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時間:2008-12 出版社:中國工人出版社 作者:海巖 頁數: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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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在這篇序文的開頭,先介紹一下我自己。我是一個靠掙稿費生活的人,從王朔先生始,我們這種人都自稱為“碼字兒”的。我雖不能與王朔先生比,但這幾年也寫了幾部小說,有了一點小小的名氣。和幾家出版社也混熟了。一些影視制作人也紛紛上門約稿,索要他們需要的東西。他們需要的東西就是在影視市場上相對好賣的東西,比如古裝戲最好賣,特別是這一陣最走俏的清宮戲或武俠戲;又比如警匪戲也好賣,警匪大戰(zhàn)多年來叱咤熒屏,高低好賴都容易出手,若再能與反腐或反黑掛鉤,那就更加如虎添翼。因為一沾上主旋律就能把片子賣到黃金時間主流頻道,讓貼片廣告的收入高上幾倍輕而易舉。再比如,喜劇。寫不出《我愛我家》那種雋永的,寫個《還珠格格》那類鬧騰的也行,也是眼下時興的一路。電視劇本來就是大眾娛樂,本來就是文化快餐,就是商品。一沾商品二字;“消費者就是上帝”的規(guī)則放之四海而皆準。這年頭老百姓下了班打開電視就圖一樂,所以一定要搞喜劇。一位資深的電視節(jié)目投資商向我做了如上教誨,令我大開茅塞。但同時深感生不逢時——我的歷史知識尤其是清史知識近于小學水平,性格拘泥又不擅“戲說”;對金庸古龍一類武林諸侯各派功法既不知其然也不知其所以然;公安題材的電視劇我雖也搞過,前有《便衣警察》險些成名,后有《永不瞑目》錦上添花,但前年拋出的《玉觀音》已成強弩之末,再弩必是狗尾續(xù)貂??v觀這幾年警匪戲一浪高于一浪,情節(jié)人物早被高手用盡用光,步其后塵還能讓觀眾拍案驚奇,已是不可能完成之任務。當然最難的還是喜劇。寫喜劇,如果不淪為《還珠格格》的話,如果讓圈里圈外都叫好的話,那樣的境界非我輩所能為也。我一向認為,寫喜劇比寫正劇和寫悲劇,更需要思想智慧的博大精深!但這位電視投資商并不缺乏他們這種商人特有的執(zhí)著,他一再給我啟發(fā)并出謀劃策,他以我多年前一部作品的成功來鼓舞我的自信,那部作品名叫《一場風花雪月的事》,由著名的煽情大師趙寶剛搬上熒屏,把一位正在電影學院上學的新人徐靜蕾捧為當時全國的頭號青春偶像。投資商說:你還是寫情感戲吧,小情小調你不是很拿手么,最好寫點隱私什么的,更好是寫那種紀實的,情感紀實現在可是流行得很呢。這我知道,多年以來,關于個人情感隱私的紀實文學經久不衰,很多強勢媒體都辟有專欄,在我居住的北京市,就有《北京青年報》的“口述實錄”和《北京晚報》的“私密獨白”等,都有極高的閱讀率和比較固定的讀者群。這類文體也成就了不少“碼字兒”的“腕兒”,如安頓等。但我依然心存顧慮,既然早就有“腕兒”在前,我再照虎畫貓地“情感”一番“實錄”一番,恐也難有新意,亦有學步之嫌。但投資商不以為然,他說,《一場風花雪月的事》發(fā)表時,形式上是小說,實際上就是“情感實錄”。那篇小說最早的素材和最后的格式,確是我對一個退役女民警的采訪。從作品發(fā)表的時間上看,我應當算是這類文體的前輩。那些靠這路子造化成名的作家,說不定還是跟我學的呢。