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jì)末的魯迅論爭

前言

　　人一經(jīng)為圣成神，固然相當(dāng)了不起，顯得“神圣”而不可侵犯，不過同時也就與人拉開了距離，成為離我們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可敬而不可親的他者。魯迅的悲哀，其實并不在于“筆尖的圍攻”——正是在與“正人君子”、梁實秋、創(chuàng)造社的筆墨論爭中，魯迅的名氣愈來愈大，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也愈來愈高。魯迅的悲哀，在于逝世之后被歪曲，然后奉上神圣之壇，成為一件斗爭的工具，從而離我們一般人愈來愈遠(yuǎn)。我經(jīng)常聽到一些議論，說魯迅的作品不如胡適。前些日子我去上海出席紀(jì)念魯迅逝世六十周年的研討會，一位工人在火車上告訴我，他不喜歡魯迅，而喜歡梁實秋和林語堂。我問他讀過魯迅的書沒有，他說沒讀過。對于未讀過魯迅書的人的這種遠(yuǎn)離態(tài)度和逆反心理，造神論者顯然不能辭其咎。對于這種人，你對他解釋魯迅是多么偉大是沒有用的，最好的反駁方法，就是勸他認(rèn)真地讀一讀魯迅的著作。因為在我看來，魯迅之所以是比一切胡適、梁實秋和林語堂們相加都偉大得多的藝術(shù)大師，恰恰在于他反神圣時表現(xiàn)出的驚人的坦誠，以及對于自我和整個民族的心理乃至缺點敢于正視的精神?！　◆斞傅囊粋€缺點，就是對中國正宗或神圣的東西，一概加以蔑視。直到晚年，魯迅還在刨祖墳。這種“刨墳”精神，當(dāng)然也包括對自己心中之墳的深層開掘。如果說《吶喊》側(cè)重于刨祖墳，那么，《彷徨》和《野草》更側(cè)重于刨心中之墳。《墓碣文》一篇，就是面對墳?zāi)菇馄首晕业摹＞褪沁@樣，魯迅將一切神圣的東西打得粉碎，揭開了“人肉醬缸”上的“金蓋”?！皽毂M鬼臉上的雪花膏”。在與“正人君子”的斗爭中，魯迅甚至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說，將其頭上戴的花環(huán)撕得粉碎，使其由圣還俗。魯迅說：“我時時覺得自己很渺??；但看他們的著作，竟沒有一個如我，敢自說是戴著假面和承認(rèn)‘黨同伐異’的，他們說到底總必以‘公平’或‘中立’自居。因此，我又覺得我或者并不渺小。現(xiàn)在拚命要蔑視我和罵倒的人們的眼前，終于黑的惡鬼似的站著‘魯迅’這兩個字者，恐怕就為此?！保ā秲傻貢ぞ湃罚斞刚f自己“戴著假面”是過分了，因為在魯迅的小說，一部分雜文，特別是《野草》中，都會使人感到剖析自我的真誠。但是，為了能夠在現(xiàn)實社會中生存，魯迅在剖析自我的時候蒙上一層藝術(shù)之霧，使人不留心就看不出來，倒是真的。值得注意的是，從早年倡導(dǎo)“惡魔派詩歌”，到自稱“黑的惡鬼”，呼喚“怪鷗的真的惡聲”，魯迅顯然是以惡魔自居，與正宗和神圣的東西對立并加以反叛的?！　∶绹鴮W(xué)者哈南認(rèn)為，魯迅幾乎在全部小說中都運用了反語技巧，但我認(rèn)為，魯迅在雜文中運用的反語技巧更多，使人更難以捉摸。譬如在《說胡須》中，魯迅說陜西人費了那么多錢請他去講演，“大約萬料不到我是一個雖對于決無殺身之禍的小事情，也不肯直抒自己的意見，只會‘嗡，嗡，對啦’的罷。他們簡直是受了騙了。”前者有點真實性，是種“世故”，但決不至于世故到講演時騙學(xué)生的地步；至于說寫文章為賣幾文錢等等，都是反語，但又不是一點真實性沒有。然而，對于魯迅反語式的自剖，人們并不認(rèn)真對待，甚至?xí)詾槭钦f別人而非說自己。對于魯迅小說，人們還會以小說的虛構(gòu)性為由，不將小說中的人物與魯迅的自剖聯(lián)系起來。