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延元年的Football

出版時間:2006-11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日)大江健三郎  頁數(shù):228  譯者:邱雅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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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容概要

  大江健三郎的作品在中國受到廣泛的喜愛和閱讀,因為其作品表現(xiàn)了對社會、歷史、國家、民族、心靈以及青少年成長的思考和關(guān)懷,體現(xiàn)出知識分子的社會批評、文化批評與良知,還因為他對中國以及中國文學(xué)所懷有的誠摯而善意的關(guān)心。 本冊《萬延元年的Football》他把自己分身為兩個人物,在一場洪水把村莊和山下的村落、小鎮(zhèn)、城市隔絕開來期間,兄弟兩人(哥哥是旁觀者,弟弟則是一個行動者,戲仿式(porody)地重新發(fā)動在東京未能實現(xiàn)的革命,或許也可以說他是一個表演者),共同經(jīng)歷的悲劇過程。在小說里,兄弟兩人重返幾年前離開的故鄉(xiāng),乘坐巴士在森林里長時間穿行的情景,極富象征意蘊。他們自己并沒有意識到,但那分明是向神話般的地下世界--黑夜與死亡的世界--墜落。兄弟兩人將要回歸的 “場所”,正是將近一百年前發(fā)生過重大社會事件--農(nóng)民暴動、給他們的父祖?zhèn)儙砑易灞瘎〉牡胤健?/pre>

作者簡介

大江健三郎(1935-),日本作家,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1994),出生于愛媛縣森林中一個小山村,1954年考入東京大學(xué)專修法國文學(xué)專業(yè),在小說、時事評論和哲學(xué)論文等領(lǐng)域內(nèi)視薩特為其引導(dǎo)者,借助《奇妙的工作》和《死者的奢華》等初期作品表現(xiàn)出山村青年在大都市中感受到的不適和惶恐,稍后發(fā)表的、以故鄉(xiāng)森林為背景的《飼育》(第39屆芥川獎獲獎作品一和第一部長篇小說《掐去病芽,勒死壞種》,開始顯現(xiàn)出打破禁錮和摧毀堅壁的欲望,作品中與神話意境相連接的那片森林,為作者日后構(gòu)建烏托邦提供了一處理想之所。 二十八歲那年,已是成名作家的大江經(jīng)歷了有生以來最為重大的考驗j如何面對頭蓋骨先天缺損和腦組織外溢的新生嬰兒。以這個痛苦經(jīng)歷為基礎(chǔ)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便是三十年后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獎作品《個人的體驗》。 大江的另一部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獎作品是其后發(fā)表的《萬延元年的Footbal》,多重隱喻交集而成的這個書名,象征著大江開始在森林里營建與中心文化相抗衡的根據(jù)地。不久后,這個位于地理和文化意義上的邊緣之所的根據(jù)地,被大江用不見官方歷史記載的神話\傳說以及構(gòu)造主義、俄羅斯形式主義、文化人類學(xué)等諸多建筑材料,擴建為反國家權(quán)力的共同體\烏托邦\“村莊=國家=小宇宙”。在此后的《同時代的游戲》、《M/T與森林中的奇異故事》、《致思華年的信》、《燃燒的綠樹》、《空翻》、《被偷換的孩子》、《愁查里子》和《二百年的孩子》等作品中,大江數(shù)十年間毫不懈怠地復(fù)原弱勢者被改寫、遮蔽甚或抹殺的神話\傳說和歷史,以與官療書寫的不真實歷史相抗衡,以為遭到異化的靈魂而祈禱,以向威脅人類和平以及文明進程的邪惡勢力發(fā)出吶喊!

