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大王

前言

　　序　　人生記憶力是小說家的重要秉賦--序方如小說集《看大王》　　引發(fā)的一個重要話題　　朱向前　　在我有關文藝理論、創(chuàng)作方法、寫作技巧的種種學習記憶中，人們似乎普遍認同，成就一個優(yōu)秀小說家，大致包含這樣一些基本要素：苦難的童年遭際、傳奇的人生經(jīng)歷、豐富的情感世界；深刻的思想力、敏銳的觀察力、飛揚的想象力、精到的表現(xiàn)力，甚至敏感、憂郁、多情、自戀的個性與氣質(zhì)，等等。支撐這些理論的例子信手拈來，言之鑿鑿，由不得你不信。當然，我不是不信，我也認為他們說的基本上都是真理。我只是想有一點小小的補充，即再加上一點：一個小說家的人生記憶力?！　⌒枰f明的是，我所謂的人生記憶力，不包括書本知識。譬如先秦散文過目能誦，唐宋詩詞倒背如流，外國小說經(jīng)典細節(jié)如數(shù)家珍，警句格言張口就來，概念名詞滾瓜爛熟……這些對一個博導、一個學問家也許是必須的，對一個優(yōu)秀小說家也是需要的，至少是重要的，但遠不是最重要的。以我看來，一個優(yōu)秀小說家的記憶力，主要表現(xiàn)在對人生體驗和生活經(jīng)驗的龐雜而精細、豐饒而準確的保存、追憶與復現(xiàn)。譬如某一個人物的形象、神情、動作、言語；某一個場景的概貌、色彩、線條、光影；某一個事件的緣起、始末、關鍵與細節(jié)；某一種情感的發(fā)生、發(fā)酵、積累和引爆，乃至一種過電般的感覺，一種辛辣的味道，一絲溫馨的氣息，一縷酥癢的微風，等等。盡管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仍然歷歷在目，怦然動心，靈魂出竅，彷如昨日，刻骨銘心。而且，這都并非刻意為之，它是無意識、下意識的，自然天成的，就像生命密碼一樣，儲入大腦皺褶最深處，成為了生命的一部分，只要一調(diào)動、一激發(fā)，就如萬斛泉水，奔瀉而出。從這個意義上說，生活確實是創(chuàng)作的唯一源泉。而生活首先不是大時代、大轉(zhuǎn)捩、大跌宕、大事件，它首先是個人的際遇和命運，而個人感受又總是由綿密、細致、柔婉、豐滿的生命和生活之流所組成。有了這個，時代、事件才是立體真實的和鮮活可感的?！　≌菑倪@個意義上說，一個小說家是否具有超常的人生經(jīng)驗記憶力是關系到這個作家能否成功的先決條件。譬如多年以來，我閱讀莫言的鄉(xiāng)村小說，從早期的《透明的紅蘿卜》、《枯河》、《白狗秋千架》到中期的《生死疲勞》、《十三炮》直至晚近的《蛙》等等，始終有一點讓我深深折服并且自嘆弗如的就是他對童少年時期鄉(xiāng)村生活豐繁、全面、深刻、精準的記憶。無論是天、地、人、畜，還是鄉(xiāng)風民俗，無論是節(jié)氣更迭還是四季景觀，無論是農(nóng)事稼穡還是鄰里糾紛，從一草一木到一花一葉，從大牲口到小青蛙，乃至一只夏日黃昏的蜻蜓停留在荷葉上眼睛轉(zhuǎn)動時折射出夕陽的反光，都栩栩如生，活色天香，傳神寫意，纖毫畢現(xiàn)。渾厚多彩如油畫，細致精微似工筆。直讓人嘆為觀止。那簡直就是北中國農(nóng)村生活的教科書加高密東北鄉(xiāng)的芥子園畫譜。按說，有過莫言這樣鄉(xiāng)村出身和生活經(jīng)歷的人何止千萬，成為了作家的恐怕也不下四位數(shù)，但能從筆下呈現(xiàn)出如此斑斕多姿的北中國農(nóng)村原生態(tài)圖景的卻鳳毛麟角。這當然關涉到一個作家才華秉賦的高下，而這才華秉賦的重要組成部分就是人生記憶力?！　∪藗兂３Ｔ谡f到才力不逮的時候好用一句話：胸中有而筆下無。