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華語小說大系

出版時間:2012-10  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  作者:張頤武 主編;徐勇 編  頁數(shù):375  字數(shù):47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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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全球化時代的底層寫作與鄉(xiāng)土敘述一對于沉寂日久的文壇而言,近幾年來關于“底層寫作”的爭論,可謂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件,其持續(xù)至今仍沒有終結的跡象。顯然,“底層寫作”作為一種命名,無疑是近些年來才有的事情,但作為一種寫作傾向及其敘述表現(xiàn)手法,卻是早已有之淵源有自了。因為,其自有階級以來“底層”就已存在,因而關于“底層”的寫作也一直不絕如縷。但問題是,為什么唯獨在新世紀以來才有“底層寫作”這一稱謂或命名呢?而據(jù)阿爾都塞看來,命名的變化其實體現(xiàn)的是“總問題領域”的變化。換言之,“底層文學”之于新世紀,顯然是不能等同于“底層”敘述之于文學傳統(tǒng)的。因此,討論“底層寫作”就不能不涉及到具體的語境,而不能被“共時化”為超越時代的寫作趨向了。從這個角度看,像魯迅的《一件小事》和郁達夫的《春風沉醉的晚上》等等,就不能被納入到“底層寫作”這一范疇中了。同樣,雖然“底層”不可避免地與苦難聯(lián)系在一起,那些不同時代描寫苦難的小說,也不能被放在“底層寫作”中來討論。討論“底層寫作”,首先遇到的問題是,“底層”到底意味著什么?而當“底層”與“寫作”耦合在一起的時候,又意味著什么?其實,在這里,第一個問題是從屬于第二個問題的,也就是說,只有明晰了“底層”與“寫作”之間的耦合關系,我們才真正明白“底層”在這里意味著什么。換言之,是“底層寫作”賦予了“底層”的含義,而不是相反。如果“底層寫作”關注的是底層的悲苦和艱辛的話,那么底層寫作大可以稱之為“新左翼文學”,而實際上已有不少多學者從左翼文學與底層寫作之間的關系入手,發(fā)掘出其間存在的內在關聯(lián)。同樣,“底層寫作”也被認為在精神上內在于批判現(xiàn)實主義中,因此不妨看成是其在新世紀的余音。這種種從源頭挖掘“底層寫作”的做法,雖然都有其合理的一面,但其實也表明,這種做法恰恰忽視了“底層寫作”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即其與當前語境的內在關聯(lián)。也就是說,“底層寫作”之所以被稱為“底層寫作”,而不是新左翼文學或者新批判現(xiàn)實主義,其本質的規(guī)定性就在于全球化時代中國當前現(xiàn)實語境的制約。顧名思義,“底層”就是社會的底層。但這一底層的構成,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毋寧說,不同時代有自己不同的底層之構成。建國前,“底層”無疑就是階級構成上的被壓迫階級,故而那時的底層寫作就可以稱為左翼文學或無產(chǎn)階級文學。建國后,“底層”的構成無疑發(fā)生了翻轉,此前作為底層的農民和工人階級,此時已變?yōu)閲业慕y(tǒng)治階級,他們雖然在物質資源的支配上仍然處于社會的“底層”,但在精神的層面上卻是國家的主人,因此對他們的敘述,顯然已經(jīng)不能被稱為底層寫作了。一直到八十年代,這種狀況仍然有所延續(xù)。很明顯的就是那些改革小說,比如說魯彥周的《彩虹坪》等等,其中主人公雖然處境極其艱難,但卻不能被稱為底層,而毋寧說他們這種處境只是暫時的,一旦改革的實施及其承諾的兌現(xiàn),這種艱難的處境就會發(fā)生改變。傷痕小說雖也寫到苦難,但這是“英雄”的受難,自是另當別論。而即使是那些知青小說,在寫到知青返城后的極端困窘(如梁曉聲的《雪城》)時,這種對未來的希望仍一直存在。但到了九十年代以來,情況則出現(xiàn)了明顯的變化,這種變化在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中其實已有端倪顯露,那就是孫少平的難以預測的將來。如果說孫少安還可以在改革的承諾中發(fā)家致富的話,那么孫少平的未來則注定了前景黯淡,因為他其實就是那當前中國數(shù)以萬計擺脫了土地的束縛,紛紛來到現(xiàn)代大都市的青年打工者(小說中叫“攬工漢”)的原型,而這正是全球化的今天所亟須的;全球化在孫少平身上已經(jīng)顯露出了最初的偉力,這一狀況在今天已然變得十分明顯。其實,《平凡的世界》也已顯示出鄉(xiāng)土中國的農村在全球化時代的結構性位置,即作為為“全球空間”(或全球化大都市)輸送勞動力的“地域空間”。從這個意義上看,在全球化時代,農村已經(jīng)在整體上被置于附屬的位置,以及被剝奪的處境。此時的農村顯然已經(jīng)不再是八十年代以及更早時期的農村,雖然其在落后上一仍其舊。在今天,全球化無疑已將其敏銳的觸角伸向了中國的每一個村莊,而不管這個村莊在地理位置上是多么的遙遠,多么的偏于一隅。這從新世紀以來的鄉(xiāng)土小說中已有非常明顯的表征。而實際上,即使是像李銳的《太平風物》這樣表現(xiàn)古典鄉(xiāng)土意象在現(xiàn)代社會遭遇困境的小說,也都不可避免地帶有全球化時代寫作的味道和關注底層的傾向,“我能在毀滅和新生,悲愴和歡欣中,找到文學的綠意嗎?我能在全球化的滔天巨浪里用方塊字立定腳跟嗎?這就是我的追求,也是我的困境?!保ā恶樢攒娏鶈枴c李銳對話錄》)因此,不妨說,在全球化的時代,傳統(tǒng)意義上的鄉(xiāng)土寫作已不復存在:全球化無處不在的滲透,已使鄉(xiāng)土寫作無可避免地同“底層寫作”纏繞疊合在一起,此時,任何試圖把它們截然分開的努力已不再現(xiàn)實。而這,也正是本卷要把鄉(xiāng)土與底層放在一起的緣故。鄉(xiāng)土中國的每一個青年或不再年輕的農民,都在潛在可能的意義上作為全球化時代的勞動者而存在,而不管他的身份及其處境如何,即使是像白連春的《拯救父親》和曹征路的《問蒼茫》中的黨員干部,也不可避免地成為全球化結構中的一個打工者,特別是前者中的主人公,作為一個共產(chǎn)黨員和生產(chǎn)隊長,以及父親,這樣的三重身份,因而他的打工之路也特別的富有寓意。