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時英全集（全3冊）

前言

在中國，真正的現(xiàn)代都市小說，大概只能從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新感覺派出現(xiàn)的時候算起。其發(fā)祥地則是上海。三十年代的上海，有點像八十年代的香港，是亞洲首屈一指的國際商業(yè)中心和金融中心，世界性的大都會。它有“東方巴黎”之稱。其繁華程度，就連當時的東京也難以匹敵，雖然它呈現(xiàn)著明顯的半殖民地畸形色彩(帝國主義在中國最大的租界就設(shè)在這里)。中國現(xiàn)代都市小說：而且是帶有現(xiàn)代主義特征的都市小說，最早誕生在這里，絕非出于偶然。魯迅在1926年談到俄國詩人勃洛克時，曾經(jīng)贊許地稱他為俄國“現(xiàn)代都會詩人的第一人”。并且說：“中國沒有這樣的都會詩人。我們有館閣詩人，山林詩人，花月詩人，沒有都會詩人?！?《集外集拾遺·〈十二個〉后記》)如果說二十年代前半期中國確實沒有“都會詩人”或“都會作家”的話，那么，到二十年代末期和三十年代初期可以說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而且產(chǎn)生了不止一種類型。寫《子夜》的茅盾，寫《上?？裎枨返臉沁m夷，便是其中的一種類型，他們是站在先進階級立場上來寫燈紅酒綠的都市的黃昏的(《子夜》初名就叫《夕陽》)。另一種類型就是劉吶鷗、穆時英等受了日本新感覺主義影響的這些作家，他們也在描寫上海這種現(xiàn)代大都市生活中顯示出自己的特長。其實，這樣的區(qū)分多少含有今天的眼光。從當時來說，兩者的界限并不那么清楚。劉吶鷗在二十年代末，思想上也相當激進，對蘇聯(lián)和日本的無產(chǎn)階級文學運動都表示支持。他在上海經(jīng)辦的水沫書店，曾經(jīng)是左翼文化的大本營。穆時英最早的小說，也稱半殖民地上海為“造在地獄上的天堂”，揭露外國殖民者和資產(chǎn)階級的荒淫丑惡，明顯地同情下層勞動者和革命人民。而“左聯(lián)”成員樓適夷，也曾嘗試用新感覺主義手法來寫《上?？裎枨?，只是后來聽從馮雪峰的勸告，才中止了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梢姡瑹o論在日本或中國，新感覺主義和普羅文學運動最初都曾以先鋒的面貌混同地出現(xiàn)。劉吶鷗、穆時英的小說，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屬于現(xiàn)代大都市。場景是夜總會、賽馬場、電影院、咖啡廳、大旅館、小轎車、富豪別墅、濱海浴場、特快列車。人物是舞女、少爺、水手、資本家、姨太太、投機商、小職員、洋行經(jīng)理，以及體力勞動者、流氓無產(chǎn)者和各類市民。小說的語言、手法、節(jié)奏、意象乃至情趣，也有明顯的革新和變異。這類作品比較充分地體現(xiàn)了二十世紀文學有別于傳統(tǒng)文學的種種特點。如果說劉吶鷗(1900-1940)由于自小生長在日本，他筆下的都市生活上海味不濃，有點像東京，語言也多少顯得生硬的話，那么，穆時英(1912-1940)卻以他耀眼的文學才華和對上海生活的極度熟悉，創(chuàng)建了具有濃郁新感覺味同時語言藝術(shù)上也相當圓熟的現(xiàn)代都市小說。杜衡在三十年代初期就說：“中國是有都市而沒有描寫都市的文學，或是描寫了都市而沒有采取適合這種描寫的手法。在這方面，劉吶鷗算是開了一個端，但是他沒有好好地繼續(xù)下去，而且他的作品還有著‘非中國’即‘非現(xiàn)實’的缺點。能夠避免這缺點而繼續(xù)努力的，這是時英?！?《關(guān)于穆時英的創(chuàng)作》)蘇雪林也說：“穆時英，是都市文學的先驅(qū)作家，在這一點上他可以和保爾·穆杭、辛克萊·路易士以及日本作家橫光利一、堀口大學相比?！?《中國現(xiàn)時的小說和戲劇》)可見穆時英的都市小說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穆時英最早的集子《南北極》里的小說，大體是寫實主義的。到1932年以后出版的《公墓》《白金的女體塑像》《圣處女的感情》三個集子，則呈現(xiàn)出頗不相同的現(xiàn)代主義傾向。作者把浪漫主義、寫實主義都看作“過時”的貨色。在一個短篇小說中，穆時英通過男女主人公的對話，清楚不過地表明了這種態(tài)度：“你讀過《茶花女》嗎？”“這應(yīng)該是我們的祖母讀的。”“那么你喜歡寫實主義的東西嗎？譬如說，左拉的《娜娜》，朵斯退益夫斯基的《罪與罰》……”“想睡的時候拿來讀的。對于我是一服良好的催眠劑。我喜歡讀保爾·穆杭，橫光利一，堀口大學，劉易士，是的，我頂愛劉易士?！薄霸诒緡?？”“我喜歡劉吶鷗的新的話術(shù)，郭建英的漫畫，和你(指穆時英自己：引者)那種粗暴的文字，獷野的氣息?！