章節(jié)摘錄

  一、在死者的引領(lǐng)下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醒來,渴求著熾熱的“期待”感,摸索噩夢殘存的意識。焦灼地期盼如咽下的使內(nèi)臟燃燒的威士忌般熱辣辣的“期待”感確實回復(fù)肉體深處的摸索總是徒然。握起無力的手指,而后,面對光亮正不情愿地退縮的意識,知道渾身骨肉分離之感,且這感覺正變?yōu)殁g痛。無奈,只得再次接受這隱隱作痛、支離破碎的沉重肉體。顯然不愿想起這究竟是何物在何時的姿勢,我只是手腳蜷縮地睡著?! ∶看涡褋?,都要尋找失去的熾熱的“期待”感。不是失落感,它本身是積極的實體。當意識到無法找到,便試圖再次誘導(dǎo)自己重返睡眠的斜坡。睡吧,睡吧,世界不復(fù)存在。然而,今晨劇毒令渾身疼痛,阻礙再度人眠。恐懼欲噴涌而出。到日出至少還有一小時吧,在此之前,無法把握今天將是怎樣的日子。如胎兒般渾然不知地躺在黑暗中。過去的這種時候,性欲惡習(xí)會乘虛而人。然而,現(xiàn)在二十七歲,已婚,甚至還有了放在保健院的孩子,一想到自己還要手淫,便生出一陣羞愧,轉(zhuǎn)眼將欲望的胚芽捻得粉碎。睡吧,睡吧,睡不著就模仿熟睡的人!這時,黑暗中冷不防看見昨天工人們?yōu)榻▋艋鄱诘拈L方形凹坑?;氖?fù)纯嗟亩舅卦谔弁吹捏w內(nèi)增殖,如簡裝果凍般欲從耳、眼、鼻、口、肛門、尿道緩緩溢出?! ∥乙廊荒7率焖娜耍酒饋碓诤诎抵忻髑靶?。閉著眼任身體各處撞在門上、墻上、家具上,發(fā)出囈語般痛苦的呻吟。當然,我的右眼即使在白天大大睜開,亦毫無視力。我何時才能明白右眼究竟為何要變成這樣?那是一次可憎而無聊的事故。某日早晨我走在街上,一群陷入極度恐懼與憤怒的小學(xué)生扔來石塊,一只眼睛被擊中,我倒在了馬路上。我簡直無法理解那是為什么?我的右眼從眼白至眼仁橫向撕裂喪失了視力。直到現(xiàn)在,我仍不明白那次事故的真正含義。而且,我害怕明白。如果你用手掌捂住右眼走路,你肯定會遇到許多埋伏在右前方的物體吧。你會突然撞上它們,會不斷地碰了頭和臉。就這樣,我右半邊的頭和臉新傷不斷。我是丑陋的。早在眼睛受傷之前,母親曾將我與可能變得英俊的弟弟相比,預(yù)言我成年后的容貌。我時常想起母親的話。漸漸地,我丑陋的特點顯現(xiàn)出來,瞎眼不過日日更新著丑陋,時時生動地凸顯著丑陋罷了。天生的丑陋想躲在背陰處沉默,是瞎眼的效果不斷把它拉到陽光下。不過,我給予面向黑暗的眼睛一個任務(wù)。我把喪失了功能的它,比作面向顱內(nèi)的黑暗睜著的眼。這只眼時刻注視著積滿鮮血、微熱于體溫的黑暗。我雇了一個哨兵監(jiān)視自己內(nèi)在的黑夜森林。就這樣,我訓(xùn)練自己觀察自我?! 〈┻^廚房,摸索著打開門,這才睜開眼睛。深秋的拂曉,漆黑一團,只是遙遠的高空泛出微白。黑狗跑來想撲進懷里,但它即刻領(lǐng)會了我的拒絕,默默地把身子縮成一團,黑暗中把小鼻尖如蘑菇般揚起來對著我。我把它抱在腋下慢慢前行。狗臭烘烘的。它呼吸急促,一動不動地任我抱著。我感到腋下發(fā)熱,或許狗得了熱病。我的光腳尖碰在木框上。我暫且放下狗,摸索著確認梯子的位置,而后在黑暗中朝放狗處抱去。它仍呆在那里。我不覺笑了,然而微笑無法持續(xù),狗肯定是病了。我吃力地爬下樓梯??拥纂S處是沒過腳踝的積水。水不多,就像絞肉時流出的汁液。我坐到地上,感覺水透過睡褲和褲衩弄臟了屁股。而且,我發(fā)覺自己像失去了抵御能力的人似的,溫順地忍耐著,但狗當然能夠拒絕被水弄臟。它沉默著,像是會說話,卻默不作聲。它在我腿上取得平衡,將顫抖發(fā)燙的身體輕輕依偎在我胸前。為了保持這平衡,它將鉤狀爪子扎入我的腿部肌肉。我感到自己似乎亦無力抵御這痛苦。五分鐘后,我便不在乎了。對弄臟屁股、滲入睪丸和大腿間的水亦不在乎了。我感覺我這172厘米高、70公斤重的肉體,與昨日工人們從這里挖出來扔到遠處河里的泥土總量相當,它正同化為泥土。在我的肉體及四周的土壤、潮濕的空氣中,僅狗的體溫和兩只如腔腸類動物腹腔般的鼻孔活著。鼻孔驚人地敏銳起來,無限豐饒般搜集來許多坑底貧乏的氣味。它確實在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功效,所以不但無法辨別搜集來的無數(shù)種氣味,而且當我?guī)缀跏ブX、將后腦勺(我覺得是直接將后腦部的頭蓋骨)撞在了坑壁上,我依然只是繼續(xù)吸入上千種氣味與少量的氧氣。荒蕪?fù)纯嗟亩舅厝匀怀淙隗w內(nèi),但已沒有向外滲出的跡象。雖然熾熱的“期待”感沒有回來,恐懼心卻消除了。我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事實上,現(xiàn)在我對自己擁有肉體本身感到無所謂,只是沒有任何物體的眼睛看見滿不在乎的自己,這是令我感到遺憾的。狗?狗沒有眼睛。滿不在乎的我也沒有眼睛。自從下了梯子,我再次閉上了眼睛?! 《?,我靜觀友人,我參加了他的火化儀式。今年夏末,我的友人用朱紅色涂料涂滿頭部與臉部,渾身赤裸,肛門里插著黃瓜上吊死了。他妻子參加一個持續(xù)到深夜的晚會,當她病兔般疲憊地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了丈夫奇異的尸體。為何友人不與妻子一起參加晚會?他就是那樣的人,總讓妻子獨自參加晚會,自己則留在書房里進行翻譯工作(那是與我合作的工作),誰也不會感到奇怪。  友人的妻子從尸體前兩米處徑直跑回晚會地點。她嚇得毛發(fā)倒豎,雙手揮舞,無聲地呼叫著,在夜深人靜的大街上踏著自己的影子,穿著孩子氣的綠鞋子捌膠卷般狂奔著。她向警察報了案就靜靜地抽泣,直到娘家來人接她。于是,警方的調(diào)查結(jié)束后,由我和友人剛毅的祖母為朱紅色腦袋、一絲不掛、大腿上粘著畢生最后的精液、確實難以搶救的死者料理了后事。死者的母親陷入癡呆狀態(tài),幫不了忙,只是當我們要洗掉死者的裝扮時,她忽然清醒過來予以反對。我和老婦人們謝絕所有吊唁者,僅我們仨為死者守了夜。死者富于個性的龐大數(shù)量的細胞正隱微而迅速地被破壞著。干涸的皮膚如水壩般攔住了酸甜的薔薇色細胞,那黏黏地溶化了、變成了莫名之物的細胞。友人仿佛奮力穿越一條狹窄的暗渠,在他就要從另一端鉆出前,突然可憐地死去了。朱紅色腦袋的友人的肉體,比他二十七年生涯中的任何時候都更充滿了緊迫而危險的實在感,它躺臥在簡易行軍床上傲慢地腐爛著。皮膚的水壩即將決口。發(fā)酵的細胞群如釀酒般釀造著肉體自身真實而具體的死亡。生者必須將其飲下。友人的肉體與散發(fā)出百合香味的腐蝕菌一起銘刻的濃重的時光迷惑著我。尸體在其整個存在期內(nèi)進行了惟一一次飛行,我在注視這純粹的時間圈時,被迫理解了可以反復(fù)、如幼兒頭頂般柔軟溫暖的另一種時間的脆弱?! ∥医蛔〖刀势饋怼2痪?,最終閉上雙眼的我的肉體在體驗腐敗時,不會有友人注視它、理解它的正當含義。  “他從療養(yǎng)院回來時,我該勸他再回那里?!薄  安唬@孩子不能再呆在那里了?!庇讶说淖婺富卮鸬?。  “這孩子在療養(yǎng)院表現(xiàn)出色,很受其他精神病患者尊敬,已不能再留在那里了。你把這事忘了,別再責備自己了。事到如今,事情非常清楚,這孩子從那里出來過上自由生活,實在是太好了。要是他在那里自殺,也許就不能把臉涂成朱紅色、光著身子上吊了吧??隙〞蛔鹁此钠渌癫∪藬r住?!薄  澳隳芡Φ米?,我很受鼓舞?!薄  叭巳硕加幸凰?,而且大多數(shù)在百年后,不會再有人討論他們的死法。按自己最希望的方式死是最好不過的了?!薄 ∮讶说哪赣H一直坐在床腳,不停地撫摩著死者的腳。她好像受了驚的烏龜似的,把脖子深深地埋入雙肩,對我們的交談毫無反應(yīng)。她的扁平的植物性的小臉很像她悲慘死去的兒子,好像漸漸融化的飴糖似的,表情松弛無力。我覺得自己從未見過如此寫實地表現(xiàn)徹底絕望的面孔。  “像猿田彥似的……”亡友的祖母令人摸不著頭腦地說道。  猿田彥。我差點被這散發(fā)著鄉(xiāng)土氣息的滑稽詞匯喚起不太明確的意識,但我腦髓的脂肪質(zhì)已經(jīng)因疲勞而變成肉凍,它雖然微顫著,但未能擴大到理清意識的經(jīng)緯。我無益地搖頭,猿田彥這個詞便如秤砣般,帶著無法解開的語義封印沉人我記憶的深處?! ‖F(xiàn)在,我抱著狗坐在積有少許水的坑底,作為令人懷念的記憶礦脈上明顯的露出部分,猿田彥這個詞又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自那天起,一直凍結(jié)著的有關(guān)這個詞的腦髓脂肪質(zhì)的肉凍融化了。猿田彥。猿田彥殿下在天界岔道口迎接下凡諸神。天宇受賣命作為闖入者的代表與猿田彥進行外交談判。她集中新世界的原住民魚類試圖確立統(tǒng)治權(quán),將默默抵抗的海參的嘴巴用刀子劃開,說這嘴巴不答話。我們那腦袋涂成朱紅色、心地善良的二十世紀的猿田彥,倒不如說是被劃破了嘴巴的海參的同類。如此想來便淚如泉涌,淚水從臉頰流至嘴唇,滴在了狗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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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戶評論 (總計9條)

 
 

  •     一個作家在年輕的時候,不妨寫一些特別的小說。
      事實上大江健三郎的小說,基本沒有不特別的。
      在美麗與哀愁的遮蓋之下,大江健三郎直面觸目驚心的日常暴力,挑戰(zhàn)讀者的神經(jīng),這些極端體驗和匪夷所思的病態(tài),使大江健三郎得出一個驚人的結(jié)論:不要相信日本人。
      超長的個人體驗到集體體驗,大江健三郎給人提供毛骨悚然的貼肉體驗,而這個家伙實際上卻十個甚至“沒什么女人緣和性經(jīng)驗的家伙”,日常的大江甚至是羞澀和可愛的。
      面對當代性,大江健三郎的見解令人回味:
      活著,別死去!
  •     2008-03-08 16:26 星期六 晴
       這個世界有太多像我一樣懦弱的人了,一輩子都在試圖超越自己卑微的恐懼。別人眼里他們常常無所顧忌,以各種姿態(tài)與世界對抗。其實那不過是他們一次次向內(nèi)心里那條裂痕發(fā)起的挑戰(zhàn)。
        
        在《萬延元年的足球隊》中,根所鷹四在第十二章中死去,死于自己的獵槍槍口下。那一章的題目是“在絕望中死去”。在章節(jié)開始時引用了薩特一段話:“現(xiàn)在,你們是不是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它絕不僅僅意味著死亡。難道它不是后悔生存,在恥辱、憎惡和恐懼之中的死亡?” 和上一段的邏輯一樣,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解讀,結(jié)論其實恰恰相反,鷹四可以去選擇以這種方式死亡,正是對他終于在死之前超越了外部世界的寫照。無論是恥辱,憎惡還是恐懼,這一切都由外部世界所施加。而鷹四卻主動去選擇了被這些詞所修飾的死亡這種終極狀態(tài),從而以一種最令人信服的方式徹底越過了這些曾經(jīng)讓他寸步難行的局限。鷹四這個一手造成和自己亂倫的白癡妹妹自殺的家伙,這個差點舉槍殺了瞧不起自己的哥哥的叛逆者,經(jīng)歷了學(xué)生運動的暴亂,只身穿過恐怖的美國貧民區(qū),和最卑賤的黑人妓女性交染上性病,最后回到祖祖輩輩生活過的山林中,接著從先輩的血液中獲得的力量,扣動了瞄準自己的扳機,在槍響的那一刻點燃了生命中最燦爛的火焰,終于拯救了內(nèi)心的那道裂痕。
        
