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樺文集 卷三 詩歌散文隨筆

前言

　　我們總是站在此岸眺望彼岸。一個人一生中可以做的事很多，眺望風景或是凝望一幅畫足以耗費掉大半個生命?！　∫粋€人的愛、遺憾、怨尤、憤怒，年輪上每一處忍辱負重的無可奈何——在這些文字里明晰又隱含。你會不會有些驚詫，在禁錮和折磨中長出的花是如此的美？你會不會有些感慨，一個人的精力和創(chuàng)造力是如此的旺盛和卓越，在那么漫長的滄桑的歲月里愈加顯露出鋒芒——穿過他的白發(fā)和那么深的皺紋，你會不會有些隱隱的憂傷——無論時事變遷，身在浪尖或谷底，他展示給你的總是那么淺淺的笑容，無怨無尤的一個硬朗的背影。當你讀完了這些文字，漫長的悲情之旅，你會不會有些微微的灼痛——和我一樣?！　∫晃恢淖骷?，中國文化界的焦點之一，在中國以外的土地上，曾經(jīng)牽動過那么多異族人的關切和熱望。然而，你相信嗎？你幾乎不知道這些年來他創(chuàng)作了些什么作品。有一些話，真的不知道該不該在序言中說，或者說，是不是合適。這樣的困惑折磨了我很久，我還是決定要將我的憂慮寫出來。在中國作家中，白樺先生是“苦難一代”的突出代表，人們知道他是一位卓越的詩人，一位因感于直言而飽受憂患的作家。人們因為讀到長詩《孔雀》和他的十四行詩而認知了他的才情。又因為電影劇本《苦戀》而感慨他的近乎蒙昧的率真和一個知識分子良心。當文學在時代的浪尖上風起云涌的時候，那種擠擁在喧嘩中的文字和作家是領受了超出常規(guī)的災難和榮耀。那樣的災難在所有人的心中如同夢魘一般，然而，我總對那些默默地承受著生活無可奈何的錯誤和拙劣的玩笑的人們心存敬意。那些一邊躺在傷口上，一邊重復著訴說傷痛的人們，甚或想永遠地換取藉此贏得的尊重和榮譽的人是值得可憐的?！　∥业囊馑际?，一位真正的藝術家，可以得到證實的途徑其實只有一種：那就是他（她）有——只需要有——非凡的藝術才華，與旁的并無多少干系。他們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努力來完成某一形式的具體實現(xiàn)，無論境遇、年齡、環(huán)境、健康或者貧病，都宿命一般地保持著對美的執(zhí)著、信念、追求，存有虛妄的浪漫的幻夢和多情善感的個性。并且常常是讓人惋惜地覺得他浪擲了他的才華，那可能是無可奈何也是有必要的浪擲。　　我們常常被各種各樣的東西覆蓋或迷惑視線，并且偶爾也會被牽引或迷失，但最終，時間會證明一切。我真正要表達的是，白樺先生除卻是世事滄桑中的“突出代表”，更重要的是他從本質(zhì)上是唯美、唯藝術、唯愛的——這與旁的，任何的其它的背景也無關。我固執(zhí)地相信，這將是白樺先生留給我們的真正有意味的東西，并且，我不無傷感地說，可能要很久以后讀者才能真正意識到這點，包括我自己。在倏忽間與那種純美相遇時被深深感動，并領悟到美以外的寬容、善良、怯懦、猶疑和絕望。也許只有時間才會帶著我們?nèi)缋吓Ｍ宪囈话阕屛覀內(nèi)ッ髁宋覀冋嬲胫赖?。　　有這樣的鍥機，仔細地讀他幾十年來的作品。了解他的性格，以及由此而決定的一系列命運。在感受和分析他的情感的同時，為人性中的種種無奈而觸動。想著文字與人的關系就是這樣微妙，種種翻騰的感受和永遠也著不了地的了悟也就這樣散開了，我不知道所有的同道是否也以為這屬于一種醇美。這些年來，白樺先生的人比他的書更多地引起人們的關注，而他也更多地承受著我們無法想象的重負。一個群體對一個個體的疏遠孤立是可怕的，它讓人喪失正常的認知力和判斷力。它讓人沒有起碼的耐心去了解事實的真相而人云亦云。它甚至讓人變得匪夷所思，看到個體在群體力量的壓抑之下的無助顯得冷漠。也許人都慣于依附和順從在一個群體的意志中，這使得人們感到安全和省心。很多的時候，在這種依附和順從中，我們丟失了個人的情感、立場、意志，甚至沒有愛和真誠！然而，這并不是說，白樺先生是無可挑剔的，恰恰相反，那么久以來，我讀他的作品——幾乎所有的。了解他的生活背景和在這個背景上的愉悅或痛楚的線條，更重要的是沿著他的性格軌跡和情感傾向去理解他的種種命運，我看到的是一個立體的藝術家，也正是他的卓而不群和人性弱點甚至是性格障礙，他的堅強和軟弱，懵懂和無畏，堅決又猶疑，多情浪漫而無所適從，敏感銳利又順從無助……這一切的一切構筑起一個真實的他。太多的顛沛，不同地域的風土人情的滋潤，風云變化的時局的冷酷，那么多的相悖相依糾纏在一起，性格和命運水乳交融地在他身上得以體現(xiàn)。所有的一切都如在劫難逃。他都遇上了，你說是幸運還是不幸？他本來的天性和趣味只聽從美的召喚，卻要他承擔了太多藝術之外的東西，你怎么能不為他擔憂?。俊　∽骷抑恍枰粝伦髌?，從某種意義上說，作為個人的“他”（“她”）是可以隱去的。然而，我們又常常在對作家的分析、揣摩中加深對作品的理解。如果說，作家和作品都如中國園林一般曲曲折折而充滿意趣，那么，那是讀者的幸運。如果你怨恨或輕視過白樺，甚至曾經(jīng)是他的敵人，你也會偶然間從心底的一個角落里涌出只有你肯在心底承認的愛憐和佩服：如果你愛他，你更會為他深感不安和焦慮。