二如果說“底層”范疇表明的是一種特定時空關系的比喻的話,那么這一“底層”其實是全球化時代中的結構性存在。換言之,這一結構性存在,是全球化時代資本的全球旅行所內在決定并以之作為前提而存在的。這一底層的存在,既表現(xiàn)為在整體上作為“全球空間”之外的“地域空間”中的農民,也表現(xiàn)為全球化都市空間中被邊緣的群體,以及“地域空間”中被權力剔除出去的弱勢群體。而且,這一“底層”也并非原來意義上的被剝削階級,而毋寧說其在階級構成上表現(xiàn)出某種混雜性,他既可以是黨員、村干部——就像白連春的小說,曹征路的《問蒼?!匪砻鞯?,也可以是白領和大學生——就像梁曉聲的《貴人》表征的一樣。但他們在整體上都表現(xiàn)出被邊緣化的傾向,即那些凡是被拋出全球性空間之外的“他者”的存在,都可以作為底層而存在,其既可以是下崗工人,農民工,也可以是社會的邊緣群體和弱勢群體,如舞女發(fā)廊女、京漂族、蝸居族、蟻族等等。如果說底層總不可避免地帶有苦難痕跡的話,這種苦難卻很難找到罪魁禍首,因為這一底層面對的已經(jīng)不再是單個的資本家,或剝削階級,而是全球資本。他們面對的是資本而不是資本家,這也是今天之“底層”不同于此前階級意義上的受壓迫剝削階級的含義所在。簡言之,“底層”就是全球化時代的“他者”之構成,這一“他者”既是被命名的,也是全球化的邏輯所內在決定,并不斷變動中的。這樣也就能理解,在關于“底層寫作”的討論中,被列舉的作家,既有持續(xù)寫作底層的曹征路、劉慶邦、孫慧芬、遲子建、范小青、王祥夫、陳應松、羅偉章、鬼子、白連春、尤鳳偉、葛水平、吳玄、吳君等等,也有早已出道并成名已久的作家,如賈平凹、王安憶、鐵凝、余華、劉心武、韓少功、林白、梁曉聲等,甚至還包括那些少數(shù)民族作家如梁志玲、陶麗群、謳陽北方、肖勤、雪靜、王華、德純燕等。其實,這一作家名單還可以拉得更長,而這也說明,在今天,當全球化已經(jīng)變得不再能被忽視或熟視無睹,“底層”作為一種結構性的存在也已日益構成我們經(jīng)驗性的日常對象的時候,“底層寫作”作為一種創(chuàng)作傾向,其實就是全球化時代社會發(fā)展的必然產(chǎn)物。“底層”已日益成為各路作家競相爭奪、言說乃至建構的對象。而實際上,這也表明,“底層寫作”其實也已突破原有的理論預設,并滲透到各種流派風格的小說創(chuàng)作當中,作為一種構成性的因素而存在。從這個意義上講,在今天,任何試圖從題材上區(qū)分鄉(xiāng)土和城市,或者從風格上區(qū)分小說的努力,都顯得多少有點力不從心和猶豫不決。本集中所選均為新世紀以來鄉(xiāng)土題材及底層寫作的代表性作品。其目的在于,力圖在全球化的背景下,突出新世紀以來中國鄉(xiāng)土農村和城市中的邊緣群體被剝奪的時代主題,及其現(xiàn)實困境,同時又力求反映鄉(xiāng)土和底層寫作多方面的面貌。本著這樣的原則,以下所選小說中,很大一部分是涉及底層敘述的,另外幾篇則大體表現(xiàn)了鄉(xiāng)土生活的各個方面及其敘述者想象鄉(xiāng)土的不同方式。三城市一直是鄉(xiāng)土敘述的參照和“他者”,同時也是鄉(xiāng)土中人“看”世界和感受萬物的重要前提,一定程度上決定著他們的思想和行為。劉慶邦的中篇小說《到城里去》可以說是這樣一篇很有象征性的鄉(xiāng)土敘述。小說中女主人公“宋家銀”執(zhí)著不悔地驅趕丈夫“到城里去”,不是因為別的,而是源于城市男性帶給她的創(chuàng)傷性體驗。這是一個循環(huán)式的邏輯,城市成了一個隱喻和象征,更成為一個符號,壓制和禁錮了鮮活的個體生命。有意思的是,小說以“到城里去”為軸線,貫穿了當代中國從“文革”期間到新世紀近三十年的歷史,這是中國翻天覆地的變化的三十年,也是中國從全球化之外逐漸加入全球化進程中的三十年,但在小說中卻是以一個農村女性的視角,把這三十年的時間變化轉換為僅僅從農村到城市的空間上的位移,三十年的歷史變遷,對中國的農民而言,其意義僅在于能否走向城市并能在城市定居;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隱喻式的表達。其實某種程度上,《到城里去》中城市/鄉(xiāng)村的二元對立以及那種不斷走向城市的原動力,也是全球化進程的表征。全球化造就了區(qū)隔性的不同空間,同時也決定了空間中位移的方向,而從農村到城里去,某種程度上就是“地域空間”向“全球空間”旅行的表征。這一位移,對于大多數(shù)農村民眾而言,無疑充滿了創(chuàng)傷性的體驗,這也是底層寫作大都帶有苦難敘述的原因。其實,對于農村民眾而言,一方面是前赴后繼地奔向城市,另一方面又是不斷返回農村。這種返回既有季節(jié)性的空間位移,也有失敗后的逃回農村,或者永遠的被放逐。事實上,“宋家銀”的創(chuàng)傷性體驗也已預示著城市的冷酷和無情。這條道路注定了充滿艱辛和血淚,她的小叔的死和她的老公二十多年的城市流浪史已再明顯不過地證明,城市真正歡迎的并不是他們這些衣衫襤褸的農民,他們只能作為邊緣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城市中,作為一道風景存在。但這并不能阻礙一批又一批的城市尋夢者的前仆后繼。在陳應松的敘述中,城市就像一個永遠的噩夢,他的《太平狗》極其震撼地展現(xiàn)了這一情形。在這篇小說中,程大種和他的狗(名叫太平)千里迢迢來到了武漢,作為人,程大種永遠地留在城市,狗卻最終回到了農村;而不管是人還是狗,城市對他們都是一個噩夢,程大種慘死在城市,狗也經(jīng)歷了九死一生。這種創(chuàng)傷性體驗,在羅偉章的《我們的路》、孫惠芬的《天河洗浴》、白連春的《拯救父親》中以另一種方式呈現(xiàn)出來。在《拯救父親》中,城市對那些農村勞動者們一開始就是充滿敵意的,而父親這一形象也別具象征色彩,因而,“拯救父親”其實就有了拯救未被城市玷污的淳樸之人的象征,以及對過往歲月的懷舊和希望了。在全球化時代的今天,原來意義的村莊已然不再,故而在孫惠芬那里,雖然她一直寫著“歇馬山莊”的故事,但這村莊也已標刻著外面世界的痕跡,返鄉(xiāng)其實并不能帶給吉佳(《天河洗浴》)些許安慰;而對羅偉章的主人公而言,家鄉(xiāng)顯然也已不再是歸路或港灣,因而最終只能是再一次遠走他鄉(xiāng)。