《野草》雖然是表現(xiàn)自我的，但又“朦朧”難懂，不確實性太大。因此，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以善于自剖而感到自己并不渺小的魯迅，當(dāng)成為偉大人物之后，就常被簡化和歪曲，以至于成了比“正人君子”的光環(huán)還是神圣的神。以小說為例，雖然魯迅說小說“大抵是作者借別　　人以敘自己，或以自己推測別人的東西”，而《在酒樓上》、《孤獨者》和《弟兄》等小說中的呂緯甫、魏連殳、張沛君等是魯迅深刻自剖的產(chǎn)物，但是，造神論者卻說，魯迅是站在“天上”，對“地上”的這些革命的落伍者、個人主義者和自私自利者進(jìn)行了無情的批判和揭露。假如魯迅在世，那么，他會對文本和接受者之間的距離之大感到吃驚，然后對接受者不顧他的話而胡亂解釋表示憤怒，因為他早就說過：“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地解剖我自己”（《墳·寫在{墳）后面》）?！　◆斞敢云潴@人的坦誠與深刻的自剖，成為離我們最近的藝術(shù)大師和文化偉人。他那種反叛傳統(tǒng)的精神，用今天時髦的話說，頗有點解構(gòu)主義意味。因此，將那些神圣的光環(huán)取去之后，魯迅不但不失其偉大，而且會顯得更偉大，也更可親?！　。ㄔd《中華讀書報》1997年1月29日）

內(nèi)容概要

　　《世紀(jì)末的魯迅論爭》即收入在這場論爭中見諸一些重要報刊的有代表性的文章，共40篇，較為全面地反映了論爭各方的觀點。同時，編者對收錄的文章作了系統(tǒng)的分類，以凸現(xiàn)這次論爭對人們認(rèn)識和評價魯迅，尤其是對魯迅研究本身的影響。2000年，王朔、馮驥才以及一些青年學(xué)者對魯迅的作品、為人以及魯迅研究提出質(zhì)疑，遂引起一些波及文學(xué)評論、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及魯迅研究等領(lǐng)域的論爭。

書籍目錄

走出神圣光圈的魯迅（代前言）挑戰(zhàn)魯迅言論述評第一編 作家的挑戰(zhàn)我看魯迅魯迅的功與“過”第二編 學(xué)人的挑戰(zhàn)為二十世紀(jì)中國文學(xué)寫一份悼詞魯迅問題走不近的魯迅第三編 對挑戰(zhàn)者的回應(yīng)今天仍在受凌辱的偉大逝者關(guān)于貶抑魯迅的若干看法由《收獲》風(fēng)波引發(fā)的思考——談?wù)劗?dāng)前魯迅研究的熱點問題評一種批評邏輯是民族偉人，也是普通人重溫魯迅“苦口的忠告”不廢江河萬古流魯迅：“華蓋運”何時休？我觀王朔看魯迅魯迅的真誠與明智魯迅與“東方主義”魯迅中了傳教士的計？情急失態(tài)——余英時對魯迅的咒罵相對于“褊狹”的寬容“——王蒙與魯迅價值觀的歧異第四編 正面立論式的回應(yīng)我和魯迅研究魯迅三論文字后的歷史學(xué)界三魂魯迅的命運第五編 對挑戰(zhàn)背景的反思時風(fēng)時雨說魯直面真正的挑戰(zhàn)者階級分析與心理學(xué)分析第六編 對挑戰(zhàn)和魯迅的辯證理解反思自己，走近真實的魯迅重估魯迅魯迅問題是一個學(xué)術(shù)問題第七篇 挑戰(zhàn)對“魯學(xué)”的觸動第八編 關(guān)于“文人相輕”的論爭第九編 七嘴八舌話魯迅第十編 魯迅和魯學(xué)的未來編后記

章節(jié)摘錄

