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雜憶

出版時間:2013-2  出版社: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作者:季羨林  譯者:馬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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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牛棚雜憶》寫于1992年,為什么時隔六年,到了現(xiàn)在1998年才拿出來出版。這有點違反了寫書的常規(guī)。讀者會懷疑,其中必有個說法。    讀者的懷疑是對的,其中確有一個說法,而這個說法并不神秘,它僅僅出于個人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一點私心而已。我本來已經(jīng)被“革命”小將——其實并不一定都小——在身上踏上了一千只腳,永世不得翻身了??煞駱O泰來,人間正道,浩劫一過,我不但翻身起來,而且飛黃騰達,“官”運亨通,頗讓一些痛打過我,折磨過我的小將們膽戰(zhàn)心驚。如果我真想報復的話,我會有一千種手段,得心應手,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夠進行報復的。    可是我并沒有這樣做,我對任何人都沒有打擊,報復,穿小鞋,耍大棒。難道我是一個了不起的寬容大度的正人君子嗎?否,否,決不是的。我有愛,有恨,會妒忌,想報復,我的寬容心腸不比任何人高。可是,一動報復之念,我立即想到,在當時那種情況下,那種氣氛中,每個人,不管他是哪一個山頭,哪一個派別,都像喝了迷魂湯一樣,異化為非人?,F(xiàn)在人們有時候罵人為“畜生”,我覺得這是對畜生的污蔑。畜生吃人,因為它餓。它不會說謊,不會耍刁,決不會先講上一大篇必須吃人的道理,旁征博引,洋洋灑灑,然后才張嘴吃人。而人則不然。我這里所謂“非人”,決不是指畜生,只稱他為“非人”而已。我自己在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時候還虔信“文化大革命”的正確性,我焉敢苛求于別人呢?打人者和被打者,同是被害者,只是所處的地位不同而已。就由于這些想法,我才沒有進行報復。    但是,這只是冠冕堂皇的一面,這還不是一切,還有我私心的一面。    了解“十年浩劫”的人們都知道,當年打派仗的時候,所有的學校、機關、工廠、企業(yè),甚至某一些部隊,都分成了對立的兩派,每一派都是“唯我獨左”、“唯我獨尊”?,F(xiàn)在看起來兩派都搞打、砸、搶,甚至殺人,放火,都是一丘之貉,誰也不比誰強。現(xiàn)在再來討論或者辯論誰是誰非,實在毫無意義??墒窃诋敃r,有一種叫做“派性”的東西,摸不著,看不見,既無根據(jù),又無理由,卻是陰狠、毒辣,一點理性也沒有。誰要是中了它,就像是中了邪一樣,一個原來是親愛和睦好端端的家庭,如果不幸而分屬兩派,則夫婦離婚者有之,父子反目者有之,至少也是“兄弟鬩于墻”,天天在家里吵架。我讀書七八十年,在古今中外的書中還從未發(fā)現(xiàn)過這種心理狀況,實在很值得社會學家和心理學家認真探究。    我自己也并非例外。我的派性也并非不嚴重。但是,我自己認為,我的派性來之不易,是拼著性命換來的。運動一開始,作為一系之主,我是沒有資格同“革命群眾”一起參加鬧革命的?!案锩鼰o罪,造反有理”,這呼聲響徹神州大地,與我卻無任何正面的關系,最初我是處在“革命”和“造反”的對象的地位上的。但是,解放前,我最厭惡政治,同國民黨沒有任何沾連。大罪名加不到我頭上來。被打成“走資派”和“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是應有之義,不可避免的。