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白茉莉

出版時間:2009-8  出版社:九州  作者:黃仁宇  頁數(shù):274  譯者:宋碧云  
Tag標簽:無  

前言

近日,著名歷史學(xué)家黃仁宇先生的歷史小說《長沙白茉莉》由九州出版社出版簡體中文版,這是該書在大陸的首次出版。本書原用英文寫成,1990年由臺北時報出版社出版繁體中文版,后又于1998年在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出版,出版時署名“李尉昂”,是黃仁宇先生僅有的兩部小說之一。書中的故事發(fā)生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灘,通過一位涉世未深的青年之眼,看著一整代的人,一整座的城市,如何在困境危局中追求生存與尊嚴。作者試圖通過種種努力,將角色放置在時代的背景下,通過角色的種種遭遇,表現(xiàn)拉扯著這個特定歷史時空的種種力量,讓讀者感受大歷史中小人物的踟躕無奈,探究小人物背后大歷史的波瀾壯闊與鮮活生動,進而窺見歷史的形貌,這與他一貫提倡的“大歷史觀”不謀而合,是作者以一種另類的方式探究歷史的另一種書寫可能。九州出版社已于2005年出版了《黃仁宇全集》,此次《長沙白茉莉》的出版,可以看做是《黃仁宇全集》的補遺。

內(nèi)容概要

  《長沙白茉莉》的故事發(fā)生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灘,通過一位涉世未深的青年之眼,看著一整代的人,一整座的城市,如何在困境危局中追求生存與尊嚴。作者試圖通過種種努力,將角色放置在時代的背景下,通過角色的種種遭遇,表現(xiàn)拉扯著這個特定歷史時空的種種力量,讓讀者感受大歷史中小人物的踟躕無奈,探究小人物背后大歷史的波瀾壯闊與鮮活生動,進而窺見歷史的形貌,這與他一貫提倡的“大歷史觀”不謀而合。

作者簡介

黃仁宇,英文名Ray Huang,曾用筆名“李尉昂”發(fā)表小說。1918年,出生于湖南長沙;1936年,考上天津南開大學(xué)電機工程系;1938 年,黃仁宇考入成都中央軍校,1940年于十六期第一總隊畢業(yè);1940年,任陸軍十四師排長和代理連長;1943年,黃仁宇,英文名Ray Huang,曾用筆名“李尉昂”發(fā)表小說。1918年,出生于湖南長沙;1936年,考上天津南開大學(xué)電機工程系,后因抗戰(zhàn)棄學(xué);期間在長沙《抗戰(zhàn)日報》擔(dān)任記者與田漢和廖沫沙為同事。1938 年,黃仁宇考入成都中央軍校,1940年,任陸軍十四師排長和代理連長;1943年,擔(dān)任中國駐印度遠征軍新一軍上尉參謀,常為《大公報》報導(dǎo)戰(zhàn)事;1946年,通過考試被報送美國堪薩斯州雷溫烏茲要塞陸軍參謀大學(xué)進修,畢業(yè)后曾任國防部參謀;1952年,從日本到美國密西根大學(xué)新聞系學(xué)習(xí),后轉(zhuǎn)至歷史系。1954年,大學(xué)畢業(yè)。1957年,在密西根大學(xué)歷史系獲得碩士學(xué)位;1964年,在密西根大學(xué)歷史系獲得博士學(xué)位,成為南伊利諾大學(xué)助理教授。1967 年,經(jīng)由余英時教授的推薦,進入紐約州立大學(xué)紐普茲分校擔(dān)任副教授;1971年,紐約州立大學(xué)紐普茲分校升任正教授;1972至1973年,至英國劍橋協(xié)助李約瑟搜集整理研究有關(guān)《中國科學(xué)與文明》的材料。