痹?983年編成的《新感覺派小說選》和1996年編成的穆時英《都市小說》中，我雖也保存了《偷面包的面包師》《斷了條胳膊的人》兩篇作為穆時英寫實小說的樣本，卻理所當然地著重選錄了他那些最有代表性的新感覺主義作品，如《上海的狐步舞》《夜》《黑牡丹》《夜總會里的五個人》《街景》《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駱駝·尼采主義者與女人》《白金的女體塑像》《第二戀》等，因為這是穆時英獲得“中國新感覺派圣手”稱號，或者說穆時英之所以為穆時英的主要業(yè)績。穆時英新感覺主義的都市小說有些什么顯著特色和創(chuàng)造？特色之一，這些作品具有與現(xiàn)代都市脈搏相適應(yīng)的快速節(jié)奏，有電影鏡頭般不斷跳躍的結(jié)構(gòu)。它們猶如街頭的霓虹燈般閃爍不定，交錯變幻，充滿著現(xiàn)代都市的急促和喧囂，與傳統(tǒng)小說那種從容舒緩的敘述方法和恬淡寧靜的藝術(shù)氛圍完全不同。以《上海的狐步舞》為例，全篇都是一組組畫面的蒙太奇式組接，文字簡捷而視覺形象突出，富有動感和跳躍性，藝術(shù)上得力于電影者甚多。描述舞場情景時，作者有意從舞客的視角，多次回旋反復地安排了幾段圓圈式的相同或相似的文字，給人華爾茲般不斷旋轉(zhuǎn)的感覺。在快速節(jié)奏中表現(xiàn)半殖民地都市的病態(tài)生活，這是穆時英的一大長處。特色之二，穆時英筆下的人物，常常在“悲哀的臉上戴了快樂的面具”(《公墓·自序》)。《夜總會里的五個人》可以說寫了當時上海生活的一幅剪影：從舞女、職員、學者、大學生到投機商的五位主人公，每人都懷著自己的極大苦惱，周末擁進了夜總會，從瘋狂的跳舞中尋找刺激。黎明時分，破產(chǎn)了的“金子大王”終于開槍自殺，其余四人則把他送進墓地。這在穆氏小說人物中頗有代表性。穆時英的人物形象，尤以年輕的摩登女子為最多，也最見長。她們愛看好萊塢電影，“繪著嘉寶型的眉”，喜歡捉弄別人，把男子當消遣品，而在實際生活中依然是男子的玩物。無論是《夜》里那個舞女，還是《Craven“A”》里的余慧嫻，或者《夜總會里的五個人》中的黃黛茜，她們盡管“戴了快樂的面具”，卻都帶著大大小小的精神傷痕，內(nèi)心懷有深深的寂寞和痛苦。《黑牡丹》里那個女主人公的命運，已經(jīng)算是夠好的了：她在一個深夜為了躲避舞客的奸污，從汽車中脫逃狂奔，得到別墅主人的救護，終于成為這位男主人的妻子。但她一直沒有對丈夫說出自己的舞女身份，也要求一切知情人為她保密，她不愿再去觸動自己靈魂深處的那塊傷疤。能夠?qū)懗隹鞓繁澈蟮谋?，正是穆時英遠較劉吶鷗等人深刻的地方。特色之三，穆時英小說中有大量感覺化乃至通感化的筆墨。新感覺派之所以被稱為新感覺派，就因為這個流派強調(diào)直覺，強調(diào)主觀感受，重視抓取一些新奇的感覺印象，努力將人們的主觀感覺滲透融合到客體描寫中去，以創(chuàng)造新的敘事語言和敘事方法。例如，穆時英將滿載旅客的列車開離站臺的一剎那，寫成“月臺往后縮脖子”(《街景》)；將列車夜間在弧光燈照耀下駛過岔路口，寫成“鐵軌隆隆地響著，鐵軌上的枕木像蜈蚣似地在光線里向前爬去”(《上海的狐步舞》)。月夜的黃浦江上，穆時英這樣寫景：“把大月亮拖在船尾上，一只小舢板駛過來了，搖船的生著銀發(fā)。”(《夜》)黎明時刻的都市，在他筆下被形容為：“睡熟了的建筑物站了起來，抬著腦袋，卸下灰色的睡衣?！敝魅斯娞莸剿臉?，穆時英寫作：“電梯把他吐在四樓”(均見《上海的狐步舞》)。這類寫法既新鮮，又真切，富有詩意，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穆時英還常常把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這些由不同的器官所產(chǎn)生的不同感覺，復合起來、打通起來描述，形成人們常說的“通感”。像《上海的狐步舞》里，就有“古銅色的鴉片煙香味”這類詞句?！兜诙佟防?，當十九歲的天真稚嫩的女主人公瑪莉第一次出場時，男主人公“我”感到：“她的眸子里還遺留著乳香?！眱扇艘蚪?jīng)濟地位的懸殊而遺憾地未能結(jié)合，九年以后再見，瑪莉“撫摸著我的頭發(fā)”，“那只手像一只熨斗，輕輕熨著我的結(jié)了許多縐紋的靈魂?！睉?yīng)該說，這些都是相當精彩的筆墨。此外，穆時英在有些作品中還較為成功地運用了心理獨白?！栋捉鸬呐w塑像》就呈現(xiàn)了一位男醫(yī)生在女病人裸體面前的心理活動和心理變化，有兩段文字甚至連綴而不加標點，一如西方有些現(xiàn)代派作品那樣?！督志啊穭t多少采用了時空錯位的意識流手法。這在二三十年代也是一種新的探索。凡此種種，都表明穆時英對于中國現(xiàn)代都市小說的建立和發(fā)展，作出過重要的貢獻。二十八歲就去世的穆時英，也許只能算是一顆小小的流星，然而，歷史的鏡頭卻已經(jīng)攝下了它閃光的剎那。