然而我卻懷疑，其實是胸中也無，然后才是筆下無，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因為我自己就常常自我檢測兒童直至少年乃至青年時期的經(jīng)歷（尤其是細節(jié)）究竟還記得多少，搜尋記憶的結(jié)果總是令人沮喪。其實這也是導致我最終放棄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原因--寫作資源嚴重匱乏。綜觀一些經(jīng)典名著，如《戰(zhàn)爭與和平》中對少男少女情竇初開情境（包括那棵著名的老橡樹）的逼真描寫；《靜靜的頓河》中對頓河風光和哥薩克民俗的有力展示；《追憶似水年華》對一個人獨處的孤寂的深刻感受；《弗蘭德公路》中對戰(zhàn)爭尤其是潰敗場景的濃墨重彩；更遑論《紅樓夢》對大觀園妙齡芳心之男女，鐘鳴鼎食之生活，池塘青草之情感的繁復、華麗、堂皇、細膩，不勝其詳、不厭其煩地全息呈現(xiàn)，都讓人真切地看到了作者的影子并為其超常的記憶力所折服?！　∫l(fā)我以上一大篇關于人生記憶力問題的感想乃緣起于為“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2年入圍之方如小說集《看大王》作序。方如今年乃“三進宮”，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跟方如的小說風格有關。在初審意見中我寫道：部分同意推薦人的意見。我認為方如像極2000年度的王靜怡：“淡淡地咀嚼人生的滋味”--“進入了一種人淡如菊，我心悠然的境地……可貴之處就在于她以一顆平常心，從平平淡淡之中發(fā)現(xiàn)了世俗生活里的情趣與詩意，照亮了人性中的美好和善良，咀嚼出了人生的滋味，傳達出了人生的真諦。正因為有了一顆平常心，才保證了觀察生活的目光的澄澈與透明，藝術感受力的敏銳與純正，敘述語言的從容與干凈。從而，使她的小說整個地具有了一種清茶的品格與氣質(zhì)：溫馨、淡雅、清正、平和?！薄　∮靡陨狭攘葦?shù)語來評價方如，也庶幾相當。正如我所同意的推薦人（吳義勤、裘山山）的“部分意見”--“方如的小說，總是在不急不緩的講述中，呈現(xiàn)出她對生活的感悟和認知。她從來不浮躁，不追逐時髦，其創(chuàng)作狀態(tài)有一種難得的安靜和定力。我尤其喜歡她在敘述中流露出的那種情愫，那種淡淡的憂傷。”在這個評價維度上，我們可謂“英雄所見略同”?！　〉牵黄恼码y作兩遍。也正因為這“略同”和共識，使我面對十二年后的又一個王靜怡倒是下筆躑躅了。我總想避開大家都發(fā)現(xiàn)了而又與王“雷同”的特點，企圖找出點新的亮點，說出點新的意思。終于，我在閱讀方如中篇小說《過火的山林》時，有了一點新的發(fā)見?！　“凑f，方如是一個體驗型特征鮮明的小說家，她的所有作品幾乎都是個人經(jīng)驗的重現(xiàn)與敷衍，至少也以其作為背景或倒影。她的小說基本上是靠“回憶”吃飯，記憶的功夫或強項在其小說中一以貫之，早就應該被發(fā)現(xiàn)的呀。為什么到《過火的山林》才有所注意呢？這是因為，一，《過火的山林》在小說集中排到倒數(shù)第二，遭遇較晚；二，更為重要的是《過火的山林》是方如小說中一個罕見的“重大題材”，講述的是1987年那場震驚全國的大興安嶺山火的有關故事。關鍵在于時間起點--1987。也就是說，那時的方如十四歲左右，但在方如的筆下，卻呈現(xiàn)出了對山火的精細、繽紛的立體記憶--　　“彌漫的煙氣讓眼前的一切看起來都影影綽綽的，陌生又恐怖，最恐怖的就是那一叢叢高大的松樹，每一棵上面好像都高高低低飄浮著一大串大大小小的黃火球，它們怎么可以那么明亮，那么整齊、那么艷麗和詭異？