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民歌時調(diào)集(上下)
作者：馮夢龍等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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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志琴
吳歌，是明清時代的流行歌曲，又稱為江南小調(diào)、俚曲、掛枝兒，它全盛時代在明清，可它的歷史與《詩經(jīng)》、《楚辭》一樣古老。所謂“吳蔡謳”這被后人考證的漁娘曲，大約就是吳歌的原生狀態(tài)。雖然它發(fā)源于吳地的水上人家，可從陸機的《吳趨行》和謝靈運的《會吟行》來看，早在魏晉南北朝時代，就已被士大夫們改編傳唱，稱為“清商樂”，為雅文化所吸收。它不僅以清麗委婉的吳音引人入勝，還在人際交往中應酬唱和，成為文人雅士的社交禮儀。在宋代以前漢族也是能歌善舞的民族，唐代的踏歌，能在長安街上連唱帶跳三天不息，這在白居易的詩中有很生動的描寫。
這種情況到宋代才有所改變，主要是理學的興起，崇天理，滅人欲成為主流，箝制人們的思想；宗族規(guī)章制度的完備，加大了行為的約束。久而久之，致使?jié)h唐時代張揚的個性有所改變，從喜好勁歌狂舞而淺吟低唱，此外戲曲的興起，藝術形式的更新，人們興趣的轉移，也不無影響。雖然醉心歌舞的盛況有所改變，但它蓬勃的生命力，仍在民間積蓄、流傳，孕育出許多藝術精品。眾所周知，名列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昆曲就從這里發(fā)源。享譽世界的十大金曲，有兩首在中國，中國在江南，這就是《茉莉花》與《二泉映月》。民間小調(diào)《茉莉花》和阿炳的《二泉映月》在江南那是家弦戶誦，傳遍大江南北。至今深受民眾喜愛的《四季歌》，就是改自明清小曲《哭七七》。所以這吳歌，是地區(qū)的，也是全國的，是江南文化的珍傳，也是中華民族的瑰寶。
在吳歌盛行的明清之際，東吳地區(qū)有兩件大事對明王朝和城市文化發(fā)生重要影響。
第一件是資本主義萌芽問題。學術界對這問題的看法和估價，盡管有不同意見，毫無疑義的是，不論是哪種見解，是正方或反方，所引用的資料和例證，主要都取自蘇州或松江地區(qū)，這里不僅有發(fā)達的商品經(jīng)濟，繁榮的家庭手工作坊和為數(shù)眾多的雇傭工人，在蘇州還有中國獨一無二的孫正陽雜貨店，那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分工、協(xié)作和管理模式，被當今的研究者視為近代化的因素。這里還有全國罕見的“機神”崇拜，在中國人的泛神信仰中有圣賢崇拜、天象崇拜、生靈崇拜等等，唯有江浙建立“機神廟”，表現(xiàn)出對機械操作的頂禮膜拜，這是機械力量在人心中有重要影響的表現(xiàn)。等等例證都說明江南的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在全國居于領先地位，繁榮的城市生活孕育了市民文化，這是吳歌繁衍的社會土壤。
第二件是蘇州民變，在萬歷和天啟年間連續(xù)暴發(fā)兩次，人們用游行、示威、毆擊、焚毀來反抗皇命，這是封建王朝前所未有的城市嘩變和暴動。論時間，最早的民變在徽州；論規(guī)模，最大的民變在云南?？商K州民變影響最大，反應最強烈，因為這是全國商品經(jīng)濟的中心，傳播最快，還因為它留下的“五義士墓”，是城市民變唯一留存的文物遺跡，至今受到人們的瞻仰。