內(nèi)容概要

穆時英，有“新感覺派圣手”之稱，善于以主觀感覺色彩獨特的語言反映大都市繁華、喧囂、快節(jié)奏的生活，刻畫“悲哀的臉上戴了快樂的面具”類的人物，抗戰(zhàn)時期受國民黨“中統(tǒng)”委派去汪偽政權(quán)內(nèi)做地下工作，后遭國民黨“軍統(tǒng)”暗殺身亡?！　”緯谝痪硇≌f卷收入《南北極》《公墓》兩種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交流》為新發(fā)現(xiàn)的穆時英處女作?！　〉诙硎杖搿栋捉鸬呐w塑像》《圣處女的感情》兩種短篇小說集，其余均為新發(fā)現(xiàn)的小說。最后一組為穆時英傾全力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中國行進》，按不同刊物上發(fā)表的順序分別列出?！　〉谌硎杖胄掳l(fā)現(xiàn)的穆時英的散文理論與評論和譯文，其中包括對“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進行商榷的長篇論文?！陡戒洝肥杖胗嘘P(guān)穆時英生平，創(chuàng)作的重要回憶和評論文章。

作者簡介

穆時英(1912-1940),有“新感覺派圣手”之稱,善于以主觀感覺色彩獨特的語言反映大都市繁華、喧囂、快節(jié)奏的生活，刻畫“悲哀的臉上戴了快樂的面具”類的人物。抗戰(zhàn)時期受國民黨“中統(tǒng)”委派去汪偽政權(quán)內(nèi)做地下工作，后遭國民黨“軍統(tǒng)”暗殺身亡。
　　本卷收入《南北極》《公

書籍目錄

第一卷　小說卷一　略說穆時英的文學史地位——《穆時英全集》代序　交流　南北極　改訂本題記　黑旋風　咱們的世界　手指　南北極　生活在海上的人們　偷面包的面包師　斷了條胳膊的人　油布　公墓　自序　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　蓮花落　夜總會里的五個人　Craven“A”　公墓　夜　上海的狐步舞（一個斷片）　黑牡丹第二卷　小說卷二第三卷　散文　理論與評論　譯文卷

