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代表作

前言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一般指1919年五四運動前后至1949年新中國建立這一階段的文學(xué)，其間跨度有30年左右。30年在一個國家文學(xué)發(fā)展的歷史上不過忽然而已，然而這30年的文學(xué)史卻是不可忽視的。在驚天動地的時代巨變、中西文明的碰撞與交融、尋覓人生的辛苦遭逢中，不僅產(chǎn)生了許多偉大的作家和傳世之作，而且其文學(xué)主潮，從那時起，就為今天的中國文學(xué)積攢著激情和趨向，成為了今天中國文學(xué)的前奏。最早，五四新文學(xué)運動成為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先聲。這一時期的文學(xué)，不僅以白話文的倡導(dǎo)推進了文學(xué)向人民群眾和現(xiàn)實生活的回歸，而且在作品內(nèi)容上，也和舊民主主義文學(xué)風(fēng)貌迥異，即高舉徹底反帝反封建的革命大旗。其中尤以新文化運動的偉大旗手魯迅的創(chuàng)作影響巨大，一批優(yōu)秀作家以其豐厚的創(chuàng)作實績，推動了寫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流派的形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發(fā)展做了偉大的奠基與開創(chuàng)。隨著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xué)作為口號提出并形成運動，特別是隨著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成立，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主潮，越來越成為新民主主義革命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許多作家直接間接地受到革命思想的洗禮，開始自覺地把文學(xué)作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斗爭的武器。“左聯(lián)”以外的進步作家，亦因其堅持人民的立場和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道路，同樣成就斐然，融會成進步的文學(xué)洪流，推動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進入成熟階段，使那時的文學(xué)呈現(xiàn)出繁榮、復(fù)雜、豐沛的格局。“七七”事變以后，家國危殆的局面更加激發(fā)了作家感時憂國的情懷。隨著解放區(qū)的創(chuàng)立和發(fā)展，解放區(qū)文藝運動也蓬勃高漲。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制定了革命文藝運動的路線和政策，深刻回答了“五四”以來革命文學(xué)發(fā)展過程中長期存在的一系列問題。貫徹毛澤東文藝路線的結(jié)果，使解放區(qū)文學(xué)藝術(shù)的各個方面都呈現(xiàn)出一片嶄新的氣象。與此同時，“國統(tǒng)區(qū)”的文學(xué)，雖然環(huán)境和條件均和解放區(qū)不同，但進步文藝界在鞭撻黑暗呼喚光明方面同樣高潮迭起，奔涌著走向新中國，走向人民文藝的偉大會師。　　