這兩次民變起因并不一樣，但都有地方力量對抗中央朝廷的性質(zhì)。萬歷民變是蘇州民眾反抗中央特派員的群眾運動。按明代的財政制度，皇帝的小金庫是從戶部提取金花銀，這有一定的規(guī)章制度，并非為所欲為，皇帝不甘心受此約束，干脆派出宦官充當稅使，越過法定的衙門，直接到地方征稅，這種無視地方政府職能，踐踏官府的皇家特權，與地方政府發(fā)生沖撞，宦官的橫征暴斂更激起民眾的反抗，于是地方官府充當后臺，掀起大規(guī)模的民變，殺了稅使孫隆。天啟年間的民變是因為逮捕東林黨人周順昌，這是魏忠賢打著皇帝的旗號，對不同政見者的鎮(zhèn)壓，民眾自發(fā)聚集起來進行圍觀、拒捕，保護朝廷案犯，并大打出手與朝廷派出的緹騎發(fā)生武力沖突，消息傳開，人心振奮。晚明的城市民變?nèi)缈耧j突起，連綿不斷，北到遼東，西到陜西，南到云南，東至沿海，形成廣泛的社風潮，催生了民眾抨擊時政的新風尚。 這樣大規(guī)模的反抗王命，在明代以前沒有，在明代以后罕見。明朝亡于崇禎，可清代史學家趙翼在《二十二史札記》中卻說：“ 論者謂明之亡，不亡于崇禎，而亡于萬歷云?！笨梢娺@民變對明王朝震撼力之大。
資本主義萌芽和城市民變是明末經(jīng)濟、政治生活中的重大事件，這已在學術界得到公認。值得注意的是吳歌，這是足以與江南政治、經(jīng)濟事件相匹配的一大文化景觀，至今仍然藏在深閨人不識。因為歷來對吳歌的研究多局限在音樂史和俗文學史中，對它的社會價值很少闡明，如今打開馮夢龍編撰的《明清民歌時調(diào)集》，它那豐富多采的內(nèi)容和張揚的人文精神，足以使今人震撼。
吳歌大多為情歌，在萬歷時期盛行的的掛枝兒，90% 的作品是傾訴私情的，其中尤以女性的情愛，表現(xiàn)出掙脫枷鎖的熱情沖動。要知道明朝是提倡婦女守節(jié)最嚴酷的時代，一部《明史》為節(jié)婦烈女立傳的人數(shù)之多，為二十四史之最，僅徽州一地明清兩代所立的節(jié)婦碑就有六千多座，根據(jù)歙縣地方志所記，這一地區(qū)的節(jié)婦烈女多達6 萬5 千多人，然而就在這些禁錮最深的地區(qū)，從吳歌中迸發(fā)出別一種聲浪，試看：
《想嫁》：“嫁了罷，嫁了罷，怎么不嫁？ 說許他，定許他，怎能勾見他？ 秋到冬，冬到春，春又到夏。咬得牙根痛，掐得指尖麻。真不得真來也，假又不得假。”
《花開》：“ 約情哥，約定在花開時分，他情真，他義重，（決不做）失信人。手攜著水罐兒，日日把花根滋潤，盼得花開了，情哥還不動身，一般樣的春光也，他那里花開偏遲得緊?！?br />
《偷》：“結識私情弗要慌，捉著子奸情奴自去當，拼得到官雙膝饅頭跪子從實說，咬釘嚼鐵我偷郎?！?br />
《分離》：“ 要分離，除非是天做了地；要分離除非是東做了西；要分離， 除非是官做了吏。你要分時分不得我，我要離時離不得你。就死在黃泉也，做不得分離鬼?！?br />
《同心》：“你是男，我是女，怎知我二人合一個心腸，若將我二人上一上天平也。你半斤我八兩?！?br />
《姐兒生得》：“姐兒生得滑油油，遇著子情郎就要偷，正像個柴擦（加為禾）上火燒處處著，葫蘆結頂再是囫圇頭?！?br />
《不希罕》：“想當初，這往來，也是兩相情愿，又不是紅拂私奔到你跟前，又不曾央媒人將你來說騙。你要走也由得你，你若不要走，就今日起你便不來纏，似雨落在江心也，那希圖你這一點?！?br />
《小尼姑》：“小尼姑猛想起把偏衫撇下。正青春，年紀小，出什么家？ 守空門便是活地獄，難禁難架，不如蓄好了青絲發(fā)，去嫁個俏冤家。念什么經(jīng)文也，守什么的寡。”
《八十婆婆》：“八十婆婆要嫁人，尋頭討腦罵鄉(xiāng)鄰。腳跟里水窠老皮里介養(yǎng)，多年裙帶是老腰（妖）精?！?br />