章節(jié)摘錄

插圖：第一卷 小說卷一交流一雖則是初夏，但那鄉(xiāng)下的太陽赤裸地，熱情地罩在頭上，卻也夠叫你受。這時太陽已往西斜，可是鋪在地上的，白熱的光仍炙熱得可以。有時太陽底下閃過絲縷的白云，地上也跟著掠過一大塊陰影；吹上來的風才透著些微涼意，風里夾著來的焦香，和鐵勺撞著鍋沿的急聲才有些誘惑的意味；在地上躺著伸出舌頭喘著氣的野狗也抬起頭搖著尾巴往空中盡嗅。大西飯店里是充滿著喧嘩。各人的臉全是汗混著泥，蓬散著發(fā)，運動馬甲黏著背，汗從那里沁出來，濕透了全背。只有俞天福仍穿著長衫，汗也沒流，仿佛就不曾玩過籃球似的。頭發(fā)短短地挺立著，臉上稍微透些紫紅：就這一些玩過球以后透出來的血色，才顯出這還是活人的臉！他怯怯地捧著汽水在喝，像是怕給汽水淹死似的，只不敢像別人那么的仰起脖子盡灌，終于倒在玻璃杯里，像不會喝酒的人喝酒似的，緩緩地，怯怯地喝。第一個看見他的怯模樣的是項雄霄，而第一個笑的是趙忠益。雄霄看見俞天福臉上的一塊僅有的泥跡，憶起剛才玩籃球時，他把球傳給他，他想接，接不著，撞在身上的怯樣，也笑了?！罢婧眯Γ?！老怯今天又和球接吻呢廠趙忠益看著俞天福臉上的那塊泥跡，豪放地笑。“真的，雄霄傳來的球可真重，真難接！”俞天福怯怯地笑，想掩飾他的怯，然而他的窘急卻更明顯。“對不起！”唯有雄霄是不欺侮他的，常向他道歉；因此，他跟雄霄也比較親密些。他覺得自己到處受人家的輕蔑，只有雄霄時常幫他。他很崇拜雄霄，很愛雄霄。他看著雄霄的英俊的臉，感謝浮上了他的心?！按蠹s是他想慌了，看見球以為是妙人兒的臉，所以趕上去接吻！這話可對，老怯？”那喜歡詼諧的左展俊在大家大聲發(fā)笑以前搶著連珠似的說完。

后記

一個人的名字不知是否真是一個人的讖語，或者暗示著一個人命定的人生軌道。穆時英就真是如他的名字所隱喻著的，最終的蓋棺論定也只能算是三十年代文壇“一時的英俊”。他短短的一生只出版了四個短篇小說集《南北極》《公墓》《白金的女體塑像》《圣處女的感情》。雖然他沾著“現(xiàn)代主義熱”和“海派熱”的光，近幾年來在海內(nèi)外學術(shù)界也并不寂寞，但其在文壇上的分量似乎并不值得一個研究者花大氣力去搜殘補缺，編撰逸文。因而近些年來，穆時英的作品集盡管也以各種形式不斷出版，但大多是在炒他四個短篇小說集的冷飯。我們在對于新感覺派和海派小說的研究中，不斷發(fā)現(xiàn)與積累了一批穆時英未能成集的散見于報刊上的文章，其數(shù)量已足以編撰一部穆時英逸文集。其中有小說、散文和理論文章，特別是對于沒有出過散文集和文章評論集的穆時英來說，這些材料的發(fā)現(xiàn)對于了解他的真情實感，他的觀點態(tài)度，以及理論修養(yǎng)和創(chuàng)作的來龍去脈等等都很有價值。同時也可以兼惠于新感覺派的研究，為我們進一步考察他們的文學活動、政治傾向以及美學特征提供實證的材料。鑒于海內(nèi)外學者對于穆時英的特殊興趣及其有關(guān)資料的難以尋覓，我們覺得很有必要將其匯總，編成《穆時英全集》，這不僅是對于穆時英創(chuàng)作的集大成，也會為研究者全面了解認識穆時英提供相對完整的資料?！赌聲r英全集》共分三卷，第一卷收入新發(fā)現(xiàn)的長篇小說《交流》和短篇小說集《南北極》《公墓》。第二卷收入他另外兩個短篇小說集《白金的女體塑像》《圣處女的感情》和《集外小說》?！吨x醫(yī)師的瘋癥》，則是他的名篇《白金的女體塑像》最初發(fā)表時的原作。第三卷是新發(fā)現(xiàn)的散逸文章，分為《散文》《理論與評論》《譯文》。此卷中還附錄了對穆時英的評論與回憶的文章。這部分匯編了建國前對于穆時英的評論文章和以后有關(guān)穆時英的生平回憶，大多是難以見到的資料。本卷先按文體分類，再按發(fā)表時間的先后排列。雖然我們自信在這部《穆時英全集》中收入了根據(jù)我們所了解的線索而搜求到的所有資料，但除穆時英任國民新聞社社長時所寫的時評社論，以及用筆名寫的文章無法確定而沒有編入外，肯定還會有遺漏，懇請專家、讀者不斷給以補遺。2006年6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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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時英全集(全3冊)》由京出版社出版集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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