參與狄百瑞主持的明代學(xué)術(shù)研討會;也曾參加由著名歷史學(xué)者富路德所主持的《明代名人傳》的編寫工作。1979年,在普林斯頓大學(xué)參與《劍橋中國史》的集體研究工作,撰寫明朝部分;1981年,《萬歷十五年》英文版在耶魯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美國名作家厄卜代克在《紐約客》雜志撰寫書評推薦。該書獲得美國國家書卷獎1982和1983年歷史類好書兩次提名。1982年\1985年,《萬歷十五年》中文簡體版及中文繁體版分別由中華書局臺灣食貨出版社出版,簡體版由廖沫沙題箋。從此黃仁宇在兩岸一舉成名,先后寫作和出版了《放寬歷史的視界》、《中國大歷史》、《關(guān)系千萬重》等著作。2000年1月8日,因心臟病于美國紐約去世,享年82歲。

章節(jié)摘錄

1別搞錯。我仍是共產(chǎn)黨員。就算你用手槍抵著我的腦袋問我同一句話,我也還是這么說。自重的人必須守信。我不急著寫自白書求饒。但是你若有興趣,我要告訴你我怎么會卷入這一切是非之中。事情很復(fù)雜,遠比你想像中復(fù)雜多了。我要聲明,這個故事可沒有貪生怕死這回事。事實上,故事開始的那段期間,每天都有共產(chǎn)黨員被公開處死。那是一九二七年,將近四年前了。那時候你若停在公共場所看墻上的報紙,總會聽到黃包車夫在背后聊天。他們正在談當天處決人犯的事。談話內(nèi)容可能是這樣:“今天砍了二十七顆?!薄爸挥卸哳w?”“只有二十七顆,這話是什么意思?如果嫌不夠,我就把你的臟腦袋割下來,湊成二十八顆。咔嚓!”你仿佛看得見那人把手掌邊緣當作利劍,要砍同伴的腦袋。但是另一位黃包車夫不閃也不躲。他說:“不妨事,不妨事,不過是個碗大的疤。”次年是一九二八年。當局不再在公共廣場將犯人斬首示眾,改押到識字嶺公墓去檜斃,每次槍斃一兩個。過了一段時間,長沙慈善委員會就在那兒立一道高高的石碑,上面刻著:“絞斬炮亡脫苦界,低頭禮佛得生機。”真是謊話,真是虛偽!難怪馬克思說宗教是民族的鴉片煙。主持善事的先生說他們給死刑犯帶來安慰;但他們卻鼓勵死刑犯乖乖當待宰的羔羊。你也會恨那些黃包車夫,氣他們遲鈍和無知,他們?nèi)斡绍婇y和賣國賊掌握他們的命運,使大家永遠陷在恥辱和貧苦的深淵。他們恥笑那些想救他們的人,調(diào)侃那些在奮斗中喪命的志士?,F(xiàn)在你漸漸明白中國國民為什么會像狗一樣在小國城鎮(zhèn)被外國入射殺了吧。我們活該!我們是一群被貧窮壓垮了無知的人民。我們?yōu)槭裁磿踩毡救似畚昴?我們活該,用不著再細說了。為了拯救民族,我們必須喚醒大眾。中國共產(chǎn)黨就是為此而設(shè)的。不過,理想要付諸實現(xiàn),可就復(fù)雜多了,遠比我想像中來得復(fù)雜。我怎么會卷入這一切是非之中?這要從一九二八年,我十八歲中學(xué)畢業(yè)班那年說起。當時我正在戀愛,陷得很深。李麗華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年齡只比我大幾個月。打從中三,我就注意到她非凡的美貌。她的臉色白哲,膚質(zhì)柔滑,白得像緞子,簡直可比美那種薄得只剩一層釉的細磁。很多人說我喜歡把事情罩上浪漫色彩,也許吧。但李麗華可不是那種浪漫的弱女子:誰也支配不了地,對她神氣活現(xiàn)。由于她有肺病,她從不讓我嘴。是她帶我去參加“馬克斯主義研習(xí)團”的。我只吻過她一次。有一天晚上我送她回家,硬逼她就范。她很生氣。地對我大吼,“你這白癡,一年后你就會害肺癆死掉?!蔽掖鸬溃骸安粫?,你和我都不會夭折。