投資商的這番話與其說讓我有了信心,不如說讓我為之感動。我從小比較自卑,因此對一切夸獎的話、吹捧的話,總是內心渴求,情愿當真。為了不讓鼓勵我、推崇我、看重我的人失望,經過數日思考,終于在一個周末的晚上,我約了一位多年沒什么來往的老同學,一個外號叫爺們兒的報社記者,在“譚魚頭”吃了一頓晚飯,鄭重地向他請教寫作情感實錄的門路。請教門路,說白了就是請他推薦介紹一點線索。他們當記者的,接觸社會層面廣泛,上至顯貴名流,下至引車賣漿,無所不有。果然,那天晚上就著熱騰騰的“譚魚頭”,我的這位老同學向我批發(fā)了一堆滿腹愛恨情仇的癡男怨女,這些人大多來自報社的讀者階層,讀了別人的愛情波折家庭不幸,便也提筆寫信,向編輯們一述平生。第二天我的老同學還挑了幾封這類讀者來信給我參考,我按上面的姓名地址——找到了那幾位渴望傾訴的“苦主”。他們大多身居白領,學歷較高,甚至事業(yè)有成,但感情生活頗不如意,牢騷滿腹,感慨良多;或過去受過挫折,至今難以自拔,談起往事,不堪回首。可惜他們的傾訴,主觀感受太多,具體細節(jié)不夠。議論和觀點雖不乏精辟之處,但客觀事件則相對單??;縱有一唱三嘆,當時聽來滿耳酸楚,無奈事后看看筆記,不過癡心女子負心漢,包了二奶設二房,或負心老婆貪富貴,跟著金錢走他鄉(xiāng)……之類。談了四五位,如果要寫成電視劇的話,那點素材加起來也只夠寫兩三集的,而投資商的要求很明確:二十集!電視劇不夠二十集,什么廣告都不愿跟上去。無奈,只得再找老同學爺們兒,問他還有沒有更好的線索。爺們兒想了想,有些遲疑地,又說出一個人來,“那你去找找他吧。”他說,并且當即給我寫了一個電話號碼和一個人名。寫完后又主動打電話和那人聯系,把我想去采訪的意思說了。看來對方不太積極,爺們兒在電話里和那人拉扯半天,又唧唧咕咕說了些意焉不詳的耳語,才算搞定。他替我約了那人第二天晚上在一個名叫“平淡生活”的酒吧見面。時間是晚上九點,讓我們雙方都到吧臺,各拿一份北京晚報作為標識,跟特務接頭別無二致。我知道“平淡生活”是個“靜吧”,人一向很少,比較適于談話。我謝了爺們兒,問:“這也是你們的讀者嗎,有他給報社的來信嗎?”爺們兒笑笑,說:“不是讀者,是我在一家醫(yī)院認識的?!薄班蓿銈兪遣∮??”我有幾分意外?!安皇?,他是那個醫(yī)院里的護理員?!薄白o理員?”“我有一陣在醫(yī)院里采訪,和這人聊過。后來我又打電話約過他,跟他算是熟了吧。你去跟他聊聊,要是有你需要的東西,就聊下去,要是聊著沒勁就隨便扯兩句然后走人,給他個五十塊錢也就成了?!拔迨畨K錢?還要給錢嗎?”我以為耳朵聽錯?!皼]錯,”爺們兒的表情很平常似的,說:“他們這種外地打工的,你跟他們說什么都沒用,給錢就行。我剛才已經替你砍過價了,要是只談一兩次或者兩三次,每次就給五十,要是談的次數多,每次給個二十三十也就行了。我記得你上次寫《一場風花雪月的事》那回,不就談了二十次么,最后寫成劇本了,不多不少正好二十集吧。你這回打算寫幾集呢?”我也不知道這回能夠寫幾集,我甚至不知道這種命題文章式的劇本我到底能否寫得出。我低頭看看手中那張紙條,在那個毫無生氣的電話號碼旁邊,卻飄著一個精靈古怪的人名:優(yōu)優(yōu)。優(yōu)優(yōu),是女的嗎?爺們兒曖昧地笑笑:“當然是女的,發(fā)一男的讓你談半天還得付他錢,你還不把我罵死!”我也沖爺們兒笑笑,順勢調侃一句:“長得漂亮嗎?”爺們兒說:“你到底是去情感實錄呀還是情感實踐呀,要想實踐我給你另找別人,起碼找一門當戶對有共同語言的。