每一個選家的心中，都有一部自己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見仁見智，可以闡釋、討論、爭論，甚至勢不兩立。其實，或許正因為選家迭出、見解紛紜，才給讀者一個判斷、選擇、最終形成自己獨立見解的機會。因此我以為，絕不可自詡本叢書如何高超于別人之上。不過，由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自身的一些優(yōu)勢以及本書編選過程的一些特色，我以為，這次我們編選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百家”叢書還是有以下優(yōu)長：　　其一，編選者具有相當?shù)臋?quán)威性。本叢書由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直接出面，組織全國最權(quán)威的研究專家參與編選，這樣就保證了本叢書的學(xué)術(shù)質(zhì)量?！　∑涠?，規(guī)模最宏大。本叢書在品種數(shù)量上是目前為止最為宏大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作品書系。這次所選的108位作者，都是經(jīng)過專家學(xué)者一再篩選分析然后才確定下來的，除了我們過去一直注重的主流作家之外，還兼顧了很多過去曾經(jīng)被忽視卻成就較高、自成特色的非主流作家的作品。我們認為，這有利于廣大讀者更客觀、更全面地了解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　∑淙?，版本最原始。本叢書所選作品，基本上都以該作品初版版本為依據(jù)。眾所周知，有不少知名作家在政治運動的風(fēng)浪中曾對自己的代表作進行了違心的修改?；謴?fù)這些代表作的原貌，是對文學(xué)史原始資料的保存，將為研究作家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道路，提供有力的幫助?！　∑渌?，編校較嚴謹。本叢書此次出版，不論是在裝幀形式上，還是在文字編校上，都本著一絲不茍的原則，從嚴把關(guān)，以保證送到讀者手中的圖書是合格的、值得珍藏的圖書?！　∠嘈胚@套“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百家”叢書不會使讀者失望?！　∈菫樾?。　　陳建功　　2008.1.19

內(nèi)容概要

汪曾祺，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汪曾祺以散文筆調(diào)寫小說，寫出了家鄉(xiāng)五行八作的見聞和風(fēng)物人情、習(xí)俗民風(fēng)，富于地方特色。作品在疏放中透出凝重，于平淡中顯現(xiàn)奇崛，情韻靈動淡遠，風(fēng)致清逸秀異。
汪曾祺是一位具有強烈生命意識和人道主義的作家，《受戒》是其代表作。在這個充滿桃源理想的烏托邦水鄉(xiāng)世界里，他從人與自然的和諧理念出發(fā)，體現(xiàn)出作者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關(guān)注和思考，凸顯出一種詩意自然以及詩意生存的整體和諧之美。
本書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百家”之一，收錄了汪曾祺的數(shù)十篇小說、散文和文論。

作者簡介

