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蒂利亞的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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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阿索林結(jié)緣，是一九九五年在《汪曾祺文集•；文論卷》里讀到一篇《阿索林是古怪的》，一開頭分成兩段的兩句話，一下就吸引住我：“阿索林是我終生膜拜的作家。阿索林是古怪的?！?br />汪曾祺這題目就是阿索林自己用過的，此文也是用了與阿索林作品一樣的短小篇幅、溫靜筆墨（這些當(dāng)然是后來才知道的），推許其《塞萬提斯的未婚妻》，說我們總是“把塞萬提斯和堂•；吉訶德混同起來”，而“阿索林筆下的塞萬提斯才是真正的塞萬提斯”——“在黃昏時分，在憂郁的平原間”，那位諷刺小說家回復(fù)為一個“溫柔的詩人”，“和他的未婚妻說著簡單，平凡，比他書中一切話更偉大的話”。
我膜拜的汪曾祺如此膜拜阿索林，而且從他反復(fù)的優(yōu)美介紹中（上面所引在此短文中重復(fù)了兩次），看出阿索林對平實人生的重視與溫情，極對我的思路，使阿索林從此在我心里扎下了根。
之后不時發(fā)現(xiàn)，另一些作家文人也都與阿索林有過牽連，而且，他們大都還是我本就親近、欣賞的，所以每一次這種發(fā)現(xiàn)，都使我暗暗有“友吾友”的欣慰和歡喜：戴望舒、徐霞村、卞之琳。他們是阿索林迄今的三位中譯者（具體的書后另述）?？上Т魉坪跷磳戇^關(guān)于阿索林的文字，卞則有一篇一九三四年寫的《譯阿左林小品之夜》，談到在燭影下譯阿索林最適合。另沈從文三十年代寫過一首小詩《卞之琳的浮雕》，最后帶點俏皮地模仿卞的口吻：“我討厭一切，真的，除了阿左林”。（我沒有讀到沈與阿索林有關(guān)聯(lián)的資料，但總感到他們應(yīng)也是氣味相投的。另外，沈是汪曾祺在西南聯(lián)大的老師，他這個“最好的學(xué)生”后來“自報家門”，說阿索林的作品“象是覆蓋著陰影的小溪”——他受這條小溪影響正在西南聯(lián)大時期）。
南星。對這位幾已湮滅而為我私心傾慕的詩人、作家、翻譯家，本文“附記”將專述之。據(jù)姜德明《讀〈甘雨胡同六號〉》介紹，他也喜歡阿索林，散文集《松堂集》正有阿索林之風(fēng)：“文字細膩，有點迷離和感傷；近于白描的風(fēng)格，卻充溢著抒情的意境”；另一本散文集《甘雨胡同六號》，更收有一篇敘寫阿索林的《寂寞的靈魂》，里頭親切地猜想，阿索林有著“正視著不可挽救的悲哀的人世間而充滿了愛心的目光”。
金克木。在一九九零年寫的一篇回憶文章中，他稱許阿索林“文章很短，……又像散文，又像小說，……平淡，細致，不著褒貶，自然見意，有些像阮籍、陶潛的詩”：“詞少意多，文短情長，淡得出奇，又有余味。”（《小人物•；小文章》。按：正如金克木和別的論者都注意到的，阿索林的作品往往打破了散文與小說的界限，篇幅也很短，但西班牙以他命名的文學(xué)獎卻是長篇小說獎?！肮殴值摹卑⑺髁?，身后之“名”都是這般古怪。）
唐弢、傅雷?！痘掴謺挕分械摹栋⒆罅帧菲f阿索林的“文筆清新，疏淡中略帶憂郁，如云林山水?！边€說他手頭戴望舒、徐霞村合譯的《西萬提斯的未婚妻》一書，一些好友都向他借過，后來索性送給了傅雷。