而在那些燈籠背后，作為背景的天空則出現(xiàn)一片令人驚悚的火紅，人、建筑還有樹木的影子正夸張地在這片火紅中晃動著，跳躍著，隨著我驚惶的打量，一下子突然變得更加陰險切近起來，在那一刻，那些所有曾安靜地聳立在地面上的一切，仿佛突然拔地而起，正迅猛地、呼呼呼奔突著向我們追趕過來……”　　如果說山火令人駭然，容易打下烙印的話，那么，她對隨后不久展開的小學生活記憶又如何呢？讓我們透過她的眼睛先看看這位“于老師”吧--　　“而站在講臺上呢，她的笑則是變幻莫測的。把笑意憋在眼底，緊緊地抿住嘴巴，她直面坐在座位上指手畫腳、信口開河的我們，來回踱著步，不時欣慰地微笑點頭，或高深莫測地微笑著搖頭，偶爾我們鬧得太兇了，她便要板起臉來：‘嗯，無法無天了嗎？’她用鼻子輕輕地哼著，目光突然銳利了起來，一圈圈地掃視著我們，我們都怯怯地大眼兒瞪著小眼兒，心里急急地打起小鼓，然而只一會兒，當我們再抬頭，就會發(fā)現(xiàn)她早在那兒彎著腰笑軟了，此時的笑聲會隨著肩膀的抽動，被她篩糠一樣地篩出來……”　　如果說老師立在講臺上，表情和形體都易于聚焦的話，那么，“眼神”卻是難于捕捉和記憶的。再看“于老師”--　　“她是近視眼，而且據(jù)說度數(shù)還不低，卻是除了看書絕不肯戴眼鏡的。于是，當抬頭看遠方，她總會瞇著眼睛，看著，看著，漸漸地，遠方的景物被她捕捉清了，她瞇著的眼睛也就終于可以放松了，這時，她的眼睛就會亮亮地泛出一層迷離的光來，笑容也會在此時迅速擴展，從目光移向了嘴角，笑意漸深、漸深，漸漸地，就要有呵呵的聲音從嗓子眼兒里像水冒泡兒一樣地泛出來?！薄　∪绻f老師是朝夕相處，相當于半個家人，那么，隔壁鄰居“張嬸”的眼神又如何呢--　　“多年以后，我都無法忘記張嬸當年向人看過去的眼光。頭歪著，黑發(fā)整齊地向后抿去，額頭光光的，飽滿、寬展，她的眼睛那么明亮，就好像永遠汪著一潭清水，若是粲然一笑呢，眼光立馬就變成了被攪和了的水，波光瀲滟、碎金點點。她就那么笑著向你看過去，看過去，微微瞇起眼睛，若有所思，仿佛已看到了你正穿著那件你剛才向她描述的衣裳，可她在朝你搖頭，顯然她是不滿意的，她不容置疑地問你：‘真的？你是真的喜歡？我倒覺得，那種款式可不適合你。你是溜肩膀，V字領可有點犯忌……’”　　夠了，綜上所引，足可以看出，方如是一個閱讀人生大書過目不忘的記憶高手，她的寫作，始終如牛反芻，將大腦溝回與皺褶里的記憶一點點如春蠶吐絲般抽出、整理、編織。這也造就或限制了她的體裁與風格，但也保障或保證了她的創(chuàng)作資源與前景。或問，記憶力就真的這么重要嗎？它僅僅是針對方如而言還是具有普遍性？如果它是普遍規(guī)律的話，那想象力對一個小說家又有何意義？　　這是一個大問題，也許是一個理論專著的大題目。但往簡單里說，最樸素地看，根據(jù)我青年時期幾年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己陋見，這個問題是否可以分兩方面說。一是任何想象都離不開現(xiàn)實生活（記憶）的基礎，它都是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延展和飛騰，否則就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將無從發(fā)生也難以落地，即便口吐蓮花說得天花亂墜，也不免成為沙海幻影和空中樓閣，讓人從中讀出一個“假”字。而判別這真實與虛假的參照就是現(xiàn)實。舉一個想象的極端例子--孫悟空。不管他神通廣大，八九七十二變，人們接受他、喜愛他的先決條件，并非是他的超現(xiàn)實的神性，而恰恰是人們經(jīng)驗世界中的猴性和人性，離開了這種現(xiàn)實基礎，孫悟空也將蒼白無力。