        死亡并不是大江留下來的唯一的救贖方式,或者說起碼這不是他所希望的唯一的救贖方式。在有了兒子大江光之后,一個白癡的新生兒就常常出現(xiàn)在大江健三郎的筆下。和《個人的體驗》中鳥一樣,根所蜜三郎在最后一刻通過死亡理解了他的弟弟,并且因此獲得了由之帶來的拯救,從而得以重新得到力量去撫育他那生下來就有腦瘤的兒子。蜜三的內(nèi)心體驗通過弟弟,還有之前他唯一的朋友染紅腦袋,將黃瓜插進肛門里赤身裸體的自縊,這兩起死亡事件完成了一次涅磐。也許歸根結(jié)底這力量仍然是微弱的,但這點由關(guān)于他人的死亡體驗所換來的微弱的力量卻確實是經(jīng)久不衰的。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鷹四的死亡也給了我力量,去讓我有機會去戰(zhàn)勝自己的恐懼!
        
  •      過去往往對于一個人來說是可恥的,可恥的不是過去發(fā)生了什么,可恥的是過去那個人和今天這個你就是同一個人。當然大部分人沒有那么重要,沒有人會為你保持那些可恥的證據(jù),或者在當今這個也許你只需要改個名字就可以非常優(yōu)雅的抹殺掉過去的一切,或者也可以通過“占有”某些東西來鞭策自己其實也從來沒有慵懶過的野心,再或者你也許也可以找一個背負你“屈辱史”的人來假惺惺的見證你如今的不同,因為那也意味著這個見證者的屈辱被你在歷史之后的虛偽造作給一同抹殺掉了。多么值得戲謔一下,人們往往都聲稱自己獨立,人們也往往裝可憐地說自己孤獨,人們也往往在別人提及自己過去的某段癡迷時以為自己被別人罵了,但是這不妨礙他們把真實的投機美化成某種成功的切入口,并且和某些同樣急于抹殺自己的人形成一種令人激動的同謀關(guān)系。
      
       佛洛依德說死亡是人的一種欲望,后來馬爾庫塞又說,所謂死欲就是人們本能的想回到無機狀態(tài),所以人們從來都是眷戀過去的。如果要我進一步說(雖然這種遞進關(guān)系明顯有點不要臉),人們只是想回到真相,真相往往都是在時間和所謂成長的流逝中一點點被分解掉的,就想上面說的那樣,這種同謀關(guān)系也不過是未來將來某一天兩個人做完愛的時候你可以輕松的說一句:“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想上你了?!边@種坦白的舒暢感,到時候屈辱將從新被復(fù)活不再被掩飾。沒錯,就是這樣,對于那些以過去為恥的人來說,所謂成功無礙乎是渴望有一天可以說出自己的屈辱然后可以無視別人的譴責。恩,你們還有誰能說出錢和權(quán)能帶來的比這個結(jié)論更高層次的效用?
      
       然而你們會發(fā)現(xiàn),從不嚴格的結(jié)構(gòu)主義角度說,以上結(jié)論暗藏的終極現(xiàn)象表象就是如下這個公式:真相=死亡。
      
       我想這本我自《白夜行》以來帶給我最大震撼的小說也就是想說明這個問題。對于一個人來說最大的枷鎖并不是欲望的繁衍,而是承認欲望的沖動;并不是命運的作弄,而是承認在“生活的強奸”中其實我們不過是扮演了“引誘者”的角色。有多少犧牲,哦,當然其實我們都沒有勇氣去犧牲,我是說有多少對誠實和高尚的犧牲是沒有必要的,或者至少并非你所說的那么別無選擇。當這本小說中,蜜三郎的有人涂紅了頭發(fā),全裸,菊花上插了一根黃瓜自殺的時候,最終文本也沒有告訴我們其中的含義,而只是告訴我們“他說出了真相”,而真誠往往不再能被人理解。當鷹四回到故鄉(xiāng),以一個禁欲者的身份模仿先輩的暴動時,他就是如此直接的承擔著人的兩種基本欲望:愛欲和死欲。愛欲施給山腳的居民,好讓他們從新體會先輩暴動的精神;而死欲留給自己,當他早年和自己的妹妹發(fā)生了關(guān)系,臨死前又上了自己的嫂子,以及最后那個他自己聲稱先奸后殺而實際沒有給出確定答案的姑娘。我說你們,是的,是跟你們說的,過去并不可恥,可恥的是你們總以為自己永遠不會“過去”。
      
       所以我想,歷史的另一個名字就叫做“過去”,文藝一點的名字叫“回憶”,生理一點的名字叫“YY”,歷史沒有什么神圣的,歷史是你屁股上的那根黃瓜,那是條時間的尾巴,當你成功了,成功到可以不用掩藏廉恥的時候(當然也許你一直沒有),你才會把他暴露出來,哭喪著臉對曾經(jīng)懷疑你的人說“我這些年有多痛你們知道嗎?”歷史本來就沒有什么價值,有價值的是你對歷史的詮釋,有價值的是蜜三郎活得好好的,即使他的弟弟上了自己的老婆和妹妹,有價值的是鷹四自殺了,可是他說出了真相。
      
       你有多痛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你糟蹋了一根好黃瓜。因為死亡是天賜你的誠實的機會,然而你做的一切怕是會永遠把你束縛在一個狹小的時空里,嬌柔造作,占有權(quán)威,順便搭上一干同謀者以及時下流行的虛偽集體主義。鷹四說你們必須去搶超級市場,那也是一種暴動,而這樣我們就一切奮斗過,一起奮斗過的男人女人都應(yīng)該是一輩子的。
      
       集體主義,足球隊,搶劫超級市場,暴力來得太煽情了。可是誰知道了,歷史還要繼續(xù),就像幾周前我說了一句正史的價值也許沒有野史大,就被某位歷史擁護者罵了,說看正史是常識,沒有什么可討論的??墒悄阒滥悻F(xiàn)在吃的黃瓜是不是當年插在他們屁股上的那一根?過去這個東西原本就即宅又腐,不過明天你們?nèi)詫е鴿M身的香氣再次啟程。
      