曾卓。他前后買過好幾本卞之琳譯的《阿左林小集》，都送了友人，最后一本則是自己抗戰(zhàn)流離期間隨身帶的少數(shù)幾本書之一。在一九四六年寫的記此事的同名文章中，他推崇阿索林為當(dāng)時世界上散文作者中“幾乎是最好的一個”；說阿索林對這個世界有深沉的熱愛和悲哀，但沒有波德萊爾那種憤世者的激動，“他自然不是一個戰(zhàn)斗者，他在自己的天地間尋找一點溫暖”。
何其芳，李廣田、蘆焚（師陀）。曾文又指出《畫夢錄》時代的何其芳、李廣田、師陀受阿索林影響，風(fēng)格和氣氛的接近，其中對師陀舉了具體作品的例子。另唐弢說向他借《西萬提斯的未婚妻》的朋友，便包括師陀。至于何其芳，經(jīng)曾卓一說，我想起《畫夢錄》的風(fēng)格、題材果然有點仿效之意，其中一篇《哀歌》，題目直接借用，內(nèi)文也引用了阿索林。
但最令我矚目的還是周作人。一九三零年五月二十六日，他在《駱駝草》上發(fā)表《西班牙的古城》（后收入《看云集》），說是“聽了君培的保薦”，特地去買了戴、徐合譯的《西萬提斯的未婚妻》，讀后“放下書嘆了一口氣：要到什么時候我才能寫這樣的文章呢！”周作人讀書廣博，對文章的見識和他自己的文字都是一等一的好，其作此袖手之嘆，實在使人對阿索林神往，怪不得有論者謂因為周氏此文，使得一批京派文人（上舉有數(shù)位皆是）開始注意并受阿索林的影響。
可惜手頭沒有那篇《塞萬提斯的未婚妻》，則如果要象汪曾祺那樣專門舉出一篇佳作，我會選《奧蕾麗亞的眼睛》：孤寂的療養(yǎng)院，悠長、曲折、繞來繞去相套著的門、廳、長廊、樓梯，野草味和藥水味，一個蒼白的女孩?！啊阕餍┦裁词履?，奧蕾麗亞？’……‘什么事也不作’，她回答，‘我看河里的水……’”“奧蕾麗亞看河里平靜的水，可是她出神而凝定的眼睛看不見河里的水?！庇袠淞帧⒉萜?，若走倦了，可以在水邊坐坐，看水蜘蛛在水面上溜來溜去，“可是夜來了。你得回療養(yǎng)院去”。（這情味多象梁朝偉的一首歌。）有鋼琴、舞會，人們臨了跳著無精打采的舞，“唱一支萎靡的、憂郁的、哀婉的歌”……
它象阿索林的大部分作品一樣，沒有明晰的情節(jié)，整篇只就象一幅剪影：那個恍惚、抑郁、水邊的奧蕾麗亞，“一幅剪影襯著黃昏的灰天?！比欢娘L(fēng)格和他要表達的，都已在這剪影里。
尤其是最后一段：“當(dāng)你走開的時候，你的靈魂里裝滿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情。長廊寂靜。你也許聽到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咳嗽，短促而干澀，或冗長而頑強。你上床去睡覺；夢想奧蕾麗亞做夢似的大眼睛，自以為感覺到了最大的荒唐，最大的迷惑，自以為輕微的感覺到了愛?！?br />——沒有比他自己這段話更好更貼切地形容我讀阿索林的感受了：當(dāng)我走開的時候，靈魂里也裝滿了他帶來的那樣一道長廊、那樣一聲咳嗽、那樣一雙眼睛。那樣一個西班牙，那樣一些人的生命和命運。那樣一種阿索林的情感和感覺。
“有許多的知了嗎？知了唱個不停嗎？是真的嗎？”
“我想它們在唱！”拉法爾高聲說?！八鼈円惶斓酵沓?。孩子們丟石子上去叫它們閉嘴；可是我告訴他們，叫他們放過它們，冬天來了它們會死的?！?br />——《西班牙小景·節(jié)日》
“修陽傘，補雨傘！”修傘匠重新喊著；一只狗在他身旁走過，嗅了他一會，隨即又繼續(xù)走它的路了。修傘匠也繼續(xù)走著，慢慢地，有些悲哀。這座城好象是死了。
——《西班牙小景·修傘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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