我們會活很久。我們快快樂樂相伴過一生?!甭犃宋业闹v法,她似乎很感動;心軟下來,但還是猶豫不決。她用手指撫摸我大衣的衣領(lǐng),在上面畫小圈圈,身體卻跟我保持一段距離。然后她輕聲說:“答應(yīng)我,在我覺得妥當以前,千萬別再這樣,好不好?”我不太明白她是指她的病情還是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她抬起下巴望著我,我看見她眼里含著淚,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幕;晶瑩剔透,實在太美了。唯有白居易的“梨花一枝春帶雨”差可形容。李麗華在六個月后去世,我茫然若失。長久以來我一直假定她馬上就會復(fù)原,跟我廝守,現(xiàn)在我必須孤零零開創(chuàng)新生,帶著破滅的希望翻開生命的新頁。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畢業(yè)的。這大抵要歸功于我的數(shù)學(xué)老師。他給我加分,而且跟別的老師說:這孩子本來是好學(xué)生,現(xiàn)在有煩惱,我們好心給他一次機會吧。就這樣,我沒有被退學(xué)。其實也沒有什么差別。下管畢業(yè)或不畢業(yè),中學(xué)文憑根本算不了什么。我不想在商店或其他地方當學(xué)徒,我若想當學(xué)徒,早就可以當了,何必辛卑苦苦念中學(xué)呢?但是我的成績太差,自知不可能請到獎學(xué)金去上大學(xué)。靠家轄出錢在沿海的部市讀書更是妄想。自父親去世后,母親便住在平江娘家,她已經(jīng)把僅有的一點積蓄全部給了我:地覺得我若是好兒子,過不久就會寄點錢給她。畢業(yè)后我搬出宿舍,住進二叔家。我參加“馬克斯主義研習(xí)團”每周的聚會,幾乎從不間斷。沒事做是原因之一。我喜歡我們的小組長——左全和他太太姚夢都是學(xué)校的老師:他們和李麗華很熟。我想不起開會時我說過些什么話。想必很激烈吧,沒有理由不激進的。不過現(xiàn)在回想起來,一切只是學(xué)術(shù)討論而已。我們不是任何黨派的正式黨員,也沒有簽遇什么誓詞或發(fā)過什么誓:但是研習(xí)團的每一個人部被視為共青團員。在國民政府和軍合集團心目中,共青團員就是共產(chǎn)黨,也就是共匪。他們不注意我們的組繳細節(jié)。他們訂出一段時間該逮捕多少共產(chǎn)黨的配額,最近我們?nèi)藬?shù)不多,所以處決的人犯只有幾個。大多數(shù)被捕的都是黨員游擊隊,有些只是嫌疑犯而已,既非共產(chǎn)黨,也非共青團員。我在親戚家住了將近一年,仍然不知道該做什么。我的二叔曾對我說:“克明,我的好侄兒,聽我說,我家就是你家,多虧你爹,我才有今天。他犧牲一切,讓弟弟好好受教育,要是沒有他,我不會是今天的我。他的恩情我一輩子也還不清,你在我們這兒愛住多久就住多久,不管人家說什么閑話,都別理他們?!边@話我聽了很感動。而他說的也是真情。我父親確實犧牲過,而且是不小的犧牲。他辛辛苦苦幫助二叔上完土地測量學(xué)院。現(xiàn)在二叔是測量工程師,在湖南公路局上班。不過他應(yīng)該先請示他太太再向我提出保證才對,我不只一次聽見二嬸對訪客說:“每一家都有幾個窮親戚嘛。我們應(yīng)該互相幫忙,不錯??墒菐兔σ苍撚袀€限度。我們可以幫忙三個月,或者至多六個月——這樣已經(jīng)夠久了!”所以,我聽到黨要派我到上海那天,非常興奮。至少我可以有機會脫離這種沉悶的生活了。2共黨組織中,我只見過羅義農(nóng)同志。