　　在我小時候，魯迅這個名字是神圣的，受到政治保護(hù)的，“攻擊魯迅”是嚴(yán)重的犯罪，要遭當(dāng)場拿下。直到今天，我寫這篇東西，仍有捅婁子和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感覺。人們加在他頭上無數(shù)美譽：文豪！思想先驅(qū)！新文化運動主將！骨頭最硬！我有一個朋友一直暗暗叫他“齊天大圣”。我們都知道，他對中國的貢獻(xiàn)并不局限于文學(xué)，他是有思想的。思想和作家不是一個等號關(guān)系，作家，能寫文學(xué)作品，不見得有思想，要想當(dāng)最頂級的作家，必須有思想，這個我們從小就分得清，也就是說，思想是首要的，大于其他的。當(dāng)然還有先進(jìn)思想落后思想之分，這且不去管他，魯迅，自然是最先進(jìn)的，這個認(rèn)識被當(dāng)作鐵的事實早就灌輸?shù)轿业念^腦之中。　　像所有被推到高處的神話人物一樣，在魯迅周圍始終有一種迷信的氣氛和蠻橫的力量，壓迫著我們不能正視他。他是作為一個不可言說的奇跡存在的。在我讀過他的大部分作品并已得出自己的看法之后的很長時間，仍不能擺脫對他的迷信，一想到他就覺得他的偉大是不證自明的。如果說他的作品不是很過硬，那他還有過硬的思想，那個思想到今天還閃爍著鋒利的光芒，照耀著我們黑暗的自身。我以為我了解他的思想，實際上沒有讀過任何他的思想著作，一些專用于他的句子使我覺得不必深究，“一個都不寬恕?！薄皺M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薄爸趁竦匕胫趁竦厝嗣褡羁少F的品格，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薄@不就是思想么?　　思想解放運動開始后，老百姓第一個變化就是嘴壞了，誰都敢說。深圳建特區(qū)后，我有一個做律師的朋友去那邊撈世界，回來以后請大家吃飯，有人喝了酒后高叫：魯迅，什么呀！論思想，他有毛澤東有思想嗎?毛澤東，有雄文四卷，起碼讓三代中國人靈魂受到洗禮；論骨頭硬，他有王二小骨頭硬嗎?給敵人帶路，掩護(hù)了幾千老鄉(xiāng)和干部，被敵人打死在石頭上。　　我不是說這酒鬼說的話多么發(fā)人深省，真正使我震動的是他的態(tài)度，不一定非要正確才能發(fā)言，怎么想的就怎么說，說丁也就說了，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確實先要有這么個耍王八蛋的過程?！　∵@使我終于可以用一個人看另一個人的眼光去打量魯迅。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對他有多不了解。那些經(jīng)常用于稱贊他的話其實不屑于思想，只是夸他的為人或說高貴的德行，拜倒在他的光芒之下那么久其實我對他的思想一無所知。從他無數(shù)崇拜者的文章中我也想不起誰說過他有思想，大家糾纏、感慨、為之涕下、激動不已的大都是他的品格，最厚道的文章也只是對他可能具有的思想進(jìn)行猜測，想像這樣一個為世不容、痛苦敏感的智者內(nèi)心一定是“漆黑一團(tuán)”，這個邏輯似乎是說，對生活、社會、人群極度絕望本身就是深刻的思想。我不是太明白這個邏輯，坦白說，直到昨天，寫到這里，我還是暈菜，不知道魯迅思想的精髓到底是什么。　　一　　王朔挺可愛。　　不是讀了他的近作《我看魯迅》之后才產(chǎn)生這種感覺，早在十余年前邂逅相遇時就覺得王朔可愛了。　　那是1988年秋天的事了，我正為作家出版社翻譯《中國人氣質(zhì)》一書，一次走到文聯(lián)大樓前邊，見一位瘦小精悍、穿身仔服的小伙子正推著輛自行車跟三四個青年男女說話，一位高個兒年輕人背著挎包經(jīng)過，問小伙子來做什么，小伙子指指大樓不無得意地說：“作家出版社給出這本書！”又問道：“你來干什么?”那年輕人說：“來給你寫評論?！毙』镒恿⒓磁d高采烈，揚起手臂高聲喊道：　　“哥們兒，給說好點兒??！”　　一時間，我不禁啞然失笑，納悶這樣的小伙子怎么會在作家出版社出書，又坦然請評論者說好點兒。