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豬場

出版時間:2011-1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陳集益  頁數(shù):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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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軔于本世紀初葉,同我們多災多難的民族共命運,在內(nèi)憂外患,雷電風霜,刀兵血火中寫下完全不同于過去的嶄新篇章?,F(xiàn)代文學繼承了具有五千年文明的民族悠長豐厚的文學遺產(chǎn),順乎20世紀的歷史潮流和時代需要,以全新的生命,全新的內(nèi)涵和全新的文體(無論是小說、散文、詩歌、劇本以至評論)建立起全新的文學。將近一百年來,經(jīng)由幾代作家揮灑心血,胼手胝足,前赴后繼,披荊斬棘,以艱難的實踐辛勤澆灌、耕耘、開拓、奉獻,文學的萬里蒼穹中繁星熠熠,云蒸霞蔚,名家輩出,佳作如潮,構成前所未有的世紀輝煌,并且躋身于世界文學之林。80年代以來,以改革開放為主要標志的歷史新時期,推動文學又一次春潮洶涌,駿馬奔騰。一大批中青年作家以自己色彩斑斕的新作,為20世紀的中國文學畫廊最后增添了濃筆重彩的畫卷。當此即將告別本世紀跨入新世紀之時,回首百年,不免五味雜陳,萬感交集,卻也從內(nèi)心涌起一陣陣欣喜和自豪。我們的文學事業(yè)在歷經(jīng)風雨坎坷之后,終于進入呈露無限生機、無窮希望的天地,盡管它的前途未必全是鋪滿鮮花的康莊大道。  綠茵茵的新苗破土而出,帶著滿身朝露的新人嶄露頭角,自然是我們希冀而且高興的景象。然而,我們也看到,由于種種未曾預料、而且主要并非來自作者本身的因由,還有為數(shù)不少的年輕作者不一定都有順利地脫穎而出的機緣。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乃是為出書艱難所阻滯。出版渠道不順,文化市場不善,使他們失去許多機遇。盡管他們發(fā)表過引人注目的作品。有的還獲了獎,顯示了自己的文學才能和創(chuàng)作潛力,卻仍然無緣出第一本書。也許這是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和體制轉換期中不可避免的暫時缺陷。卻也不能不對文學事業(yè)的健康發(fā)展產(chǎn)生一定程度的消極影響,因而也不能不使許多關懷文學的有志之士為之扼腕嘆息,焦慮不安。固然,出第一本書時間的遲早,對一位青年作家的成長不會也不應該成為關鍵的或決定性的一步,大器晚成的現(xiàn)象也屢見不鮮,但是我們?yōu)槭裁床辉诹λ芗暗姆秶鷥?nèi)盡力及早地跨過這一步呢?  于是,遂有這套“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的設想和舉措?! ≈腥A文學基金會有志于發(fā)展文學事業(yè)、為青年作者服務,已有多時。如今幸有熱心人士贊助,得以圓了這個夢。瞻望21世紀,漫漫長途,上下求索,路還得一步一步地走。“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也許可以看作是文學上的“希望工程”。