       去他媽的黃瓜,祝大家都找到一碗好醬~~~
      
  •     8 說出真相吧--------(谷川俊太郎《鳥羽》)
        鷹四和星男搬來了一個煤油取暖爐,它呈箱型,顏色似乎制造不出絲毫溫暖的氣氛。鷹四他們進來時,我看見他們的肩上背上落著砂粒般干硬的雪霰。雪很令妻子和桃子興奮,甚至耽誤了做晚飯。我下樓到正房吃晚飯時,雪已經(jīng)鋪滿了前院,可那積雪還很松軟,并不很厚實。紛揚不止的大雪和黑暗封閉住了我的視野。我仰起頭讓雪落在臉上,不由覺得自己仿佛駕一葉小舟飄蕩在落雪的大海上,有些保持不住平衡了。如粉的細雪撲進眼里,眼里便不由得泛起淚水。我記得過去山谷里下的雪好像都是有粘性的薄片,足有拇指指肚大小。我品味著幾分對雪的回憶,可對這山谷中雪的記憶卻已摻雜在我曾生活過的城市里各色飛雪的回憶之中去,不甚分明了。不過這些落在我皮膚上的細雪也像那些陌生城市里飄落的雪一樣,對我來說沒有一絲親近感。我踢散積雪,漫不經(jīng)心地走著。小時候山谷里下第一場雪時,我曾急切地吃了一把。那時我真覺得那雪里含著從覆蓋山谷的天空到我腳下的大地之間所有礦物質(zhì)的味道。鷹四他們敞開大門,借著檐燈的微光望著雪花在黑暗中飛舞。他們已被雪弄得如癡如醉,唯我獨醒。
        “POD的煤油暖爐怎么樣?就這么一個顏色適合倉房的?!逼拮诱f。作為醉雪的補償,她還沒有開始喝威士忌。
        “又不在倉房長住,雪停了,我明后天就走,我可沒功夫在意爐子適不適合房間?!?
        “阿鷹,從北歐進口的煤油爐給運到這山谷里,這有多神哪!”妻子見我漠不關(guān)心,轉(zhuǎn)向鷹四說道。
        “這東西山腳的人們絕對買不起,超級市場的天皇把它擺在那兒,就是要挑撥全村的人?!柄椝恼f。
        我忽然想到鷹四也許就是依據(jù)這種理論去煽動他足球隊里的年輕人的??晌覜]把這個想法繼續(xù)深入下去,我已經(jīng)沒有熱情去考慮鷹四和山谷的聯(lián)系了。我就像是個虛幻的人,在圍爐旁默默地吃飯。我覺得鷹四和他的“親兵們”已經(jīng)自然而然地習(xí)慣了我的質(zhì)變。談話繼續(xù)進行著,它像跨過凹陷一樣越過我,毫無阻力,毫不停滯。只有鷹四會微妙地顧及到我的沉默,時常想把我引到談話中,可我沒有順應(yīng)他。這并不是存心拒絕,只是覺得怎么也提不起興致來。在運S兄遺骨回來的雪鐵龍車里,我不能忍受弟弟歪曲事實的回憶,以至于不能保持沉默,是因為當時我自己也在為努力地尋找在山谷中開始新生活的突破口而急切地想把在這山谷里發(fā)生過的一切同自己的現(xiàn)在聯(lián)系起來。而今,這種動機早已蕩然無存,我也才能明了地看清這段時間里發(fā)生的事情。鷹四自己與妻子相連成一條邊,而我則被作為與他們對立的另一個頂點加入進去,鷹四就是這樣使談話呈一個三角形的布局。然而我這個“點”不指望和他們中任何一個保持關(guān)系,我孤立無援,只是一個人像噩夢中的反抗一樣手腳沉重地面對頹喪的心境。
        “阿蜜你說過的吧,在S兄被殺的那天傍晚,我在土間含著麥芽糖呆呆地站著?!蔽覜]理睬鷹四訴說的眼神,于是鷹四怯怯地將視線移開,轉(zhuǎn)向妻子?!谑俏颐靼琢塌椝囊矊λ募總z不能釋懷,自感有罪。但實際上弟弟的心理同我所經(jīng)歷的事沒有關(guān)系,我并不是因為弟弟的所為而受到了傷害,相反,這些日子來,我得到了些從內(nèi)心深處觀察其它事物的機會,這倒都是弟弟的貢獻。——“菜采嫂,我現(xiàn)在想起來了,當時我這個小孩子的感受和周圍的情景都清清楚楚地想起來了。我是站在土間里吃著糖來著,但那不單單是吃著玩。怕化開的糖汁從嘴里流出來,我可是邊吃邊靈活地轉(zhuǎn)著舌頭,好把牙床和嘴唇之間的口水弄干凈的,一滴口水也沒流呢。阿蜜的記憶里也有用想象力修飾了的地方。他說從我嘴里流出了麥芽糖汁的口水,像血滴似的,那哪兒對呀。我拿出我吃糖的所有看家本領(lǐng)沒讓口水流出來,那是個鬼把戲嘛。當時天都擦黑了,可從陰暗的土間門口望去,院里的地面放著光,比現(xiàn)在的積雪白亮得多呢,那時阿蜜剛剛把S兄的尸體運回來。媽媽在客廳里精神失常了,也不知媽媽是什么時候打開拉門開始罵她幻覺中那些站在院子里的佃戶的,因為客廳是主人坐在那里向院子里的人做各種吩咐的地方吧。于是我這毛孩子就被逼到了逃脫不掉的困境里,被可怕的暴力圍攻著了。尸體也好,瘋狂也好,都是最直截不過的暴力。所以我精心地吃著麥芽糖,希望以此使自己的意識像傷口能被隆起的肌肉遮蓋住一樣藏在肌肉里,不去理會外面殘酷的現(xiàn)實。于是就想出了這個鬼把戲。如果這個鬼把戲玩得好,也就是如果麥芽糖化成的水一滴也沒流出去,那我馬上就能從周圍可怕的暴力世界逃脫出來。雖然想法很天真,但我一想到那些與暴力有關(guān)的事情,就總會不可思議地想到我的祖先,他們與周圍的暴力相抗相爭才生存下來,并且能把生命延續(xù)到我這個后代子孫身上。他們可是生活在可怕的暴力時代呀。在我生存著這個事實背后,與我血脈相連的先人不知要與多少殘暴的力量對抗過啊。一想到這些我都要暈過去了?!?
        “阿鷹,你也能努力戰(zhàn)勝暴力,把生命的車輪延續(xù)下去就好了!”聽了鷹四坦率的表白,妻子帶著贊賞的語調(diào),同樣坦誠地說。
        “今天我趴在臨時便橋上,緊盯著近在眼前,隨時可能掉下去摔死的孩子,那時我對暴力想了很多,在土間吃糖的情景也全都想起來了。那可不是新做的夢?!柄椝恼f完,沉默著又一次向我投以探詢的一瞥。
        我冒著雪回到倉房,想從這臺在山谷中第一次被點燃的北歐產(chǎn)的煤油取暖爐上找出點陰沉的滑稽來,便在爐前像只猴子似地蹲下,透過開在黑色圓筒上的圓洞朝里面看。那里面的火苗不停地跳動著,顏色就像晴朗天空下的大海。忽然一只蒼蠅飛過來撞到我鼻子上,摔落到左膝上不動彈了。一定是被對流式的爐子加熱了的空氣升到天棚,把這只打算在櫸木屋梁后面蟄居到春天的蒼蠅給搞糊涂了。這只蒼蠅真大,過去在山谷人呆的地方,我從來沒有見過嚴冬季節(jié)里胖得這么圓滾滾的蒼蠅。也許在馬棚里能看到這么大的,可這只蒼蠅和它們不是一個種類,它顯然就是那種圍著人轉(zhuǎn)的蒼蠅,只是個頭大得不同尋常。我朝蒼蠅斜上方10厘米左右的地方劈了一掌,抓住了它。不是吹牛,我是抓蒼蠅的高手。記得那年盛夏,一次事故使我右眼失明,我臥床休養(yǎng),有數(shù)不清的蒼蠅飛來騷擾我。我調(diào)整左眼對遠近距離的感覺,磨練出一抓一個準的本領(lǐng),狠狠報復(fù)了那群蒼蠅。