這兩陣狂風一過,我又恢復了原形,成了自由民,可以混跡于革命群眾之中了。    如果我安分守己,老老實實的話,我本可以成為一個逍遙自在的逍遙派,痛痛快快地混上幾年的。然而,幸乎?不幸乎?天老爺賦予了我一個犟勁,我敢于仗義執(zhí)言。如果我身上還有點什么值得稱揚的東西的話,那就是這一點犟勁。不管我身上有多少毛病,有這點犟勁,就頗值得自慰了,我這一生也就算是沒有白生了。我在逍遙中,冷眼旁觀,越看越覺得北大那一位炙手可熱的“老佛爺”倒行逆施,執(zhí)掌全校財政大權,對力量微弱的對立派瘋狂鎮(zhèn)壓,甚至斷水斷電,縱容手下嘍哆用長矛刺殺校外來的中學生。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并不真懂什么這路線,那路線,然而牛勁一發(fā),拍案而起,毅然決然參加了“老佛爺”對立面的那一派“革命組織”o“老佛爺”的心狠手毒是有名的。我?guī)缀醢炎约阂粭l老命賠上。詳情書中都有敘述,我在這里就不再噦嗦了。    不加入一派則已,一旦加入,則派性就如大毒蛇,把我纏得緊緊的,說話行事都失去了理性。十年浩劫一過,天日重明;但是,人們心中的派性仍然留下了或濃或淡的痕跡,稍不留意,就會顯露出來。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一多半是十年浩劫中的對立面,批斗過我,誣蔑過我,審訊過我,踢打過我。他們中的許多人好像有點愧悔之意。我認為,這些人都是好同志,同我一樣,一時糊涂油蒙了心,干出了一些不太合乎理性的勾當。世界上沒有不犯錯誤的人,這是大家都承認的一個真理。如果讓這些本來是好人的人知道了,我抽屜里面藏著一部《牛棚雜憶》,他們一定會認為我是秋后算賬派,私立黑賬,準備日后打擊報復。我的書中雖然沒有寫出名字——我是有意這樣做的——,但是,當事人一看就知道是誰,對號入座,易如反掌。懷著這樣惴惴不安的心理,我們怎么能同桌共事呢?為了避免這種尷尬局面,所以我才雖把書寫出卻秘而不宣。    那么,你為什么干脆不寫這樣一部書呢?這話問得對,問得正中要害。    實際上,我最初確實沒有寫這樣一部書的打算。否則,十年浩劫正式結束于1976年,我的書16年以后到了1992年才寫,中間隔了這樣許多年,所為何來?這16年是我反思、觀察、困惑、期待的期間。我痛恨自己在政治上形同一條蠢驢,對所謂“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這一場殘暴、混亂、使我們偉大的中華民族蒙羞忍恥、把我們國家的經(jīng)濟推向絕境、空前、絕后——這是我的希望——,至今還沒人能給一個全面合理的解釋的悲劇,有不少人早就認識了它的實質,我卻是在“四人幫”垮臺以后腦筋才開了竅。我實在感到羞恥。    我的腦筋一旦開了竅,我就感到當事人處理這一場災難的方式有問題。粗一點比細一點好,此話未必毫無道理。但是,我認為,我們粗過了頭。我在上面已經(jīng)說到,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是受蒙蔽的。就算是受蒙蔽吧,也應該在這個千載難遇的機會中受到足夠的教訓,提高自己的水平,免得以后再重蹈覆轍。這樣的機會恐個白以后再難碰到了。何況在那些打砸搶分子中,確有一些禽獸不如的壞人。這些壞人比好人有本領,“文化大革命”中有一個常用的詞兒:變色龍,這一批壞人就正是變色龍。他們一看風頭不對,立即改變顏色。有的偽裝成正人君子,有的變?yōu)槟硨④?、某領導的東床快婿,在這一張大傘下躲避了起來。有的鼓其如簧之舌,施展出縱橫捭闔的伎倆,暫時韜晦,窺探時機,有朝一日風雷動,他們又成了人上人。此等人野心大,點子多,深通厚黑之學,擅長拍馬之術。他們實際上是我們社會主義社會潛在的癌細胞,遲早必將擴張的。我們當時放過了這些人,實在是埋藏了后患。我甚至懷疑,今天我們的國家和社會,總起來看,是安定團結的,大有希望的。