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街情話

前言

　　編完了1996、1997年上海作家小說選，關(guān)于我的小說觀，已在選編的前言里作了敘述?，F(xiàn)在，輪到1998、1999年了。我本人對這十個選篇更為滿意一些，這些小說中的，我所稱之為生活的肌膚的那種東西，更為結(jié)實。它們幾乎走出了九十年代尤甚的紛繁觀念，從虛空的定義中走進了無名卻生氣勃勃的經(jīng)驗世界。小說在延續(xù)了這么多年與這么多人的寫作之后，仍然有新鮮的創(chuàng)造出現(xiàn)，全是因為個人經(jīng)驗的不可重復(fù)。那是無法歸納與抽象的物質(zhì)，它們一個就是一個，就像有生命的實體，各自按著生存的理由發(fā)展成型。不要說是觀念，連語言對于它們都是教條的。小說的寫作，其實始終在克服語言的教條性，觀念就更推其后了。它最終要將那一個活生生的物質(zhì)從語言中裸露出來，而就在此時，語言也改變了固定的形狀，變成性感的了?！　∵@一個選本中，比較上一個多的，參加進了年輕一代的作品。當(dāng)然，還不至于年輕到“七十年代”。有幾個正坐在線上，1969年生人，其實也臨中年了，但我依然非常珍視在他們的年紀里對生活的感觸。他們生長在一個充斥著迷人的觀念的時代，感官所及之處，多是觀念早已作出了的詮釋，是一個現(xiàn)成的世界。又是在上海這個奇異的城市，處于發(fā)展中處境，卻飛速走向現(xiàn)代化。于是，每一種詮釋都可在強勢文化的辭典中找到出處，建設(shè)起觀念的壁壘。感官更加脫離觸摸的實體，衰退了功能。人們不是以身體生活，而是以概念，比概念更為簡單，是以名詞在生活。因此，讀到這些年輕人，在如此一種不自然的處境中，認真誠懇地汲取著生活本體的溫涼，鋪成文字，內(nèi)心確實非常感動?！　埳摹哆@也是一個知識分子》，正面地描寫農(nóng)民的兒子王忠東，如何一步一步從自然中走進一個“知識”的世界。以此可見，張生們對自己的境遇是有認識的，并且持批判的態(tài)度，這才有可能，對那藏在各種命名之下的生活的肉體生有渴望。從王忠東進大學(xué)后的幾幅照片，便可看出他接近“知識”的過程。第一幅照片：“他剪著一個小平頭，戴一副塑料框的近視眼鏡，斜挎一只他當(dāng)兵的哥哥送的綠軍用書包，腳穿一雙他娘親手做的布鞋，拘謹、靦腆地站在校門前”，在他身上，近視眼鏡和綠軍用書包這兩件東西，可說是知識的象征，最質(zhì)樸和最底層的象征，它們懷有著對知識虔誠的表情。這樣一副裝束，立在高等學(xué)府門口，自然就顯得“拘謹、靦腆”。第二幅照片，也是站在校門口，形態(tài)卻有了改變：“蓄著一頭長發(fā)，留著大鬢角，將畫面占去四分之三”，與大學(xué)校門的比例改變了，那知識初級的表征也隱退了位置，而“長頭發(fā)，大鬢角”正是某個年代的顯著的時尚。此時，他正是大學(xué)畢業(yè)，已具備一個知識分子的基本身份。接著，便是一張集體生活照：“他正和一伙同學(xué)在寢室里圍著七八個大小各異的飯碗大快朵頤，他用筷子夾起一塊白菜幫作勢要吃，兩眼卻盯著鏡頭”，顯然，這是一張貌似偷拍，實是真拍的照片。所有代表知識身份的特征，全被抹煞了，相反，有意地凸出著一種常人的性質(zhì)，表明著，作為一個知識人，已經(jīng)勝券在手。再接著，則是一張博士照，他內(nèi)穿短褲，外披學(xué)位裝，于是，在莊嚴的制服底下，是“兩條精瘦多毛的小腿”。這里有一股刻意為之的漫不經(jīng)意，也是那個時代的前衛(wèi)性潮流，遲到了幾十年的嬉皮精神，藐視權(quán)威，否定學(xué)識。王忠東距離知識越近，知識的變質(zhì)也越嚴重。就這樣，他進入了上海這個國際城市的知識階層，叔本華的大書《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斷章取義地作了他的人生寫照。然而，他卻始終建設(shè)不起自己的、私人的日常生活，他只是流連在課堂、圖書館、學(xué)術(shù)會議，連個共砌爐灶的老婆都未能獲得。他獨自在這城市漫游的一夜，真是黯然神傷：“一艘巨大的輪船深沉地嗚叫著靠近了碼頭，船舷上的人們像地里的高梁一樣，齊刷刷地站成一行，朝他這邊張望著，可他們互相交談的聲音卻被滔滔的江水和風(fēng)聲卷走，揉碎?！边@是咫尺天涯的景象，生活與這名“知識分子”終于徹底隔絕了。　　……

