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沙河

前言

　　身材瘦弱，氣質(zhì)優(yōu)雅，白皙的瓜子臉，一雙明亮深沉的大眼睛，挺立筆直的鼻梁，少有的微笑中稍顯抑悒，給人以自尊心極強之感，似乎是《紅樓夢》中林姑娘凄美形象的現(xiàn)代版?！　∵@是1980年秋季的一天，我第一次見到楊勁樺的瞬間印象。　　我看過彭明先生寫來的推介信，問她為什么要研究瞿秋白？那時，瞿秋白研究還是禁忌的敏感課題，明智之士談瞿色變，避之唯恐不及。這位小姑娘卻迎難而上，令我有些好奇。我問她的問題，她不正面回答，我也就不再問下去了。過幾天，她按約定來看資料，依然是一身藍布衣褲、白布襯衫，一雙舊皮鞋，雖素樸而不掩優(yōu)雅。我把大堆瞿秋白資料交給她，她輕輕地說：“謝謝，老師。”就坐在門邊一張臨時安置的書桌前默默看起來。那些資料，是我準(zhǔn)備寫《瞿秋自傳》多方收集的，她寫一篇文章是足夠用的。當(dāng)時，我正在修改《偉大的開端》書稿，沒有太多時間跟她聊天和討論?！　〈撕?，一個多月，楊勁樺早來晚走，午飯后就在李義彬先生女兒李小娟的房間略事休息。有時會走到黨校西側(cè)花園，放大聲音交流閱讀心得。這時，她會有幾分快意的抒發(fā)，但依舊透著抑悒。老實說，我當(dāng)時以為這位小姑娘執(zhí)意要寫瞿秋白，不過是少年意氣，一時之興。然而，半年過去，她拿來的文章，卻令人不能不刮目相看：筆下不俗，有思想有見解，且不乏文采，連過于挑剔的丁守和先生，也連連稱贊。　　大學(xué)畢業(yè)后，楊勁樺回到中央電視臺專題部，不時打電話或來近史所問些有關(guān)歷史問題，偶爾在外地史學(xué)研討會上相遇。1982年秋，從成都路過上海返京與她同住上海大廈別館。她說要去美國讀電影專業(yè)，需要國內(nèi)兩位老師推薦。我雖然覺得她留在央視發(fā)展為宜，卻終于被她說服寫了推薦書。干謝萬謝中，我仍然感到她內(nèi)心的憂郁不暢。1984年后，她幾次回國，時見時不見，多半從湯立峰處知道她的行止。2004年，她回國住在力鴻花園，約我到附近的張生記杭菜館小酌。臨走，拿出三篇文章要我看，大約就是收在本書里致阮虹的三封書箋。　　她在那信里說，七八歲時她在京西廂紅旗那個部隊大院里被掩蔭在“混世魔王”哥哥和“乖巧聰明”姐姐的大名之下。小朋友和他們的家長，只知她是楊家哥姐的妹妹，學(xué)名就叫成“楊妹妹”，一直叫到上高中?！　∽x過三封信，多少可以窺見“楊妹妹”內(nèi)心世界的奧秘。　　秋又來了。秋天是我心愛的季節(jié)，它帶給我悠遠的冥想，也帶來憂傷，秋的盡了就是凄關(guān)。每個秋季，都是我懊悔和惶恐的時刻，它讓我感到了生命的流逝?！　∥易弑榱酥袊?，走遍了大半的世界，回過頭來看那曲曲扭扭的生命痕跡，惆悵的是，還是不知生命的意義?！　∥覀兓钪囊饬x似乎就是在追求和體驗情感，人文科學(xué)的最基本核心，也就是用智慧來思考和分析人類的情感，以及它衍生出來的一切社會問題。但愿突飛猛進的新經(jīng)濟形態(tài)能帶來新的文藝復(fù)興?！　∽x書為了解外部世界，寫作為了解內(nèi)心世界。我想寫作，只有寫作可以把我們帶到心靈的桃花源。　　愚鈍如我，從來只作形而下的思索，寫實不寫虛，而難以企及形而上的思索。二十多年闖蕩世界的楊勁樺，卻為自己開啟了一個大視野，表現(xiàn)了追尋人類生命意義的高智慧。長懷憂戚，也許就是這種深層思索的外在印跡吧?！　∷龁栁易x完的感覺，我沒多說什么，只說很好，勸她多寫，并允諾幫她找地方出版。