跟他面談的經(jīng)驗怪怪的:見過江西野戰(zhàn)領(lǐng)袖的照片后,你會以為每一個共黨頭子都是大老粗,穿棉襖,吃狗肉。羅義農(nóng)給人的印象完全不同。他穿西裝,褲子上的褶痕好挺好挺。他曾脫下銀邊眼鏡,用一條白手帕擦鏡片,然后把眼鏡舉在空中檢查,覺得滿意了才戴回臉上。幾分鐘后又再來一次。他是習(xí)慣這樣,還是心里想別的事,或者摘下眼鏡偷瞄我?我真的不知道。起先他不叫我同志,跟“馬克斯主義研習(xí)團”的朋友們一樣叫我“小趙”。他也稱呼左全“老左”?!袄献?,明天十點跟你碰面,不是在這兒,是在皇倉坪?!彼瓦@樣把我的小組長打發(fā)走了。現(xiàn)場只剩我們兩個人,我們繼續(xù)談下去。他笑嘻嘻對我說:“聽說你上海話講得不錯。講一句來聽聽?!闭鏇]想到。前些時候我們學(xué)校的話劇社演過一出戲,劇中有個人物是沿海來的人,可憐他只會說家鄉(xiāng)話,碰巧他要的東西在內(nèi)地話轄聽來像一種東西。那個角色由我飾演,對白很不錯,我們都笑得半死。還有人夸我有語言天才呢。其實也不難,說話時只要把舌頭頂著上牙床的恰當部位,稍微拖拉一下,含糊一點就成了。我喜歡學(xué)舌。那種話特殊的字匯不多,小雞對付,我猜那出戲演得很成功。我不知道在湖南黨委會相當重要的羅義農(nóng)怎么會知道消息,單挑這件事來試我。我隨口說于幾句戲里的臺辭。羅義農(nóng)說:“不壞嘛,你的口音像青浦地區(qū)的人?!彼约猴@然不太熟悉上海話。接著他說出幾句話,要我用上海方言說一遍。他聽了很滿意。他第二次擦眼鏡,就在這個時候。墻邊有個脫了殼的舊式手提箱,用皮帶束著。羅義農(nóng)對我說:“我要你把這個東西舉起來,扛在右肩上?!蔽衣犆惺?。皮箱挺重的、我穿著長袍,費了一番工夫才把皮箱舉起來。不過總算辦到了。“看好。假設(shè)這是一艘小船的跳板?!彼荒_前一腳后,踩上地面的一塊木板,又回頭擺個平衡的姿勢,然后繼續(xù)說,“我要你單手扶皮箱在上面走走看。左手要隨時準備擋開港口附近的混混;他們可能會伸手來搶皮箱。”我不是運動健將,但我身高五尺九寸,這事難不倒我。我照他的吩咐做,自信二正能應(yīng)付那種場面。我覺得真好玩。羅義農(nóng)老是咧著嘴笑,我也笑了。但羅義農(nóng)突然面色一寒,命令道,“放下,趙克明同志?!边@是他第一次把我當黨員,叫我同志,“這可不是兒戲,事關(guān)千萬人的生死。”我放下皮箱,發(fā)現(xiàn)他又看了我一眼。隔著厚厚的鏡片,他的目光冷得嚇人,臉上的肌肉繃得很緊。我照他的吩咐坐下?!澳阆雴栐趺椿厥?,對不對?千萬別問,我們還在打仗,每個人都是戰(zhàn)士。我們服從命令就好了。軍隊正在熱戰(zhàn)中,士兵一直問我們?yōu)槭裁催@樣,為什么不那樣,包準有大禍臨頭。我們會全部完蛋!”他正用左手掌揉搓右手的指節(jié),害我也好緊張。他說:“放輕松,你自告奮勇接下這檔差事,我們很感激?!蔽铱墒穷^一回聽到有這回事。我從來沒有自告奮勇做什么。剛才左全才告訴我,上級要我跑腿辦一件事。反正爭辯也沒有用。這時候我己徹底明白羅義農(nóng)是什么樣的人———無論討論什么問題都是他有理就對了。等我們倆都平靜下來后,他把我需要知道的事項一五一十告訴我。皮箱轄全是黃金,有戒指、手鐲、項鏈、鏈環(huán)、耳環(huán)……一共五百十九件,總共三十五斤左右,全部是我們紅軍在江西的戰(zhàn)果。國民政府軍想包圍毛澤東和朱德手下的戰(zhàn)士,朱毛迎頭痛擊。起無國民政府軍以為可以輕易得勝;他們涌到那幾個地方,一發(fā)現(xiàn)情形不對,連忙脫掉袖子上的青天白日臂章,向我們投降?,F(xiàn)在我們的蘇維埃區(qū)擴大不少,春耕前的土地改革進行得很順利。