內(nèi)容概要

本書為三城記小說系列中的上海卷,王安憶主編,收錄了白樺的《呦呦鹿鳴》、程乃珊的《上海街情話》、李肇正的《城市生活》等作品。另兩輯為臺北卷《微雨魂魄》和香港卷《后殖民食物和愛情》。    正如王安憶筆下的保姆們在討論時儼然以上海人自居的心態(tài)來自滿自足于上海人生活的精致細膩。程乃珊并沒有跳出上海人自滿自足的心態(tài)，唯一能夠與上海相提并論的城市是香港，所以《上海街情話》是在香港演繹的上海裁縫故事，突出的只是地點的轉(zhuǎn)移，而人情依舊在，還是上演紳士淑女式的悲歡離合，上海人的俗眾心態(tài)躍然紙上。這種懷舊某種程度而言，與市民生活貼近，卻遠離精英敘事……

作者簡介

王安憶，專業(yè)作家。現(xiàn)定居上海。1977年起發(fā)表作品，著有短篇小說六十篇，中篇小說三十余篇，長篇小說七部，散文、論述若干。其中，《誰是未來的中隊長》獲全國兒童文藝獎，《本次列車終點》獲全國短篇小說獎，《流逝》、《小鮑莊》獲全國中篇小說獎，《叔叔的故事》、《文革