五年過去，2009年春天，湯立峰把她悼念彭明先生的長文給我，說是楊勁樺托他送我看，內(nèi)中有些寫到我的文字，我是否首肯？再見到立峰時，他問起，我只說了一句：“不管是褒是貶，她很會寫?！睍r過三十年，有些事真的記不得了。彭明先生1962年夏力促我考取恩師李新先生的研究生，他同時也是我的授業(yè)師長，其情沒齒難忘?！　顒艠骞P下的父母兄妹、師長、朋友、同學(xué)，或僅有一面之交乃至從未謀面的網(wǎng)友，都寫得聲情并茂，豐滿感人。幼年生活在部隊大院，歷經(jīng)“文革”苦難的勁樺，書寫大院中深受貴族府第文化熏蒸的那些大哥大姐們的遭際，尤顯文有麗采、史有真相、哲有思辯的特色。她用完全超越功利權(quán)勢的視角，觀察和思考部隊大院文化及其影響，深深觸及當(dāng)代據(jù)有特殊地位、特殊權(quán)力的特殊階層的特有心態(tài)。　　在這種部隊大院的孩子心中，為什么他們優(yōu)越？因為他們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根紅苗正，是當(dāng)之無愧的國家接班人。老子英雄兒好漢的觀念在干部子弟的腦子里是根深蒂固的?！　∥曳浅Ａ私馑麄?yōu)槭裁从肋h擺脫不了這種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感，盡管很多人混到如今一事無成，有的甚至寒酸潦倒，但在精神上還始終保持著自己是高人一等的紅色貴族，并時不時地享受著這種美妙的感覺?！　　拔母铩遍_場之際，到處可以看到這些紅色貴族小將們的張揚和狂野?！罢l知當(dāng)他們在外面革人家的命時，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英雄的老子也變成反革命了?！眲艠宓奈淖?，不由讓我想到清季旗人貴族子弟的遭際，多么相似相近，充滿著悲劇的意味?；蛟S，正是幼年親眼所見、親身感受的種種世象和重重苦難，她更“了解到在這個世界上，不管我出身于哪個家庭，真正能保護我的，只有我自己。它讓我學(xué)會了與孤獨相處，學(xué)會了思考。我看到了很多貧苦的人們的真實生活，懂得了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我看到了太多太多比我們大院孩子出色得多的人們，與之相比，我自慚形穢”?！　∧菚r，只有部隊的子弟才有當(dāng)兵的特權(quán)。勁樺長大后，父親問她想不想當(dāng)兵，她說不想，就孤身一人提了個鋪蓋卷去京北延慶大山里插隊去了。勁樺七八歲前生活優(yōu)裕，“文革”開始那年她在小學(xué)一年級。父母被趕進牛棚，哥姐離家，家中只剩下一只大貍貓和她。后來跟著父親流放于湖北、山西。高中畢業(yè)又到山區(qū)一處只有八戶山民的荒村插隊。自云“從少年起，我就離家獨立生活，其間心理的孤獨和恐懼，遠比物質(zhì)的貧乏要來得可怕”。由此養(yǎng)成她“特立獨行、桀驁不馴，隨時會逆向思維的行為模式”。雖出身于部隊大院，卻少有或沒有貴族府第文化中俗氣的熏染，反而常懷平民意識，保持同情貧弱者的平常心，用純凈的心靈去觀察世界，用深邃的思考去探尋世界，她寫出的文字，自然是有思想、有個性、有魅力的。　　《夢回沙河》，是楊勁樺少年和青年時代憧憬、向往、思索的結(jié)晶。期望進入中年成熟的勁樺，用更美的文字寫出更深刻的思考。在中國，這種沉重而深邃的思考，尤其重要。因為，思考本身就是一種力量、一種期待、一種希望。　　2010年4月12日寫于北京亦莊之水東書屋　　陳鐵健七十又六