但它與教育方面的“希望工程”有所不同,它不是扶貧濟困,也并非照顧“老少邊窮”地區(qū),而是著眼于為取得優(yōu)異成績的青年文學作者搭橋鋪路,有助于他們順利前行,在未來的歲月中寫出更多的好作品,我們想起本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期間,魯迅先生先后編印《未名叢刊》和“奴隸叢書”,扶攜一些青年小說家和翻譯家登上文壇;巴金先生主持的《文學叢刊》,更是不間斷地連續(xù)出了一百余本,其中相當一部分是當時青年作家的處女作,而他們在其后數(shù)十年中都成為文學大軍中的中堅人物;茅盾、葉圣陶等先生,都曾為青年作者的出現(xiàn)和成長花費心血,不遺余力。前輩們關懷培育文壇新人為促進現(xiàn)代文學的繁榮所作出的業(yè)績,是永遠不能抹煞的。當年得到過他們雨露恩澤的后輩作家,直到鬢發(fā)蒼蒼,還深深銘記著難忘的隆情厚誼。六十年后,我們今天依然以他們?yōu)楣廨x的楷模,努力遵循他們的腳印往前走去。  開始為叢書定名的時候,我們再三斟酌過。我們明確地認識到這項文學事業(yè)的“希望工程”是屬于未來世紀的。它也許還顯稚嫩,卻是前程無限。但是不是稱之為“文學之星”,且是“21世紀文學之星”?不免有些躊躇。近些年來,明星太多太濫,影星、歌星、舞星、球星、棋星……無一不可稱星。星光閃爍,五彩繽紛,變幻莫測,目不暇接。星空中自然不乏真星,任憑風翻云卷,光芒依舊;但也有為時不久,便黯然失色,一閃即逝,或許原本就不是星,硬是被捧起來、炒出來的。在人們心目中,明星漸漸跌價,以至成為嘲諷調(diào)侃的對象。我們這項嚴肅認真的事業(yè)是否還要擠進繁雜的星空去占一席之地?或者,這一批青年作家,他們真能成為名副其實的星嗎?  當我們陸續(xù)讀完一大批由各地作協(xié)及其他方面推薦的新人作品,反復閱讀、醞釀、評議、爭論,最后從中慎重遴選出叢書入選作品之后,忐忑的心終于為欣喜慰藉之情所取代,油然浮起輕快愉悅之感。“他們真能成為名副其實的星嗎?”能的!我們可以肯定地、并不夸張地回答:這些作者,盡管有的目前還處在走向成熟的階段,但他們完全可以接受文學之星的稱號而無愧色。他們有的來自市井,有的來自鄉(xiāng)村,有的來自邊陲山野,有的來自城市底層。他們的筆下,蕩漾著多姿多彩、云譎波詭的現(xiàn)實浪潮,涌動著新時期蕓蕓眾生的喜怒哀傷,也流淌著作者自己的心靈悸動、幻夢、煩惱和憧憬。他們都不曾出過書,但是他們的生活底蘊、文學才華和寫作功力,可以媲美當年“奴隸叢書”的年輕小說家和《文學叢刊》的不少青年作者,更未必在當今某些已經(jīng)出書成名甚至出了不止一本兩本的作者以下?! ∈堑?,他們是文學之星。這一批青年作家,同當代不少杰出的青年作家一樣,都可能成為21世紀文學的啟明星,升起在世紀之初。啟明星,也就是金星,黎明之前在東方天空出現(xiàn)時,人們稱它為啟明星,黃昏時候在西方天空出現(xiàn)時,人們稱它為長庚星。兩者都是好名字。世人對遙遠的天體賦予美好的傳說,寄托綺思遐想,但對現(xiàn)實中的星,卻是完全可以預期洞見的。本叢書將一年一套地出下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之后,一批又一批、一代又一代作家如長江潮涌,奔流不息。其中出現(xiàn)趕上并且超過前人的文學巨星,不也是必然的嗎?  歲月悠悠,銀河燦燦。仰望星空,心緒難平!  1994年初秋