很多地主的財產(chǎn)被沒收,連家用品也包括在內(nèi),這些黃金就是戰(zhàn)利品。我們解放區(qū)實在用不著貴重的金屬。必要的東西都有了。何況區(qū)內(nèi)的銀元夠用好長一段日子。黨部決定把金飾送往上海,因為我們的地下工作人員在那邊壓力很大。打一劑強心針可以鼓舞士氣,而且可以鞏固我們的國除地位。從江西到上海最好走的路當然是東北方向直行。不過國民政府軍在那邊設(shè)了不少路障,他們的情報人員在沿路的所有客棧徘徊流連。我們的策略是把黃金往西運列長沙,再由這邊的黨支部接轉(zhuǎn)到海岸地區(qū)。把它分成許多小包裹會敵人疑寶,若有一包曝光,其他的也保不住,所以我們繞大圈子送貨,采用集中方式,也就是全部放在一起,結(jié)果成功了。一位農(nóng)家出身的女同志把東西全部放進竹簍,塞上臟兮兮的破布,扛在背上帶進來,總共超過五百件,重達三十五斤。地討飯討了三天,才抵達軍閥何鍵的軍隊控制的地區(qū)。這三天內(nèi)沒人猜想到這個乞丐其實是全區(qū)最闊的女人。她完成這截任務(wù)后,我沒有理由不把下一段辦好——下一段是坐河上的小船運送。 羅義農(nóng)打開手提箱。他要我把大件的金飾放進一條棉被里,另外有一些塞進襯衫和長褲,有些跟襪子卷在一起。他解開其中一件,是一枚戒指。他指給我看,“看好,內(nèi)緣刻有金匠的名字和商標。他們一直宣稱這是百分之百的紅沙純金;其實成色不定。專家看一眼上面的小字跡就知道黃金的成色。看,這個小駮駮注明東西是江西產(chǎn)的。你一定奇怪我們?yōu)槭裁床话呀痫椚鄣簟N腋嬖V你,省得你多問。這方面我們有困難。三、四十斤黃金不是小數(shù)量。假如在市場卸貨,金匠有義務(wù)向同業(yè)公會的師傅報告,話就會傳開。所以我佩只得照原樣把東西運出去,我們在上海的朋友——我們在那邊有位特別的朋友——懂得怎么處理?!薄拔抑溃_先……”我遲疑不決。見過烏云和艷陽輪流在他戴眼鏡的瞼上出現(xiàn)后,我不知道該叫他同志還是先生才好。但是羅義農(nóng)似乎不在意。他說,“還有一件事,隨身帶些你寫過字的紙張和筆記本。記住,你是內(nèi)地學(xué)生,準備到大都市考大學(xué)。除非必要,你用不著說上海話。這趟任務(wù)不要求你耍什么手腕。我要你裝傻,避免不必要的接觸。只要東西送到,你就立了一件大功?!碑敃r我還沒會意過來,如果在今天就不同了。聽他的語氣,活像我是來應(yīng)征這項差事的;可是我到那兒之前,手提箱上早就印好我的名字,衣服上的洗衣店標簽也打上我的姓名。噢!這件行李箱裝了好多寶貝。我不敢確定黃金有多少,全憑他一句話,我也不知道每一件都注明來自蘇維埃。如果有人問我羅義農(nóng)是誰,我很難說出差強人意的答案。我只知道他三十出頭,體型微胖,衣著十分講究。說老實話,那時候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他在黨內(nèi)究竟是什么身分。我用不著裝傻,我本來就是大傻瓜。  3我不想長篇大論描寫我到上海的經(jīng)過。你們有很多人以前都去過,算不了什么。不過對那些從未乘船航行長江的人,有幾件事必須提一下。首先你得乘火車到武昌。三等車廂的窗戶通常都關(guān)不起來,梅雨季節(jié)當然也不例外。于是你需要一條大手帕,有條干凈的毛巾就更好了?;疖囶^嘰嘰戛戛往北走,灑得頭幾節(jié)車廂滿是煤屑。所以你必須不時擦擦眼睛,挖挖鼻孔和耳朵外側(cè)。到了武昌,就乘市內(nèi)渡船過江到漢口,再連夜搭輪船順流而下,或者一大早上船。長江邊隨時有輪船停著——通常是英國船;偶爾也有中國船或日本船。