別那么不開眼,見個外來妹就想人非非?!蔽沂樟俗謼l,笑著告辭:“君子不奪人之愛,你只管放寬心吧。”第二天晚上,我提前十分鐘來到“平淡生活”酒吧,那酒吧暗藏在一條小街的深處,一向默默無聞。我推門進去,看到這里與往常一樣,每個角落都晦暗不清,只有吧臺被燈光打出一片溫暖的亮色,在那片鮮橙般的亮色里,已經坐了一個人,看背影是女的。門外秋風乍起,可她仍然一身夏裝,看起來有些單薄瑟縮。她背朝著我,正在翻著一份北京晚報,聽見門響,就回頭看我。她的第一道目光并未投向我的面孔,而是盯住了我手中那份同樣的報紙。我向她注目,并示以微笑。她馬上還以微笑,卻笑得勉強而又短促,甚至還有幾分尷尬。在我看清她的面容之后,我猜測了她的歲數——也許她只有二十歲或者更小。她臉上的稚氣增加了我的沉著與自信,并且讓我很快找到了合適的語氣:“你是老余介紹來的吧,我們去那邊坐好不好,那邊舒服一點。”我一邊說,一邊率先向里面的角落走去,語氣中有成熟和主見,甚至帶有一絲命令的威嚴。那女孩果然聽話地跟上來了,亦步亦趨地隨我走向最里面的一張小桌,又隨我在那張小桌的面前,拘謹地坐下。我的語氣雖然嚴肅,但我的面容始終和善,用淡淡的笑意,竭力消除她的局促。我為她要了一杯果汁,為自己要了啤酒,然后,開始了交談。我先通報了自己的姓名:“海巖,作家。你呢?”我問:“你就姓優(yōu)嗎?”女孩說:“我姓丁,我叫丁優(yōu),他們都叫我優(yōu)優(yōu)。我知道你,你寫的小說我看過。你說世界上真有你寫的那種愛情嗎?”我笑笑:“總歸有吧,比較少罷了?!眱?yōu)優(yōu)老氣橫秋地嘆了一聲:“也許吧,像我們這種人,就更碰不上了?!薄盀槭裁??”“因為窮啊。沒錢,有誰愛你!”“也許,有錢的人會愛你吧?!蔽疫@樣說,口氣有些玩笑,其實并非玩笑。優(yōu)優(yōu)笑笑:“我寧愿愛一個我愛的人,不愿愛一個愛我的人?!蔽乙残πΓ骸澳銗鄣娜艘矏勰?,不是最理想嗎?”優(yōu)優(yōu)收了笑,沒有接下去,停頓了片刻,突然問道:“今天咱們就談這個嗎?”我把一只筆記本從包里取出來,說:“呃——我想,先談談你的家吧,你是哪兒人?”優(yōu)優(yōu)沒答,反問:“咱們要談多長時間。”我看了一下表:“怎么,今天你還有事嗎?”優(yōu)優(yōu)說道:“余大哥沒跟您說嗎,我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要是時間長的話,還得加錢的?!蔽也唤悬c反感,看著那張年輕的臉,那臉上只畫了很淡的妝,但已足夠漂亮。那種漂亮所代表的氣質,是寶貴的青春和朝氣,與我耳中聽到的話語,顯得格格不入。這讓我覺得那張好看的臉皮,不過是一副精美的面具。其實我也明白,這些外來的打工妹也是因為生活所迫,才有如此商人嘴臉。就像有的少數民族人人能歌善舞一樣,這些出門在外掙錢活命的年輕人,飛進大都市這片樹林子,時間長了哪有善鳥。他們萬事不離交易,且交易的路數,就跟當年地道戰(zhàn)那部電影里的臺詞一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不許放空槍!我說:“沒有啊,老余跟我說談一次最少兩個小時以上。如果談個兩三次,一次五十,如果超過三次,二十就行。要不然咱們打個電話問他。”優(yōu)優(yōu)愣了一下,顯然沒聽出我的話中有詐。心虛了片刻,退縮回去:“大哥,我看出您這人挺好的,我也不想為難你。