內(nèi)容概要

  陳集益具有南方人的靈氣,收斂而有韌性,作品卻有針扎般的感覺。他的小說可分為歷史敘事和現(xiàn)實敘事,前者主要是父親“系列”,后者主要是寫當代年輕人的生活?! £惣孀髌分鞋F(xiàn)實性與寓言性的暗合和聯(lián)結都來自生活本身,是流動的生活及其多面性使人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其奇特的想象力,總是能和許多具體、精準的生活描寫結合在一起,這在當代青年作家中至為難得?!  兑柏i場》主要收錄了《洪水、跳蚤》、《城門洞開》、《野豬場》、《阿巴東的葬禮》、《癱瘓》、《告別演出》、《恐怖癥男人》等作品,供讀者朋友們欣賞。

作者簡介

  陳集益,男,1973年生,浙江金華人。1998年開始寫作。2007年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F(xiàn)為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 ∑褚言凇妒隆?、《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鐘山》、《天涯》、《山花》等文學期刊發(fā)表小說六十萬字。有作品被《小說選刊》轉載、收入選本。2009年獲《十月》新銳人物獎。2010年獲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獎。

書籍目錄

總序:序:在歷史交接的界面上洪水、跳蚤城門洞開野豬場阿巴東的葬禮癱瘓告別演出恐怖癥男人和抑郁癥患者在一起

章節(jié)摘錄

  長年生病的父親躺在床上,渴盼著天下大雨。大雨來臨之后,他總要叫我和姐姐去河埠頭看看洪水來了沒有。洪水是可怕的,泥沙俱下,駭浪濤天,在傾斜的河床上如游龍翻滾。村里人站在高高的山坡上,他們的心情跟父親恰恰相反,洪水濺起的浪花和拍擊河岸的巨響,讓他們擔心災難的降臨?! ∷麄兓貞浧鹆艘痪牌呷甑哪且粓龊樗?,金塘河兩岸的稻田被洪水淹沒,洪水沖毀了橋梁,漫到了村子里,醬色的渾水里漂浮著動物的死尸,莊稼的秸桿,支離破碎的木頭,還有人畜的糞便。那一場洪水把我們村里的十五頭豬、四頭牛、三口人吞進了肚子,若干天后他們在下游的水庫里浮了上來??梢韵胂?,從四面八方涌來的哭聲在水庫邊的油泥里打滾,使平靜的水庫不再平靜。那一場洪水被村里人口口相傳?! ∧且荒?,我三歲。我的父親就是我們村那三個被洪水沖走的人之一。母親得知父親落水的消息后,一手拉起比我大四歲的姐姐,一手抱起年幼的我,一路上,母親的哭聲、身體的戰(zhàn)抖比兇猛的洪水更叫我恐懼。我是在母親的喘息和自己的哭泣聲中睡著的。睡著之后,母親將我用一條破爛的圍裙捆綁在她的背上。此后的景象,我如同在一條漆黑的隧道里穿行?! 「赣H是落水者當中唯一的幸存者。他在急速的洪流中抱住了一根圓木,直至河流的拐彎將他送到了河心的一塊巖石上。父親在這塊被洪水包圍的巖石上,在饑寒交迫中和蘆葦叢里的水蛇、蚊子、疲倦戰(zhàn)斗了三天兩夜。當洪水消退,父親被人從巖石上救下來,他已經(jīng)站不住了,腿軟得像兩截腐爛的腸子。更要命的是,父親的肺被凍壞了。他雖然沒有死,但在以后的日子里,洶涌的洪水在他的胸腔里繼續(xù)泛濫成災。他咳嗽、哮喘,呼吸困難時,只好蹲在路邊,眼睛翻白,滿頭大汗,嘴角掛著黏糊糊的痰?! 「赣H的病讓他掙不到工分,家境一日不如一日。從三歲到分田單干,其間正是我記事的開始。我記得父親半夜的咳嗽怎樣將我吵醒。他的頭從床沿上垂掛下去,脖子伸得筆直,母親不安地拍打他后背上的骨頭。父親需要很多的力氣和很長的咳嗽,才能在聲嘶力竭之后吐出一口痰。他每吐出一口,就像打完一場戰(zhàn)爭,他告訴母親窒悶的胸口舒暢了,他沒事了,勸母親躺下睡覺。