        我觀察了一會兒夾在指間像靜脈瘤一樣簌簌抖動的蒼蠅,不禁感嘆起來。我還得出結(jié)論,它的形體真是和“蠅”這個漢字一模一樣。我的指尖稍一用力,蒼蠅就體裂八瓣了,滿滿的體液滾將出來,沾濕了手指。我不由覺得指肚上的污穢再難洗凈了。厭惡的感覺像爐里的熱氣,向我周身籠罩過來,又滲透到我體內(nèi)??墒俏抑皇前咽种竿澴拥南ドw上擦了擦。我覺得這只死去的蒼蠅就像是一個在我神經(jīng)機能中支撐運動中樞運轉(zhuǎn)的開關(guān),于是我全身麻痹,一動不動地蹲在那里。我把自己的意識與圓筒上面小洞里的火苗同化為一體,于是圓洞的這一邊,我的肉體也不過就是毫無意義的一團肉而已。就這樣擺脫掉肉體的責任,讓時間一點點過去,我覺得很舒服,我嗓子發(fā)干,火辣辣地刺癢。我琢磨著應(yīng)該在火爐扁平的頭部放上一只裝滿水的壺,這時我意識到,我正在做心里準備——不僅明天早晨不能出發(fā)去東京,而且明天以后,我也許要在這倉房的二樓呆上相當長的一段日子——我的耳朵已經(jīng)聽出雪是真的下起來了。在山林環(huán)繞的山谷的夤夜中,只要開拓一下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的幽深的寂靜,并訓(xùn)練出能反應(yīng)更細微聲音的聽覺,就可以感受到相當多的聲音。可是現(xiàn)在山谷里已經(jīng)萬籟俱寂。落下的積雪層吸收了山谷和周圍廣大森林里的一切聲音。隱士阿義現(xiàn)在仍在密林深處獨自一人生活,盡管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森林里日常的靜寂,可面對雪夜里這種絕對的安寧,怕是他也要不習(xí)慣的。隱士阿義在大雪森林中凍死的時候,山腳的人們可看到過他的尸體?他在這雪夜里無聲的黑暗中,面對自己反叛社會即將慘死的前景,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他是陷入了沉思,還是正一個人自言自語地嘀咕著什么?在森林深處,隱士阿義沒準也挖了一個長方形坑穴(就像我在自家前院里挖的那個我曾在里面呆過一天坑穴一樣),躲在里邊避雪呢。我已經(jīng)把一個毫無價值的污水凈化槽埋到我前院的坑里了。我怎么就沒好好愛惜那個洞呢!我想象出一幅情景:在森林深處并排有兩個洞,老洞里是隱士阿義,新洞里是我,我們兩個都抱膝坐在潮濕的地上,沉靜地等待時機。以前我曾覺得等待時機這個詞是用在積極的意義上,而現(xiàn)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的這個字眼的含義卻是再消極不過了。而且試想一下自己在洞底被自己手指抓下的泥土和石子埋住壓死,竟也絲毫不覺得恐怖和厭惡,倒是很想去承受和順從。在忙亂于山谷之旅的這一段時間里,我在一步一步走著“下坡路”。我又想到,既然我已經(jīng)開始一個人在這倉房二樓獨自生活,那么如果我要把頭涂成紅色,肛門里塞上黃瓜自縊而死的話,就不會有人來阻攔我了。而且這里有支持了一百多年的櫸木屋梁。如此一番展開聯(lián)想以后,我才又體會到一種新的恐怖和厭惡,當即制止了想仰頭確認一下櫸木大梁的脖子的轉(zhuǎn)動。
        半夜里,前院響起了像馬蹄踏在濕地上的聲響。那聲音一下一下蹬在地面上沒有回聲。在上了霜的細長的玻璃窗上(包括里面這扇玻璃窗在內(nèi)的,對這間屋子進行的現(xiàn)代化改良是在戰(zhàn)爭末期,為了收容流離失所的人而安裝了電燈和倉房側(cè)面的廁所,可結(jié)果流民聽說了母親精神失常的傳言,就遠遠避開,沒進過這間倉房)擦出一塊像老式鏡子那樣的橢圓形,向下一望,只見鷹四赤裸著身體,正在前院的積雪上繞著圈跑。借著地面、屋頂和檐前的幾絲小灌木上積雪的反射,檐下的燈光一改傍晚的昏黃,光線充足起來,照得前院一片亮白。雪依舊下個不停。這不禁使我形成了奇怪的成見;這一秒之內(nèi)所有雪片描繪出的線條將在大雪滿天這段時間里一成不變,不會再有什么別的舉動了。一秒鐘的狀態(tài)可以無盡地延伸。聲音被雪層吸收了去。時間的方向性也被飄降的大雪吸收進去,消失得沓無蹤跡了。這無處不在的“時間”。赤身裸體奔跑著的鷹四是曾祖父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一百年來所有的瞬間都層層重合成這一瞬間。渾身赤裸的鷹四停下來,走了一會,然后跪到雪地上,用兩手來回撫弄著雪。我看見弟弟瘦骨嶙峋的臀部,和他那多節(jié)蟲一樣柔軟彎曲著的修長的腰身。接著鷹四用力發(fā)出啊、啊、啊的聲音,橫倒在雪下。
        鷹四赤裸著站起來,渾身沾滿了雪。那與身體不大協(xié)調(diào)的長長的雙臂像大猩猩一樣頹喪地下垂著,他慢慢地向燈光更亮的地方走回去,我看見他的陰莖勃起著。它就和運動員胳膊上隆起的肌肉一樣,讓人感到被禁欲主義壓制的力量和莫名的憐憫。就像不遮掩肌肉,鷹四也沒遮掩陰莖。他正要從敞開的門口進去時,等在土間里的姑娘一步邁出,打開浴巾把赤裸的鷹四裹住了。我的心臟收縮得發(fā)痛??墒悄遣皇瞧拮?,是桃子。面對毫不遮掩勃起的陰莖、凍得渾身直抖的鷹四,桃子竟毫不退縮地迎上去給他披上了浴巾。我覺得她就像是鷹四純潔的妹妹一樣。他們一言不發(fā)地走進屋里關(guān)上門。被檐燈照亮的前院轉(zhuǎn)眼間只剩下封閉百年的茫茫大雪那幾乎靜止的運動。我感到對于弟弟藏在內(nèi)心的深淵,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它的存在,并且已經(jīng)到達了它從未達到過的深度,盡管其中的含義還不十分清楚。到明天早上,弟弟赤裸的身體弄亂的雪地上的痕跡,會被后下的雪掩蓋住嗎?除非是一條狗,不然沒有誰會毫不掩飾地暴露自己那可憐而又徒然勃起的陰莖。鷹四在一個我未知的黑暗世界里積累起他的經(jīng)歷,這使他像一條孤獨的狗,把切實的直率融進自己的個性中。狗不能用語言表達它的憂郁,同樣鷹四也有什么心頭的郁結(jié)不能用一種通用的語言與別人交流。要是狗的靈魂鉆進了我的體內(nèi)該會是什么樣呢?我琢磨著,一面就睡了過去。一只特制的紅色大狗把肥胖的身體粘伏在我頭上。在黑暗中想象這種情景并不難。那只狗胖得圓滾滾的,尾巴像條長鞭子一樣夾在雙腿間,遮住陰部,軟癱癱地浮在黑暗中,用探詢的目光回頭望著我。它不是那種在夜半大雪中坦率得讓人一覽無余的狗。我真的叫了聲“哇”,趕跑了紅色的狗,然后告誡自己別再把那條狗叫回到黑暗里來,又重新睡去。
        快到正午的時候,我睜開眼睛醒來。是除夕。從正房傳來很多年輕人的笑聲。外面并不太冷,雪還繼續(xù)下,天空仍很陰暗,而地面上的光線卻柔和而明亮。俯瞰下去,山谷中村落的景致因雪而變得單調(diào),并沒勾起我心底扭曲的回憶。四周的森林也因為雪的覆蓋顯得不那么陰沉可怕了。森林像是退遠了一些,而洼地里則滿是飛雪飄降,仿佛開闊了許多。我覺得自己旅居在一個風(fēng)景抽象,舒適陌生的地方。昨晚弟弟蜷伏過的地方并沒有被踏亂,原來的凸凹上覆蓋了新的積雪,像是昨晚遺留痕跡的縮小模型。我一面往下看,一面?zhèn)榷毬犃艘粫耐灵g里側(cè)傳來的笑聲,這笑聲使那邊的氣氛像是學(xué)生宿舍。然后我走進土間,一進去,圍坐在爐子周圍的足球隊的年輕人們立刻沉默下來。我感到畏縮,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無理闖進的怪物,侵擾了圍繞著鷹四的這些年輕人的歡聚。妻子和桃子正站在爐灶旁干活。我的心里模模糊糊地指望著她們能替我解圍。便走到爐灶旁,卻發(fā)現(xiàn)她們還沉浸在對山谷中第一場雪的陶醉之中。
        “阿蜜,我買來了一雙長靴,還是趕早去超級市場買的呢?!奔冋娴奶易涌旎畹卣f,“超級市場估計到要下雪,又進了好多新貨呢。聽說運貨的小卡車讓大雪截在那邊過不了橋呢,可憐的阿蜜得了思鄉(xiāng)病,又沒法走了?!?
        “倉房冷不冷?那兒還能住上些日子?”妻子問道。她的眼睛叫雪鬧得充了血,但和喝醉時不一樣,眼底閃著活潑的光芒。妻子昨晚大概沒喝威士忌而且睡得很好。
        “啊,還行。沒問題?!蔽掖鸬馈B曇魺o精打采。我感覺到帶著并非關(guān)心的好奇等我答話的那些年輕人,現(xiàn)在輕蔑而滿足,畢竟在這大雪來臨的日子里,山谷中大概只有我是保持清醒的、感覺麻木的人。
        “能不能給我拿點什么吃的?”