然而，白樺先生是你所不能改變的。常常超出你的想象，他讓我想起了享利·達維德·托雷的那句話——除了還要愛以外，沒有別的反對愛的方法！如果你想知道，他的腦子里在想些什么，他已向你表白，他唯一的疾病就是孤獨。那是一種無法治愈和擺脫的痛苦，我以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殘酷的折磨造就了他。　　在八十年代的后期和九十年代的中后期，白樺先生是用著驚人的力量在他飽受重創(chuàng)，身心俱瘁的同時投入創(chuàng)作。在他的同輩中是罕有的，甚至一個年輕的作家都難以用旺盛的生命力來支撐這樣的工作。我特別要提一下的是，在這期間他創(chuàng)作的幾篇小說，如：《呦呦鹿鳴》、《紅麻雀》、《沙漠里的狼》、《擊筑者》以及《古老的航道》。無論對于白樺先生本人的創(chuàng)作，還是就純粹的小說藝術，都是不可多得的。再一次證明，一個人的創(chuàng)造力是建筑在繆斯的鐘情之下，是可以將一切與藝術無關的束縛都輕易地踩在腳下的?！　∫驗榉N種的原因，大陸的讀者很少讀到白樺先生近幾年來的作品，可他的作品一直在發(fā)表、出版，為熱愛文字的人們所鐘情。他收在這個文集里的兩部長篇，《遠方有個女兒國》的美國版英文譯本和《媽媽??！媽媽》的法國版法文譯本，在海外受到極大的關注和贊譽。在海峽彼岸近幾年連續(xù)出版了他的幾部長篇和中短篇小說集。當他一直深愛的故土上的人們幾乎都要把他淡忘的時候；當人們在充滿期待中找尋不到他的身影的時候；當他不得不被冷漠和麻木懸置的時候；另一些人在用溫情支持著他。率真而濃情的美國人用他們的方式表達了他們對白樺先生的尊重和敬佩，傲慢而自戀的歐洲人由衷地為他的成就、風度而贊嘆。在暇想、虛構、抒情的世界里白樺可以找到安寧和溫情。他的詩歌、小說、散文、戲劇和電影劇本以及演講散發(fā)出一種讓人沉醉的美感。他是為數(shù)不多的、能隨時隨地把自己的獨特的生活閱歷和獨特的發(fā)現(xiàn)轉換為詩歌的人。很少有人能同時在那么不同的領域里顯示出同樣的優(yōu)秀。白樺是將自己揉碎了，熔在藝術里，他是那樣痛楚地隱匿著本可以噴涌的感情——但他只剩下這樣一種方式。　　相當長的一段時空的留白，在這個時候，他得到了什么？一個感懷傷逝之人，他的敏感的心只有守住一分安寧，他可以擁有很多的時間凝望天邊的一抹余輝，可以擁有很多的時間去回味一句臺詞，或者為了心愛的人的一句話而徹夜難眠。最最重要的是，在這個漫長而苦澀的機緣里，他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樣去關注自己，分析自己，反省自己，看清自己，明了真正的自己，對“自我”有反復的注視，這是真正意義上的“自戀”。他可以為自己驕傲，也為自己深深地遺憾、內(nèi)疚。他再也不需要別人的幫助——他可以自己做到這一點。這是生活給我們的必修課，可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不能完成，所以，我們經(jīng)常聽到上帝的嘆息聲?！　∧憧吹降氖且粋€風度翩翩，瀟灑優(yōu)雅，才情橫溢的白樺?？墒?，他真的有點疲倦了，遲暮的憂傷已經(jīng)深深地嵌進了他的皺紋，你在他那些爐火純青又真誠炙熱的文字里也許會和他一樣，有著一層復一層的惆悵。像一個梅雨天的午后，讀了一幕無從述說又缺乏聽眾的悲劇?？赡苡幸惶?，會有更多的人看到他更多的作品——?現(xiàn)在，他們還不能讀到的。最重要的是，他還在寫，我固執(zhí)地相信，他這一生最重要最杰出的作品是他在不久的將來就要完成的。這需要些時間，在我們是熱切的期望，對白樺先生是一項艱苦的工作，但我們都知道這是充滿悲劇意味的期待。就像今天，我們在如潮水一般的文化人中遇到你真正心儀的有文化的人，如同在一本舊書中無意間翻到一片薄薄的匠心獨具的書簽，是否也會讓你淚流滿面？　　白樺的成就和關于他的一系列的與眾不同，或者說，關于他和他的作品的真實而有意義的評價需要時間來證明，大凡有著神秘色彩和無窮回味的事都這樣，這是當下的人們無能為力的事。相信時間可以證明，而且，一定證明得了！對于白樺先生而言這有些不公平，他那么敏感，一直以來都在為渴望愛，給予愛而幾乎傾盡了一生，如果他能等到那一天，也許對他沉積復沉積的委屈是一種安慰。好在，他早已經(jīng)習慣了遺憾，或者說，上帝讓我們不要去打擾他一直以來對孤獨的享受和所受的懲罰。他的朋友會幫助他完成將這樣的期望延續(xù)，直到有一天變成現(xiàn)實。　　在這部四卷集里的一百多萬字中，有一個意趣盎然、多情善感、自我矛盾的人的生活，除卻是一個作家之外，他更是一個對生活充滿了摯愛的人，無論生活厚受或輕薄了他。他總是那樣有著一份永遠的天真、浪漫、單純，不會因時光的磨礪而走樣。讓我怦然心動的是，人固有的善良、堅強、摯愛在人性的弱點和坎坷歲月的折疊下，反而會有異常炫目的光芒?！　“讟?，正像和他同名的樹那樣，秋天到來，它的綠葉也會轉黃、飄落……但它一年四季、從生到死都會驕傲而孤獨地挺立在大地上。