到了出版社跟《中國人氣質(zhì)》的責(zé)任編輯懿翎女士提起此事，懿翎拿過一本王朔的書，讓我看相片，我方才恍然大悟，自愧有眼不識泰山，原來那位小伙子就是大名鼎鼎的王朔！　　后來我與文學(xué)研究所的同事談起此奇遇，并學(xué)著王朔的姿態(tài)喊：“哥們兒，給說好點兒?。　倍旱么蠹液逄么笮?。笑過之后，我又不禁肅然，感到王朔挺可愛：其實作家們是無不愿意評論家把自己的作品說得好點兒的，然而又都不愿說出口，往往還要拐彎抹角地假意謙虛一番，請人多多批評、哂笑等等。然而倘若真有尖銳的批評，則立刻暴跳如雷，恨不得置批評者于死地。王朔則不然，坦然請人說好點兒，倘若人家說不好，批評尖銳點兒，也沒見他怎樣氣急敗壞。做到這點，在虛偽之風(fēng)籠罩文壇的時候是大為不易的?！　∽x了《我看魯迅》之后，更覺得王朔可愛，就在于王朔以坦然之心談出了坦誠的看法，盡管這些看法不盡然正確，卻是真心所想的。　　二　　其實，《我看魯迅》是最應(yīng)該激怒我的。王朔文后有言：“倘若魯迅此刻從地上坐起來，第一個耳光自然要扇到那些吃魯迅飯的人臉上?！倍夷壳罢侵袊鐣茖W(xué)院在職研究員中惟一一個?！俺贼斞革垺钡?，要扇，我當(dāng)然首當(dāng)其沖，無法脫逃。而我既不會惱怒，也不想脫逃，反會因為終于見到多少年來朝思暮想的魯迅先生而慶幸，即便被扇得兩頰紅腫，熱辣辣地疼，也無半點怨言，并會因為終于親眼見到了畢生景仰的先生，親聆他的教誨而興奮不已。原因在于我之所以“吃魯迅飯”，并不圖這碗飯好吃或易吃，也不想從中撈到什么好處，相反，倒是準(zhǔn)備吃苦受罪的。事實上，魯迅這碗飯并不好吃，而且越來越難吃，吃下去只會越來越窮，越來越苦。但是，我還是堅定不移地“吃”下去，并在1988年秋天廣州魯迅研究會議上就表示過：“即便有一天，研究魯迅的人要坐牢，殺頭，也會堅持下去！并會更加堅定！”1999年秋天上海東方電視臺拍電視片《魯迅》采訪我時，我又重申了這一立場。所以，為謁見魯迅先生而付出被扇耳光的代價是甘心情愿、求之不得的。　　一　　我這個年齡的人，曾經(jīng)有個時期，不大注意前世的東西。在20歲前，那還是“文革”的后期，我對腳下的土地曾發(fā)生過什么，知之甚少。后來偶然讀到了魯迅的書，才知道文章還有另一類的寫法，那文字的背后，隱隱地拖著長長的影子，似乎幾千年來的苦楚，都集中于此了。而在同代人或父輩的作品中，永遠(yuǎn)看不到詞語后悠長的時光，以及遠(yuǎn)逝者的靈魂。我那時便感到了魯迅的神奇，最初的印象，不是斗士、勇者，倒仿佛看到鬼氣和血腥。那森然的氣息，幾乎將我窒息了?！　∵@感受一直持續(xù)了多年，伴著我度過了無聊的青春年月。直到31歲赴京，成為魯迅研究室的工作人員，還那么強烈地?fù)]之不去。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以文字的方式，向我們暗示了那么豐富的歷史。在和他碰撞的瞬間，我懂得了回溯過去的快意?！　◆斞甘侵袊漠愵悾蛱焓?，今天是，明天大概也會是。自20年代起，圍繞他的爭論，從未停過。我記得在編《被褻瀆的魯迅》時，翻看前人的資料，一個重要的感受是：他一直在世俗的話語之外，但又是世俗語境繞不開的存在。那些自命是魯迅弟子的人，與其均有距離。魯迅的寂寞，是必然的?！　∷坪鯊奈茨贻p過。讀他最早寫下的文字，雖不乏沖蕩之氣，但暮歲般的蒼冷，盡人筆端，給人以悠遠(yuǎn)渾厚的感覺。這一切緣于他早期的記憶，家境的破敗，世間的冷眼，甚至儒道釋滲入民風(fēng)中的苦澀，已把他少年僅有的快慰驅(qū)走了。我讀到他中年時寫下的隨感，曾經(jīng)感動于他的慘烈、沉郁。那仿佛從地獄里噴出的巖漿，恐怖里夾帶著無邊的熱浪。在明暗交替之際，在高低起伏之間，身邊的冷意似乎在慢慢消失。