汪曾祺（1920-1997），現(xiàn)當代著名作家。江蘇高郵人。1939年考入昆明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中文系，師從楊振聲、聞一多、朱自清等諸位先生，是沈從文先生的入室弟子，深受教寫作課的沈從文的影響。
1940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在海內(nèi)外出版專著全集30余部，代表作有小說《受戒》、《大淖記事》、《故里三陳》等，曾任中學(xué)國文教員、歷史博物館職員。解放后，曾在中國民間文學(xué)研究會工作，編過《北京文藝》《說說唱唱》《民間文學(xué)》。1962年初，調(diào)到北京京劇團當編輯。曾任北京劇協(xié)理事、中國作協(xié)理事、中國作協(xié)顧問等。

書籍目錄

汪曾祺小傳
小說
職業(yè)（初稿）
職業(yè)（修改稿）
復(fù)仇
廟與僧
雞鴨名家
老魯
綠貓
藝術(shù)家
戴車匠
異秉
邂逅
受戒
大淖記事
故里三陳
虐貓
安樂居
小芳
獸醫(yī)
散文
花園
蔡德惠
禮拜天早晨
國子監(jiān)
湘行二記
泰山片石
初識楠溪江
初訪福建
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
金岳霖先生
懷念德熙
林斤瀾，哈哈哈哈
香港的高樓和北京的大樹
林肯的鼻子
人間草木
胡同文化
故鄉(xiāng)的元宵
賈似道之死
七十書懷
多年父子成兄弟
隨遇而安
文論
短篇小說的本質(zhì)
中國文學(xué)的語言問題
“揉面”
關(guān)于小說語言（札記）
沈從文的寂莫
美——生命
林斤瀾的矮凳橋
關(guān)于《受戒》
《大淖記事》是怎樣寫出來的
文集自序
論精品意識
汪曾祺主要著作書目

章節(jié)摘錄

　　職業(yè)　?。ㄐ薷母澹　??文林街一年四季，從早到晚，有各種吆喝叫賣的聲音。街上的居民鋪戶、大人小孩、大學(xué)生、中學(xué)生、小學(xué)生、小教堂的牧師，和這些叫賣的人自己，都聽得很熟了?！　　坝信f衣爛衫找來賣！”　　我一輩子也沒有聽見過這么脆的嗓子，就像一個牙口極好的人咬著一個脆蘿卜似的。這是一個中年的女人，專收舊衣爛衫。她這一聲真能喝得千門萬戶開，聲音很高，拉得很長，一口氣。她把“有”字切成了“一——尤”，破空而來，傳得很遠（她的聲音能傳半條街）?！芭f衣爛衫”稍稍延長，“賣”字有余不盡：“一——尤舊衣爛衫……找來賣……”　　“有人買貴州遵義板橋的化風(fēng)丹？……”　　我從此人的吆喝中知道了一個一般地理書上所不載的地名：板橋，而且永遠也忘不了，因為我每天要聽好幾次。板橋大概是一個鎮(zhèn)吧，想來還不小。不過它之出名可能就因為出一種叫化風(fēng)丹的東西?；L(fēng)丹大概是一種藥吧？這藥是治什么病的？我無端地覺得這大概是治小兒驚風(fēng)的。昆明這地方一年能銷多少化風(fēng)丹？我好像只看見這人走來走去，吆喝著，沒有見有人買過他的化風(fēng)丹。當然會有人買的，否則他吆喝干什么。這位貴州老鄉(xiāng)，你想必是板橋的人了，你為什么總在昆明呆著呢？你有時也回老家看看么？　　黃昏以后，直至夜深，就有一個極其低沉蒼老的聲音，很悲涼地喊著：　　“壁虱藥！虼蚤藥！”　　壁虱即臭蟲。昆明的跳蚤也是真多。他這時候出來吆賣是有道理的。白天大家都忙著，不到快挨咬，或已經(jīng)挨咬的時候，想不起買壁虱藥、虼蚤藥?！　∮袝r有苗族的少女賣楊梅、賣玉麥粑粑?！　　百u楊梅——！”　　“玉麥粑粑——！”　　她們都是苗家打扮，戴一個繡花小帽子，頭發(fā)梳得光光的，衣服干干凈凈的，都長得很秀氣。她們賣的楊梅很大，顏色紅得發(fā)黑，叫做“火炭梅”，放在竹籃里，下面襯著新鮮的綠葉。