城市既可畏,故鄉(xiāng)又不可留,這種矛盾心理糾纏在一起,其結果往往是導致農民打工族在城鄉(xiāng)之間不停地搖擺,只能作為在城鄉(xiāng)之間游動的邊緣人群了。如果說,底層是一種結構性存在的話,那么在鬼子對底層苦難的書寫中,則把它推到了極點。鬼子向來擅長底層的苦難書寫,其越是充滿暴力和偶然,也越讓人感到荒誕而實則必然,他的《大年夜》也許是其中最讓人欷歔不已的了。雖然,城市對進城打工的農民們是一貫的痛,但這種痛并不僅僅針對農民打工族,也指向城市或城鎮(zhèn)中的底層和被剝奪者。曹征路的《那兒》和溫亞軍的《嫁女》是其中有代表性的兩篇,前者更是經(jīng)常作為“底層寫作”的代表作品被列舉?!赌莾骸分械亩旁旅泛汀都夼分械摹澳腥恕睙o疑是被剝奪者的典型,前者靠出賣自己的肉體維持生計,后者則墮落到天天靠賭博度日;對他(她)們而言,并非天生如此,實則是迫不得已:企業(yè)倒閉自己下崗,而青春不再。這“迫”勢其實就是全球化時代的那種結構性的不平衡,是全球化所帶來的資本的重組和優(yōu)化組合所造成的,這里面雖然有人為的因素,但人力其實只表現(xiàn)在促進或延緩,而不能從根本上改變這種狀況。從這個意義上說,《那兒》其實最為形象地展現(xiàn)了全球化所造成的結構性的底層的產(chǎn)生的過程。小說之讓人感到反諷的地方就在于,革命曾經(jīng)給予的承諾,在這全球化的大潮中竟顯得如此的荒誕和微不足道,這不禁讓人懷疑那美好的承諾是否曾經(jīng)存在?或許,“英特納雄那兒”最終只能混成為一個叫著“那兒”的不成調的發(fā)音?是耶非耶?實際上,城市并不總是噩夢,這里面往往是既有恨又有愛,既充滿創(chuàng)傷性的體驗,也有美好承諾的實現(xiàn)和寄托。鐵凝的《逃跑》就是這樣一部小說,小說中,老宋就是帶著對城市的寄托和期望來到劇團,而實際上,靠他二十多年的誠實勤勞,竟也意外地為他換來了第一桶金——劇團為他治腿募捐了住院所需的一萬五千多塊錢,他卻以截肢省下了大部分錢作為日后開店的資本。他的逃離城市卻并非源于失敗,而實在是他日后生活提升的契機。其實,對于城市所帶來的致命的誘惑,農民們并非沒有可以逃避處,他們還可以向更高的山上退居,還可以待在山上不下來,但即使是像李銳那樣執(zhí)著于表現(xiàn)古物的《殘摩》(《太平風物》之一),那些有著數(shù)千年歷史積淀的農具,最終也在全球化的大潮下變得暗淡無光??磥?,現(xiàn)代文明特別是全球化并不會在這些古物的光芒中止步!而實際上,所謂現(xiàn)代文明和傳統(tǒng)之間并不是從來就對立的,至少在小說的敘述中如此;它們之間也并非城市與鄉(xiāng)土之間的簡單對應關系。從這個意義上說,遲子建的《采漿果的人》就超越了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之間簡單的對立,而“還原”了日常生活的恒久的常態(tài)面。四其實,不論“底層”看起來多么的艱辛,還是如何的善良,在很大程度上都只是知識分子一廂情愿式的想象;就像不論是進步的鄉(xiāng)土還是落后的鄉(xiāng)土敘述,其實都是知識分子馳騁想象的方式一樣。對于我們,“底層能說話嗎?”這樣的問題,雖被不斷地追問,其實并不能真正成為一個問題。因為,當?shù)讓油ㄟ^自己的努力而在社會地位上有所上升,并能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時,那么此時,他就已經(jīng)不再是底層,而只能是“代”底層說話了,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底層永遠是被想象被言說的對象。在這個意義上,王安憶的《民工劉建華》就顯得很有象征意義。小說中,敘述者“我”一再顯示出對劉建華想象和敘述的無力,因為顯然,他既不能用憨厚質樸也不能僅僅用狡黠或蠻狠來形容,而這,正表明,任何對民工的想象和敘述,某種程度上都只是本質化的表現(xiàn),都只是某種源于有意無意的一廂情愿式的想象。劉心武的《榆錢》中,雖然以底層第一人稱口吻講述故事,但卻假想一個作家對話者的存在,其在表現(xiàn)出對代言式寫作不滿的同時,也表明對底層自我敘述的不信任。因此,某種程度上,如果作者能很好地把握敘述者同小說主人公之間的距離,倒能給人一種別樣的底層面貌。從這個角度來看王祥夫的《端午》和吳君的《陳俊生大道》,就顯得別有意味。前者雖寫底層的卑微,但這卑微并不是那種敘述者俯視下同情式遠距離的投射,而是那種冷靜但又略帶反諷理解的包容,因而也更能給人一種余韻。后者更是寫出了一個小人物的可嘆、可笑和可憐來,這使得小說始終籠罩在一種反諷的同情和理解中。而像尤鳳偉的《替妹妹柳枝報仇》,更是從反面表現(xiàn)出想象底層的悖論。小說雖然是以第三人稱的視角想象他人——即妹妹——的苦難,但其實這一被剝奪的處境對受之者本人卻未必盡然,因而這一對所謂苦難施加者的報仇就顯得多少有點荒誕而無力,而這其實是以反諷的形式表征了全球化時代的今天底層之反抗的無力和虛妄。五在今天,或許只有那些進入歷史或模糊時空的題材寫作,才能表現(xiàn)出某種平靜來,而即使是對往事的回憶之作,雖然充滿抒情的筆調,也不可避免地帶有挽歌的味道,李云雷的《父親與果園》就是這樣的例子。因為顯然,這種精神上的向后,并不能阻擋現(xiàn)實的推進,已逝的終究只能作為云煙消散在記憶的深處。就像果園之美好,正在其寧靜諧和,其在今天,已然被全球化的觸角揉碎,只留下回憶,連同作者無盡的感傷。從這個角度看,小說其實是在抒情的筆調中暗含著某種批判??梢?,對于鄉(xiāng)土寫作而言,僅僅題材上的轉移是不能解決這種困境的。在這方面,莫言的《大嘴》和閻連科的《黑豬毛白豬毛》可謂是典型。前者在怪異上保持了作者一貫的風格,小說雖然甚少現(xiàn)實的喧囂,但對“文革”的批判仍滲透于字里行間,小說并不能做到真正的嫻靜。對于后者,雖然在構思上很見奇特,但仍不免使人想起魯迅的國民性批判主題,其延續(xù)至今,卻不太能見出當下時代性的特點;這也不禁讓人心生困惑。倒是賈平凹的《羊事》和葛水平的《玻璃花兒》顯出充分的余裕來。小說中的鄉(xiāng)土,雖然總有一個潛在現(xiàn)代文明的“他者”式的存在,但在作者娓娓道來時卻也給人以隔世之感,也更讓人氣定神閑。賈平凹仍執(zhí)著于傳統(tǒng)農民形象的刻畫,尺短意長,余味很足。而對于葛水平,雖也寫作現(xiàn)實中底層的故事,但記憶中的“山神凹”卻是一個總也抹不去的符號,一個永遠讓人想象和寄予情思的意象,相反,故事的營造倒成了其次。