二是重現(xiàn)記憶的過程也就是想象的過程。首先，記憶是有選擇性的，哪些進入，哪些刪除，哪些長期儲存乃至發(fā)酵，這都已經(jīng)潛在地經(jīng)過了作者美學眼光的過濾與塑型；再到呈現(xiàn)時抓住特征，去偽存真，去蕪存菁，加工放大，升華成為一種全新的來自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藝術形象。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所說的兩句話：一，生活是一切文學創(chuàng)作的唯一源泉；二，一切成功的藝術都是既來源于生活，但又比實際生活更高、更強烈、更集中、更生動、更典型，因此也就更帶普遍性。準此，則可以進一步推論，一個沒有超越常人的人生（生活）記憶力的人，想成為一個優(yōu)秀小說家，嘎嘎其難哉。　　至于如何運用更好的結(jié)構(gòu)、剪裁、形式、語言等等手段來呈現(xiàn)這種記憶，就更是題外之意了。本文借序方如《看大王》扯出一個“人生記憶力問題”就夠跑題的了。打住?！　【桶选犊创笸酢沸虻竭@里吧。　　壬辰夏月于袁州聽松樓敕書閣

內(nèi)容概要

　　《看大王》是方如的中短篇小說集，收入了《看大王》《聲鋪地》《號令一聲》《櫻花》等中短篇小說。作者先后在《黃河文學》、《作家》、《山花》、《十月》、《大家》、《天涯》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六十余萬字。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轉(zhuǎn)載，入選多種小說年度選本。2008年獲山東省政府首屆泰山文藝獎短篇小說獎。

作者簡介

　　方如，本名侯春茹，女，1972年生。內(nèi)蒙古大興安嶺人。現(xiàn)居山東青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7年4月開始，先后在《黃河文學》、《作家》、《山花》、《十月》、《大家》、《天涯》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六十余萬字。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轉(zhuǎn)載，入選多種小說年度選本。2008年獲山東省政府首屆泰山文藝獎短篇小說獎。

書籍目錄

目錄總序：袁鷹
序：人生記憶力是小說家的重要秉賦朱向前
聲鋪地
看大王
號令一聲
夜晚去西塘
櫻花
過火的山林
宴罷

章節(jié)摘錄

　　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老田，是在一九九六年?！　∧悄晡沂邭q，在一座海濱小城讀高二。性格不溫不火，成績不好不壞。每天，上課、下課、上自習、下自習，按部就班。有時連周末都概莫能外。安靜地趴在書桌上，聽老師照本宣科，背概念、做習題，努力地讓自己認真聽講，不大發(fā)言，被班主任老師安排在角落里，并且，自己也能清楚，那其實也是我在班主任老師心目中的位置。　　可跟所有平淡無奇的孩子一樣，再怎么樣，我們也無法被自己的父母所忽視。　　我是獨生子。中考時分數(shù)就有點玄兒，讓父母虛驚了一場，難不成高考時還要繼續(xù)打擦邊球？“總是得給你想想辦法才好?。　彼麄兛偸窃陲堊郎?，對著我嘆氣，如是感慨?！　〉降走€是媽媽能想辦法，她說要送我去學播音。“你的成績，參加藝考還是有希望的。可音體美你都不靠譜兒?，F(xiàn)學，也晚了點兒。播音還是可以考慮去學的，首先，我兒子長得就蠻乖。