內(nèi)容概要

白樺的成就和關于他的一系列的與眾不同，或者說，關于他和他的作品的真實而有意義的評價需要時間來證明，大凡有著神秘色彩和無窮回味的事都這樣，這是當下的人們無能為力的事。相信時間可以證明，而且，一定證明得了！對于白樺先生而言這有些不公平，他那么敏感，一直以來都在為渴望愛，給予愛而幾乎傾盡了一生，如果他能等到那一天，也許對他沉積復沉積的委屈是一種安慰。好在，他早已經(jīng)習慣了遺憾，或者說，上帝讓我們不要去打擾他一直以來對孤獨的享受和所受的懲罰。他的朋友會幫助他完成將這樣的期望延續(xù)，直到有一天變成現(xiàn)實。    在這部四卷集里的一百多萬字中，有一個意趣盎然、多情善感、自我矛盾的人的生活，除卻是一個作家之外，他更是一個對生活充滿了摯愛的人，無論生活厚受或輕薄了他。他總是那樣有著一份永遠的天真、浪漫、單純，不會因時光的磨礪而走樣。讓我怦然心動的是，人固有的善良、堅強、摯愛在人性的弱點和坎坷歲月的折疊下，反而會有異常炫目的光芒。    白樺，正像和他同名的樹那樣，秋天到來，它的綠葉也會轉黃、飄落……但它一年四季、從生到死都會驕傲而孤獨地挺立在大地上。