那天我搭的是英國籍的船,名叫“福州號”,煙囪呈橘紅色,頂上有一道黑邊。羅義農(nóng)說得不錯。我需要裝出一副“別惹我”“我很有把握”的模樣,才能擋開港口附近的那些家伙。黃包車夫吆喝著:“嘿,少爺,你要去哪里?”一兩個流氓模樣的家伙會走上前來說:“先生,要不要旅館房間?”他們舉起硬紙板上貼的紅招紙,在你眼睛前面晃呀晃。假如你落人圈套,說不準流氓的另外一只手會在你身上搞什么花樣,等你發(fā)現(xiàn)可就太遲了。若有滿臉嫩相的旅客提著三、四件行李,這些無賴會上前各提走一件。人家詰問他們,他們便說年輕人初進城,無親無故,他們好心幫忙嘛。那邊當然有警察。不過,想想看這種場面他們見多了,一個月看三十天,一年看十二個月,白癡才相信他們有心保護你呢!總之,我得避開這些扒手、警察、地下工作人員、國民黨特務(wù)和身兼上述幾種身分的入。對我來說,他們的威脅部很大:都有可能壞了我的大事。 那么,為什么讓我一個人走這趟路呢?這是羅義農(nóng)聰明的地方。他要不是胸有城府,怎么會成為共黨指揮階層轄的大紅人?他的主意是出奇制勝。出奇就得采用不合常理的方法行事。冒一次大險比冒許多次小險安全多了。我肩上扛著破破爛爛的老爺皮箱,左手揮著一把傘骨斑駁的鄉(xiāng)下雨傘,騙過了那些自以為聰明的家伙。他們走近之前,我略微轉(zhuǎn)身,把傘舉到手肘的高度。我只要眼睛一掃,他們就不敢打我的主意了。試遇一兩次后,我覺得好玩,還多加了一招。又有一個碼頭老前輩跟我打招呼了:“嘿,小子,你要去哪里?”我學(xué)他的湖北口音,說出一個料想不到的答案:“一個好地方?!彼换5媚康煽诖?,舉步跟上來,嗓門卻小多了:“是什么地方?”我得意洋洋說:“嘿,你居然不知道!還當向?qū)?”不過這一招太莽撞了。羅義農(nóng)同志如果發(fā)現(xiàn),決不會饒我。搞不好全部計畫都會遭殃:李麗華如果還在世,也決不會讓我這么做。她會痛我的小資產(chǎn)階級心態(tài),事后還長篇大論教訓(xùn)我要怎么幫助這些被腐敗社會害慘、卻沒有階級意識的無產(chǎn)階級。上了輪船“福州號”,我爬上大統(tǒng)艙的一個上層臥鋪,大統(tǒng)繪跟貨艙同在甲板下面:臥鋪分兩層,一共有五、六十個。我多給了茶房一塊錢,昕以我住的是靠墻的臥鋪,不是靠走道的,而且頭頂還吊了一盞燈泡。我跟他說晚上我要看點書,有燈太好了。我把手提箱貼著床頭板放好,身子靠在手提箱上,把那兒當做小躺椅,睡了三夜。你大概會覺得我小心遇度吧。什么扒手有辦法在鋼板做哎的大統(tǒng)艙帶走一個三尺半長、拴著皮帶的大皮箱呢?不過事情很難說。長江的河船上,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小偷若非跟船員勾結(jié),哪里敢在船上作案呢?聽說他們連船錨都有辦法帶走。他們可能是“紅幫”、“青幫”、“袍哥會”、“三合會”、“寧波幫”或“紹興幫”的人——總之,什么都有可能。我知道有小偷用剃刀割開旅客的袋子和箱子。他們也可能派個人先喊“抓賊喲,有扒手!”等大家四下檢查貴重物品的時候,真的賊在一旁細看,下一次就知道該從什么地方下手了。住大統(tǒng)艙有幾個好處。行李不必寄存,比較不顯眼。旅客不會應(yīng)邀到包廂房去打撲克牌或麻將,也不需要到餐廳去用餐。吃飯時間到了,茶房會扛一大竹簍飯進來,宣布:“吃飯羅!”輪船公司只供應(yīng)米飯。旅客沖過去,用自己帶來的飯碗和搪瓷杯裝飯,拚命填滿,不久竹簍便見匠了。回到鋪位上后,他們坐著或蹲著,用自己帶來的一罐罐醬瓜、大白菜干、豆腐乳、熏魚配飯吃,偶爾也有人帶腌豬肉和香腸。有些旅客沒有菜佐餐,只有一小包一小包辣椒粉,用滾水一泡,熏得眼睛和額頭都紅了。