        我希望小伙子們對我的輕蔑更深,并自然而然地對闖入者置之不理,于是我扮演了一個可憐的挨餓的丈夫。
        “阿蜜,會拾掇山雞吃嗎?昨天在橋上落難的那孩子的父親今早和伙伴打來送過來的?!柄椝挠迫黄届o地說道。在足球隊隊員的面前,他藏起了裸身在雪地里滾來滾去的狗一樣的自我,把自己用自信和權(quán)威武裝起來,樹立起另一個新形象。
        “等我吃飽了,想辦法試試吧?!?
        年輕人們終于不再忍耐,故意一齊嘆氣來嘲笑我。過去在山谷中正經(jīng)男人從不自己動手做菜。大概現(xiàn)在這種想法也仍然存在。年輕人們又一次看到了他們的領(lǐng)袖輕而易舉地讓遲鈍的哥哥上當了。人人都為雪而沉醉興奮起來,想找點快活的消遣。山谷的人們就都這樣以沉醉的心情迎來了初雪,這種心情會一直持續(xù)十來天。這期間,他們常常饒有興致地跑進雪地里,全然不把寒冷當成一回事。他們?yōu)樽硌Ыo體內(nèi)的暖熱而興奮不已??墒悄且欢纬錆M激情的時間過去以后,便會宿醉,接著就沒有一個人不想從雪里逃脫出來了。這個多雪地區(qū)的人們對雪并不具備很強的忍耐力。體內(nèi)的熱情徹底冷靜下來以后,他們?nèi)匀粺o法抵御寒冷的侵襲。如此一來,就開始有人生病了。這就是山谷中人們同雪打交道的模式。我熱切希望飛雪給妻子的沉醉能夠持久。我像從前年底來問安的佃戶們那樣,背朝火爐坐下,開始吃推遲了的早餐。
        “一伙毛頭小青年,是可怕的不良少年,是放火搶劫不在話下的危險的年輕怪物,這不僅是這個村的,近郊各村的人也都這么看,所以暴動勝利了。比起城鎮(zhèn)正門對面的敵人,農(nóng)民們也許更害怕本地上的暴力團伙?!柄椝陌褎偛乓蛭业年J入而被打斷的話重新講下去。他正把萬延元年農(nóng)民暴動中青年組織所起到的作用講給他們聽,重新描述當時的情景,好讓山谷中的年輕人也繼承他的記憶。
        “聽阿鷹講萬延元年農(nóng)民暴動的事,他那些隊員怎么都聽得那么開心?”我壓低聲音問侍候在旁的妻子。我覺得奇怪。至少在我的理解里,萬延元年暴動時,青年組織所起的作用里充滿了殘忍的暴力,沒有任何地方能引起如此快活的放聲大笑。
        “阿鷹還穿插講了很多有意思的話呢,阿蜜,他可不用成見看暴動,阿鷹可不像你,把暴動看得一片憂郁,一團沉重。這不正是他生氣勃勃的地方么?”
        “萬延元年暴動里能挖掘出那么愉快有趣的插曲嗎?”
        “你沒問過我這個呀?!逼拮臃瘩g我,又給我舉了一個例子?!鞍Ⅹ椪f,從這兒到城鎮(zhèn)的各村的村長和官吏都得跪在路邊,農(nóng)民們空著手一個一個敲著他們的腦袋走過去。他講到這兒的時候,大家笑得最開心了?!?
        一個一個敲村長和官吏的腦袋,這的確是農(nóng)村的不良少年想出來的土氣而滑稽的法子??墒悄切┐彘L、官使們的腦袋叫幾萬民眾一個一個敲過去,腦殼里面便被敲得像豆腐渣一樣稀碎,慘死在那兒了。
        “眾人的隊列走過去后,老人們趴著死在潑上了人糞人尿的家當前面,這些阿鷹講過沒有?那些年輕的體育健將們聽了,沒得意地放聲大笑吧?”我無意責難鷹四和他的新伙伴,只是出于好奇才這么說罷了。
        “有啊,阿蜜。如果真像阿鷹說得那樣,這個世界充滿暴力的話,在它面前垂頭喪氣、無精打采,總不如有點滑稽的事就盡量笑一笑,這才是健全的符合人性的態(tài)度呢。”妻子說著走回到灶邊。
        “青年組織里的那伙人確實很兇殘,但是,在某種意義上,這種兇殘給參加暴動的普通農(nóng)民帶來了一種安全感。到了必須和敵人搏斗拼殺的時候,他們就不用沾手,有青年組織的人肯定是靠得住的。一般的農(nóng)民在暴動過后不用擔心被追究殺人放火的罪名,所以能踴躍參加進來。參加暴動的所有人都會擔心,萬不得已不是要親手去殺人嗎,而這次暴動事先就解除了這種不安。先不說在村長頭上咚地打一下,直接使用暴力的血腥行動也都是由青年組織承擔。他們具備那種徹底完成任務(wù)的素質(zhì)。暴動隊伍朝城里進軍的時候,一路上各村里如果有拒絕參加暴動的地方,青年組織就肆意地放火燒房,那些從房里跳出來的,不讓放火的都被殺得干干凈凈。偶然免遭一死的村民們因為害怕也就參加了起義。雖說他們都是農(nóng)民弟兄,可實際上卻是一群近乎瘋狂的不良少年,他們以武力脅迫老實的農(nóng)民。善良的農(nóng)民就怕這個,結(jié)果使從山谷到城里的所有農(nóng)民一個不剩地參加了暴動。一旦把哪個村子拉到暴動隊伍中來,就挑選村里的不良少年,組成新的青年組織。也沒有什么規(guī)章,只是,要向革命青年組織創(chuàng)始人的這個山谷青年組織宣誓忠誠,另外就是只要是使用暴力的事,就毫不猶豫地去干。這樣,暴動把山谷里的青年組織作為參謀總部,各村里由本村的不良少年組成的隊伍做為基層組織進行活動。山谷青年組織每解放一個新的村落就把那個村里的不良少年都叫出來,讓他們告發(fā)哪一家大富搞過歪門邪道,然后就去襲擊。正好在憤憤不平的不良少年眼里,大部分有錢人家都是賊窩。到了城邊上的時候,農(nóng)民暴動的事早就傳到了那里了,所以有些大官把財產(chǎn)、書籍、帳簿之類藏到寺院里。把這些情況報告給暴動指揮部的,也是那些村里的不良少年。他們剛從明理保守的大人們的管束中解放出來,世世代代保持權(quán)威地位的大官也好,或是擔心著生死問題的寺院也好,他們才不管呢,結(jié)果寺院被襲擊,藏匿起來的財產(chǎn)全在院里燒毀了。然后,從沒被當人看的不良少年成了村里掌握大權(quán)的新的領(lǐng)導(dǎo)組織的成員。為什么不良少年組成的青年組織這么突出呢,總結(jié)起來看,首先,在村子里,他們屬于沒有位置的人,在村里的日常生活中,其他人常常把他們當作多余的人對待。其它的大人們總是和本村的人往來密切抱成一團,而對外來事物往往抱懷疑態(tài)度,可不良少年就正相反,甚至可以說他們這伙人只和外來的人才會自由地結(jié)交。另外,一旦他們進入暴動的領(lǐng)導(dǎo)層中開始行動,由于素質(zhì)和自由散漫的問題,他們立刻就鬧糟了許多事,以至于他們都沒法再回到村子集體里去了,不論他們放火還是殺人!所以他們和其他農(nóng)民不同,希望暴動總能繼續(xù)下去,他們成了暴動隊伍中的青年軍官。他們覺得,比起本村的人來,反倒是和外來的伙伴們在一起更踏實。實際上山谷里的青年組織經(jīng)常照料他們。在暴動接近尾聲、隊伍打算從城里撤走時,有幾個留在后面的不良少年因為企圖強奸商人女兒被逮捕了。只是逮捕不良少年的并不是城里的勢力。大伙都擠到正門進行團體交涉,可是從那兒攻不進城去,所以官方一直都是持旁觀態(tài)度,直到暴徒離城。即便暴動隊伍已經(jīng)開始從城里撤走,可還有幾個不良少年戀戀不舍地在鎮(zhèn)上結(jié)伙逛游。他們可能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城里走吧,而且燃起無端的性欲。不知怎么回事,還穿上了搶來的女人的襯衣(年輕人們發(fā)出噓聲,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伙人想起隊伍駐扎在城里時,有人家沒招待他們,他們就想去襲擊那家人,強奸他家的女兒,于是闖進一家棉花店??墒?,一個料到暴動隊伍要撤退的警備人員起了野心,要抓住這伙穿著女式和服長襯衫的人。他是看守的頭領(lǐng),于是指揮“番非人”這種最低級的手下人真的把這伙不良少年逮著了??偹阌幸粋€人逃了出來,報告給山谷青年組織后,暴動隊伍便受命再次攻城,青年組織冒著極大的危險返回去救出幾個強奸未遂的流氓。他們很快就搶回了俘虜。成了事件導(dǎo)火線的棉花店被搗毀,“番非人”們也被收拾了一頓,那個叫青吉的看守頭頭的家被放火燒了。然后,聽說一張布告上面還寫著首歌:‘野心勃勃想立功,手拿細繩充英雄,家中起火心里急,神色狼狽是青吉’,哈哈!”