內(nèi)容概要

　　《夢回沙河》是楊勁樺少年和青年時代憧憬、向往、思索的結(jié)晶。楊勁樺筆下的父母兄妹、師長、朋友、同學(xué)，或僅有一面之交乃至從未謀面的網(wǎng)友，都寫得聲情并茂，豐滿感人。幼年生活在部隊大院，歷經(jīng)“文革”苦難的勁樺，書寫大院中深受貴族府第文化熏蒸的那些大哥大姐們的遭際，尤顯文有麗采、史有真相、哲有思辯的特色。她用完全超越功利權(quán)勢的視角，觀察和思考部隊大院文化及其影響，深深觸及當(dāng)代據(jù)有特殊地位、特殊權(quán)力的特殊階層的特有心態(tài)。

作者簡介

　　楊勁樺，1974年高中畢業(yè)后去北京郊區(qū)延慶白河堡農(nóng)村插隊。1976年被中央電視臺選中并擔(dān)任電視編輯。1977年高考進入中國人民大學(xué)，主修歷史，1982年1月獲法學(xué)學(xué)士學(xué)位。1982年1月返回中央電視臺任編輯及專題主持。1983年9月赴美國加州大學(xué)洛杉磯分校（UCLA）電影學(xué)院研究所就讀，主修電影創(chuàng)作。1989年榮譽生畢業(yè)，獲MFA藝術(shù)學(xué)位。1989年作品《中國日記》榮獲國際紀(jì)錄片協(xié)會（IDA）大獎、美國教育電影節(jié)首獎等。1989年為美國PBS公共電視臺拍攝紀(jì)錄片，參加Bill Moyers節(jié)目及《太平洋世紀(jì)》（此系列獲艾美獎）等片的制作。1992年返中國創(chuàng)辦雅的爾、中博等公司，并任CEO。2002年返美，在大學(xué)任教。

書籍目錄

序春夢里頤和園“文革”前后部隊大院孩子的優(yōu)越感五味齋里的神奇夏謁墓者的神思我記憶中的學(xué)生運動會李楠我們是姐妹兄弟我所認(rèn)識的同性戀朋友瑪麗與我照片的故事需要說說孩子友情第一次網(wǎng)聊也談網(wǎng)戀秋書箋一書箋二書箋三談藝錄片斷：網(wǎng)上評攝影作品《向日葵》湊個熱鬧說《色?戒》遮掩不住的光芒一西恩?潘冬母親節(jié)憶父親從商榷遣詞造句談起悼——恩師彭明僅僅為了記住永遠的懷念后記