油膩膩熱辣辣的氣味在艙房襄好久都不會散去。上廁所對我來說是最嚴重的問題。洗手間在統(tǒng)艙外。我要跑上再跑下樓梯才能列那兒,而那邊總有六、七個人在前頭等著。只有那段時間,珍貴的手提箱暫時離開我的視線,我愈是急著趕快進廁所,好盡快回到臥鋪,排在前面的人好像愈要在廁所襄磨時間。噢,我真是急死了,想想千萬人的生死全仰賴我,我上廁所的快慢關(guān)系太重大了!我真的好緊張。后來我一想:媽的,就算我急得尿褲子也無濟于事嘛,只會使情況更糟糕。有什么嚴重呢?萬一黃金被人摸走,就隨它去吧。等事情真的發(fā)生再操心世不遲,這一來我的心情馬上就好多了。我覺得根本不必上廁聽——至少不必上這么多次。這艘船宣布??烤沤?、蕪湖和安慶三個河港裝卸貨物,船三罪碼頭,旅客還沒下船,民眾就一群群蜂擁而入,有苦力,有攤販,也有換錢的人。他們帶著繩子和竹竿,一托盤一托盤的食品和香煙,一捆捆紙紗,一堆堆銅幣和銀元。他們大聲吆喝,把手上錢幣弄得吭吭響。晚上他們帶著燈盞甚至火把上船。直到船上鳴鑼開船,他們才肯走。第三天我在首都南京下船。輪船要繼續(xù)開往上海。但我們知道國民政府軍對進出上海的貨物要抽內(nèi)陸運輸稅,幾個外國大勢力加入競爭,所以僵持不下。中國海關(guān)不肯插手。打從滿清時代,他們便一直聽命于英國總稅司?,F(xiàn)在蔣氏的財政部長,也是他的大舅子宋子文成立一支稅警隊;可能會強行收稅。他們至少會搜船找禁運品,聽說相當麻煩。我奉命避開上海港口,由南京搭夜班火車。事實上坐火車路程還短些,只是一路上也要冒幾個小險。我得通過三處檢查哨。第一關(guān)在南京碼頭,第二關(guān)在火車站,第三關(guān)是我在上海下了火車,進入外國租界以前。京滬區(qū)被稱為蔣氏的“下腹”不是沒有理由的。那邊警衛(wèi)森嚴,到處部可以看到穿特種制服的憲兵。他們戴著紅白藍三色臂章,身上帶著手槍?!案V葺啞蓖?繒r,我注意到他們在岸邊活動。他們乘摩托車來回穿梭,一個負責(zé)騎,一個坐在船型側(cè)箱里。他們總是兩個兩個結(jié)伴出勤。遇到避不開的危險情況,最好的辦法就是鼓起勇氣去面對,盡量先發(fā)制人。此時羅義農(nóng)的忠告是無懈可擊的。他推測國民政府的憲兵隊只是儀仗官。他們整天坐在那兒等期盼中的嫌犯出現(xiàn)。其實他們最大的作用是用威武的表情嚇走潛在的敵人。當局從來不要求他們有想像力,所以他們的想像力確實很缺乏。我們怎么辦呢?不理會他們威武的表情,專心利用他們的弱點。上前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編輯推薦

黃仁宇秘密寫成、雪藏多年的歷史小說,大歷史中的熱血青年、上海洋場與風(fēng)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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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戶評論 (總計12條)

 
 