書籍目錄

序呦呦鹿鳴上海街情話多事之村城市生活無性伴侶愛情與墮落約會剎那記床前明月光這也是一個知識分子作者簡介

章節(jié)摘錄

　　鹽戶村長江公司干得興旺風(fēng)順，卻不料最近風(fēng)云突變：石化供銷公司方面?zhèn)鬟^話來，說塑料粒子緊張，公司沒有辦法，只能優(yōu)先考慮供應(yīng)國有企業(yè)；長江公司生產(chǎn)用的原料粒子，今后請另謀出路。　　蘇玉芹跟石庭升商量說，什么優(yōu)先不優(yōu)先，我們每噸粒子多出幾千元，還怕他不優(yōu)先供應(yīng)我們?信息傳過去，供銷公司負責(zé)農(nóng)村一塊的業(yè)務(wù)員余國新說，加價也不行，粒子生產(chǎn)實在緊張，大背景是世界市場石油價格飚升，國家大量增加石油出口，今年省里原油少到了幾十萬噸，粒子生產(chǎn)成了無米之炊。你們還是抓緊另尋方向吧。石庭升問，另尋方向，什么個概念?余國新說，一是到上海大連方向開辟新的粒子貨源；還有一個，就是加緊調(diào)頭，轉(zhuǎn)產(chǎn)?！　≌眠@時候，倉庫來人說，粒子庫存只有三天，再不進貨，公司就要停機了?！　∈ド^上冒著汗，說，要么派兩個人，連夜去上海大連找找貨源看?　　蘇玉芹這女人卻沉得住氣，說，沒用，整個國家原油吃緊，上海大連的粒子又怎么會不吃緊?就是那里有貨，水路來陸路去的，也是遠水不救近火，那運費你也吃不消?！　∈ド龖崙嵉卣f，余國新這賊竟叫我們轉(zhuǎn)產(chǎn)，放他娘的狗屁。　　蘇玉芹說，不考慮這餿主意。這些年，我們幾千萬投資都下去了，生產(chǎn)也形成了規(guī)模，一轉(zhuǎn)產(chǎn)，不是自己抽自己橋板?成億的廠房設(shè)備，也白白丟進了水里?！　∈ドf，還有一批專家的出路呢，他們只懂塑料行業(yè)，一轉(zhuǎn)產(chǎn)，叫他們干什么吃?收回房子，把他們趕出鹽戶村，天下人不把我們笑死罵死?　　蘇玉芹說，這種卸磨殺驢的事情，萬萬做不得的。　　石庭升說，要么把專家們聚起，問問他們有什么辦法?　　蘇玉芹說，問問可以的，不過我估計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馬總不是早說過么，他們這班人只管生產(chǎn)，其他事情，他們不經(jīng)心?！　∈ド€是下分廠去找了專家。問下來，果然沒什么結(jié)果。這些能人，生產(chǎn)上一套一套，再難也難不倒；可一說起原料供銷這類爛事，他們就皺眉頭，說不出個子丑寅卯?！　∈ド氐睫k公室，蘇玉芹劈頭就說，你不用匯報，我曉得他們沒戲。我想的是這件事：是不是我們給余國新攻(公)關(guān)攻得不得力了?　　石庭升說，還要怎么攻啊，我們駕駛員都把他家門檻踏爛了。土產(chǎn)水果，我們都是一車車送的；老鱉一拎，就是五六個；逢年過節(jié)，他三姑六婆的年貨，都是我們包了的。　　蘇玉芹一笑，說，只有我們鄉(xiāng)下人，才這樣送法。不合時了?！　∈ドf，那你說說怎么個送法合時?　　蘇玉芹說，不忙下結(jié)論。你今晚帶個人，先去一趟余國新家摸摸底，再細說?！　‘?dāng)晚石庭升就帶個副村長石小毛，去石化新城余國新家現(xiàn)場踏訪。還沒上樓，就見余國新跟他女人兩個，一前一后，提一筐爛水果下樓。石庭升暗自慶幸，沒聽石小毛的爛主意，買庫爾勒香梨和美國蛇果帶上來。進了余家，兩個鄉(xiāng)下大漢竟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余國新嘆氣，說，石總你見笑了，我這小廟，容不下你們兩尊大菩薩，就委屈兩位坐這里吧。說著，遞過兩只小凳，讓石庭升他們靠墻坐下?！　∈ド虏痪?，逼仄得就再也坐不下去?；卮灏褜嵡橄蛱K玉芹一說，蘇玉芹眼一亮，一拍手說，有了。　　石庭升問，什么有了?　　蘇玉芹說，聽話聽音，鑼鼓聽聲。余國新缺的，不是水果土產(chǎn)老鱉補品，而是一一住房?！　∈ドf，是這樣。我看他家老小四口住一室，那房子還沒我家灶間大呢。　　蘇玉芹沉吟片刻，突然說，我們給他個三室一廳，你看怎樣?　　石庭升說，就村里的房子?他一家搬來這里住，太顯眼了，不妥?！　√K玉芹說，誰有你這么戇。我們?nèi)ナ欣镔I公寓房給他，另外再給他1O萬，說是裝修費?！　∈ドf，只要他有種拿下來，這個關(guān)就算攻成了?！　√K玉芹說，是這個意思。我們攻他這個關(guān)，最多花個三四十萬?？砷L江公司一停機，一天就要損失百把萬。這個賬，戇伯也算得清的?！　∈ドf，這事，要不要在兩套班子里商量一下?　　蘇玉芹說，要，現(xiàn)在就通知開緊急會?！　∏迕骶o急會，就這樣開起來了。會上一說起給余國新送房送錢的事，馬上爭論起來，幾乎翻臉。　　意見最對立的，就是副村長石小毛。石小毛是石化?？茖W(xué)校畢業(yè)回村的，大專生，鄉(xiāng)下也算秀才了。村里土生土長這一撥，就他最懂塑料這一行。雖然才二十來歲，村里還是任命他當(dāng)了長江公司副總。他脖頸上血管暴得老高，說，余國新不過是個業(yè)務(wù)員，我們憑什么要給他送錢送房子?他用計劃外差價給我們做生意，已經(jīng)大賺了，何況我們還常常給他送香的辣的!　　石庭升說，你石小毛嘴上沒毛，到底還嫩點。余國新這賊，雖然只是個普通業(yè)務(wù)員，但他背后是國家的靠山，手里有粒子，這就是他腰硬的資本。他現(xiàn)在拿你一把，你能咬下他個卵?　　石小毛說，市里公寓三室一廳，起碼要30萬，另給10萬，就是40萬。這待遇，比我們馬總都要高出一兩倍，值么?　　蘇玉芹說，小毛這賬，算得對也算得不對。馬總他們給的房，雖說是四室兩廳，但在我們村里，地價低、人工低、標準低，一套也就十?dāng)?shù)萬，說給余國新的高過馬總一兩倍，這話沒錯。可你說送余國新這些不值，這又錯了。他代表國家跟你做生意，卡你脖子，你不服他不行。說句不中聽的話，他眼下的價值，比十個馬總還高。我們還是要算這筆賬：買個余國新，不過三四十萬；救活長江公司，一年就是三四千萬的利潤!　　石小毛橫豎不服氣，說，他余國新卡我們脖子，我們不能去找他們上級告么?中國這么大，怕沒有講理的地方?　　石庭升說，你石小毛敢!我們鄉(xiāng)村企業(yè)，出娘胎就活在夾檔里，靠的就是那些熟人朋友。我們跟余國新什么關(guān)系?肉連著筋，筋連著肉。遇些小風(fēng)浪，就去告人家，以后石化公司哪個人還敢跟你鹽戶村打交道?這種斷子絕孫的事情，我們不做的?！　‰m然意見對立，但石庭升說的這一點，眾人都點頭?！　〈逯Р拷M織委員蘇永生，是兩套班子里歲數(shù)最大的，吸了半天悶頭煙，說，玉芹算的那筆賬，人人心里都明白。不過我要說句逆耳話，眾人不要嫌我思想保守?！　√K玉芹說，永生哥有歲數(shù)，穩(wěn)。你有主意盡管說，我們要聽的。　　蘇永生說，我們又送房子又送錢的，不要給余國新這賊挖個墳哦?！　∈ドf，這話是個什么概念?　　……

編輯推薦

　　生長在一個充斥著迷人觀念的時代，又是在上海這個奇異的城市，處于發(fā)展中處境，卻飛速走向現(xiàn)代化。于是，每一種詮釋都可以在強勢文化的辭典中找到出處，建設(shè)起觀念的壁壘。感官更加脫離觸摸的實體，衰退了功能，人們不是以身體生活，而是以概念，比概念更為簡單，是以名詞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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