章節(jié)摘錄

　　夢里頤和園　　不管飄到世界的任何角落，當(dāng)路人詢問來自何方，我都毫不猶豫地答——北京。北京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在那里長大，凄迷沉靜的昆明湖水，就是夜夜縈繞在我夢里的地方?！　⌒r候，我家住燕京西山腳下，走路到達頤和園的北宮門只需十幾分鐘，坐在父親的腳踏車上，就更快了。要說此生去過多少次頤和園，我數(shù)也數(shù)不清，千次百次總是有的，那園里處處的山石草木，檐翹亭閣，都像豎刀刻下一樣定格在我少年的記憶里?！　∽笫掷赣H，右手牽著母親，上山坡時，他們把手臂一悠，我就順勢圈腿朝前縱躍；走平路時自個兒走，跟在大人屁股后面疾步小跑，一直從后湖走到石舫，坐下來看著不動的大船在水里搖。賣蓮蓬的女人走了過來，媽媽拿出一角錢與她，竟換來青藍色的一抱，每個蓬頭上漲滿了麻麻飽飽的蓮子?！　∏宄康拈L廊上，游人稀少，我們會在那里消磨一段，父親抬頭指著廊頂上的五彩畫問來問去，什么花？牡丹花。那三個人是誰？答不知道。凡不知道的，父親就會講個故事，什么三顧茅廬啊，《封神演義》，小火輪哪吒，《七俠五義》，各路英雄，楊家諸將，鴻門宴，大鬼小鬼閻王爺，還有好多……幼年時腦子干凈，聽了便記得，至今我還能八九不離十地看懂長廊上大部分的圖畫?！　☆U和園很大，不同的季節(jié)我們?nèi)ゲ煌牡胤?。早春最迷人，烈烈陽光下的空氣依然清冷，一抬眼，竟能看見殘雪枯枝上閃出了金色的迎春。踏青就從排云殿走到知春亭，一路上有毛茸茸擠在一起的粉紅臘梅，有開滿似鴿子翅膀花的高大玉蘭樹，當(dāng)然還有最美麗的各色牡丹。夏天太熱，坐在汗流浹背的父親肩頭去游泳，我穿著像癩蛤蟆泡泡的泳衣跳進湖水，一不小心腳就扎進淤泥，腿上會纏絆水草，辣辣地疼。秋天劃船，躺在天高山遠的擺蕩里想著幼小的心事，太陽融融地暖。待穿過十七孔橋，就把船在岸邊系好，爬上岸去“嘎吱嘎吱”地踩金黃的銀杏樹葉，滿坡又滿野。冬天當(dāng)然要從后山爬上智慧海到佛香閣，爬得渾身大汗，冷風(fēng)里眺望茫茫大雪覆蓋著的萬壽山昆明湖，恍惚中不知身在何處?！　∥以莻€喜歡流連的孩子，一會兒蹲在路邊看形狀不一的鵝卵石拼出各色花樣，一會兒拔毛毛草編小兔子，間或去摘一片丁香樹葉，放在手的合谷處拍打出“砰砰”的聲響，隨便什么破玩意兒都能讓我深深地沉迷。媽媽每次都嫌我磨蹭，她已經(jīng)走出去很遠，回頭一看我還坐在原地玩紅衣黑點的花大姐。現(xiàn)在想想人生能有多少流連，一切都那么遙遠，那永恒的恬靜，已變成充滿神奇和敬畏的境地，再也無能力靠近，此情此景不再?！　　拔母铩遍_始后，頤和園成了我每天必去的地方，只是再也沒有了父母相伴，也再沒有過正大光明地買門票進園。那時我很小，但已經(jīng)變成了野孩子，沒有錢，我們就爬高高的圍墻，每次都是大孩子們疊羅漢，讓我先踩著她們的背和肩膀上到墻頭，然后往下跳。墻有好幾米高，我只有幾歲，根本要把命豁出去才跳得下去。有一次我跳到地上疼得快要昏死過去，躺在那兒好長時間不能動彈，于是大家決定換一種進園的方式。冬天好辦，孩子們趁沒人時從青龍橋運河通往昆明湖的冰上走過去；可待到春暖冰化河開，我們就只能爬上十幾米高的水閘，在一腳寬的鐵架上小心翼翼地走，中間有兩尺寬是透明的懸空，要跨過懸空邁到另～端細細的鐵架上，從對面下去。至今，我的腦海里還時時回憶起當(dāng)時的情景，尤其是在晚上黑燈瞎火的時候，看著對面忽遠忽近的鐵架和腳底凌空的流水，我每次都膽戰(zhàn)心驚到極點，遲遲不敢，大孩子們焦急地在對面催促著，我心一橫，閉眼邁了過去。再后來，我寧愿去爬下水溝，從狹窄的鐵欄桿間的淤泥里爬進去，臉上身上全是污泥，跳到湖里洗凈，穿著透濕的衣服，在太陽下曬干。要說還有什么最不能忘記，就是饑腸轆轆，每天都餓得頭暈眼花，父母突然不知去向，沒有了生活的錢。如果姐姐也在，她就用不知從哪里來的四分錢給我買兩個小小的花卷，她自己忍著不吃，就像沒看見。　　為什么要去那里，可能只因為暫時忘卻，我已不再去人多的地方，只呆在玉帶橋無人的一帶閑晃。我們最高興的莫過于黃昏閉園時撿到游人丟棄的船只，槳在無人的湖上時快時慢地劃，有的大孩子會唱起憂傷的蘇聯(lián)歌曲，我們坐在夜光交錯的幽暗中聽，湖光漣漣閃爍，沒有人說話，直到夜霧籠罩，借著月光，隱約看見彼此臉上的落寞，從那時起，我就變得很不愛講話。晚上大孩子們把我送到家門口，常常是漆黑的屋子，沒有一盞點亮的燈，只有我的大老貓臥在房門口?！　∧鞘嵌绽锏囊惶欤巴夤沃甙思壌箫L(fēng)，哥哥、姐姐和我，都沉浸在黯淡的靜默里。哥哥突然說，我們?nèi)ヮU和園滑冰吧，于是我們大中小三個人，頂著呼嘯的狂風(fēng)，一步一艱難地從冰上走到了昆明湖?！　∧菚r候我們滑冰，都在石肪附近找一塊平整的好冰，由我哥這樣滑得好的大男孩穿跑刀先轉(zhuǎn)圈劃出一塊冰場，大家就在圈子里面滑，萬萬不可到南邊的龍王廟附近，因為那邊湖水凍不嚴(yán)，不小心就掉到冰窟窿里了。我姐姐先穿好自己的冰鞋，再來幫我，她讓我把棉手套摘掉，壓在一個大冰塊底下，然后又把我的冰鞋帶子系緊，囑咐要小心，就在附近滑。話音未落，大風(fēng)吹起了我的手套，我站起來就去追，風(fēng)刮得我像箭一般快速朝龍王廟方向飛滑了出去。那時我還不太會滑冰，動不動就摔倒，也不能像別人一樣漂亮地轉(zhuǎn)身，“嘎”一下停住。我姐姐哥哥這下傻了眼，拼命大叫讓我停下，可是我卻不能。他們隨后也跟著飛了出去，扯著嗓子狂喊。風(fēng)越吹越緊，呼嘯著，凄厲著，我們的速度愈發(fā)地快，轉(zhuǎn)瞬間離龍王廟未結(jié)冰的水面越來越近，我嚇得都快死了過去，這時只聽見我姐姐的尖尖的聲音：“跪下，快趴下……”我閉上眼，“撲哧”一下跪在地上，慣性又讓我往前沖了一段，緊接著，我姐撲到我身上，然后我哥又撲了上來，閃亮亮的湖水近在咫尺……我們?nèi)齻€人魂飛魄散，四腳八叉地仰面躺在冰上，像狗一樣不停地大喘息，狂風(fēng)刮過臉頰，生生地抽著痛，不知過了多久，我爬了起來，轉(zhuǎn)身看到躺在旁邊的姐姐，臉上竟?jié)M是淚水?！　「绺缯f不滑了，回家?！　　?/p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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