母親等了一會兒,然后才熄燈睡覺,不料光亮一消失,父親的咳嗽就像黑暗卷土重來。父親常常因為怕吵醒我們而將自己憋得身子發(fā)抖?! 「赣H不得不相信醫(yī)學的力量。他開始服輸,習慣別人的目光,此后看病、吃藥成了他活下去的重要前提。我家的抽屜里逐漸塞滿了父親吃剩下的藥瓶、藥盒,廚房里飄浮著草藥的怪味。一段時間之后,父親的病卻不見斷根。由于經(jīng)濟拮據(jù),父親決定讓母親自學注射,這樣可以省下不少費用。母親的雙手是干粗活的,當她拿起小小的針筒,顫抖的手如同狂風中的枯枝,她沒有勇氣將尖利的鋼針扎向丈夫的皮肉。  我的父親軟硬兼施,百般誘導,將褲子一遍遍褪到臀部以下。他的不厭其煩和不怕流血的決心感動了母親,母親在父親的指揮之下尋找鋼針落腳的地方。盡管父親的屁股已經(jīng)被赤腳醫(yī)生扎得稀巴爛,但是母親在幾個腫塊之間還是找到了一處柔軟的組織,她將手中的鋼針瞄準了那個地方。最后,我看見大汗淋漓的母親將針扎了過去。在那個瞬間,父親做出了痛苦的表情?! ]有想到母親自學注射的第一針,針就斷了。父親扭身拔出了彎曲的針頭,笑著說沒關系沒關系,母親卻跑到一邊。傷心地哭個不停?! ∫痪牌呷甑暮樗畩Z走了父親的健康,給我們家?guī)砹思?,病,疾病又給我們家?guī)砹送纯?。緊隨而來的是貧窮,貧窮比疾病更可怕。我們的肚子終日饑腸轆轆,唧唧咕咕的聲音聽起來像一首歌曲,卻是對肉體和意志的雙重折磨。饑餓成了一家人最大的敵人……  或許是事物之間都存在辯證關系,父親的腦子在他的體力衰退之后,似乎變得更加活絡了。關于這一點,連村里人都看出來了。當父親提著籃子,在一些別人沒有想到的地方摘回來鮮嫩的蘑菇或者可口的野菜,人們會用懷疑的眼光打量他:我們怎么就沒有看見呢?  父親一面要與疾病作斗爭,一邊還要與饑餓去搏斗。父親在無米下鍋的窘迫里,拿一根玉米秸咬一口,嘗嘗是甜的,就遞給孩子??偹阈睦锖檬芤稽c。還有南瓜葉、番薯藤、芭蕉頭,一度成了我們家做泡飯的材料。我記得我家屋后的水坑旁邊原本有一片芭蕉林的,后來芭蕉林漸漸死光了。原來是父親背著村里人把芭蕉樹挖起來,切下頭吃了后,又把稈子栽在泥巴里?! ∮洃浿校挥屑抑衼砹擞H戚,才會吃到一頓有油的菜。那油不是豬油,是平時舍不得吃的菜油,菜油是油菜籽榨的。但家中來了親戚,往往會帶來一包雞蛋糕,或者一瓶罐頭。它們的到來讓我心旌搖曳。我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美妙的食物,以至現(xiàn)在我還經(jīng)常到小店里去買雞蛋糕和罐頭吃,但現(xiàn)在的食品再也不復當年正宗了?! ∽铍y忘的是那些吃到肉食的日子。這樣的日子除了過年過節(jié)、紅白喜事,往往遙遙無期——然而,我們還是吃到了肉食。事情就是這樣,有時候一頓突如其來的肉食猶如不請自到的遠房親戚。簡直叫人沒有心理準備。那時候,我們的面容與其說是面黃肌瘦的,不如說是眼放綠光、面露貪婪的。我還記得這樣一個寒冷的早晨,我家的屋檐上出現(xiàn)了一只黑黃相間的公貓。它像天外來客只停留了片刻,然后消失在高高聳起的宗祠屋頂。父親在它離去之后,顯得魂不守舍。他拖著病軀,向人打聽貓的去處,村里人的回答讓他斷定這是一只從外村跑來的貓?! 〗酉聛淼囊惶?,父親倒騰起了一副繩套,一天里他的牙齒數(shù)次咬破了腮幫子,鮮血直流,他激動地說:“牙齒咬到腮幫子。有肉吃,有肉吃。你們不想吃肉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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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戶評論 (總計1條)

