲瓏的橡皮輪車排著。一個車夫把一個帽子直壓到鼻子上，踞著車沿在那里打睡，其余二個吸著強盜牌香煙，說閑話兒。軼千等也不甚留意，匆匆的走上樓來，問有個姓馬的來了沒有。堂客答應(yīng)著，便領(lǐng)到一問小小的客坐兒。門簾下著，影影綽綽，似不止汝中一人在內(nèi)。堂倌叫一聲“客來，”等了一回，才見汝中揭著簾子，探出半個身子來，笑道：“有慢有慢。請隔壁罷坐?！被萑?、軼千只笑一笑，便隨著汝中過隔壁客坐里來。只有鈍翁一人，心里有點兒不舒服，咕嚕著道：“是什么一回事？便鬼鬼祟祟到這個樣子。便是怎么一個佳客，也不見得見不得我王鈍翁？”汝中笑拍他的肩道：“安頓一回罷，給你酒喝呢。要見，這又算得什么？自然在后頭呢。”一行說，四人便隨意坐下。堂倌上來問菜問酒的照例文章，也無庸多說。喝了一回，汝中便又匆匆的站起來過那邊去了?；萑缤W干只不理論，王鈍翁擊著桌子，正在狂吟，一眼見汝中過去，仗著三分酒意，便也躡手躡腳的，隨了過去，在門簾縫內(nèi)偷覷著。原來便是方才所見汝中的三個女友，正在淺斟低唱，促膝談心。那穿淡紅銀灰灰鼠襖兒的，一手執(zhí)著一張報紙，就著電燈光一行行的細看。一個蜜色花緞襖兒的，伏在桌上，一手把著一杯白玫瑰酒，把一封書兒似的東西，放在桌上，喝一口酒，瞧了一回，狠象研究什么至高無上的科學似的，目不旁瞬。惟有一個蕉綠衣裳、年紀最長、長長的容兒、柳眉入鬢、醉靨生渦的，卻與汝中促膝談心。幸而他們雖然八只眼睛，只是心有所蔽，視而不見，放著一個酒氣詩心的王鈍翁，做一個隔簾窺壽，竟一點兒都不知道。不料天不做美，這時正是十月小春天氣，一陣涼飆，微微的透入簾模，眾人都覺得透袂清寒，衣裘頓薄。汝中剛回頭，要招呼堂倌叫暖酒時，恰見門簾露著一罅，王鈍翁的衣角恰恰的露著。那時同汝中說話的女郎，也驀地回過頭來，隨著汝中的眼光，覷個正著，斗的叫了一聲道：“門外有人。”那時鈍翁正在出神，也沒有理會，被女郎這么一叫，才漸漸的把他詩魂招轉(zhuǎn)。汝中知道是鈍翁在此偷覷，料到遮掩不住，便立起來道：“待我看來?！弊叩介T口，一手掖著鈍翁道：“請進來坐坐何妨？”便同著進來。那邊女郎們也齊齊的站了起來。
后記
為先父編輯小說集的想法非止一日。楊紀璋、姚明華數(shù)十年如一日，四處查詢、搜集先父遺著，后來曾先后出版過《江左十年目睹記》（即《龍?zhí)兹苏Z》）、《姚鹓雛剩墨》等著作。他們所做的大量基礎(chǔ)性工作，為本書的編輯工作提供了很大便利。在搜集先父小說的過程中，先父至交劉三的后人劉穎白先生、姜可生的后人姜六馭先生，上海人民出版社資深編輯張臻先生、上海圖書館甘振虎先生、松江文史館王永順先生、松江區(qū)教師進修學院的柯益烈先生等，都曾提供過大力幫助。上海大符消防設(shè)備有限公司鄭琦董事長、松江電子儀器廠鄭大膺廠長則為搜集整理工作提供了堅強的后盾。在此向他們表示衷心的感謝！在編輯本書的過程中，我們還得到了不少專家、學者的大力支持和幫助。蘇州大學范伯群先生始終關(guān)心本書的編輯、出版工作，并在百忙中撥冗賜序。華東師范大學陳子善先生、復(fù)旦大學李楠博士等，或提供姚鹓雛小說刊載的情況，或協(xié)助查找姚鴆雛小說，其熱心、熱情令人感動。還有河南大學文學院的李國平博士，他協(xié)助我最終完成了這部小說集的整理、校點工作。這里也向他們表示誠摯的謝意！本書得以出版問世，還有賴于上海古籍出版社李保民先生和本書的責任編輯們，他們一絲不茍、嚴謹認真的工作態(tài)度使本書避免了不少舛誤。在此一并致謝！姚玉華2007年6月6日于上海。
編輯推薦
《姚鹓雛文集:小說卷(上下)》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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