玉麥粑粑是嫩玉米磨制成的粑粑（昆明人叫玉米為包谷，苗人叫玉麥），下一點鹽，蒸熟（蒸出后粑粑上還明顯地保留著拍制時的手指印痕），包在玉米的嫩皮里，味道清香清香的。這些苗族女孩子把山里的夏天和初秋帶到了昆明的街頭了?！　≡谶@些耳熟的叫賣聲中，還有一種，是：“椒鹽餅子西洋糕！”　　椒鹽餅子，名副其實：發(fā)面餅，里面和了一點椒鹽，一邊稍厚，一邊稍薄，形狀像一把老式的木梳，是在鐺上烙出來的，有一點油性，顏色黃黃的。西洋糕即發(fā)糕，米面蒸成，狀如蓮蓬，大小亦如之，有一點淡淡的甜味。放的是糖精，不是糖。這東西和“西洋”可以說是毫無瓜葛，不知道何以命名曰“西洋糕”。這兩種食品都不怎么誘人。淡而無味，虛泡不實。買椒鹽餅子的多半是老頭，他們穿著土布衣裳，喝著大葉清茶，抽金堂葉子煙，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一邊嚼著這種古式的點心，自得其樂。西洋糕則多是老太太叫住，買給她的小孫子吃。這玩意好消化，不傷人，下肚沒多少東西。當然也有其他的人買了充饑，比如拉車的，趕馬的馬鍋頭，在茶館里打揚琴說書的瞎子……　　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是一個孩子。他斜挎著一個腰圓形的扁淺木盆，餅子和糕分別放在木盆兩側(cè)，上面蓋一層白布，白布上放一餅一糕作為幌子，從早到晚，穿街過巷，吆喝著：“椒鹽餅子西洋糕！”　　這孩子也就是十一二歲，如果上學(xué)，該是小學(xué)五六年級。但是他沒有上過學(xué)。　　我從側(cè)面約略知道這孩子的身世。非常簡單。他是個孤兒，父親死得早。母親給人家洗衣服。他還有個外婆，在大西門外擺一個茶攤賣茶，賣葵花子，他外婆還會給人刮痧、放血、拔罐子，這也能得一點錢。他長大了，得自己掙飯吃。母親托人求了糕點鋪的楊老板，他就做了糕點鋪的小伙計。晚上發(fā)面，天一亮就起來燒火，幫師傅蒸糕、打餅，白天挎著木盆去賣?！　　敖符}餅子西洋糕！”　　這孩子是個小大人！他非常盡職，毫不貪玩。遇有唱花燈的、耍猴的、耍木腦殼戲的，他從不擠進人群去看，只是找一個有蔭涼、引人注意的地方站著，高聲吆喝：“椒鹽餅子西洋糕！”　　每天下午，在華山西路、逼死坡前要過龍云的馬。這些馬每天由馬夫牽到郊外去遛，放了青，飲了水，再牽回來。他每天都是這時經(jīng)過逼死坡（據(jù)說這是明永胺帝被逼死的地方），他很愛看這些馬。黑馬、青馬、棗紅馬。有一匹白馬，真是一條龍，高腿狹面，長腰秀頸，雪白雪白。它總不好好走路。馬夫拽著它的嚼子，它總是騕騕??的。釘了蹄鐵的馬蹄踏在石板上，郭答郭答。他站在路邊看不厭，但是他沒有忘記吆喝：“椒鹽餅子西洋糕！”　　餅子和糕賣給誰呢？賣給這些馬嗎？　　他吆喝得很好聽，有腔有調(diào)。若是譜出來，就是：　　556——532?——椒鹽餅子西洋糕　　??放了學(xué)的孩子（他們背著書包），也覺得他吆喝得好聽，愛學(xué)他。但是他們把字眼改了，變成了：　　556——532?——捏著鼻子——吹洋號　　??昆明人讀“餅”字不走鼻音，“餅子”和“鼻子”很相近。他在前面吆喝，孩子們在他身后摹仿：“捏著鼻子吹洋號！”　　這又不含什么惡意，他并不發(fā)急生氣，愛學(xué)就學(xué)吧。這些上學(xué)的孩子比賣糕餅的孩子要小兩三歲，他們大都吃過他的椒鹽餅子西洋糕。他們長大了，還會想起這個“捏著鼻子吹洋號”，儼然這就是賣糕餅的小大人的名字。　　這一天，上午十一點鐘光景，我在一條巷子里看見他在前面走。這是一條很長的、僻靜的巷子。穿過這條巷子，便是城墻，往左一拐，不遠就是大西門了。我知道今天是他外婆的生日，他是上外婆家吃飯去的（外婆大概燉了肉）。他媽已經(jīng)先去了。他跟楊老板請了幾個小時的假，把賣剩的糕餅交回到柜上，才去。雖然只是背影，但看得出他新剃了頭（這孩子長得不難看，大眼睛，樣子挺聰明），換了一身干凈衣裳。