反正我也來了,今天就先談吧,五十就五十吧。不過大哥你能不能多談幾次,我把我的事都告訴你,我還知道好多別人的事,我都可以告訴你的。這一陣反正我也沒事,可以隨叫隨到的,那咱們就兩個小時算一次吧?!蔽尹c了點頭,于是成交,談話重新開始。但這時候我對這場很可能僅此一次的采訪,已不抱太多收獲的幻想,我在記錄本上未著一字便已興味寡然。我想,這種鉆進錢眼兒的女孩,還有愛情嗎?這種女孩對伴侶的追求和對婚姻的態(tài)度,與她們從小就習以為常的交易心理,還能真正絕緣嗎?那天晚上的談話依然從優(yōu)優(yōu)的家鄉(xiāng)及父母開始。優(yōu)優(yōu)出生和成長的地方我以前去過,那是一座風景美麗的靈性小城,名叫仙泉。城中有座仙泉公園,園中有山,山腳有潭,上有明瀑,下有暗涌,為千古名勝,自始山以水傳,城以泉名。不過我對這座小城最深的印象,卻是城中女孩的面容。仙泉街上走的女孩,幾乎個個如水如花,粉黛不施,衣裙無華,只憑眉目動人,盡得山水之韻。我面前的女孩優(yōu)優(yōu),不僅相貌,而且聲音,都如仙泉的清純之水。使你很難,也不愿,將她在談話之前和我進行的那場跡近敲詐的交易聯系起來。她用清澈的聲音,將她不幸的童年,娓娓道來——她本不應出生的,只因父親一心想要一個兒子,所以丁家就一連有了三個女孩。母親在她出生的同時死去,死于難產。父親在她剛剛懂事的時候死去,死于事故。她是靠大姐帶大。因為她是計劃外生育的孩子,所以一直上不了戶口;因為上不了戶口,所以一直進不了學校;她的小學課程全是在家自修,老師就是她的大姐。直到父親死后,二姐被無兒無女的一對夫婦領走,她才在自己生長了十年的城市,得到了一個合法的身份,這也是父親所在的工廠對父親喪葬撫恤的一個最重要的部分。我們每個人,當聽到或看到別人的童年經歷時,都會下意識地與自己的童年作出比較。對我來說,小時候發(fā)一次高燒,參加一次軍訓,可能其痛苦和磨礪都足以記憶終生。盡管,優(yōu)優(yōu)童年的不幸并非我采訪的主題,童年的生活離我所要窺取的愛情與隱私,畢竟相隔太遠,但仍有某個角度,給了我一些探究的興趣:我想知道,童年不幸的人,自小生存艱難的人,長大后對愛情是更敏感呢,還是更麻木?是更加渴望擁有呢,還是無足輕重?那天談話結束的時候,我又約了第二次見面的時間。后來又約了第三次和第四次……我后來記不清我們陸陸續(xù)續(xù)談了多少次,吸引我的并不是這女孩童年的不幸,也不是她現在的美貌,甚至,后來也不是出于追求劇本情節(jié)的需要。而是,這個看上去有些惟利是圖的女孩,其愛情的經歷卻是我從未體驗也從未耳聞目睹過的,它似乎應當發(fā)生在禁欲主義的中世紀,而不是發(fā)生在禮崩樂壞的現在。在現在這個時代,我甚至不能肯定,我所要描寫的主人公能否算得上談過戀愛,也許戀愛對她只是一個純粹的幻想?;孟肴巳硕加?,但人人都沒有像她這般癡迷和認真。我試著將優(yōu)優(yōu)的故事寫下來,我還準備去采訪這個故事中涉及到的其他人。我沒有用這類情感實錄文體中最常用的問答格式,甚至沒用第一人稱來寫。這樣做的風險是可能喪失某些紀實感,從而不那么逼真。而好處則是可以自由地將我所聽到的素材和感覺,全面地考量整合與重新剪裁,而且避免了與《一場風花雪月的事》寫法上的重復。我在打完腹稿后才發(fā)覺這個故事有一點平淡,其情節(jié)的復雜性和刺激性,遠遠不能滿足電視劇對戲劇性的要求,猶豫再三盤算再四我決定暫先將它寫成一部小說。