書籍目錄

書比人長壽(序)越冬的白樺(自序)短詩　情思　云南的云　船　去年冬天　一對候鳥　夢中的雙人舞　生命之水　在雷雨之中　嘆息也有回聲　夏秋之間　自信　哪顆星亮著　復一位小讀者(二首)　直線　復讀者們　歡樂似這晨光　心靈上的天空　心如止水　酒　云　雪·松　獨白(二首)　莫扎特　月　相知　歌·童話　惆悵　浪花·翅膀(三首)　溪水和葉輪　期待　琴　風和幽谷百合　一只水鳥　廢墟　海市蜃樓　我曾經(jīng)那樣冷漠　自與黑　鳥的情話　塔克拉瑪干只會忘卻　畫似的山水　夢之旅(二首)　祈求什么　舞　這兒只有春天　南國的陽光　送別　童年　失落的毽子　竹林　窩巢　初戀　夜航　春雨江南　港口　看雨　帆船　大江入?！涞泥哉Z(三首)　錦江(四首)　黃龍奇觀(二首)　旅途中的自我問答　追趕著我的路　人　星星都笑了　歌聲載著我飛翔　思念　我心深處　河流與河流　1986年9月14日　頓，靜靜的頓！　一片秋葉　訣別　魯迅五十周年祭(二首)　降落在大阪　故鄉(xiāng)　箱根鳥笛　伊豆的少女　東京之夜　銀座酒吧里的維納斯　我們和你們(三首)　山和溪　歌　帆　夜　四月(三十首)　蘭亭　青藤書屋　絮語(二首)　犬海和小蘆葦　少女　紫荊花的天空(二首)　海德堡之夜　維也納森林的故事(四首)　我的巴黎　6月6日 諾曼底　藍色海岸　幻覺　布洛涅森林　一棵枯樹的快樂　傾聽柴可夫斯基b小調(diào)第六交響樂　雪花的重量長詩　孔雀　雪原落日　頌歌，唱給一只小鳥　追趕太陽的人　長離別　從秋瑾到林昭散文，隨筆　混合著痛楚的愉悅　兒子　一封寄往越南的信　被遺忘的諾曼底　我夢中的頓河　美國奇談　重蹈死亡之路　生者與死者的眼睛　我也有過一個外婆　記小時候的一位大朋友　別讓孩子們習慣死亡　寒冷的夏天　面對戰(zhàn)爭的童年　墓園奇遇　“地獄”在人間的效應　夢里不知身是客　梅香正濃　長街行　一個車廂里的多重世界　米琪的出走和歸來　可以鑄成永恒的瞬間　兒時的季節(jié)　序《宋詞詩詞集》　生別常惻惻　清明，落花中的細語　Paul：My Dear Paul！　太陽雨　一半陽光，一半陰影的小巷　告別未英胡同　ObOe　鴿子　夜曲　溫暖的鐘聲　冬夜　悲情之旅　我所見到的胡耀邦　鳥鳴嚶嚶　我和胡風短暫而又長久的因緣　百年一瞬　賀龍的百年征途　體驗魯迅　困惑的年代　說犬　文學的河流　云南對于我是個什么地方　人人腳下都有一片月光　悄聲向巴金先生送別　懷念馮牧　簾外夕陽　最美暮色滄浪亭　記憶中的星光白樺詩歌散文隨筆集要目