我第一次看到這孩子沒有挎著淺盆，散著手走著，覺得很新鮮。他高高興興，大搖大擺地走著。忽然回過頭來看看。他看到巷子里沒有人（他沒有看見我，我去看一個朋友，正在倚門站著），忽然大聲地、清清楚楚地吆喝了一聲：“捏著鼻子吹洋號！……”　　復(fù)仇　　復(fù)仇者不折鏌干。雖有忮心，不怨飄瓦?！　　f子　　一支素燭，半罐野蜂蜜。他的眼睛現(xiàn)在看不見蜜。蜜在罐里，他坐在榻上。但他充滿了蜜的感覺，濃，稠。他嗓子里并不泛出酸味。他的胃口很好。他一生沒有嘔吐過幾回。一生，一生該是多久呀？我這是一生了么？沒有關(guān)系，這是個很普通的口頭語。誰都說：“我這一生……”。就像那和尚吧，——和尚一定是常常吃這種野蜂蜜。他的眼睛瞇了瞇，因為燭火跳，跳著一堆影子。他笑了一下：他心里對和尚有了一個稱呼，“蜂蜜和尚”。這也難怪，因為蜂蜜、和尚，后面隱了“一生”兩個字。明天辭行的時候，我當真叫他一聲，他會怎么樣呢？和尚倒有了一個稱呼了。我呢？他會稱呼我什么？該不是“寶劍客人”吧（他看到和尚一眼就看到他的劍）。這蜂蜜——他想起來的時候一路聽見蜜蜂叫。是的，有蜜蜂。蜜蜂真不少（叫得一座山都浮動了起來）?，F(xiàn)在，殘余的聲音還在他的耳朵里。從這里開始了我今天的晚上，而明天又從這里接連下去。人生真是說不清。他忽然覺得這是秋天，從蜜蜂的聲音里。從聲音里他感到一身輕爽。不錯，普天下此刻寫滿了一個“秋”。他想象和尚去找蜂蜜。一大片山花。和尚站在一片花的前面，實在是好看極了，和尚摘花。大殿上的銅缽里有花，開得真好，冉冉的，像是從缽里升起一蓬霧。他喜歡這個和尚?！　『蜕谐鋈チ?。單舉著一只手，后退了幾步，既不拘禮，又似有情。和尚你一定是自自然然地行了無數(shù)次這樣的禮了。和尚放下蠟燭，說了幾句話，不外是廟宇偏僻，沒有什么可以招待；山高，風(fēng)大氣候涼，早早安息。和尚不說，他也聽見。和尚說了，他可沒有聽。他盡著看這和尚。他起身為禮，和尚飄然而去。雙袖飄飄，像一只大蝴蝶。　　他在心里畫不出和尚的樣子。他想和尚如果不是把頭剃光，他該有一頭多好的白發(fā)。一頭亮亮的白發(fā)在他的心里閃耀著?！　“装l(fā)的和尚呀。　　他是想起了他的白了發(fā)的母親。　　山里的夜來得真快！日入群動息，真是靜極了。他一路走來，就覺得一片安靜?？墒巧嚼锖吐飞襄娜徊煌?。他走進小山村，小蒙舍里有孩子讀書聲，馬的鈴鐺，連枷敲在豆秸上。小路上的新牛糞發(fā)散著熱氣，白云從草垛邊緩緩移過，一個梳辮子的小姑娘穿著一件銀紅色的衫子……可是原來描寫著靜的，現(xiàn)在全表示著動。他甚至想過自己作一個貨郎來給這個山村添加一點聲音的，這一會可不能在這萬山之間撥浪浪搖他的小鼓?！　∝浝傻膿芾斯脑谛∈瘶蚯皳u，那是他的家。他知道，他想的是他的母親。而投在母親的線條里著了色的忽然又是他的妹妹。他真愿意有這么一個妹妹，像他在這個山村里剛才見到的。穿著銀紅色的衫子，在門前井邊打水。青石的井欄。井邊一架小紅花。她想摘一朵，聽見母親紡車聲音，覺得該回家了，天不早了，就說：“我明天一早來摘你。你在那兒，我記得！”她可以給旅行人指路：“山上有個廟，廟里和尚好，你可以去借宿。”小姑娘和旅行人都走了，剩下一口井。他們走了一會，井欄上的余滴還丁丁咚咚地落回井里。村邊的大烏柏樹黑黑的。夜開始向它合過來。磨麥子的石碾呼呼的聲音停止在一點上?！　∠肫疬@個妹妹時，他母親是一頭烏青的頭發(fā)。他多愿意摘一朵紅花給母親戴上?？墒撬麖膩頉]見過母親戴過一朵花。就是這一朵沒有戴上的花決定了他的命運?！　∧赣H呀，我沒有看見你的老?！　∮谑撬哪赣H有一副年輕的眉眼而戴了一頭白發(fā)。多少年來這一頭白發(fā)在他心里亮?！　∷嬖敢庥心敲匆粋€妹妹。　　可是他沒有妹妹，他沒有！　　他的現(xiàn)在，母親的過去。母親在時間里停留。