        小伙子們也齊聲哈哈大笑起來。我吃光了飯,摞起用過的碗碟拿到水池去時,妻子卻現(xiàn)出戒備森嚴的生硬表情說:
        “阿蜜,你要是想反駁阿鷹,就直接和他們爭論去好了?!?
        “得了,我不想插嘴他的宣傳活動”,我說,“我只想把山雞做了。放哪兒了?”
        “阿鷹把它掛在房后的木釘上了,那山雞肥得像小豬似的,又漂亮,有六只呢!”桃子代妻子回答了。她們在竹簍里放了許多蔬菜,看來是要為運動量極大的足球隊員們準備一頓富含維生素的午餐。
        “山谷里的青年組織本來是為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所懼怕的,但在暴動過程中,他們也漸漸地受到了尊敬。也許他們所使用的暴力都是亂拼硬湊出來的花架子。但不管怎么說不只是山谷,他們在全藩都成了引人注目的英雄。后來暴動之后的一段時間里他們?nèi)耘f無拘無束,從前的不良少年現(xiàn)在舉止就像山谷中的貴族。實際上有一段時間,青年組織仍舊保持著勢力,隨時可以把暴動的民眾從山谷中發(fā)動起來,其它各村不良少年的組織也仍守著各自的據(jù)點。暴動解散的時候,山谷的青年組織和其它村的暴動參加者們一起約定,如果藩內(nèi)開始鎮(zhèn)壓就馬上再次組織暴動,到時候哪個村猶豫,就先燒掉哪個村的房子。這樣一來藩上就只好暫且不追究暴動領(lǐng)袖。在那一段平安時期里,山谷的青年組織不僅大吃大喝搶來的戰(zhàn)利品,好像還大肆勾引村里的姑娘媳婦們。不過也可能是姑娘和媳婦勾引他們?。切┠贻p人為這么無聊的笑料居然也笑得很起勁)因為青年組織到底是由不良少年組成的嘛。他們還有武裝,倚仗權(quán)勢橫行霸道,這樣的社會狀態(tài)那就是亂世一個。有人因為和他們爭執(zhí)而被殺,他們中不受女人喜歡的家伙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強奸了再說。對于恢復(fù)了和平生活的農(nóng)民來說,他們成了新的為非作歹的強權(quán)。過了不久藩上的搜查官來到山谷里時,他們已經(jīng)從村民中脫離出來,很是孤立了。結(jié)果他們躲在倉房里負隅頑抗,山谷里的伙伴卻背叛了他們,約定好的援助一項也沒兌現(xiàn)……”
        在火爐旁圍坐成一圈的人中發(fā)出了憤慨的評論。我感到年輕人們正把自己和萬延元年農(nóng)民暴動中的青年組織重合到了一起,他們單純得讓人難以置信。鷹四沒指定說農(nóng)民暴動的領(lǐng)袖是曾祖父的弟弟,只講述了包括他在內(nèi)的山谷青年組織的整體情況,這種作法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我站在灶前把身上烘得暖暖和和,然后來到世田和,在曾經(jīng)掛過兔子、野雞和山雞之類的板壁的木釘上,看到了六只山雞。那里是我們家里溫度最低的地方,盛夏里貓都趴在那排木釘?shù)南旅嫠X。我們家的男丁曾一度在各方面都興旺順利,現(xiàn)在鷹四又試圖在生活中一切細微處模仿那個時代的形式。就連把山雞用繩子捆住脖子吊到木釘上去的方法也要堅持和祖父、父親的吊法一模一樣。內(nèi)臟被掏空了的山雞屁股里居然塞滿了海帶??墒窃谶^這種真正生活的根所家的那個時代里,他還不懂事,所以他是靠著格外困難的鉆研和努力,才重現(xiàn)了洼地里這個家的正規(guī)生活秩序,使得人們能從各方面重新體驗當時的生活。
        我把六只肥壯的山雞橫放在雪地上,拔下黑色和暗紅色花紋的羽毛,羽毛立刻和雪片一起被風(fēng)吹散,只剩下重一點的羽毛梗殘留在我的腳邊。羽毛下面的肌肉又涼又硬,并且有種厚實的彈力。羽毛之間的絨毛像棉花一樣,上面滿是透明可愛的虱子,我覺得它們像是還活著。我怕把帶著虱子的絨毛吸到肺里,就一邊只用鼻孔微弱地呼吸,一邊繼續(xù)用凍僵了的手指拔毛。突然,正是“起了雞皮疙瘩”的奶油色的薄皮破裂開,我探進去的指尖感覺到里面像是有什么異物。從薄皮一點點破開的裂口上露出受了傷的紅黑的肉,上面還粘著血塊和霰彈顆粒。我拔下幾乎光禿了的身體上最后的幾根羽毛,用力把它的脖子一圈圈擰起來扭斷。脖領(lǐng)還差一點就要擰斷了,可我心里不知什么東西阻止我用上最后這點兒力氣。我松開它的頭,扭曲著的脖頸像彈簧一樣猛地彈回來,尖嘴扎到了我的手背上。我第一次把雞頭作為一個獨立存在的物體進行觀察,凝神把握它在我內(nèi)心喚起的感受。我背后低低的說話聲和突然的哄笑聲都被這山腰里覆蓋在世田和與桑田上的積雪吸收了,只有新降的雪發(fā)出細碎的摩擦聲,細微得讓我懷疑這是不是打到我耳朵上的雪片相碰發(fā)出來的聲音。
        山雞的腦袋上裹著一層細密的茶色短毛,發(fā)出燃燒般紅色的光澤。它眼睛周圍像雞冠花一樣是紅地上嵌著黑點,簡直就是肉質(zhì)草莓。而且它干枯了的白色雙眼——可那不是眼睛而是一簇極小的白毛,真正的眼睛在它正上方,像一段黑線似的眼瞼緊閉著。我扒開它的眼瞼,看見里面盛滿水汪汪的東西,就像被剃刀割破了皮的葡萄,一開始還有一種可怕的震懾像脈搏的跳動一樣不斷襲來,但盯著看了一會兒,也就不覺得怎樣了。這不過是只雞的眼睛。然而白色的“偽造眼”卻不是那么脆弱了。在我的注意被雞頭吸引住之前,在拔下它身上最后的幾根毛時,我就一直覺得這只“偽造眼”在盯著我。所以我才不愿意花時間找刀,而打算直接抓住帶著“偽造眼”的腦袋,擰斷了它的脖子。我的右眼幾乎沒有視力,在這一點上,和山雞的“偽造眼”近似,可是它也只具備這種沒有視力的負面作用。如果我要像友人那樣赤裸著,涂紅腦袋,肛門里插上黃瓜,自縊而死的話,我就應(yīng)該在上眼瞼畫上一雙炯炯有神的綠色“偽造眼”,這樣才比友人的裝扮更具效果。
        我把六只拔光了毛的山雞并排放在雪地上,把頭轉(zhuǎn)上一百八十度,用獨眼的方式警惕地四下里張望,看有沒有貓啊、狗啊之類的,然后回土間去找柴禾。
        “……想背叛同伙的人當然要被青年組織驅(qū)逐出去”,鷹四繼續(xù)說著?!耙峭抢锾优芰⒖叹蜁蛔プ?,可要是孤立無援地留在山谷里,不僅得不到同伴的保護,從前倚仗權(quán)勢欺壓過的農(nóng)民也會同樣狠狠地報復(fù)他們呀。所以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碰碰運氣,想辦法逃出森林到高知縣去。要說他們的逃跑成沒成功……”
        我正把一捆舊稻草從地板底下拖出來,向妻子要火柴盒的時候,弟弟中斷了他的講話,向我問道:“阿蜜,山雞肉夠肥嗎?”也許他講的這些都不是很可信。至少我對萬延元年農(nóng)民暴動以后青年們的活動和生活并不知道那么詳細。
        “啊,肥得很呢,是上等山雞。森林并沒有荒廢嘛?!蔽野训静莘胚M用鞋踩實的雪坑里,擺成一圈,點著了火。粘在山雞皮上的細絨毛很快被燒掉,發(fā)出一股糊味。不一會,山雞身上就布滿了烤化的肉質(zhì)那焦茶色的細線,雞皮也被熏烤得顏色變深,到處都露出黃色的粒狀脂肪。這一下讓我想起死去的友人說過的一句話:“被燒死的黑人因為身體癱軟鼓漲,看不清細模樣,像一個粗制的木偶?!痹谖冶澈?,有一個人和我同樣認真地凝視著我所看的東西?;仡^一看那人是鷹四。因為爐子和辯論的火熱”他的臉漲紅得幾乎能把落下的雪片刷地溶化掉。我相信山雞這副被燒掉絨毛的模樣也在弟弟心里喚起了與我同樣的回憶。