通過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對如今的鄉(xiāng)土農民而言,城市無疑已成為他們生活中不可回避的存在并左右著他們的生活;而且,更為重要的是,以前那種單向被動地承受城市的影響這一狀況已然發(fā)生逆轉,這從新世紀以來的鄉(xiāng)土敘述中可以明顯看出?!暗匠抢锶ァ币呀?jīng)成為了幾代中國農民自覺的意識和口號,這與此前文學對鄉(xiāng)土農村和農民的敘述顯然不盡一致。城鄉(xiāng)流動自古有之,但像今天這樣龐大的規(guī)模和意識的自覺,還是歷史上的第一次。其間顯然有不盡的血淚心酸和痛苦經(jīng)歷,但趨勢使然,任誰也無法阻擋,每年仍有數(shù)以千萬計的農民涌向大都市。這一過程無疑還在延續(xù)。其作為一個過程,一方面可能是噩夢,但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改變自身命運的契機,在這里面,可謂希望和失望乃至絕望同在。但只要有期望就可能有創(chuàng)造。既然“到城里去”已經(jīng)不再是不切實際的美夢而慢慢成為農民們現(xiàn)實的一部分,他們其實是在進行一項偉大的創(chuàng)造:他們既改寫了自身的命運,也在改寫著中國的形象,當前中國經(jīng)濟的騰飛與作為大國的崛起無疑就有他們的心血在內。如果說,“新新中國”這一話語形態(tài)指涉著新世紀以來中國新的形象的產(chǎn)生的話,這一形象顯然不僅屬于城里人,也屬于幾千年來遠離城市的山民/鄉(xiāng)民,而隨著中國“脫貧困化”和“脫第三世界化”進程的加快,對他們的想象和書寫,也必將隨之發(fā)生改變,這也是歷史的必然。

內容概要

  這是對近年來底層寫作和鄉(xiāng)土敘述的一個總的巡覽,也是對它們的一個全面的回顧。其中所選各位,既有一直從事底層寫作并以此聞名的“專家”,也有成名已久偶涉底層的名家;既有后起新秀,也有文壇宿將;既有位居顯要而念念不忘底層艱辛并能保持一個永遠的赤子之心的,也有自底層脫穎而出并始終對自己的故土念茲在茲的;既有以自己的立場角度馳騁對底層的想象的,也有取自底層的視角同其中人物呼吸與共的。正因為這種色彩斑斕,故而就有了底層多樣面貌的呈現(xiàn),既有掙扎于苦難和血淚中的底層慘象,也有不為苦難所迫而能保持樂觀和堅韌的底層群像,既有源自人性邪惡狡黠之底層,也有沉溺苦水中而能表現(xiàn)人性之光的底層。這是一個多樣化的底層寫作和鄉(xiāng)土敘述,也是一個多樣化的文壇景觀,正因為這多樣化,于是就有了我們這不太單調而略顯駁雜的選本。

作者簡介

  1、劉慶邦當代著名作家。當過農民、礦工和記者,現(xiàn)為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80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曾因小說《家屬房》引起爭議,近些年來創(chuàng)作《神木》、《臥底》等以礦工為題材的底層小說寫作而備受關注,被稱為“中國底層敘事的契訶夫”,其小說因生活的質地和粗糲而讓人震撼。
2、陳應松祖籍江西余干,生于湖北公安。上個世紀70年代末開始發(fā)表作品,所寫小說常以湖北神農架為背景,且因質地堅硬感情樸實讓人震撼。出版有小說《魂不守舍》、《失語的村莊》、《狂犬事件》、《馬嘶嶺血案》、《豹子最后的舞蹈》等,曾獲“魯迅文學獎”等多種獎項。
3、羅偉章四川籍60后作家,“底層寫作”中的代表。其小說《我們的路》、《大嫂謠》等因寫底層的辛酸冷峻而引人側目。羅偉章寫底層,與他的故鄉(xiāng)四川及其童年記憶和家庭身世有關,故而他的底層其實也是一種浸透了人生感受的顯影,不同于那種俯視下的底層敘述。
4、白連春四川瀘州人。這是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作家,也是一個每每讓人有震撼的思想者。他寫詩,當過農民,打過工,也曾參軍入伍。他寫小說,也寫小說中的白連春。他寫作苦難,但其實是苦難在逼迫著他,是他在代苦難發(fā)言。他的小說《拯救父親》、《我愛北京》等讓人震撼,其實更讓人震撼的是他,這個白連春的作家。
5、鬼子廣西籍作家。鬼子有“鬼氣”,這一鬼氣既來自他的小說,也來自的他的筆名。他的小說總是定格在一個叫“瓦城”的地名,因而“瓦城”就成了他的“商標”,在這之下,就有了不斷被人提及的《瓦城三部曲》,也有了鬼子小說特有的悲憫和苦難中的傳奇。
6、曹征路江蘇阜寧人,學者型作家,深圳大學教授,近年來因小說《那兒》和《問蒼茫》引起的廣泛影響,而被視為底層寫作的代表。底層之外,曹征路還涉足官場寫作,《貪污指南》是這方面的代表。他還從事影視作品的編導和報告文學的寫作,亦有學術著作問世。
7、孫慧芬女,遼寧莊河人,當過農民、工人、雜志編輯和遼寧省作協(xié)副主席。上個世紀80年代初開始發(fā)表作品,“歇馬山莊”是她的文學世界,也是她觀察思考世界的窗口和視角。著有中長篇小說《歇馬山莊》、《上塘書》、《吉寬的馬車》、《民工》等,中篇小說《歇馬山住的兩個女人》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
8、溫亞軍陜西籍軍旅作家,研究生畢業(yè),現(xiàn)供職于中國武警雜志社。近幾年來,所寫小說頻頻獲獎,其中,《馱水的日子》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著有小說《無岸之?!?、《偽生活》、《鴿子飛過天空》、《尋找大舅》、《硬雪》等。
9、鐵凝女,當代著名作家,現(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80年代初,因寫作反映鄉(xiāng)村姑娘的《哦,香雪》而引人注目;寫過知青小說《村路帶我回家》,和帶有尋根意味的《麥秸垛》,其《玫瑰門》、《大浴女》等又常常被視為女性主義寫作的代表。鐵凝創(chuàng)作路數(shù)很廣,語言風格多變,有自己獨特的風格而又不為其所囿,至今,仍不斷有新的作品刷新已有的風格,文字也更見老練。
10、李銳四川籍作家,中學畢業(yè)后赴山西呂梁山插隊,這一經(jīng)歷成為他日后創(chuàng)作的源泉,因而有了那本著名的《厚土》,和他那不斷被敘述中的呂梁山。他的作品除了寫山鄉(xiāng),也寫都市,后者有《銀城故事》、有《舊址》,這些作品同樣有名。李銳的作品多次獲獎,并先后被翻譯到多個國家,在國際上有很大的影響。