但是社會上道德水平有問題,許多地方的政府中風氣不正,有不少人素質不高,若仔細追蹤其根源,恐個白同十年浩劫的余毒有關,同上面提到的這些人有關。    上面是我反思和觀察的結果,是我困惑不解的原因。可我又期待什么呢?    我期待著有人會把自己親身受的災難寫了出來。一些元帥、許多老將軍,出生入死,戎馬半生,可以說是為人民立了功。一些國家領導人,也是一生革命,是人民的“功臣”。絕大部分的高級知識分子,著名作家和演員,大都是勤奮工作,赤誠護黨。所有這一些好人,都被莫名其妙地潑了一身污水,羅織罪名,無限上綱,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真不知是何居心。中國古來有“飛烏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說法。但干這種事情的是封建帝王,我們卻是堂堂正正的社會主義國家。所作所為之殘暴無情,連封建帝王也會為之自慚形穢的。而且涉及面之廣,前無古人。受害者心里難道會沒有憤懣嗎?為什么不抒一抒呢?我日日盼,月月盼,年年盼;然而到頭來卻是失望,沒有人肯動筆寫一寫,或者口述讓別人寫。我心里十分不解,萬分擔憂。這場空前的災難,若不留下點記述,則我們的子孫將不會從中吸取應有的教訓,將來氣候一旦適合,還會有人發(fā)瘋,干出同樣殘暴的蠢事。這是多么可卟自的事情??!今天的青年人,你若同他們談十年浩劫的災難,他們往往吃驚地又疑惑地瞪大了眼睛,樣子是不相信,天底下竟能有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們大概認為我在說謊,我在談海上蓬萊三山,“山在虛無縹緲間”。雖然有一段時間流行過一陣所謂“傷痕”文學,然而,根據(jù)我的看法,那不過是碰傷了一塊皮膚,只要用紅藥水一擦,就萬事大吉了。真正的傷痕還深深埋在許多人的心中,沒有表露出來。我期待著當事人有朝一日會表露出來。    此外,我還有一個十分不切實際的期待。上面的期待是對在浩劫中遭受痛苦折磨的人們而說的。折磨人甚至把人折磨致死的當時的“造反派”實際上是打砸搶分子的人,為什么不能夠把自己折磨人的心理狀態(tài)和折磨過程也站出來表露一下寫成一篇文章或一本書呢?這一類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五十歲了,有的官據(jù)要津。即使別人不找他們算賬,他們自己如果還有點良心,有點理智的話,在燈紅酒綠之余,清夜捫心自問,你能夠睡得安穩(wěn)嗎?如果這一類人——據(jù)估算,人數(shù)是不老少的——也寫點什么東西的話,拿來與被折磨者和被迫害者寫的東西對照一讀,對我們?nèi)嗣竦慕逃饬x,特別是我們后世子孫的教育意義,會是極大極大的。我并不要求他們檢討和懺悔,這些都不是本質的東西,我只期待他們秉筆直書。這樣做,他們可以說是為我們民族立了大功,只會得到褒揚,不會受到譴責,這一點我是敢肯定的。    就這樣,我懷著對兩方面的期待,盼星星,盼月亮,一盼盼了12年。東方太陽出來了,然而我的期待卻落了空。    可是,時間已經(jīng)到了1992年。許多當年被迫害的人已經(jīng)如深秋的樹葉,漸趨凋零;因為這一批人年紀老的多,宇宙間生生死死的規(guī)律是無法抗御的。而我自己也已垂垂老矣。古人說:“俟河之清。”在我的人壽幾何兩個期待中,其中一個我無能為力,而對另一個,也就是對被迫害者的那一個,我卻是大有可為的。我自己就是一個被害者嘛。我為什么競傻到守株待兔專期待別人行動而自己卻不肯動手呢?期待人不如期待自己,還是讓我自己來吧。這就是的產(chǎn)生經(jīng)過。我寫文章從來不說謊話,我現(xiàn)在把事情的原委和盤托出,希望對讀者會有點幫助。但是,我雖然自己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一個期待,對別人的那兩個期待,我還并沒有放棄。在期待的心情下,我寫了這一篇序,期望我的期待能夠實現(xiàn)。    1998年3月9日