你準備一篇課文，好好讀讀。這個周六，我就領你去見老師。”　　原來，是媽媽在對我進行了一番綜合評估后，下了決心，托了人，找了老師，最后一步才是來做我的工作，給我打氣。初聽，我有點吃驚，覺得這幾乎是和自己沒任何聯(lián)系的一件事兒。細想，又能體會到媽媽的用心良苦。我們家不是本地人，從一個方言區(qū)搬遷到另一個方言區(qū)，從前的方言沒了親近的背景，新的又適應不成、學不來，在夾縫里，雞對鴨講，試圖和周圍融合的后果之一就是，相比起周圍的人來，普通話講得稍好些?！　∪欢疫€是找不到感覺。腦子里只晃過電視上一些氣宇軒昂或精靈活現(xiàn)的形象，很陶醉的樣子。就想，每天都繃著臉，端著情緒講話，并以講話為職業(yè)的人，一定也有他們的苦衷吧？可人總得過日子，得有個職業(yè)，就如同還在上中學的我，也要早早考慮自己將來吃飯的手段一樣?！　∥野堰@件事講給我的同桌兒。他也有些吃驚。他對我說：“你有沒有聽過一種說法，這世界上的人，可分三類：男人、女人、男主持人?！薄　∥艺f：“不是男人，女人，女博士嗎？”　　那是在午后的一節(jié)英語課上，我們躲在一本立起在課桌兒上的教科書后面交頭接耳。他被我認真的詢問逗得差點兒笑出聲兒來。只好慌亂地聳著肩，趴到自己交叉迭起的雙臂上，努力壓制住自己的笑聲。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向我趴過來，悄聲兒說：“都一樣的！也就是說，他們都是性別特征不明顯的一類人?！薄　≈芰盹埡?，我和媽媽一起走進了那所大樓?！　∈窍掳鄷r間，被傳達室的老大爺盤問了很久，還簽了名，押了身份證，才讓進去。然而去敲媽媽聯(lián)系好的，那位吳峰老師辦公室的門，敲好久，也無人應。我們就循著光亮上到最高層。一間用紅漆寫有“正在播出”的門，四敞著。一個中年男子正單臂拄在桌子上，托著下巴，投入地褒著電話粥。不過，他的耳朵，卻似乎有同時兼顧聽八路來風的本事，我們剛一踏進門口，他就迅速抬起頭，把電話聽筒放下，扭頭問道：“找誰？你們？”他一張嘴，就把我震住了。那么隨意，語序混亂的問話，怎么可能用那種聲音講出來呢？威嚴、厚重，甚至還能有抑揚頓挫?！　∧蔷褪俏业谝淮我姷嚼咸?，如今想起來，在我的印象里，他具體的形象，包括體態(tài)五官，包括衣著特征，在我的記憶里已一片混沌，無法辨識，唯有他的聲音，那句，“找誰，你們？”安然穿越了漫漫十年的光陰，依然清晰如昨。　　二　　接下來，再次把我震住的，自然是要輔導我學播音的吳峰老師?！　〉谝谎?，我只感覺他是個學生氣兒很濃的人。應該也不會比我大多少。他個子不高，長臉，戴副小眼鏡。走起路來目標明確，向前弓著身子，探著頭，一大步一大步地，而且仿佛步步都踩在彈簧上，使得身體得以有節(jié)奏地向上一躥一躥的?！拔胰ツ陝偖厴I(yè)，浙廣，就是專門學播音的。”他一邊用鑰匙開他辦公室的門，一邊同我媽媽講話。我就在后面站著，一聲不吭，心里卻在犯嘀咕：“專門學播音的，聲音聽起來，也不過如此嘛?！薄　∵M了他的辦公室，剛坐下，我就應他要求，朗讀自己事先準備好的課文。有點兒緊張，思路無法集中。讀的過程中，我聽到了頭頂日光燈嗡嗡嗡鎮(zhèn)流器的聲音，聽到了他在我身后，來來回回，嗚嗚嗚踱步的聲音，以及我自己的，似乎有點兒陌生的、孤零零的、朗讀的聲音。那天，我開頭兒時調(diào)兒起高了，后面漸漸就有些難以為繼，越來越吃力，而且沒一會兒，偏偏唾沫又上來了，嗆在喉嚨里，也找不到機會咽下去，只能勉為其難地繼續(xù)前行，心猿意馬地挨著、挨著……不時用眼角的余光去瞥他，心想，他怎么還不讓我停下來啊？　　那天，他的確沒有讓我停下來的意思。