11、遲子建女,山東海陽人,生于黑龍江漠河。當代著名作家,現(xiàn)為黑龍江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發(fā)表作品,曾獲得包括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在內的多次大獎,著有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霧月牛欄》、《清水洗塵》等,作品被翻譯成多國文字,在國際上有較大影響。
12、王安憶當代著名作家,復旦大學教授,被稱為張愛玲之后的海派文學傳人。早年插隊安徽,其所寫《小鮑莊》即以這一插隊地為原型;寫作過知青小說,其早期小說很多以“雯雯”為小說主人公名而被稱為“雯雯系列”。王安憶創(chuàng)作多變,緊跟時代,而不為潮流所限,其風格自早年《流逝》后基本成形,雖歷尋根文學、女性主義等各個潮流而能保持自己獨特的風格,并能有新的發(fā)展。王安憶屢獲大獎,作品聞名海內外。
13、劉心武早年因《班主任》名滿天下,而被稱為傷痕文學的代表作家和新時期文學的開拓者,此后,雖繼續(xù)從事傷痕寫作,風格上也有明顯變化,80年代中期創(chuàng)作的《鐘鼓樓》,即是表征,小說常常被作為市井文學的代表而被例舉。著有《四牌樓》、《棲鳳樓》、《風過耳》等小說,作品多次獲得大獎。劉心武做過中學教師和編輯,除寫作小說外,對《紅樓夢》也深有研究,并有專著問世。
14、吳玄浙江溫州人,當過公務員、記者和編輯,現(xiàn)為《西湖文學》副主編。吳玄的小說,個性很強,帶有明顯的實驗色彩和后現(xiàn)代精神氣質,擅長諧謔筆法,喜歡正話反說,深受讀者好評。90年代末開始發(fā)表作品,代表作有《未城跳蚤》、《玄白》、《發(fā)廊》、《西地》等。
15、王祥夫遼寧撫順人,上個世紀70年代末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中長篇小說《蝴蝶》、《沙棠院舊事》、《莜麥地舊事》、《護城河舊事》、《非夢》等。王祥夫的小說,內斂而有余韻,紆徐而不失纖巧,短篇小說《上邊》于2005年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
16、吳君女,河北泊頭人,廣東省文學院簽約作家,新銳代表。吳君的作品,因寫深圳和深圳的人,而常常被人記住。曾獲首屆中國小說雙年獎,作品曾在《十月》、《中國作家》等大型文學雜志發(fā)表,并被入選多家選本,出版有中長篇小說《我們不是一個人類》、《不要愛我》等。
17、尤鳳偉山東牟平人。曾參軍入伍,上個世紀70年代后期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石門夜話》、《中國一九五七》、《色》等。近幾年來因寫作關注底層的小說《泥鰍》、《門牙》等而備受關注,中篇小說《生存》曾被改編成電影《鬼子來了》并獲國際大獎。
18、李云雷山東冠縣人,70后新銳作家,批評家,北大中文系博士畢業(yè),現(xiàn)為中國藝術研究院副研究員,《文藝理論與批評》副主編。李云雷的小說,以一種懷舊的情緒切入歷史和現(xiàn)實,常常給人以一種欲罷不能的感覺。發(fā)表有小說《上席》、《父親的病》、《父親與果園》等。
19、莫言生于山東高密,當代著名作家,中國藝術研究院文學院院長。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因《透明的紅蘿卜》而聞名文壇,其小說實驗色彩很強,注意營造主觀色彩濃厚的感覺世界,敘述上不拘一格,大膽創(chuàng)新。小說《紅高粱家族》,以寫“我爺爺我奶奶”的故事,而成為一種莫言式的標簽。其小說創(chuàng)作如《豐乳肥臀》、《酒國》等等,每每以想象力的奇特,而讓人不斷有新的驚奇。莫言的小說多次獲得大獎,作品被大量翻譯到國外,在國際上有很高的聲望。
20、閻連科河南籍作家,嵩縣人,現(xiàn)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早年應征入伍,80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小說《黃金洞》曾獲首屆“魯迅文學獎”,著有長篇《情感獄》、《受活》等,近年來因出版表現(xiàn)知識分子的長篇小說《風雅頌》引起較大爭議。
21、賈平凹陜西籍當代著名作家,有“鬼才”之稱,“陜軍”作家中的代表,其自80年代成名以來一直勤耕不輟,是當代中國中產(chǎn)量甚豐、影響巨大的作家。其早年因“商州”系列小說引起文壇關注,其后不論是《浮躁》、《廢都》、還是《秦腔》,都是以陜西作為他的故事的發(fā)生地:陜西既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血脈;賈平凹可謂是一位真正意義上實踐“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作家,這一血脈注定將成為中國文學進入世界文學的其中之一標志。
22、葛水平山西長治市作家,沁水縣人,是自趙樹理之后,再度引起文壇關注的沁水縣作家,“晉軍”代表。新世紀以來因小說《甩鞭》和《地氣》而一舉成名,從此馳名文壇,所寫作品曾多次榮登當年度小說排行榜。中篇小說《喊山》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書籍目錄

中篇小說:
1、劉慶邦《到城里去》
2、陳應松《太平狗》
3、羅偉章《我們的路》
4、白連春《拯救父親》
5、鬼子《大年夜》
6、曹征《路那兒》
短篇小說:
7、孫慧芬《天河洗浴》
8、溫亞軍《嫁女》
9、鐵凝《逃跑》
10、李銳《殘摩》
11、遲子建《采漿果的人》
12、王安憶《民工劉建華》
13、劉心武《榆錢》
14、吳玄《小丫》
15、王祥夫《端午》
16、吳君《陳俊生大道》
17、尤鳳偉《替妹妹柳枝報仇》
18、李云雷《父親與果園》
19、莫言《大嘴》
20、閻連科《黑豬毛 白豬毛》
21、賈平凹《羊事》
22、葛水平《玻璃花兒》

章節(jié)摘錄