僅僅從這幾首吳歌所見，女性要求自主擇偶，不畏眾議，不為利誘，敢于走出家門，與情人私奔，堅貞不屈，出了事自己承當?shù)挠職猓土钊梭@嘆。這說明民間社會并不都受統(tǒng)治階級意識的控制，理學家們滅人欲的思想在這里遭受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只要看看，深鎖寺院的尼姑在思春，高齡的老婦要再嫁，這些被禁錮最深的人群，都敢于冒人言之大不諱，為爭取愛情，亡命獻身。被封建禮教長期壓抑的人性，終于噴薄而出，化為瑯瑯歌聲，傳播到鄉(xiāng)間里巷，為婦孺童叟津津樂道，這與正史宣揚的節(jié)烈觀形成強烈的反差，縱使其中難免有良莠并存，精粗混雜的情況，但這自發(fā)生成的民間吟唱，不加修飾地把自己的情欲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明代著名文人顧起元在《客座贅語》中記下這種盛況： “異調(diào)新聲，泊泊浸淫，靡焉勿振，甚至嬌聲充溢于鄉(xiāng)曲，別號下延于乞丐?！?這樣廣泛流傳的正是道學家們所不肖的異調(diào)新聲，可這樣的聲浪卻展現(xiàn)了一個時代的新動向。正如胡適所說： “中國文學史上何嘗沒有代表時代的文學？ 但我們不應向那‘古文史’里去尋，應該向那旁行斜出的‘不肖’文學里去尋。因為不肖古人，所以能代表當世。”（胡適《白話文學史引子》。）
這種景象是不入正史的，可這又是活生生的存在，是與官方意識形態(tài)相背反的另一種存在，鄭振鐸在《中國俗文學史》中說：“ 他們表現(xiàn)著另一個社會，另一種人生，另一方面的中國，和正統(tǒng)文學，貴族文學，為帝王所養(yǎng)活著的許多文人學士們所寫作的東西里所表現(xiàn)的不同。只有在這里，才能看出真正的中國人民的發(fā)展，生活和情緒。中國婦女們的心情，也只有在這里才能大膽的、稱心的不偽飾的傾吐著?！?br />
我們今天能見到這些生動的民歌，得益于清代蘇州文人馮夢龍的收集、編篡。他不是簡單的筆錄者，也是一個思想者。他自稱欣賞這些俚曲是“人生世間第一樂境”，聲稱： “ 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譜耳。雖然，桑間濮上，國風刺之，尼父錄焉，以是為情真而不可廢也。山歌雖俚甚矣，獨非鄭衛(wèi)之遺歟，且今雖季世，而但有假詩文，無假山歌，則以山歌不與詩文爭名，故不屑假。茍其不屑假，而吾藉以存真，不亦可乎？ 抑今人想見上古之陳於太史者如彼，而近代之留於民間如此，倘亦論世之林公爾。若夫借男女之真情，發(fā)名教之偽藥，其功於掛枝兒等。故錄掛枝詞而次及山歌?！边@一“借男女之真情，發(fā)名教之偽藥”。坦然地道出編輯目的，是揭露名教的虛偽。
他鼓吹情能“動天地、泣鬼神、生萬物?！?“人知圣賢不溺情，不知惟真圣賢不遠于情。”即使圣賢也離不開為“情”所動。在西方美學史上有一個動人的故事，說的是古羅馬審判一個妓女，罪名是她誘惑一位名人犯了錯誤，這妓女無以申辯，情急之下，突然脫去全身的衣服，這一脫使眾人發(fā)出驚呼，因為她的胴體太美了，美得沒有一個男人不動心，不拜倒在她足下，這是她的罪嗎？ 審判者為這絕頂?shù)拿浪袆樱斖メ尫帕怂?馮夢龍的筆下也有類似而結局不同的事例。商朝滅亡后，周文王的輔弼呂尚審判妲己，呂尚即傳說中的姜太公是為中國第一大圣人，可這呂尚一見妲己驚為天人，不忍下手，用袖子擋住面把她殺了。呂尚也動心了但又不得不殺，是因為中國有“女禍”的意識形態(tài)，認為夏朝亡于褒姒，商朝亡于妲己，都是女人惹的禍，把一個王朝的衰敗，歸罪到一個弱女子身上，這是中國式的夫權思想和專制主義。馮夢龍卻超越女禍論，抓住呂尚不忍心誅殺美人，掩面斬妲已的這一心理狀態(tài)，列舉周文王喜好《關睢》的調(diào)情詩；孔夫子也有小老婆等等，提出圣人也不能不為情色而動心的見解。所以他說：“情亦人之生意也，誰能不芽者！” 他還把“色膽大如天”的貶詞，改為“情膽大如天”褒獎語，把追逐情愛的行為，與忠君孝親的理念相提并論，他說： “諺云，色膽大如天，非也，直是情膽大如天耳。天下事盡膽也，膽盡情也?！贝罅μ岢郧樵O教，創(chuàng)立“情教”，宣稱六經(jīng)皆為情教說。在中國歷史上有的是禮教說、孔教說等等，無不以維護三綱五常為宗旨。情教說一出，別開洞天，顛覆了這傳統(tǒng)的說教，天下唯有馮夢龍敢于提出這一新概念，他的后繼者錢泳在《履園叢話。情》說：“ 天地不可以無情，四時萬物皆以情而生；人生不可以無情，三綱五常皆以情而成?！比V五常是以尊卑貴賤的等級服從為原則，一方凌駕一方，是不平等的，而情是互動的，你有情我有義，情教說撼動了綱常禮教的神圣性，在封建倫理高于一切的時代，這是難得可貴的平等觀念。