而是讓我一股腦兒地念完，然后才一股腦兒地，把他的看法一樣、一樣地，擺給我和媽媽：“發(fā)聲位置、發(fā)音方法都有問題，調(diào)值還不準，去聲也有拖音兒，你是個男孩子，氣息怎么會這么淺？喉頭又緊張，總這樣兒播下去，嗓子就毀了?！彼葱募彩椎財?shù)落著，數(shù)落著，突然猛地停下來，下定決心一般，對我們點了點頭：“得想個辦法，給你調(diào)一調(diào)?！薄　《甲谝巫由系奈液蛬寢?，目光都仰視、追隨著他的腳步。我們都被他的話震住了，都想看看他到底會如何，能像調(diào)一臺運行不良的機器一樣，把我這個大活人也調(diào)一調(diào)?！　　澳憔殮獍?，就從練聲鋪地開始?！彼麑ξ艺f?！　　奥曚伒?？”　　“對，你試著嘆口氣，松開喉頭，讓氣息下沉，打開兩側(cè)軟肋，小腹與兩肋產(chǎn)生對抗來控制住氣息，尋找聲音一層一層鋪落到地面上去的感覺。”他伸出右手，手心向下，平放在胸前，并緩緩地向下壓去、壓去，他開始了演示：“床……前……明……月……光……”　　這次，我終于能聽出他聲音的不同凡響了。并且，我也被點化般，迅速變得聰明起來，剛才的記憶在瞬間被激活，我急切地想表白自己對他用心良苦的認同，我說：“對了，剛才那個老師，他就是這樣講話的，用的就是聲鋪地?！薄　∷櫰鹈?，困惑地看我，愣了一會兒，才終于反應過來，知道我說的是我和媽媽剛才在導播間遇見的那個人。一直對我們客客氣氣、謙遜有禮的他，突然抬起下巴，把眉毛一高一低，斜斜地揚了起來，他晃了晃頭，不屑地用鼻子一笑，聲音也陡然冰冷：“你說的是老田吧？他不過就是個導播。另外，你還需要知道，聲鋪地可不是什么播音方法，那不過是一種感覺，能幫你找找正確的發(fā)聲位置，練練氣而已?！薄　∪　∧谴我娒嬉院?，我開始正式跟吳峰老師學播音。他讓我叫他表哥，說不想讓同事知道他私下里收了學生。　　吳表哥規(guī)定，我每周六、周日晚上去他辦公室找他。他八點上節(jié)目，我七點半到，把課文念給他聽，聽他指點。然后又和他一起去上節(jié)目，一直到十點鐘，節(jié)目結(jié)束，他回宿舍，我回家。吳表哥上的是一檔與聽眾互動的娛樂節(jié)目。點歌、游戲、娛樂資訊、勵志小品，兩個小時，一勺都燴了。這節(jié)目，一周七期，每晚如此，用他的話說，叫：“很是熬人?！薄　∮袝r，他很在狀態(tài)，進直播間時，唱著歌兒，甚至還要喔喔、啊啊地，吼上幾吼，說是要打開嗓子。節(jié)目開始，就人來瘋，話不停，任熱線的紅燈在那兒閃爍不停，也不肯接，只信馬由韁地繼續(xù)說著，或念著，很自得的樣子；有時，他又很煩躁，熱線那頭兒，有人在興奮地說著、說著，可他這頭兒，無精打采地應著，機械地、違心地迎合著，干干地笑著。　　“你一定也覺得我很無聊吧？”偶爾，在放音樂的間隙里，他會瞥上我一眼，然后，陰陽怪氣地朝我發(fā)問。他是如此地備受煎熬，如此喜怒無常。我的位置也因此毫無定規(guī)。有時，他讓我坐在直播間里，接受他隨時隨地的耳提面命；有時，他又會在節(jié)目馬上就要開始的時候?qū)ξ艺f：“你今天去外面聽吧。在直播間聽和在導播間聽，感受是不一樣的，你出去體會一下?！薄　【褪沁@樣的。我那段學播音時的情形，大致如此。　　當然，每次，和我們在一起的，除了吳表哥外，還有老田。　　導播老田，四十來歲，身材挺拔，偏瘦，略微有些謝頂。大多的時侯，他面對調(diào)音臺，趴著?；蛘?，面對窗外夜色，發(fā)呆。偶爾，站起來，在屋子里來來回回地走，習慣性低頭，眼睛黯然無神，慢慢吞吞，話不多，并且發(fā)語詞大多是一聲嘆息，結(jié)尾，則大多要長長地拖著音兒，卻也越發(fā)顯得他那無以倫比的音質(zhì)，余音難了?！　　翱取?，他終于開口講話了，“這個吳峰，那個字明明念巷（hang）道嘛？”　　“什么，田老師，你說什么？”我暗自興奮，枯坐了一晚上，他終于要打破寂寞了。