        “聽說我那個死去的朋友在紐約見到你的時候,向你要了本關(guān)于爭取公民權(quán)運動的小冊子吧。說是上面登著黑人被燒死的照片。”
        “啊,對啊。那張照片太可怕了,屬于那種揭露暴力本質(zhì)的東西。”
        “那個朋友還說,你突然說,我把真相講出來吧,嚇了他一跳。他一直很不安,說不知道你除了跟他說的那些事以外,心里是不是還有別的什么事,你挺犯難,可最后也沒能說出來。什么事???他直到最后也沒弄明白這個問題。他死的時候帶著的這個疑問真有什么內(nèi)容嗎?”
        鷹四臉上的紅潮漸漸退去,抑郁地瞇起眼,而讓他覺得晃眼的,也許不光是雪地反射的白光,還有在他內(nèi)心涌起的回憶。他又把目光落在山雞上。然后他說:“我把真相講出來吧?!彼穆曇糇屛矣X得他以前在紐約跟朋友說話的時候就是這種語調(diào)?!边@是個年輕詩人寫的一句詩呀。那時候我把它當成口頭禪了。我所考慮的絕對的真相,如果誰說出去了,要么被人殺死,要么自殺,要么變成不堪入目的瘋子、叛逆的怪物,只能選擇其一。那件事實一旦說出口,就等于在懷里抱了一個已經(jīng)點了火的炸彈,就是這么一回事。你想一個活著的人會有勇氣把這種事的真相告訴別人嗎?”
        “但是走投無路時,痛下決心,講出真相,這種人也是有的呀。不過他大概是既不會被殺死,也不用自殺,更不能變成瘋狂的怪物,總能想辦法活下去的?!蔽乙贿叢聹y鷹四突然饒舌的意圖,一邊反駁他。
        “不,那簡直比登天還難?!柄椝陌盐蚁氲降囊娊庖荒_踢開,語氣堅決,顯然他是對這個問題考慮了很久?!耙钦嬗腥苏f出了真相后仍舊沒被殺也沒自殺、也沒變得和正常人不一樣極度乖戾兇狠,還繼續(xù)活下去的話,那么這只能說明他所說的事,實際并不是我說的那種像點著引信的炸彈一樣危險的事。只會是這樣,阿密?!?
        “那么,把你說的那種真相說出去的人,就一點出路也沒有了嗎?”我有點退縮,提出了一個折衷方案?!翱墒?,那些作家怎么樣?有些作家通過他們的小說說出真相后,不是都還繼續(xù)活下去了?”
        “作家嗎?的確他們中有些人說出了準真相的事情,并且沒被打死,也沒發(fā)瘋,仍舊好好地活著。他們是借小說的虛構(gòu)情節(jié)蒙蔽別人。他們蒙上虛構(gòu)的外衣,就可以毫無后顧之憂,不論是可怕的、危險的,還是厚顏無恥的事都可以寫出來,這正是作家行業(yè)本質(zhì)上的弱點。至少作家自己在吐露真相的時候,都能意識到自己借著小說的外衣便什么都可以說出來,所以對自己作品中的所有毒素早就都有免疫力了。結(jié)果這也傳染給了讀者,很容易使他們以為小說里沒有對真實靈魂的直接揭示。這么一想,其實在印刷出來的文章里并不存在我所說的那種真相,最多也只能看到某些作品擺出來的不惜陷入危險也要揭露事實的姿態(tài)?!?
        燒掉了絨毛的山雞擺成一排,膘肥肉厚的身體上落了積雪。我每次拿起兩只,用力互相拍打它們,磕掉積雪,發(fā)出嗵嗵的聲音,直響到我胃里。
        “我那朋友說,你說‘說出真相吧’的那天,他看見你想從背后嚇唬你之前,你好像在看那種尸體燒焦的照片想心事來著,他沒有錯吧。那時候你是不是在藥品商店的柜臺前面,想象著你要是說出真相,就會變成照片上那樣燒焦的死尸?”
        “沒錯,我想他多少理解了我一點兒了。而且,我覺得我也明白他自殺方式的含義?!柄椝闹甭实卣f道。這又使我想起在機場他悼念朋友的那番話給我內(nèi)心帶來的波動?!八悄愕呐笥?,我這樣自信了解他也許你覺得很可笑,但我從菜采嫂那兒聽到他的事兒以后,真還反復(fù)琢磨了一下。他把頭涂成紅色,赤身裸體地(我想到妻子和弟弟還不知道,他的肛門里塞上了黃瓜)上吊,也許是在大喊‘說出真相吧’之后,立即自殺的。即使他沒喊過這句話,但他也是認識到一瞬間后,再也無法復(fù)活的尸體就會頭涂成紅色、身體赤裸地擺在別人眼前這一點以后才勇敢地跳下凳子的。這種行為本身不就等于一字不差地喊‘把真相說出來吧’一樣嗎?不是嗎?阿蜜!用紅頭裸體的死尸向活著的人做最后的自我表白,這種決斷難道不需要相當大的勇氣么!他是用自己的行動說出了真相才死去的。我不知道他說出的是什么樣的真相,但不管怎么說他絕對是說出了真相。我從菜采嫂那兒聽說這件事的時候,我在心里對你那死去的朋友說:“0K,我聽見你喊出來的真相了!”
        我明白了鷹四的話。
        “我的朋友替你付了膠囊錢絕沒吃虧?!?
        “如果我要講出那件事的真相,我想讓你來聽。那件事從對你說出來以后就會發(fā)揮出真相的威力?!柄椝南駛€為冒險而興奮的孩子,天真地說。
        “因為我是你的親人?”
        “是的?!?
        “那么,你要說的真相,是妹妹的事嗎?”我問。我心中的疑惑幾乎要令我窒息。
        話音剛落鷹四立刻繃直身體,用毫不掩飾的兇狠目光逼視著我,讓我懷疑他會不會向我撲上來??墒堑艿苤皇怯脧娏业慕鋫鋪硖匠鲭[藏在這話背后的動機。過了一會,弟弟松弛下全身的肌肉,把臉掉轉(zhuǎn)開。
        我們沉默不語地看著山雞肉上新落的雪。陰冷的寒氣砭人肌骨。弟弟也跟他那相貌魁偉的單衣伙伴一樣,嘴唇青紫,渾身打顫,我想趕快回到土間,卻又覺得我們的談話該有個平靜的結(jié)尾。正當我漫無目標地尋找安全的話題時,鷹四先于我把兩個人從尷尬中解救了出來。
        “阿蜜,我勸你到山谷來。并不只是為我的計謀打算,好能在賣掉倉房和地產(chǎn)時對村公所的人說是受住在山上的哥哥的委托來辦手續(xù)的。我是想在我說出真相的時候,你能做我的證人,我希望我說出來真相是在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
        “別再提倉房和地皮的事了?!蔽艺f,“可是,我想那可怕的真相你最后對誰也不會說出來的,要是你把它當做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的話。同樣,我最終也沒找到我的草廬和新生活?!闭f完之后,我們并肩回到屋里。我們都給凍透了。桃子正給爐邊的年輕人分午飯的燉菜。這是山谷里的鷹四他們合宿以后的第一頓飯吧。讓人記起新年時山谷青年合宿的風(fēng)俗。勤勞能干的星男在遠離新伙伴圈子的角落里,給一大堆比賽用足球一個一個認真地擦上保革油。我把六個山雞肉塊交給妻子,穿上新長靴,踢踏著積雪回到倉房。
  •   大江告訴我們,日本是個做事問由來的民族。這一點經(jīng)常被我們忽略。
    比如鷹四執(zhí)著于根所家族的英雄史。
    相反,我們認為,現(xiàn)代化就是一刀兩斷。
  •   不是這本書實在太亂太爛,就是壓根兒你語言表達有問題。鮮有看到你字、句、段之間的邏輯性和書面表達的語法結(jié)構(gòu)合理性。亂成這樣,實在是佩服。
  •   呃,表示震驚
  •   本人也憎惡歷史,叫好
  •   憎惡歷史,還是憎惡窘窘的過往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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