到城里去劉慶邦劉慶邦:當代著名作家。當過農民、礦工和記者,現(xiàn)為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20世紀80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曾因小說《家屬房》引起爭議。近些年來因創(chuàng)作《神木》、《臥底》等以礦工為題材的底層小說備受關注,被稱為“中國底層敘事的契訶夫”,其小說因生活的質地和粗糲而讓人震撼。一嫁人之前,宋家銀失過身。不然的話,她不會嫁給楊成方。楊成方個子不高,人柴,臉黑。楊成方的牙也不好看,上牙兩個門牙之間有一道寬縫子,門牙老也關不上門。這樣牙不把門的男人,要是能說會道也好呀,也能填話填話人。楊成方說話也不行,說句話難得跟從老鱉肚里摳砂礓一樣。老鱉的肚子里不見得有砂礓,誰也沒見過有人從老鱉的肚子里摳出砂礓來。可宋家銀在評價楊成方的說話能力時,就是這樣比喻的。宋家銀之所以在和楊成方相親之后勉強點了頭,因為她對自身心中有數(shù)。既然身子被人用過了,價碼就不能再定那么高,就得適當往下落落。還有一個原因,聽媒人介紹說,楊成方是個工人。宋家銀的母親托人打聽過,楊成方在縣城一個水泥預制件廠打樓板,不過是個臨時工。臨時工也是工人,也是領工資的人。打樓板總比打牛腿說起來好聽些。那時的人也叫人民公社社員,社員都在生產(chǎn)隊里勞動,掙工分,能到外頭當工人的極少。一個村頂多有一個兩個,有的村甚至連一個當工人的都沒有。宋家銀卻攤到了一個工人,成了工人家屬。這樣的名義,讓宋家銀感覺還可以,還說得過去。宋家銀還有附加條件,不答應她的條件,楊家就別打算使媳婦。楊成方弟兄四個。老大已娶妻,生子。楊成方是老二。老三在部隊當兵,老四還在初中上學。他們沒有分家,一大家子人還在一個鍋里耍勺子。宋家銀提的第一個條件,是把楊成方從他們家分離出來,她一嫁過去,就與楊成方另壘鍋灶,另立門戶,過小兩口的小日子。第二個條件是,楊家父母要給楊成方單獨蓋三間屋,至少有兩間堂屋,一間灶屋。這第二個條件跟在第一個條件后面,是為第一個條件做保障的,如果沒有第二個條件,第一個條件就不能實現(xiàn)。宋家銀提條件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進門就能當家做主,控制財權,讓楊成方把工資交到她手里。結婚后,她不能允許楊成方再把錢交給父母,變成大鍋飯吃掉。她要把楊成方掙的錢一點一滴攢起來,派別的用場。宋家銀懂得,不管什么條件,必須在結婚之前提出來,拿一把。等你進了人家的門,成了人家的人,再想拿一把恐怕就晚了。說不定什么都拿不到,還會落下一個鬧分裂和不賢惠的名聲。這些條件,宋家銀不必直接跟楊家的人談,連父母都不用出面,只交給媒人去交涉就行了。反正宋家銀把這兩個條件咬定了,是板上釘釘,沒有絲毫回旋的余地。楊家的人沒有那么爽快,他們強調了蓋屋的難處,說三間屋不是一口氣就能吹起來的,沒有檁椽,沒有磚瓦,連宅基地都沒有,拿什么蓋。宋家銀躲在幕后,通過父母,再通過媒人,以強硬的措詞跟楊家的人傳話,說這沒有,那沒有,憑什么娶兒媳婦,把兒媳婦娶過去,難道讓兒媳婦睡到月亮地里!她給了對方一個期限,要求對方在一年之內把屋子蓋起來,只要屋子一蓋起來,她就是楊家的人了。這種說法雖是最后通牒的意思,也有一些人情味在里頭,這叫有硬也有軟,軟中還是硬。至于一年之內蓋不起屋子會怎樣,媒人沒有問,宋家銀也沒有說。后面的話不言自明。宋家銀提出這樣的條件和期限,她心里也有些打鼓,也有一點冒險的感覺,底氣并不是很足。好在對方并不知道她是一個失過身的人,要是知道了她的底情,人家才不吃她這一套呢。宋家銀聽說過開弓沒有回頭箭的說法,既然把話說出去了,就不能收回來,就得硬挺著。也許楊家真的蓋不起屋,也許她把在縣里掙工資的楊成方錯過了,那她也認了。還好,宋家銀聽說,楊家的人開始脫坯,開始備木料。宋家銀松了一口氣,她覺得自己取得了初步的勝利。三間屋子如期蓋好了,只是墻是土坯墻,頂是麥草頂,屋子的質量不太理想。宋家銀對屋子的質量沒有再挑剔。她當初只提出蓋三間屋,并沒有要求一定蓋成磚瓦屋。在當時普遍貧窮的情況下,她提出蓋磚瓦屋,也根本不現(xiàn)實。坯墻是用泥巴糊的。和泥巴時,里面摻了鍘碎的麥草,以把泥巴扯撈起來,防止墻皮干后脫落。泥巴糊的墻皮剛干,宋家銀就嫁過去了,住進了新房,成了楊成方的新娘。墻皮是沒有脫落,但裂開了,裂成不規(guī)則的一塊一塊,有的邊沿還翹巴著,如掛了一墻半濕半干的紅薯片子。只不過紅薯片子是白的,裂成片狀的墻皮是黑的。結婚頭三天,宋家銀穿著衣服,并著腿,沒讓楊成方動她。她擔心過早地露出破綻,剛結婚就鬧得不快活。她裝成黃花大閨女的樣子,楊成方一動她,她就躲,就噘嘴。她對楊成方說,在她回門之前,兩個人是不興有那事的,這是老輩子傳下來的規(guī)矩,要是壞了規(guī)矩,今后的日子就不得好。楊成方問她聽誰說的,他怎么沒聽說過有這規(guī)矩。宋家銀說:“你沒聽說過的多著呢,你知道什么!”楊成方退了一步,提出把宋家銀摸一摸,說摸一摸總可以吧。宋家銀問他摸哪塊兒。楊成方像是想了一下,說摸奶子。宋家銀一下子背過身去,把自己的兩個奶子抱住了,她說:“那不行,你把我摸羞了呢!”楊成方說:“摸羞怕什么,又不疼?!睏畛煞桨盐鍌€指頭撮起來,放在嘴前,喉嚨里發(fā)出獸物般輕吼的聲音。宋家銀知道,楊成方所做的是胳肢人之前的預備動作,看來楊成方要胳肢她。她是很怕癢的,要是讓楊成方胳肢到她,她會癢得一塌糊涂,頭發(fā)會弄亂,衣服會弄開,褲腰帶也很難保得住。她原以為楊成方老實得不透氣,不料這小子在床上還是很靈的,還很會來事。她呼隆從床上坐起來了,對楊成方正色道:“不許胳肢我,你要是敢胳肢我,我就跟你惱,罵你八輩兒祖宗。”見楊成方收了架勢,她又說:“你頂多只能摸摸我的手。摸不摸?你不摸拉倒!”楊成方摸住了她的手,她仍是很不情愿的樣子,說楊成方的手瘦得跟雞爪子一樣,上面都是小刺兒,拉人。她又躺下了,要楊成方也睡好,說:“咱們好好說會兒話吧。”楊成方大概只想行動,對說話不感興趣,他問:“說啥呢?”宋家銀要他說說工廠里的事情,比如說干活累不累?一個月能拿多少錢?廠里有沒有女工人等。楊成方一一作了回答:干活不怎么累;一個月掙二十一塊錢;廠里沒有女工,只有一個女人,是在伙房里做飯的。宋家銀認為一個月能掙二十一塊錢很不少。下面就接觸到了實質性的問題,問楊成方以前掙的錢是不是都是交給他爹。楊成方說是的?!澳墙窈竽兀拷窈髵炅隋X交給誰?”“你讓我交給誰,我就交給誰?!薄拔易尳唤o誰?我不說,我讓你自己說。說吧,應該交給誰?”楊成方吭哧了一會兒,才說:“交給你?!北M管楊成方回答得不夠及時,不夠痛快,可答案還算正確。為了給楊成方以鼓勵,她把楊成方的頭抱了一下,給了楊成方一個許諾,說等她到娘家回門后回來,一定好好地跟楊成方好。