就算聽清了，我也要問問，權作搭個腔兒?！　　翱取?，他卻又趴下來，“我什么也沒說?！薄　≈貧w寂寞?！　淖畛蹰_始，老田就使我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在我眼中，他是個異類，是與眾不同的。當然，我絕不僅僅是指他的聲音?！　「糁甑穆怅?，我再次回頭，重新去打量當年的老田。　　首先，我想，當年他能帶給我這種感覺，可能是因為他的著裝。他的衣服，是滿大街最常見的款式和搭配，沒有道理，卻又因為約定俗成而全是道理。舊的、皺巴巴的，還有可疑的大大小小的污垢。這樣的裝束，穿在別人身上也就罷了。因為放眼四望，到處都是?？膳麙煸谒砩希趺磿敲赐回Ｄ?？是因為他眉宇間的卓然不群的神態(tài)？還是偶爾他嘆氣時，流瀉出的自命不凡？總之，他和他自己的衣服很別扭，顯得格格不入?！　≡儆校褪撬退约旱纳矸菀哺窀癫蝗?。我在他們交接班兒時，分別見過另外兩個導播。一男一女，都和他年紀相仿，雖然話也不多，但他們的眼神兒和舉止，都散發(fā)出一種讓你感覺到踏實、感覺到安定的氣息。你會覺得他們很安心自己的年齡和身份，感到他們就是個接接熱線、放放錄音的導播，而且仿佛生來就是如此，并會一直如此下去?！　】蛇@個老田，一定是哪兒不對頭兒的。從第一次見到他，我就有這種感覺，后來的接觸，也不斷加深、驗證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摹　]多久，我又發(fā)現(xiàn)了老田和他自己日子的格格不入。讓我看見這一點的，是老田的兒子?！　∧翘?，吳表哥情緒不佳，他告訴我：“今天出去聽吧?！边呎f，他邊無精打采地站了起來，通過大玻璃窗，掃了一眼導播間。然后，他又突然笑了，笑得格外燦爛。偏過頭，他表示是在向我說話，目光卻粘在窗子上，無法離開。他的笑容越來越深，越來越投入，最后喜形于色地對我說：“老田的兒子又來了哈，呵呵，你過去吧，他兒子可有意思了?！薄　±咸飪鹤优吭谧雷由希瑢懽鳂I(yè)。老田趴在桌子上，發(fā)呆。姿勢和動作都整齊劃一。見我進來，都一齊朝向我轉(zhuǎn)頭，反應卻全然不同?！　±咸镉朴频?，把頭扭走，重返沉默，又當我是空氣。他的兒子卻眼神兒陡然一亮，還咧開了嘴，雙手并舉，似乎欲做歡呼狀，結(jié)果倒好，他手里拿的筆卻不小心掉了，咕嚕咕嚕滾到桌子底下去了。他看都沒看那筆，興奮點全在我身上?！澳汶y道不用寫作業(yè)？來和他們學怎么說話，有什么用呢？”他問我，無論是內(nèi)容，還是語氣，都帶著挑釁色彩。他實在不夠友好?！　∥易匀灰矡o法友好，立馬兒反唇相譏：“沒什么用，你爸爸，還干了一輩子？”　　“誰告訴你我爸爸干了一輩子了？”他的臉緊張得一下子就紅了?！膀v”地一下，他站了起來。好家伙！原來，他個頭兒竟是和我差不多的。瞪視著我，他用背書的腔調(diào)，對我發(fā)射起連環(huán)炮：“我爸，田才富，男，四十歲，初中學歷，二十一歲參加工作，市自來水公司維修工。三十八歲，調(diào)建筑公司，倉庫保管員。三十九歲調(diào)進廣播電臺，做導播，總是值沒人喜歡值的晚班兒。我說得，夠清楚嗎？”　　“寫、作、業(yè)。”老田就像沒聽見我們的唇槍舌戰(zhàn)。他一直趴在桌子底下，尋找被兒子扔掉的圓珠筆。這會兒，站了起來，在兒子的身后，他用筆，一下一下，點在比他略矮的兒子的頭上，一頓一頓地催促著。　　“你干嗎？”兒子一回手就奪了筆，憤憤坐下，還不解氣。又回頭朝他繼續(xù)泄憤：“說了多少次了，不許碰我的頭，小心我告訴我媽，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說歸說，兒子到底還是服從了命令，坐下來。