小說通常只為有興趣靜心閱讀的人而作,不必在每一個段落都惶惶不安地擔心著心浮氣躁的電視觀眾罵罵咧咧地換臺!因為我要寫的只是優(yōu)優(yōu)的愛情,所以那些與愛情無關的童年往事,包括優(yōu)優(yōu)親生父母的生前身后,都盡行略去。這部小說就從優(yōu)優(yōu)與周月的第一次見面那天寫起。從這一天寫起時我就已經估計到那位熱情的電視劇投資商可能非常失望,也許他等不到把全書看完就決定不要了。按他的要求我本來應在第一集就布下一個陰謀陷阱,令觀眾疑云重重,最好先死個人什么的,或者讓有情人生離死別,以便到最后一集時再終成眷屬。這既符合廣大觀眾的欣賞情趣,又是商業(yè)電視劇的經典套路。但這套路與優(yōu)優(yōu)的真實經歷實難相符,所以我還是堅持從那個看上去極其平凡的日子開始,平鋪直敘。
內容概要
《平淡生活》依然延續(xù)了海巖案情加愛情的模式,照理說,這個模式的好處是既保有了愛情的浪漫又不乏案件產生的懸疑,故事可以一波多折、矛盾重重,非常適合電視熒屏的節(jié)奏,而這也是之前海巖劇大受歡迎的重要因素。不過,除了大概的輪廓相似外,《平淡生活》在愛情以及案件的描述上出現了明顯的蒼白,以前讓不少觀眾大呼過癮的激烈案情懸疑色彩大幅度減少,而一向牽動觀眾內心的唯美愛情,在《平淡生活》中也意外掉色,有一位李姓觀眾表示劇中女一號的情感發(fā)展并不符合邏輯,也不受人同情,“優(yōu)優(yōu)對周月的暗戀有點虎頭蛇尾,凌信誠對優(yōu)優(yōu)的愛情又不夠專一,一部劇一段比較浪漫的愛情都沒有,看了很失望”。海巖對于自己這部作品的改變的解釋是,“不想再延續(xù)舊有的模式,想尋找新的突破口”,于是,他刻意淡化愛情與案件的痕跡,他說:“我最想表現的不是情感和命運,而是人在命運面前如何作出選擇,《平淡生活》可能削弱了某種戲劇性,但心理刻畫比較多,性急的觀眾要沉下心來才能進入人物的精神世界。其實金錢是全劇未出現的主角,金錢其實是劇中人物命運的鏈接。比如劇中表現的朋友、親人、愛人,在生活平靜與發(fā)生突變前后,都會為金錢利益發(fā)生種種糾紛,《平淡生活》的真實近于殘酷,將生活的原本面目剖開給人看”。
作者簡介
海巖原名侶海巖,1954年生于北京,15歲應征入伍,退役后當過工人、警察、共青團干部,后從事企業(yè)管理工作?,F為錦江國際集團有限公司高級副總裁、錦江(北方)管理有限公司董事長、總經理及北京昆侖飯店有限公司董事長,并兼任中國旅游協會副會長、中國旅游飯店業(yè)協會會長、國家酒店星級評定委員會副主任、全國公安文學藝術聯合會副主席、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教授等職,1988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代表作有《便衣警察》《一場風花雪月的事》《永不暝目》《你的生命如此多情》《玉觀音》《拿什么拯救你我的愛人》《平淡生活》《深牢大獄》《河流如血》《五星大飯店》《舞者》等。
章節(jié)摘錄