宋家銀回門去了三天,回來后還是并攏著雙腿,不好好地放楊成方進去。她準備好了,準備著楊成方對她的身體提出質疑。床上鋪的是一條名叫太平洋的新單子,單子的底色是淺粉,上面還有一些大紅的花朵。就算她的身體見了紅,跟單子上的紅靠了色,紅也不會很明顯。她的身體不見紅呢,有身子下面的紅花托著,跟見了紅也差不多。要是楊成方不細心觀察,也許就蒙過去了。她是按楊成方細心觀察準備的。不管如何,她會把過去的事瞞得結結實實,決不會承認破過身子。反正那個破過她身子的人已跑到天邊的新疆去了,她就當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過去的事就是死無對證。她是進攻的姿態(tài),隨時準備掌握主動。她不等楊成方跟她翻臉,要翻臉,她必須搶先翻在楊成方前頭。楊成方要是稍稍對她提出一點疑問,稍稍露出一點跟她翻臉的苗頭,她馬上就會生氣,罵楊成方不要臉,是往她身上潑屎盆子,誣蔑她的清白。她甚至還會哭,哭得傷心傷肺,比黃花兒還黃花兒,比處女還處女。這一鬧,她估計楊成方該服軟了,不敢再追究她的過去了。她還不能罷休,要裝作收拾衣物,回娘家去,借此再要挾楊成方一下,要楊成方記住,在這個事情上,以后不許楊成方再說半個不字。要說充分,宋家銀準備得夠充分了。然而她白準備了,她準備的每一個步驟都沒派上用場。楊成方顯然是沒有經(jīng)驗,他慌里慌張,不把宋家銀夾著的兩腿分開,就在腿縫子上弄開了。宋家銀吸著牙,好像有些受疼不過。結果,楊成方還沒摸著門道,還沒入門,就射飛了。完事后,楊成方?jīng)]有爬起來,沒有點燈,更沒有在床單上檢查是否見了紅。宋家銀想,也許楊成方不懂這個,這個傻蛋。停了一會兒,楊成方探探摸摸,又騎到宋家銀身上去了。這一回,宋家銀很有節(jié)制地開了一點門戶,放楊成方進去了。她也很需要讓楊成方進去。第二天早上,宋家銀自己把床單檢查了一下,一朵花的花心那里臟了一大塊,跟涂了一層糨糊差不多。她把臟單子撤下來了。娘家陪送給她的也有一床花單子,她把桐木箱子打開,把新單子拿出來,換上了。這樣不行,晚上再睡,不能直接睡在新單子上,要在新單子上墊點別的東西才行。好好的單子,不能這樣糟蹋。楊成方出去了,不知到哪里春風得意去了。外面的柳樹正發(fā)芽,杏樹正開花,有些濕意的春風吹在人臉上一蕩一蕩的。小孩子照例折下柳枝,擰下柳枝綠色的皮筒,做成柳笛吹起來。柳笛粗細不一,長短不一,吹出的聲音也各不相同。燕子也飛回來了,它們一回來就是一對。一只燕子落在一棵椿樹的枝頭,翅膀一張一張的,大概是只母燕子。那只公燕子呢,在母燕子上方不即不離地飛著,還叫著。好比它們這時候是新婚燕爾,等它們在這里過了春天夏天到秋天,就過成一大家子了。宋家銀心里有些慶幸。楊成方?jīng)]發(fā)現(xiàn)什么,沒計較什么,過去的那一章就算翻過去了。她把撤下來的被單再一洗,過去的一切更是一水為凈,了無痕跡。不過呢,可能因為宋家銀把情況估計得比較嚴重,準備得也太充分了,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她覺得有些閃得慌。她把對手估計得過高,原來楊成方根本不是她的對手??磥項畛煞降男氖呛唵蔚男?,這個男人太老實了。宋家銀從反面得出自己的看法:楊成方對她不挑眼,表明楊成方對她并不是很重視,待她有些粗枝大葉。像楊成方這樣的老實頭子男人,能夠娶上老婆,有個老婆陪他睡覺,使他的臟東西有地方出,然后再給他生兩個孩子,他的一輩子就滿足了,滿足死了。他才不管什么新不新,舊不舊,也不講什么感情不感情。吃細米白面是個飽,吃紅薯谷糠也是個飽,他只要能吃飽,細糧粗糧對他都無所謂。宋家銀認為自己怎么說也是細糧,把細糧嫁給一個不會細細品味的人,是不是有點瞎搭給楊成方了。漸漸地,宋家銀心中有些不平。她問楊成方:“你回來結婚,跟廠里請假了嗎?”楊成方說:“請了?!薄罢埩硕嚅L時間的假?”“一個月?!彼渭毅y說:“結個婚用不了那么長時間,還是工作要緊?!睏畛煞?jīng)]有說話。又過了一天,宋家銀問楊成方,廠里怎樣開工資,是不是每天都記工。楊成方說是的?!澳牵阏埣倩貋?,人家還給你記工嗎?”“不記了?!薄肮べY呢?扣工資嗎?”“扣。”宋家銀一聽說扣工資就有些著急,臉也紅了,說:“工人以工為主,請假扣工資,你在家里待這么長時間干什么!”楊成方說:“別人結婚,都是請一個月的假。人一輩子就結這一次婚,在家里待一個月不算長?!睏畛煞讲幌訒r間長,宋家銀嫌時間長,她說楊成方?jīng)]出息,要是楊成方不去上班,她就回娘家去。說著,她站起來就去收拾她包衣物的小包袱。妥協(xié)的只能是楊成方,楊成方說好好好,我去上班還不行嗎!二楊成方的處境不如燕子,燕子一結婚,就你親我昵,日日夜夜相守在一起。楊成方結婚還不到半個月,就被老婆攆走了,攆到縣城的工地去了。宋家銀這樣做,是出于一種虛榮。娘家人都知道她嫁的是一個工人,她得趕緊作出證實,證實丈夫的確是個工人。有人問她你女婿呢,她說楊成方上班去了,楊成方的工作很忙。有人建議她也到縣城看看,開開眼。這時她愿意把楊成方抬得很高,把自己壓得很低,說楊成方?jīng)]發(fā)話讓她去,她也不敢去,她啥都不懂,到城里,到廠里,還不夠讓別人看笑話呢!嫂子跟她開玩笑,說成方把新娘子一個人丟在家里,這樣急著往城里跑,別是城里有人拴著他的腿吧。宋家銀說她不管,別的女人把楊成方的腿拴斷她都不管,只要楊成方有本事,想搞幾個搞幾個。這樣的對話,對宋家銀的工人家屬身份是一個宣傳,讓宋家銀覺得很有面子。要是楊成方在她面前轉來轉去,她就會覺得沒面子,或者說很丟面子。想想看,楊成方長得那樣不足觀,嘴又那么笨,簡直就是一攤扶不起來、端不出去的泥巴。她呢,雖說不敢自比鮮花,跟鮮花也差不多。把她和楊成方放在一起,就是鮮花插在泥巴上,就是泥巴糊在鮮花上。因了這樣的反差,她有些瞧不起楊成方,對楊成方有點煩。眼不見,心不煩。這也是她急著把楊成方攆走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她要讓楊成方抓緊時間給她掙錢。工人和農民的區(qū)別是什么?農民掙工分,工人掙工錢。農民掙的工分,值不了三文二文,只能分點有限的口糧。工人掙的是現(xiàn)錢?,F(xiàn)錢是國家印的,是帶彩的,上面有花兒有穗兒,有門樓子,還有人。這樣的錢到哪兒都能用,啥東西都能買。能買糧食能買菜,能買油條能買肉,還能買手表洋車縫紉機。宋家銀一直渴望過有錢的日子。有一個撿錢的夢,她不知重復做過多少遍了。在夢里,她先是撿到一兩個錢,后來錢越撿越多,把她欣喜得不得了。她把錢緊緊地攥在手里,一再對自己說,這一回可不是夢,這是真的??