 
 

  •     陳集益:《野豬場》
      
      在先前為集益寫的一篇印象記中,我曾以《從夸飾到樸實》為題對他做過簡要的概括。在那篇文章中,我這樣評價他初期的作品:這些小說雖然還帶著某種硬做的痕跡,但是你不能不承認,它們是無弦琴,是第六根指頭,是那種蹤影無定的不明飛行物,有點劍走偏鋒、我行我素的味道。它們散發(fā)著怪異而又沉重的氣息,既有反常的一面,也有寫實的一面,幾乎每一篇都能看出作者在別有用心地越位或出軌——他以超乎尋常的想象力確立了自己的敘事維度。他的這些早期作品或?qū)懮嬷嚕驅(qū)懭诵灾異?,或?qū)懨\之無常,皆有出其不意之處,作者似乎總能不露聲色地把你帶進他的太虛幻境,讓你不得不與另一種真相拔刀相見。
      同時,我也在那篇文章中這樣評價他近期的作品:我的看法是,他對文學、對寫作的看法已不再極端,他以清醒的“轉變”呈現(xiàn)了“另一個自我”。所以,他不必再“硬做”,不必再用乖戾、浮夸的情節(jié)標新立異,只消深入到生活的腹地,忠守內(nèi)心的真實,就可舉重若輕,寫出得心應手的小說。看他今年發(fā)表在《中國作家》等刊的《洪水、跳蚤》等多部作品,你會發(fā)現(xiàn),集益已變成一位“非常規(guī)矩”的小說家,他告別了“虛偽的形式”,走向了更為廣袤的話語空間。單從題材上看,集益歸順了當下十分走俏的“底層寫作”,情節(jié)合乎邏輯,細節(jié)經(jīng)得起推敲,集益不僅把故事拿捏得合榫合鉚,而且將更大的荒誕化解到了整個文本中。集益的寫作實踐恰恰說明,他模仿現(xiàn)實,但沒被現(xiàn)實掩埋,他以自身的體恤和溫情參與了那種典型環(huán)境下典型人物的“存在”,他的筆觸因之如絲如縷,能夠牽纏你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現(xiàn)在,通讀集益幾乎所有的作品、辨清其寫作順序之后,我不得不對上面的印象給予修正:對集益小說來說,夸飾/夸張與樸實/寫實并非一種簡單的風格變化,而是同時甩出的兩把刀子,二者一虛一實,互為掩護,足以把你帶到真假難辨的情境中,讓你既可貼近大地長歌當哭,又可振翅高飛笑傲長空。的確,虛和實都是表相,集益小說中始終都埋藏著一顆赤子之心,無論怎樣寫,無論寫什么,都傾注了他最為真摯的感情,他的作品由此超越各種流俗和教條,誠實地表達出他對生活/生命的認知和體驗。
      迄今為止,其實集益主要寫了兩種小說:一種寫鄉(xiāng)村,一種寫城市。也就是說,他的小說基本都以吳村和北京為背景:當他寫“村里的事”時,傾向于寫實;當他寫“城里的事”時,則偏重于寫虛。所以,我們可以從題材上把他的作品概括為“吳村故事”和“北京怪談”。很顯然,無論吳村還是北京,都與集益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它們對應著他的過去和現(xiàn)在,共同承載了他的全部生活,選擇它們并且將其真實的名字植入小說,自然表露出一個寫作者的立場和心態(tài):他注定要調(diào)動自己所有的激情,注定要投入自己最誠實的情感,只有將自己完全融入其中,才有可能建構出屬于他的吳村和北京。
      正因如此,集益的“吳村故事”一開始便顯示出濃郁的“追憶”色彩,作者像一個歷盡滄桑的老人,總是要想法設法把你拉到他的“故事”中。他的小說大都非常鮮明地帶著“述說”的特征,往往一開頭就以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方式,把你引入一個充滿困苦和傷痛又生生不息的村莊。在這個窮僻、孱弱的小村里,有的人被燒酒、病痛、“雞肉的味道”折磨了一輩子,有的人被饑餓、恐懼、貧困壓得喘不過氣,還有的人被金錢、權力、身份改變了心性和面目……他們大都是一些命賤福薄的人,哪怕終于苦盡甘來,也常會樂極生悲,禍從天降,希望顛倒為絕望,絕望毀滅為一幕悲劇。