但也沒有立即開始寫作業(yè)，縮了頭，他向我抓撓起手指，壓低聲音說：“嗨嗨，再聊哈”?！　∥业褂悬c兒不好意思了?？磥磉@家伙就是個話癆而已，對我不見得有什么敵意，是我自己太神經(jīng)過敏。　　我走過去，搭訕地翻弄他的書本，看著寫有初三三班，田野的幾何書，語氣開始和緩：“田野，你總來這兒寫作業(yè)嗎？我以前怎么沒見過你？”他抬頭。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我：“我媽是服裝廠女工，當然需要時不時加加班。不過加班也好，賺錢多嘛；不過加不加班，也無所謂啊，她不加班，也比我爸爸賺得多嘛；其實比不比我爸賺得多，也無所謂啊，她在我們家的獨裁統(tǒng)治地位，永遠固不可摧嘛?！彼蝗粍x住了話頭兒，及時終結(jié)了自己的借題發(fā)揮。他再次壞笑著縮起頭，向我抓撓起手指：“嗨嗨，再聊，再聊哈?！薄　∥译x開桌子，回到門口的沙發(fā)上，坐下來?！　∥易⒁獾?，老田一直在看著我們，一直也沒說什么。他還在發(fā)呆，仿佛我們說的是別人的故事。那一刻，看著老田，我突然想：老田的日子，其實和他穿的衣服是一樣的。雖然，這于他顯得不合適，但既然不知為什么，也不知何時，被套上了身，也就只好套著，只好不脫?？勺屓藷o法理解的是，既然這漫長的、和他卓然不群的氣質(zhì)不搭調(diào)兒的日子已這么久了，為什么他還是無法和解？為什么，他依然還會不斷散發(fā)出，令人不快的，格格不入？　　五　　老田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兒，是吳表哥找他吵架。那時，已接近我學播音的尾聲了?！　∥乙验_始越來越多地為吳表哥的節(jié)目做些輔助工作。比如，幫他搜羅智力游戲的題目、幫他翻找適合做開場的小故事、幫他拆看聽眾來信，并按預約點歌、參與節(jié)目、談心長聊等內(nèi)容，分門別類，依次放好，以備節(jié)目播出時適時推出?！　∧翘?，我遇見了一封奇怪的信，信封上竟赫然寫著：導播老田收。從涂抹了許多花花草草，花哨、斑斕的信封正面，以及寫在信封背面的，參與上期節(jié)目，回答問題環(huán)節(jié)的答案中，都不難判斷，這應該是一封聽眾來信?！　∥疫€想到，每天，節(jié)目結(jié)束，吳表哥都會說一句：吳峰代表節(jié)目監(jiān)制、導播老田，感謝您的收聽這類套話。想來，老田這個名字，也是有可能讓一些節(jié)目老聽眾的耳朵生出繭子來的?？墒牵幢闳绱?，也實在沒什么必要給老田也寫什么信吧？而且，我掂了掂，這信的分量還不輕。寫得還不短?！　∥覜]拆，拿出來，放一旁，等吳表哥來?！　　?/p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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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如的小說總是在不急不緩的講述中，呈現(xiàn)出她對生活的感悟和認知。她從不浮躁，不追逐時髦，其創(chuàng)作狀態(tài)有一種難得的安靜和定力?！　》饺缡且粋€閱讀人生大書過目不忘的技藝高手，是一個體驗型特征鮮明的小說家，她的所有作品幾乎都是個人經(jīng)驗的重現(xiàn)與敷衍，如牛反芻，將大腦溝回與褶皺里的記憶一點點如春蠶吐絲般抽出、整理、編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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