她還是那樣年輕，就像那個摘花的小姑娘，像他的妹妹。他可是老多了，他的臉上刻了很多歲月?！　∷谙嗨频娘L(fēng)景里做了不同的人物。風(fēng)景不殊，他改變風(fēng)景多少？現(xiàn)在他在山上，在許多山里的一座小廟里，許多小廟里的一個小小的禪房里。　　多少日子以來，他向上，又向上；升高，降低一點，又升得更高。他爬的山太多了。山越來越高，山頭和山頭擠得越來越緊。路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模糊。他仿佛看到自己，一個小小的人，向前傾側(cè)著身體，一步一步，在蒼青赭赤之間的一條微微的白道上走。低頭，又抬頭?？纯刺?，又看看路。路像一條長線，無窮無盡地向前面畫過去。云過來，他在影子里；云過去，他亮了。他的衣裙上沾了蒲公英的絨絮，他帶它們到遠方去。有時一開眼，一只鷹橫掠過他的視野。山把所有的變化都留在身上，于是顯得亙古不變。他想：山呀，你們走得越來越快，我可是只能一個勁地這樣走。及至走進那個村子，他向上一看，決定上山借宿一宵，明天該折回去了。這是一條線的盡頭了，再往前沒有路了。　　他闔了一會眼。他幾乎睡著了，幾乎做了一個夢。青苔的氣味，干草的氣味。風(fēng)化的石頭在他的身下酥裂，發(fā)出聲音，且發(fā)出氣味。小草的葉子窸窣彈了一下，蹦出了一個蚱蜢。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一根鳥毛，近了，更近了，終于為一根枸杞截住。他斷定這是一根黑色的。一塊卵石從山頂上滾下去，滾下去，滾下去，落進山下的深潭里。從極低的地方傳來一聲牛鳴。反芻的聲音（牛的下巴磨動，淡紅色的舌頭），升上來，為一陣風(fēng)卷走了。蟲蛀著老楝樹，一片葉子嘗到了苦味，它打了一個寒噤。一個松球裂開了，寒氣伸入了鱗瓣。魚呀，活在多高的水里，你還是不睡？再見，青苔的陰濕；再見，干草的松軟；再見，你硌在胛骨下抵出一塊酸的石頭。老和尚敲磐?，F(xiàn)在，旅行人要睡了，放松他的眉頭，散開嘴邊的紋，解開臉上的結(jié)，讓肩膊平攤，腿腳舒展?！　T火什么時候滅了。是他吹熄的？　　他包在無邊的夜的中心，像一枚果仁包在果核里。老和尚敲著磐?！　∷系膲羰瞧〉摹Ｉ嚼锏膲魭暝w出去。　　他夢見他對著一面壁直的黑暗，他自己也變細，變長。他想超出黑暗，可是黑暗無窮的高，看也看不盡的高呀。他轉(zhuǎn)了一個方向，還是這樣。再轉(zhuǎn)，一樣。再轉(zhuǎn)，一樣。一樣，一樣，一樣是壁直而平，黑暗。他累了，像一根長線似的落在地上?！澳丬浺稽c，圓一點嘛！”于是黑暗成了一朵蓮花。他在蓮花的一層又一層瓣子里。他多小呀，他找不到自己了。他貼著黑的蓮花作了一次周游。丁——，蓮花上出現(xiàn)一顆星，淡綠的，如磷火，旋起旋滅。余光靄靄，歸于寂無。丁——，又一聲。那是和尚在做晚課，一聲一聲敲他的磐。他追隨，又等待，看看到底多久敲一次。漸漸的，和尚那里敲一聲，他心里也敲一聲，不前不后，自然應(yīng)節(jié)?！斑@會兒我若是有一口磐，我也是一個和尚?！狈鸬钌弦槐K像是就要熄滅，永不熄滅的燈。冉冉的，缽里的花。一炷香，香煙裊裊，漸漸散失?？墒窍銡馔溉肓艘磺?，無往不在。他很想去看看和尚?！　『蜕?，你想必不寂寞？　　客人，你說的寂寞的意思是疲倦？你也許還不疲倦？　　客人的手輕輕地觸到自己的劍。這口劍，他天天握著，總覺得有一分生疏；到他好像忘了它的時候，方知道是如何之親切。劍呀，不是你屬于我，我其實是屬于你的。和尚，你敲磐，誰也不能把你的磬的聲音收集起來吧？你的禪房里住過多少客人？我在這里過了我的一夜。我過了各色的夜。我這一夜算在所有的夜的里面，還是把它當作各種夜之外的一個夜呢？好了，太陽一出，就是白天。明天我要走。　　太陽曬著港口，把鹽味敷到塢邊的楊樹的葉片上。