雖然吳歌中大多為情歌，然而以情喻事，是明清之際的時尚，有的以情為由頭，抨擊時政，一曲《多》的情歌說：“ 天上星多月弗明，池里魚多文弗清，朝里官多亂子法，阿姐郎多亂子心?！卑压俑鳛槌芭膶ο?。馮夢龍收集的一首《黃山謎》說：“ 三皇是我兄，五帝是我弟。欲罷而不能，因非而得罪?！敝i底是一個“四”字。三皇五帝是歷代王朝崇奉的先祖，神圣不可侵犯，可在民謠中，平民百姓不僅與他稱兄道弟，這被奉為至尊的先祖若有過失，一樣被問罪，這樣赤裸裸，大膽地藐視圣祖權威，要求平等的意識，是亙古未有之高論?？蛇@高論不是出現(xiàn)在廟堂，也不是出現(xiàn)在書齋，而是活躍在民眾的口頭上。萬歷王朝的首輔沈一貫在《請修明政事收拾人心的揭帖》中陳述1598年的社會情景說：“ 往時私議朝政者不過街頭巷尾，口喃耳語而已。今則通衢鬧市唱詞說書之輩，公然編成套數(shù)，抵掌劇談，略無顧忌。所言皆朝廷種種失敗，人無不樂聽者，啟奸雄之心，開叛逆之路。此非一人口舌便能聳動，蓋緣眾懷怨憤喜于聽耳。”（《敬事草》卷三）刑部侍郎呂坤上疏陳述天下之安危說：“今禁城之內(nèi)，不樂有君。天下之民，不樂有生。怨（讀+言）愁嘆，難堪入聽?！保ā睹魇贰?呂坤傳》）像這樣非議朝政，抨擊君主，蔚然成風，直鬧到滿街說書賣唱的都肆無忌憚地嘲諷朝廷，在整個封建王朝歷史上也是空前未有的景象。
明清之際是中國思想史發(fā)展的新階段。從傳統(tǒng)社會向近代社會的轉型，是以人文啟蒙為前導，在中國這一前導可追溯到明清之際的早期啟蒙思潮。明末出現(xiàn)非圣非經(jīng)，非孔非君，倒翻千古是非的“危言邪說”，學術上以異端自詡，追奇求新，生活上放縱個性，追逐情欲，政治上抨擊君主，以逆麟為榮。馮夢龍的“情教”說，袁宏道的“性靈”說、李贄的“童心”以及黃宗羲、唐甄對君主專制的批判，都在不同程度上突破三綱五常的藩籬，表現(xiàn)出個性的蘇醒，閃耀出人文啟蒙的光芒。起自民間的吳歌，是一支生動活潑的生力軍。
不要小視民間的異端言行，這是對封建秩序和傳統(tǒng)文化格局的抵制和消解，啟蒙思潮正是從這解構的裂隙中獲得蓬勃滋長。這些風動一時的離經(jīng)叛道之論，大都發(fā)源或流行在吳歌傳播的區(qū)域，可以說，正是吳歌這一腔質(zhì)樸地、真摯的人生感受，萌動著追求人生幸福的渴望，助長了明清之際的異端思潮，顯示了人文意識的覺醒，這是前近代中國思想史上最輝煌的篇章。
然而長期以來對思想史的研究，對活躍在民眾生活中的民間文化，往往視而不見，這是思想史的最大缺失。思想家的思想固然為一代文化之精華，但又往往不能流傳，明清啟蒙思潮中最具盛名的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被淹沒近三百年到近代才問世。沒有民眾性的傳播又何來思潮之說？ 無視下層文化又怎樣認識上層文化與下層文化互動關系，思想史不從這一領域建樹，只能是不完全的思想史。
從思想史的角度考察吳歌，以吳歌解析社會思潮，必將跨入思想史的領地，為改寫中國思想史增輝添彩。
?。ㄒ陨像T夢龍的言說均引自《明清民歌時調(diào)集》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文章來源：《讀書》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