你可以在那兒讀到一點章太炎，讀到一點尼采，但仿佛又都不是，那是只有他自己才會有的聲音。和那些僅會憧憬，只能呻吟的五四文人比，魯迅的氣象，是駁雜的。　　沒有誰像他那樣在自虐中苦苦地書寫著，好像蘸著自己的鮮血。他其實是一個很悲觀的人，對家庭，對社會，自有一種絕望的看法。但他又不甘于淪入“前定”的苦境，而在灰暗的大澤里踽踽而行。但他的苦行又非顧影自憐者的弱態(tài)；那里流動的聲音是那么強大，常常讓人驚魂動魄。你讀一讀《孤獨者》、《野草》，當(dāng)會驚異于它們的闊大。張承志與劉恒，都從中學(xué)到了什么。魯迅的文字，直到今天還滋養(yǎng)著那些不甘淪喪的人們?！　∮浀昧仲t治對我說：“魯迅遠(yuǎn)遠(yuǎn)地走在前面，我們跟他不上。”是的，當(dāng)我們無法與其并行的時候，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而這背影，把百年間的歷史罩住了，把我們的命運罩住了。我們命定在他的影子下生活。當(dāng)向魯迅說幾句笑話的王朔直面生活時，與其共存的，不還是大大小小的阿Q們么！　　二　　這也是一個怪事，研究魯迅的學(xué)者越多，越說不清魯迅是誰。圍繞他的論戰(zhàn)常常是政治式的。但在純粹學(xué)理的靜觀者中，爭執(zhí)之烈，亦非外人可以想到。如果誰要了解近八十年的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魯迅研究，是個標(biāo)本。各個時期的文化流行色，都涂在了那里?！　◆斞覆皇且粋€不可以說“不”的人，但也許是最經(jīng)得起說“不”的人。他的隱秘似乎是揭示了人的有限性。而在顛覆正人君子的神圣、莊嚴(yán)的儀表時，他也顛覆了自己。他的一本論文集取名《墳》，用意正是埋葬自己，把與己身相關(guān)的人間什物，通通葬于深處，使之不復(fù)存于人間。我每讀其抉心自食的文字，便暗暗地想，在拷打著黑暗里的生命時，他其實也在拷打著自己罷?謾罵魯迅的君子們，其實很有點不著痛癢，倒是魯迅煮自己的肉時，常常觸動他的隱痛。他．知道自己的痼疾在哪里，于是拼命地勞作，以翻譯、創(chuàng)作、出版，來刺痛自己的靈魂，并喚起和自己有同樣苦難的人，一同前行?！秴群啊?、《彷徨》，與其說是寫給別人的，不如講是自己心靈的自白。那其中昭示的，正是不甘于做奴隸的苦心。而這些，不僅與中國的近代化主題吻合了，也與人本的困惑吻合了?！　∷膸в型锤械奈淖?，連帶地牽動著他的周邊環(huán)境，以及那環(huán)境映現(xiàn)的文化史。他有相當(dāng)?shù)臅r間在讀古書、抄佛經(jīng)、探賾野史。但他最初的文學(xué)活動是翻譯而非創(chuàng)作。他和周作人在東京苦苦譯書、的時候，中國的文人們還在睡著。許壽裳后來贊嘆他是介紹域外弱小國家文學(xué)的先驅(qū)，不是夸大之辭，那些別國的反抗奴役的文字，正是中國急需的參照。這種努力，一直到他臨終前，從未斷過?！　∥乙恢闭J(rèn)為魯迅首先是個翻譯家，其次才是作家?？上廊艘恢睂⑦@顛倒了，以為先生把創(chuàng)造擺在了首位。魯迅一生有六百多萬字的書稿，其中一半是譯作。而翻譯作品，一直是其版稅的主要來源。這些譯作十分豐富，有小說、戲劇、美學(xué)著作、醫(yī)藥書籍，等等。這些一直纏著中國的現(xiàn)代史，直到今天，我們的文學(xué)里還閃著它的影子。而他自己的一些思想來源，也出自于此，其中一些重要的作品，也是在譯完了書后，受到啟發(fā)而創(chuàng)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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