比如《城門洞開》中的陳紀年,為了實現(xiàn)進城吃商品糧的夢想,“一生都在跟他的身份作對”,可是當兒子終于成了城里人娶來了城里媳婦,他卻無可救藥地發(fā)瘋了。再如《野豬場》中的兩個年輕人,揣著發(fā)財?shù)膲粝氲缴嚼镛k野豬場,然而他們費盡千辛萬苦養(yǎng)“野豬”,卻養(yǎng)出一場災難:雙雙鋃鐺入獄,斷送了美好青春。不難看出,集益筆下的吳村總是包裹在一團愁云慘霧中,幾乎每一個故事都記載著苦難和悲愴,那些不幸的人,倒霉的人,似乎總有難以擺脫的噩夢,對他們來說,“吳村”乃生身之地,亦是葬身之地,這個村莊給他們陽光也給他們洪水,這個村莊就是他們的命運。而對于集益來說,即便他背井離鄉(xiāng),那個“吳村”仍舊如影隨形,成為他取之不盡的寫作資源。在遙遠的北京重構自己的故鄉(xiāng),使得集益既可充分利用冷峻的長鏡頭進行客觀敘事,又能靈活運用近焦特寫進行細致入微的主觀創(chuàng)造,他的“吳村故事”便也入情入理,為我們虛構出“一個真實的村莊”。
      如果說“吳村”是作者自己的村莊,是他一個人的村莊,那么集益小說中的“北京”則是別人的北京,是與自己疏離的北京。與“吳村故事”相比,“北京怪談”數(shù)量不多,也就四五篇的樣子,卻無一例外地采用了荒誕寫法,透過作者提供的魔鏡,出現(xiàn)在你眼前的是另一個北京。在這里,你會看到:江郎才盡的外省文藝青年竟然下了一顆可怕的蛋(《蛋》);令人恐怖的“鬼”竟然是一個整日躲在箱子里的恐怖癥患者(《恐怖癥男人》);三輪車夫的身體竟會產(chǎn)生強大的電能,并因此被人抓起來發(fā)電(《瘋狂力必多》);一個心灰意懶的“北漂”在都市生活的壓力之下終日研究冬眠的辦法,并試圖在北京郊區(qū)挖個洞冬眠(《和抑郁癥患者在一起》)……這些反映都市生活的小說別有用心地“造假”,一本正經(jīng)地滑稽,留下的是欲哭無淚的辛酸。不過,集益越是反現(xiàn)實,越是暴露他內(nèi)心的現(xiàn)實,通過那些稀奇古怪的“外省人”,正可折射出作者本人飄移不定的異己感,雖然在北京生活多年,雖然受惠于這個時代,然而他還是一個沒有歸屬感的“局外人”。所謂“怪談”,不也是一種實話?
      實際上,不論吳村還是北京,無論寫實還是寫虛,集益埋下的情感線索是一致的。雖然出現(xiàn)在他筆下的人物不是很猥瑣就是很失敗,但是作者并沒有擺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優(yōu)越感去審判他們,他舍得傾出自己的經(jīng)驗,也舍得支付自己的感情,因此他塑造的人物即便有缺陷、有毛病、有污點,卻從未丟失作為人的尊嚴,哪怕變成一頭黃牛(《正在消失的父親》),或者燒成一包骨灰(《阿巴東的葬禮》),也有其不可褻瀆的靈魂。是的,如韓少功所言:“最大的主義其實是誠實的主義,與放辟邪侈無緣?!盵1]集益有一個真實存在的吳村,有一種樸素的原型意識,便也守住了那個“生長著想象的源點”[2],所以無論馳騁在吳村和北京之間,還是游離在荒誕與現(xiàn)實之間,他的小說都與生活血脈相連,他的人物也都有一具實實在在的“肉身”,他所寫的每一個字,都是從自己心里剜出來的,載著他的疼痛,也帶著他體溫。
      集益曾說,他不想把自己的愛與恨藏在文字背后。讀他的小說,可以很容易看出他的立場、他的態(tài)度,他不用曖昧掩蓋膚淺,不拿“底層”充當墊腳石,他把他的愛與恨流淌在筆端,只是把淚水流在了文本之外。正因懷著一顆內(nèi)斂的慈悲之心,集益的小說才蘊藏了不慍不火的張力。他把弓拉滿,卻從不將箭射出,而是把弓弦徐徐松開,將箭收回囊中——引而不發(fā)更可撼動心靈,他以克制、不動聲色的語言悄悄收攏了你的憂憤和頹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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