如果非讓優(yōu)優(yōu)說出一件讓她一生難忘的事情,優(yōu)優(yōu)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說出這個日子。其實和優(yōu)優(yōu)一樣,很多人的這個“日子”,都還焦灼于青春期難免的躁動。青春期有一個最顯著的標志,那就是性的覺醒。不管你承認不承認心理學家常用的那個統(tǒng)計——十五歲至十七歲之間,大多數人將經歷他一生中最浪漫最單純的一次探險,也就是他自己當時和日后都未必明確意識到的那場初戀。優(yōu)優(yōu)的“這一次”卻發(fā)生在十四歲那年。年方十四就情竇初開,對一個二十世紀末的城市女孩來說其實不算什么。不知道心理學對此如何論述,反正在生物學的觀點上,早熟的東西和晚熟的相比總不免難御天災人禍,甚至難以正常地開花結果。那一天剛剛放學天就下雨,優(yōu)優(yōu)進不了家門,她的鑰匙忘在了家里,必須先到體校找她大姐要去。大姐在體校的拳擊館打,負責收拾東西打掃衛(wèi)生之類。優(yōu)優(yōu)就去了體校。這個下雨的黃昏就是整個故事的開始。在這個濕漉漉的黃昏,之后很久,優(yōu)優(yōu)才知道,拳擊在中國,是一項競技水平和普及程度都很落后的運動,所以她有點搞不懂,為什么在仙泉這種并不算大的城市內,在這所并不起眼的體校里,在這幢破舊得幾乎像她家那座快要拆遷的危房似的建筑中,竟會臥虎藏龍般地埋伏著全省惟一的一支拳擊隊。優(yōu)優(yōu)走進這幢房子,她沒有注意這幢房子有沒有窗戶,也沒有留心房子的光線都是從哪兒來的,但她看到了房子的一側,有一個用粗繩圈起來的臺子。臺子不高不矮,方方正正,一些寬闊的脊背三三兩兩圍在四周,觀摩著臺上一老一少兩個人比比劃劃的打拳。老的頭發(fā)花白,穿一身藍色的運動服,在教小的如何防衛(wèi)和進攻。小的穿一條紅色短褲,戴一頂防護的帽子,露著兩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一個挺挺翹翹的鼻子,但整個上身肌膚裸露。最讓人觸目的是皮膚上的汗珠,優(yōu)優(yōu)看見,那男孩很瘦,加上全身上下潑水一樣的汗珠,一看就是個不堪一擊的家伙。拳擊臺右面有個儲藏室,優(yōu)優(yōu)大姐就在里面干活,優(yōu)優(yōu)繞過臺子往那里走去,進門之前臺上的少年正被擊倒。優(yōu)優(yōu)推開儲藏室的小門,大姐正在屋里和一個阿姨聊天。大姐說:優(yōu)優(yōu)你怎么來了?阿姨說:喲,這就是你小妹呀,你小妹真好看。那阿姨很丑很胖,眼睛盯著優(yōu)優(yōu),問:上高中了嗎?大姐說:剛上初三,以后準備讓她上個中專去,比上高中好些。胖阿姨問:中專,想學什么專業(yè)?大姐說:女孩子,學個財會吧,將來當會計。胖阿姨說:會計呀,會計好,將來工作好找。優(yōu)優(yōu)自己是個女的,但她最煩女人家長里短的嘮叨,她不甚禮貌地默不作聲,向大姐要了鑰匙,就從儲藏室走了出來。她說不清從進到出時間多久,出來時拳擊臺上已經空無一人,臺子的四周也空空蕩蕩,整幢房子因為一覽無余反而顯得狹小起來。不知什么人在角落里正打電話,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優(yōu)優(yōu)低頭往門口走去,邊走邊往身上披掛雨布。這雨布是優(yōu)優(yōu)爸爸的工作單位發(fā)的,只不過是前襟后背兩片透明的塑料薄膜,天晴時對折疊起,裝進書包富富有余。優(yōu)優(yōu)剛把雨布從頭上套下,遠處吵嚷的電話突然停了,身后更衣室的門開來關去,很多人進出的聲音異常忙碌。但優(yōu)優(yōu)看不見一個人影,整幢房子好像只有她踏禹禹獨行。直到很久以后優(yōu)優(yōu)才恍惚覺得,那天在她離開這座拳擊館之前的空寂,連同那些咣咣響動的門聲,是她人生中的一個夢境。