尚褋磉€是個夢,兩只手里還是空的。她結婚,爹娘沒有給她錢。按規(guī)矩,爹娘要在陪送給她的桐木箱子里放一些壓箱子的錢,可爹娘沒有放。他們不知從哪里找出四枚生了綠銹的舊銅錢,給她放進箱子的四個角里了。四個角里都放了錢,代表著滿箱子都是錢,角角落落里都有錢。這不過是哄人的把戲,如給死人燒紙糊的搖錢樹差不多。宋家銀是一個大活人,她不是好哄的。她想把早就過了時帶窟窿眼的銅錢掏出來扔掉,想想,臨走時怕爹娘生氣,就算了。做了新娘子的她,身上滿打滿算只有七毛五分錢,連一塊錢都不到。她把這點錢卷成一卷兒,裝進貼身的口袋里,暫時還舍不得花。楊成方臨去上班,她以為楊成方會給她留點錢。楊成方?jīng)]留,她也沒開口要。畢竟是剛結婚,她還張不開要錢的口。楊成方不在家,宋家銀過的是一口人的日子。一口人好辦,只要有口吃的,餓不死就行了。日子真的一天天過下來,宋家銀才體會到,弄口吃的也不容易。她把家里的東西都清點過了。婆婆分給她一口鐵鍋,兩只瓦碗,還有四根發(fā)黑的、比不齊的筷子。糧食方面,婆婆只分給她兩筐紅薯片子和一瓢黃豆。婆婆把紅薯片子倒在地上,把筐拿走了。婆婆把黃豆倒在一片廢報紙上,把瓢也拿走了。食用的香油,婆婆一滴都沒分給她。點燈用的煤油,也就是燈瓶子里那小半瓶,眼看也快用完了。鹽呢,婆婆也許只抓過去兩把三把,現(xiàn)在一點都沒有了。過日子不能老是淡味兒,得有點咸味兒。短時間淡著還可以,時間長了不見咸味兒就不算過日子,日子就沒味兒,人就沒有勁。宋家銀以看望婆婆的名義,到婆婆家里去了,她打算先解決一下鹽的問題。婆婆家在村子底部的老宅上,去婆婆家她需要走過一條村街。她是新娘子的面貌,水梳頭,粉搽臉,頭發(fā)又光又鮮,臉又大又白。她穿的衣服都是新的,天藍的布衫鑲著月白的邊。她渾身都是新娘子那特有的香氣。婆婆見宋家銀登門,只高興了一下,馬上就警覺起來。婆婆歡迎人的時候,習慣用一個字的驚嘆詞,這個驚嘆詞叫咦。婆婆往往把咦拖得很長,似乎以拖腔的長度表示對來人的歡迎程度,咦得越長,對來人越歡迎。婆婆對宋家銀咦得不算短,把宋家銀親切地稱為他二嫂。宋家銀不習慣這種夸張性的驚嘆,她很快就把咦字后面的尾巴斬斷了,把虛數(shù)去掉了。婆婆還不到五十歲,看去滿臉褶子,已經(jīng)很顯老,像是一個老太婆。不過婆婆的眼睛一點也不呆滯,轉得還很活泛。婆婆是有點爛眼角,眼角爛得紅紅的。這不但不影響婆婆眼睛的明亮程度,還給人一種火眼金睛的感覺。嫁到楊家來,宋家銀這是第一次與婆婆正面接觸,僅從婆婆眼角的余光看,她就預感到自己遇到對手了。像婆婆這種歲數(shù)的人,災荒年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個,是手捋著刺條子過來的,一根柴火棒從她手里過,她都能從柴火棒里榨出油來,若想從婆婆這里弄走點東西,恐怕不那么容易。宋家銀一上來沒敢提要鹽的話,有新媳婦的身份阻礙著,她還得繞一會兒彎子。婆婆家兩間堂屋,兩間灶屋。堂屋是北屋,灶屋是西屋。宋家銀和婆婆在灶屋里說話,一邊說話,一邊就把婆婆放在灶臺上的鹽罐子看到了。鹽罐子是黑陶的,看去潮乎乎的,仿佛早被咸鹽淹透了。婆婆沒有過多地跟她繞彎子,剛說了幾句話就切入了正題。婆婆說她來得正好兒,婆婆正要去找她呢。為給他們蓋那三間屋子,家里借人家不少錢,塌下不少窟窿,那些窟窿大張著眼,正等著他們家去捂呢!這還不算,老三雖說在部隊當兵,也得說親,也得蓋屋子。這屋子家里無論如何是蓋不起了,就是扒了她的皮,砸了她的骨頭也蓋不起了,你說愁死人不愁死人。婆婆讓他二嫂跟成方說說,掙下的工資攢著點,先還還蓋屋子欠下的賬。宋家銀意識到,她和婆婆的較量已經(jīng)開始了,誰輸誰贏還要走著瞧??磥?,她當初堅持把楊成方從他們家里拉出來,這一步真是走對了,否則,她一進楊家門就得背上沉重的債務,就會壓得她半輩子喘不過氣來?,F(xiàn)在呢,她和楊成方拍拍屁股從家里出來了,反正她沒借人家的錢,家里愛欠多少欠多少,誰借誰還,不關她的事。婆婆說讓楊成方還錢,她也不生氣。既然是較量,就得講究點策略,就得笑著來。她對婆婆說:“有啥話你跟成方說吧。你兒子那么孝順,他還不是聽你的,你讓他向東,他不敢向西?!逼牌懦姓J兒子孝順是不假,好閨女不勝好女婿,好兒子不勝好媳婦呀。婆婆說這個話,乍一聽是給兒媳婦戴高帽,再品卻是把責任推給兒媳婦了,她以后從兒子手里剝不出錢來,定是兒媳婦從中作梗。宋家銀趕緊把高帽子奉還給婆婆了,說:“山高遮不住太陽,你兒子雖說結了婚,家還是你兒子當著。你可不知道,你兒子厲害著呢,你兒子一瞪眼,嚇得我一哆嗦。這不,你兒子讓我跟你要只雞,說雞下了蛋好換點火柴換點鹽,我不敢不來。”婆婆一聽就慌了,眼往院子里瞅著,說:“那可不行,家里一共一只老母雞,還是你嫂子買的。你要是把雞抱走,你嫂子不殺吃了我才怪!”宋家銀作出讓步,說那就先不抱雞了,讓婆婆先借給她一點鹽吧,她已經(jīng)吃了兩天淡飯了。和下蛋的母雞比起來,鹽當然是小頭,婆婆沒有拒絕借給她。婆婆站起來了,說:“我給你抓?!彼渭毅y搶在婆婆前頭,說我自己來吧。她從褲口袋里掏出一個手絹,鋪在灶臺上,端起鹽罐子就往下倒。鹽罐里的鹽也不多了,她把鹽罐子的小口傾得幾乎直上直下,才把鹽粒子倒出來。婆婆跟過去,心疼得像鹽殺的一樣,要宋家銀少倒點兒,少倒點兒,宋家銀還是倒了一多半出來。宋家銀說:“娘,你不用心疼,等成方發(fā)了工資,買回鹽來,我還你。借你一錢,還你二錢,行了吧!”婆婆不知不覺又使用了那個咦字驚嘆詞,她嘆得又長又無可奈何,好像還帶了一點顫音。這次肯定不是歡迎的意思了。宋家銀有些竊喜,她抱母雞是假,包鹽是真。直說包鹽,她不一定能包到鹽。拿抱母雞的話嚇婆婆一家伙,把婆婆嚇得愣怔著,包鹽的事就成了。和婆婆的第一次較量,她覺得自己取得了一個小小的勝利。楊成方上班去了三天,就回來了。宋家銀回門去了三天,他去縣城上班也是三天,時間是對等的,好像他也回了一次門。他是帶著饞樣子回來的。如同吃某樣東西,他嘗到了甜頭,吃饞了嘴,回來要把那樣東西重新嘗一嘗,解解饞。又如同,他知道了那樣東西味道好,好得不得了,可讓他憑空想,不再次實踐,怎么也想不全那樣好東西的好味道。他不光嘴饞,好像眼也饞,鼻子也饞,全身都饞。虧得楊成方不是一條狗,沒長尾巴,要是他長著尾巴的話,見著宋家銀,他的尾巴不知會搖成什么樣呢。楊成方是天黑之后才到家的,大概他計算好了,進家就可以和老婆上床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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