作者簡介

季羨林(1911—2009),語言學家,翻譯家,作家。字希逋、齊奘,山東臨清人。1930年入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1934年畢業(yè),1935年赴德國哥廷根大學主修印度學,1946年回國后聘為北京大學教授兼東方語言文學系主任。1956年當選中國科學院哲學與社會科學學部委員,1978年后曾任北京大學副校長,先后榮膺中國外國文學學會、中國南亞學會、中國外語教學研究會、中國語言學會、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中國亞非學會等多個學會的會長。一生致力于梵學、佛學、吐火羅文研究,并在中國文學、比較文學、文藝理論研究上頗多建樹,成為我國當代學貫中西、聲望卓著的大師。

書籍目錄

三版自序 再版自序 抄書代序 壹我最尊敬體貼她們 貳我的擇偶條件 叁我的母親 肆我的教師 伍叫我老頭子的弟婦 陸請我自己想法子的弟婦 柒使我心疼頭痛的弟婦 捌我的奶娘 玖我的同班 拾我的同學 拾壹我的朋友的太太 拾貳我的學生 拾叁我的房東 拾肆我的鄰居 拾伍張嫂 拾陸我的朋友的母親 后記

章節(jié)摘錄

版權頁:   當然分乘自己的車。可我哪一派都不是,想乘車就成了問題。兩派認識我的幾個干將看到有機可乘,都到我跟前來獻殷勤,拉我上他們的車,井岡山的一位東語系的女干將,拉我特別積極。從內(nèi)心里來說,我是愿意上他們的車的。但是,我還有顧慮,不愿意或者不敢貿(mào)然從事。新北大公社派來拉我的人也很積極。最后,經(jīng)過了一陣不大不小的思想斗爭,我還是上了公社的車。一路上,人聲鼎沸,紅旗招展。到了印尼大使館,喊了一陣口號,又浩浩蕩蕩地回到燕園來,皆大歡喜。 另一件事情是到解放軍一位高級將領家中去“鬧革命”,或者是去揪他。他的家是在玉泉山的一個什么地方。我并沒有聽清楚,為什么單單到他家去“鬧”。反正當時任何一個戰(zhàn)斗隊,可能在某某后臺的支持下,都有權宣布打倒什么人,“揪”什么人。我連他住的確切地方都不知道。這一次因為路近,沒有乘坐大車,絕大部分人是步行前往。我因為屬于“有車階級”,于是便騎車去了。由于兩派群眾混雜在一起,我沒有像到印尼使館去示威時那樣受窘。沒有人來拉我參加哪一派的游行。我成了騎車單干戶。在分不清是哪一派的車隊中隨大流騎向前去。過了青龍橋,我看還有人騎車向西山奔去,我也就盲從起來,跟著那些車騎向前去。一直到了萬安公墓,是玉泉山背后了。知道不對頭,忙回轉車頭,又來到了青龍橋,卻聽群眾中有人大聲嚷嚷,說是已經(jīng)“鬧過革命”了。我只好隨人流回到燕園。到底我也不知道,那一位將軍究竟住在什么地方,我連大門都沒有看到。我想,當時很多人鬧革命就是這樣鬧法。 還有一件事情比較重要,必須提一提。北大兩派為了拉攏干部,壯大聲勢,都組織了干部學習班。有一些在前一階段被打成走資派的干部,批斗了一陣之后,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雖然靠邊站了,卻也不再批斗,這些人有的也成了兩派爭取的對象。我也是被爭取的對象之一。有不少東語系的教員動員我參加學習班。

后記

我從1988年3月4日起至1989年4月5日止,斷斷續(xù)續(xù),寫寫停停,用了一年多的時間,為本書寫了一本草稿。到了今年春天,我忽然心血來潮,決意把它抄出來。到今年6月3日,用了大約三個月的時間抄成定稿。草稿與定稿之間差別極大,幾乎等于重寫。    我原來為自己定下了一條守則:寫的時候不要帶刺兒,也不要帶氣兒,只是實事求是地完全客觀地加以敘述。但是,我是一個有感情的活人,寫著寫著,不禁怒從心上起,淚自眼中流,刺兒也來了,氣兒也來了。我沒有辦法,就這樣吧。否則,我只能說謊了。定稿與草稿之間最大的差別就在于,定稿中的刺兒少了一點,氣兒也減了一些。我實際上是不愿意這樣干的。為了息事寧人,不得不爾。    我在書中提到的人物很不少的。細心的讀者可以看出有三種情況:不提姓名,只提姓不提名,姓名皆提。前兩種目的是為當事人諱,后一種只有一兩個人,我認為這種人對社會主義社會危害極大,全名提出,讓他永垂不朽,以警來者。    無論對哪一種人我都沒有進行報復,事實是在,此心可質天日!“文革”后,我恢復了系主任,后來又“升了官”,在國家的權力機構中也“飛黃騰達”過,我并不缺少報復的能力。    我只希望被我有形無形提到的人對我加以諒解。我寫的是歷史事實。我們“文革”前的友誼,以及“文革”后的友誼,我們都要加以愛護。    現(xiàn)在統(tǒng)計了一下,我平生著譯的約有八百萬字,其中百分之七八十是“文革”以后的產(chǎn)品。如果“文革”中我真遂了“自絕于人民”的愿,這些東西當然產(chǎn)生不出來。    這對我是一件大幸呢?還是不幸?我現(xiàn)在真還回答不上來?!伤グ?。    1992年6月3日  寫完

編輯推薦

《牛棚雜憶(漢英對照)》作者希望總結教訓,喚醒更多人對歷史的反思,讓更多知情者出來說話,讓歷史的悲劇不再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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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戶評論 (總計2條)

 
 

  •   先生的大作,看來甚是輕松,可見大家是如此豁達.
  •   原作好,翻譯得不錯,用心,不走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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