在這個夢境之中,她先是聽到了屋外冬雨瀝瀝的迷亂,然后看到了獨坐墻邊的周月。墻邊是一排長長的條凳,凳子上堆了些凌亂的衣服——還有拳套、書包之類,也許都是周月的東西。優(yōu)優(yōu)一下就認出來了,他就是剛才臺上那個被汗水濕透的男孩,那個瘦得一點都不像個運動員的男孩。那男孩依然半裸著身體,靠墻坐在長凳的正中,防護的頭盔已經摘掉,身上的汗珠依然發(fā)亮。那胡亂下垂的溫發(fā)讓優(yōu)優(yōu)感覺像涂了很多發(fā)膠,和日本韓國的流行歌星造型相像。那些日本韓國的歌星也都很瘦,個個都像排骨似的,和他們相比,這男孩還算健壯。也許是斜刺而來的燈光遮掩了他的單薄,把他的兩塊胸肌,勾勒得輪廓起伏。優(yōu)優(yōu)一邊走一邊盯著他看,那男孩也看優(yōu)優(yōu),眼睛黑白分明。那個剎那讓優(yōu)優(yōu)覺得他真是好看極了。也許是領會到優(yōu)優(yōu)的好感,那男孩咧嘴沖她笑了一下,牙齒也是雪白發(fā)亮。優(yōu)優(yōu)慌慌張張地,也想回敬一個笑容,但嘴還沒有咧開,頭卻先自低了,腳下拌蒜似的,稀里糊涂地走出房子,走進那場沒完役了的細雨之中。這個夢境在周身的塑料布突然響徹了雨點的劈啪聲后,驀然結束。但男孩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雪白的牙齒,和線條優(yōu)美的胸脯,和胸脯上亮晶晶的汗水,卻頑固地留在優(yōu)優(yōu)的心中,還有那男孩的表情,那疲乏不堪的樣子,都像勾魂似的,讓優(yōu)優(yōu)走錯了回家的路線。她繞了彎路回到家時,雨布里的衣服已經濕了大半。穿這種塑料雨布必須縮頭聳肩,還要用手揪住領子,但優(yōu)優(yōu)全都忘了。優(yōu)優(yōu)家的這條舊巷,以及這幢年代不詳的樓房,也許連優(yōu)優(yōu)的爸爸也說不清它們的歷史。優(yōu)優(yōu)家還有一個很大的衣柜,也是一個陳年的古董,在優(yōu)優(yōu)出生之前,就擺在那個墻角,柜門鏡子上的水銀都漫出來了,像長了癩皮瘡似的,左一塊右一塊地斑駁傳染。也許就為這個原因,優(yōu)優(yōu)從不在家顧影自賞。可今天的感覺確實有些奇怪,優(yōu)優(yōu)自己也意識到了——她從未這樣長時間地照過鏡子,懷著做賊一般的心情,將屋門反鎖,站在這面破鏡面前,仔仔細細端詳自己,端詳了半天才覺出衣服還濕漉漉地糊在身上。但一脫衣服她的心情立刻變得更壞,因為她從鏡中看到的肉體,竟是那么蒼白細瘦,胸部平平,肋骨畢現,一點美感沒有。她的壞心情讓她意識到她照鏡子的目的,臉上頓時有些發(fā)熱,她顯然是在評估自己,看是否能有足夠的魅力,讓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向她投來熱情的一瞥。
后記
我的小說最后的收尾,按文學的基本法則要求,只能收于優(yōu)優(yōu)。因為優(yōu)優(yōu)是這個故事最初的講述者,也是整部小說的頭號主人公。好在,和我的愿望恰巧相同,優(yōu)優(yōu)的厄運突然一日戛然而終。那是在凌信誠悄然出走的三天以后,我意外地接到了分局吳隊長打來的電話。吳隊長還是在當初偵辦乖乖中毒案件的時候,留過我的手機號碼,只是后來一直沒再與我聯系。吳隊長在電話里首先通報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他說昨天他們已將涉嫌殺人的阿菊緝拿歸案。