章節(jié)摘錄

　　一封來自海峽彼岸的信，信封上寫著我往日的名字。就像一只從早年的夢中飛來的燕子，徑直落在我的手掌上，默默地辨認著我。我怕它會受驚飛去，久久地沒敢拆看……早已成為死灰了的熱望，在一聲怦然心動之后，又飄起裊裊光焰。她還活著！半個世紀的連天波濤，半個世紀的不測風云，半個世紀的恒常潮汐，半個世紀的連綿戰(zhàn)火。我也會得到一個奇跡！一張紙的飄然而至，使我的時光頓時倒流了五十一年。　　一九四七年夏秋之交，一個十七歲的男孩，每天都在特務的視野之內(nèi)等待一個“家里人”（中共地下組織的向導）的到來，向我悄悄地說：“走！回家去！”那將是一道嚴峻的命令：立即奔赴如火如荼的解放戰(zhàn)場！可“家里人”什么時候才能來呢？一方面是焦急的等待，一方面又擔心“家里人”會突然走到我的面前，使我措手不及。我喜歡生命在死亡威脅中的刺激，精神在神秘使命重負下的矜持，自以為世人皆醉我獨醒的自豪，大睜著雙眼在暗夜里惴惴不安的等待……為了向一個我最不愿意離別的人告別，我走進那條我熟悉的小巷，小巷里一半是金色的陽光、一半藍色的陰影。小巷中問有一口小井，青石砌成的井沿兒被柔軟的井繩磨出一道道深溝，說明這口小井很有些年頭了。小井蜷縮在小巷的北側，正對著一扇經(jīng)常在我夢中出現(xiàn)的小門，門框上的春聯(lián)是杜甫的兩行詩句：“桃花細逐揚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睓M幅是：“春意融融”。作為一個激進少年，我立即想到：內(nèi)戰(zhàn)的炮火已經(jīng)隱約可聞了，為什么小巷深處的人家在希冀中會還有這樣不切實際的圖畫呢？那時候我是多么的幼稚啊！以為中國人除了蔣、宋、孔、陳“四大家族”，所有的人都要造反，都要革命，安于現(xiàn)狀不僅可笑，也是不可思議的?！　∥铱垌懥四巧刃￠T，開門的是她！她微微一笑，沒有說話，她是一個習慣用微笑傳達信息的姑娘，只有我才能把她的微笑破解為豐富而深情的語言。院子是長方形的，磚地上因為常年的陰濕鋪滿了青苔，小小的花壇里好大一叢嫣紅的月季花！　　她母親在堂屋里迎著我，請我坐下，給我倒了一杯茶。然后她們母女倆并肩坐在床邊上，準備聽我滔滔不絕的演講。因為我只要有機會走進她們的小屋，我就會激昂慷慨地向她們高談闊論，講內(nèi)戰(zhàn)和學生運動的形勢，講政府的黑暗和民眾與知識分子的情緒。完全出乎我的意外的是：她們聽到的好像是一些與她們無關的閑話，從未表示過可否。她們微笑地看著我，從她母親的笑容里甚至可以看到一絲譏諷……但這一次我守口如瓶，因為我即將離去的行動是不能告訴任何人的。在她家吃了一餐樸素的午飯就告辭了。她把我借給她幾本“赤色禁書”還給了我，默默地送我走到門外。我期待她說點什么，對我、對我借給她的書，哪怕說上一句話，但，她一如既往，沒有吐露一個字。門縫在我們的相向凝視中漸漸合攏了，我被丟在一半陽光、一半陰影的小巷里。后來，我在小井邊又留了很久，這是她天天汲水的小井，她用這口井里的水洗衣、淘米、洗菜，她就是吃這口小井的水長大的。我曾經(jīng)多次在這口小井邊等她，希望她出來汲水，十次有九次是空等。如果她真的出來了，我會滿面緋紅、結結巴巴地說：我是偶然經(jīng)過這里的……記得我們是在張駿祥先生寫的話劇《萬世師表》的排練和演出中相識的，那時我只有十五歲。我們扮演的是一對小情人，按劇本里的規(guī)定，在第二幕應該手拉手出場，每一次我都不好意思伸手，我對她念過臺詞里的“我愛你”，在臺下我卻從始至終都沒敢啟齒。兩年來，我一直在企圖影響她，看來，讓她和我一起走向革命，走向戰(zhàn)場的希望落空了。所幸我還懂得人各有志，不能相強。那天，我才明白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或必須投身洶涌澎湃的大潮。寧靜、平凡的生活更吸引她，也許她寧愿和媽媽相依為命，像媽媽一樣，做一輩子清苦的教師。一九五二年冬天，我曾經(jīng)回到那口小井邊去找過她，給我開門的卻是一個中年人，自稱是她的舅父，他告訴我：她們在戰(zhàn)亂中失蹤了！半個世紀以來，我都相信她們是在戰(zhàn)亂中失蹤了，甚至想到過死亡。九十年代我重回故里參加母校信陽師范建校九十周年紀念大會，發(fā)現(xiàn)那條一半陽光、一半陰影的小巷已經(jīng)被極其難看的、新建的簡易樓覆蓋了?？赡强谛【?，那座單門獨戶的小院、對聯(lián)、青苔、嫣紅的月季花……都還在我的記憶里如昨日般鮮明。一個月之前，突然，我從一位同學的回憶母校生活的文章里得到她在臺灣的消息，我大吃一驚，立即寫信拜托那位同學轉給她一封信。昨天（一九九八年九月一日），她的回信來了。我也像她在信里說的那樣：“驚喜萬分！”正如當年我的推測，她在信中告訴我：她和她的媽媽一樣，做了幾十年教師。在雖然艱辛、卻相對平靜的歲月里結婚、生兒育女、退休……　　眼前看到的是一行行老練、工整的字跡，耳邊聽到的卻是一個妙齡少女的聲音。她在信中問到：你呢？是呀！我呢？——我黯然了……唉！人生最難話得失！

圖書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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