海是綠的，腥的?！　∫恢徊恢拇蠊?，有頭顱那樣大，正在腐爛。貝殼在沙粒里逐漸變成石灰?！　±嘶ǖ陌啄巷w著一只鳥，僅僅一只。太陽落下去了?！　↑S昏的光映在多少人的額頭上，在他們的額頭上涂了一半金?！　《嗌偃吮葡蛉侵薜募舛恕Ｓ洲D(zhuǎn)身，分散?！　∪丝催h處如煙。　　自在煙里，看帆篷遠去?！　砹艘淮?，一船顏色和欲望?！　∫淮鞘^，比賽著棱角。也許——一船鳥，一船百合花。　　深巷賣杏花。駱駝?！　●橊劦拟徛曉诹鵁熤袚u蕩。鴨子叫，一只通紅的蜻蜓。慘綠色的雨前的磷火?！　∫怀菬簦　　∴?，客人！　　客人，這僅僅是一夜?！　∧愕酿I，你的渴，餓后的飽餐，渴中得飲，一天的疲倦和疲倦的消除，各種床，各種方言，各種疾病，勝于記得，你一一把它們忘卻了。你不覺得失望，也沒有希望。你經(jīng)過了哪里，將去到哪里？你，一個小小的人，向前傾側(cè)著身體，在黃青赭赤之間的一條微微的白道上走著。你是否為自己所感動？“但是我知道我并不想在這里出家！”　　他為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這座廟有一種什么東西使他不安。他像瞞著自己似的想了想那座佛殿。這和尚好怪！和尚是一個，蒲團是兩個。一個蒲團是和尚自己的，那一個呢？佛案上的經(jīng)卷也有兩份。而他現(xiàn)在住的禪房，分明也不是和尚住的。　　這間屋，他一進來就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墻極白，極平，一切都是既方且直，嚴厲而逼人。而在方與直之中有一件東西就顯得非常的圓。不可移動，不可更改。這件東西是黑的。白與黑之間劃出分明界限。這是一頂極大的竹笠。笠子本不是這顏色，它發(fā)黃，轉(zhuǎn)褐，最后就成了黑的。笠頂有一個寶塔形的銅頂，顏色也發(fā)黑了，——一兩處銹出了綠花。這頂笠子使旅行人覺得不舒服。什么人戴了這樣一頂笠子呢？拔出劍。他走出禪房?！　∷杷膭??！　∽詮乃舆^這柄劍，從無一天荒廢過。不論在荒村野店，驛站郵亭，云碓茅蓬里，廢棄的磚瓦窯中，每日晨昏，他都要舞一回劍，每一次對他都是新的刺激，新的體驗。他是在舞他自己，他的愛和恨。最高的興奮，最大的快樂，最洶涌的激情。他沉酣于他的舞弄之中?！　“褎κ兆。惑@，有人呼吸?！　　笆俏?。舞得好劍?！薄　∈呛蜕?！和尚離得好近。我差點沒殺了他?！　÷眯腥艘簧矶际橇α浚恢必炞⒌街讣?。一半驕傲，一半反抗，他大聲地喊：　　“我要走遍所有的路?！薄　∷纯春蜕?，和尚的眼睛好亮！他看著這雙眼睛里有沒有譏刺。和尚如果激怒了他，他會殺了和尚。然而和尚站得穩(wěn)穩(wěn)的，并沒有為他的聲音和神情所撼動，他平平靜靜，清清朗朗地說：　　“很好。有人還要從沒有路的地方走過去。”　　萬山百靜之中有一種聲音，丁丁然，堅決地，從容地，從一個深深的地方迸出來。　　這旅行人是一個遺腹子。父親被仇人殺了，抬回家來，只剩一口氣。父親用手指蘸著自己的血寫下了仇人的名字，就死了。母親拾起了他留下的劍。劍在旅行人手里。仇人的名字在他的手臂上。到他長到能夠得到井邊的那架紅花的時候，母親交給他父親的劍，在他的手臂上刺了父親的仇人的名字，涂了藍。他就離開了家，按手臂上那個藍色的姓名去找那個人，為父親報仇?！　〔贿^他一生中沒有叫過一聲父親。他沒有聽見過自己叫父親的聲音?！　「赣H和仇人，他一樣想不出是什么樣子。如果仇人遇見他，倒是會認出來的：小時候村里人都說他長得像父親。然而他現(xiàn)在連自己是什么樣子都不清楚了?！　≌娴?，有一天找到那個仇人，他只有一劍把他殺了。他說不出一句話。他跟他說什么呢？想不出，只有不說。有時候他更愿意自己被仇人殺了?！　∮袝r候他對仇人很有好感?！　∮袝r候他覺得自己就是那個仇人。既然仇人的名字幾乎代替了他自己的名字，他可不是借了那個名字而存在的么？