  •   很迅速地,看完了黃仁宇的小說《長沙白茉莉》,遠遠比他的歷史著作好看。在一個綺麗美女綽號作書名的背后,其實是一本樸實的自傳性質(zhì)的小說。寫了一個來自長沙的青年人,怎么在上海十里洋場,與杜月生等“青幫”打交道的那一段人生。他從共產(chǎn)主義的隊伍中脫離出來,也與青幫格格不入……我總是有個固執(zhí)的印象,一般人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應(yīng)該都是從自己的經(jīng)歷得來的素材吧。完全的虛構(gòu)雜糅,要寫出一部好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也許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這個想象力。黃的小說,如果從刻畫人物什么的來說,也許算不上佳品,但是,它模糊地寫出了當時那個時代的一個側(cè)面,毫無感情,毫無道德判斷,反而給人更多的感慨。莫言說,文學(xué)可以與蒼白的人生抗衡;這些模糊,反而是它勝過一切理論、一切學(xué)術(shù)的地方了。
  •   重現(xiàn)一個時代的風(fēng)云場面,所有的上場的人物仿佛都是活道具,只為襯托那個變幻莫測的亂世!
  •   一如既往的平和,像歷史書不是小說,轉(zhuǎn)變了對青幫的看法
  •   平和的文筆下,那個風(fēng)云變幻暗流涌動的上海洋場,充斥著謊言、欺騙,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又一場的陰謀,人只不過是棋子。趙克明只是一個愣頭青,只因初戀女友李麗華,陰差陽錯地卷入了共黨、國民政府、青幫的棋局。棋子永遠只能被安排,當他想逃離這個亂世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無處可逃。最諷刺的是,他對胡瓊芳有那么點不蛋定的時候被安排與未見過面的蒲艾齡結(jié)婚,當他愛上蒲艾齡的時候蒲艾齡卻和情郎私奔了,之后當他聽到胡瓊芳要安排自己嫁給他的時候,他卻倉遑而逃。正如趙克明所說的,“當我害怕看鏡中的形影時,我已經(jīng)失去少年時代的天真。我常喻為一枝梨花春帶雨的李麗華的影像已經(jīng)遠遠拋“在后頭”。當初買這本書的時候,找了好些電商都沒貨,琢磨是不是因為花名犯了禁忌?,F(xiàn)在不得不欽佩作者和譯者如此接地氣,如此政治正確。
  •   小說的視角很特別,讓受過幾十年正統(tǒng)教育的人換個角度看那段歷史.本來是五星,可惜印刷不好,錯字好多.
  •   文筆和情節(jié)都不是很吸引人,隨便看看還行,不會去讀第二遍
  •   黃仁宇的書基本上弄齊了,以后合適的價格還會買,送朋友
  •   書名叫白茉莉,但是豬腳卻是以第一人稱出現(xiàn)的一個男子,而白茉莉雖全篇出現(xiàn),但著筆不多,像個推動情節(jié)的道具,所以沒搞懂作者為何起這樣的書名。不知道黃大師多少歲時寫的這本小說,看多了他的史評,和這個筆法明顯不一樣,所以想看看汴京殘夢,就可以對比一下了。
  •   以小說的形式截取一個小人物的生活經(jīng)歷,描述了上世紀30年代上海灘的非政府組織在一個社會大混亂時期的作為和影響??勺x性很強。
  •   行文生澀,緊張,一口氣講完故事。不過作者的本意也不是小說吧。附注:紙張不怎么好。
  •   歷史學(xué)家黃仁宇生前,曾以筆名李尉昂發(fā)辮兩部歷史小說作品:《長沙白茉莉》與《汴京殘夢》。前者寫三十年代的上海,后者則是靖康之難前的北宋京城。兩部作品各自寫一個不穩(wěn)定的年代,一座繁華的城市。... 閱讀更多
  •   近日,著名歷史學(xué)家黃仁宇先生的歷史小說《長沙白茉莉》由九州出版社出版簡體中文版,這是該書在大陸的首次出版。... 閱讀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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