仇人死了呢？　　然而他依然到處查訪這個名字?！　　澳銈冎肋@個人么？”　　“不知道?！薄　　奥犝f過么？”　　“沒有?！薄　　暗俏乙欢ㄊ且獔蟪鸬?！”　　“我知道，我跟你的距離一天天近了。我走的每一步，都向著你。”　　“只要我碰到你，我一定會認出你，一看，就知道是你，不會錯！”　　“即使我一生找不到你，我這一生是找你的了！”　　他為自己這一句的聲音掉了淚，為他的悲哀而悲哀了。天一亮，他跑近一個絕壁。回過頭來，他才看見天，蒼碧嶙峋，不可抗拒的力量壓下來，使他呼吸急促，臉色發(fā)青，兩股緊貼，汗出如漿。他感覺到他的劍。劍在背上，很重。而從絕壁的里面，從地心里，發(fā)出丁丁的聲音，堅決而從容。他走進絕壁。好黑。半天，他什么也看不見。退出來？不！他像是浸在冰水里。他的眼睛漸漸能看見面前一兩尺的地方。他站了一會，調(diào)勻了呼吸。丁，一聲，一個火花，赤紅的。丁，又一個。風(fēng)從洞口吹進來，吹在他的背上。面前飄來了冷氣，不可形容的陰森。咽了一口唾沫。他往里走。他聽見自己跫跫足音，這個聲音鼓勵他，教他走得穩(wěn)當，不踉蹌。越走越窄，他得弓著身子。他直視前面，一個又一個火花爆出來。好了，到了頭：　　一堆長發(fā)。長頭發(fā)蓋著一個人。匍匐著，一手鏨子，一手鐵錘，低著頭，正在開鑿膝前的方寸。他一定是聽見來人的腳步聲了，他不回頭，繼續(xù)開鑿。鏨子從下向上移動著。一個又一個火花。他的手舉起，舉起。旅行人看見兩只僧衣的袖子。他的披到腰下的長發(fā)搖動著。他舉起，舉起，旅行人看見他的手。這雙手！奇瘦，瘦到露骨，都是筋。旅行人后退了一步。和尚回了一下頭。一雙熾熱的眼睛，從披紛的長發(fā)后面閃了出來。旅行人木然。舉起，舉起，火花，火花。再來一個，火花！他差一點暈過去：和尚的手臂上赫然有三個字，針刺的，涂了藍的，是他的父親的名字！一時，他什么也看不見了，只看見那三個字。一筆一畫，他在心里描了那三個字。丁，一個火花。隨著火花，字跳動一下。時間在洞外飛逝。一卷白云掠過洞口。他簡直忘記自己背上的劍了，或者，他自己整個消失，只剩下這口劍了。他縮小，縮小，以至于沒有了。然后，又回來，回來，好，他的臉色由青轉(zhuǎn)紅，他自己充滿于軀體。劍！他拔劍在手。忽然他相信他的母親一定已經(jīng)死了?！　＄H的一聲?！　∷膭β浠厍世铩５谝欢滗P?！　∷戳丝茨_下，腳下是新開鑿的痕跡。在他腳前，擺著另一副錘鏨?！　∷┥?，拾起錘鏨。和尚稍微往旁邊挪過一點，給他騰出地方?！　傻窝蹨I閃在廟里白發(fā)的和尚的眼睛里?！　∮幸惶?，兩副鏨子同時鑿在虛空里。第一線由另一面射進來的光?！　〖s一九四四年寫在昆明黃土坡

編輯推薦

　　《汪曾祺代表作：受戒》收錄了汪曾祺的數(shù)十篇小說、散文和文論。汪曾祺的作品被看成最具有民族文化底蘊和較高文化品位的美文?！　　爸袊F(xiàn)代文學(xué)百家”叢書在品種數(shù)量上是目前為止最為宏大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作品書系。這次所選的108位作者，都是經(jīng)過專家學(xué)者一再篩選分析然后才確定下來的，除了過去一直注重的主流作家之外，還兼顧了很多過去曾經(jīng)被忽視卻成就較高、自成特色的非主流作家的作品。我們認為，這有利于廣大讀者更客觀、更全面地了解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所選作品，基本上都以該作品初版版本為依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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