今天清晨阿菊在審訊中終于全線崩潰,對參與搶劫凌家和后來殺人滅口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經檢察院批準,阿菊已于今天上午被正式逮捕,而蒙冤入獄的優(yōu)優(yōu)也將于今日解除拘留。吳隊長說他們給優(yōu)優(yōu)的律師梅肖英打了多次電話,但從今天一早直到現在,梅肖英的手機始終沒開。打電話到她單位去問,單位說她去唐山出差還沒回來。吳隊長又把電話打到凌信誠那里,不料清水湖醫(yī)院說凌信誠已經不在醫(yī)院??山裉於?yōu)馬上就要釋放,現在找不到她的親友,釋放后她住在哪里,誰管她飯吃,都是問題。吳隊長問我可否以丁優(yōu)朋友的身份,來分局看守所接她出去,暫時為她安頓一下食宿。如果丁優(yōu)連同上次的錯判,今后一同提起行政訴訟,要求國家進行賠償,那么現在安置她食宿的有關費用,將來可從賠償費中獲得補償。如果我不愿意過來接她,他們就打算先找個小旅店安排丁優(yōu)住下,但希望我能出面見見丁優(yōu),做些精神安慰工作,免得她無親無友,過于孤獨。我馬上答應吳隊長的要求,表示我可以到看守所去接優(yōu)優(yōu),并且可以安排她的食宿。優(yōu)優(yōu)無罪獲釋的消息讓我萬分驚喜,不禁為好人終得好報的命理山呼萬歲!也為我的小說和我的主人公終于有了一個順乎人們善良愿望的圓滿結局,而歡欣鼓舞!我高興得甚至忘記關掉電腦,就匆匆出門往分局看守所的方向趕去。到達看守所后不久,就看到優(yōu)優(yōu)在吳隊長的陪伴下走出監(jiān)區(qū),來到會見室里與我見面。優(yōu)優(yōu)看上去有些清瘦,頭上還纏著一條紗布,遮掩著數日前那道自殘的傷口。除此之外俊朗依舊,臉上幾乎沒有留下了多少磨難的痕跡,但上面的表情令人形容不出,至少她沒有因為獲釋而露出太多欣喜,言語動作并不激動。她站在會見室門口鎮(zhèn)定地看我,神色中淡淡露出些滄桑難盡的笑意,她說:“海大哥,謝謝你來接我?!蔽覀儾⒓缱叱隹词厮拇箝T,彼此沒有太多言語。這一天稱得上是真正的響晴薄日,燦爛的太陽令人心曠神怡。我們共同對一直送我們出來的吳隊長表示了謝意,優(yōu)優(yōu)這回能夠重獲自由,多虧了上次將她送人囹圄的這位老吳。是吳隊長主動接過這個案子,從細小疑點出發(fā)順藤摸瓜,短短幾天之內,便為優(yōu)優(yōu)全面翻案。我?guī)?yōu)優(yōu)去了我家附近的一個旅店,我在那里為她租了一個房間。優(yōu)優(yōu)此時并不知道凌信誠已經離家出走,但她見我只字未提信誠,也沒帶她回到清水湖醫(yī)院,當然預感到在她被抓的這幾天里,可能有某些事情發(fā)生。但她顯然沒把問題想得太深,她在走進旅館房間時還在不解地詢問:“是信誠讓你來接我的么,他是不是心臟又犯病了?”我含糊其辭,支吾著說:“咱們先吃飯去,信誠的情況我慢慢再跟你說?!彪m然我已拉開房門,但優(yōu)優(yōu)依然站著沒動:“我不餓,我不想吃飯,”她說,“我想早點見到信誠?!蔽艺驹诜块g的門口,用故作輕松的微笑,軟化著優(yōu)優(yōu)尖銳的疑問,我說:“還是先吃飯吧,吃完了飯你先洗個澡睡個覺,好好養(yǎng)養(yǎng)精神。明天我?guī)阏覀€醫(yī)院檢查一下身體,然后再跟你把信誠的情況詳細說說?!眱?yōu)優(yōu)的聲音變得焦急起來:“信誠怎么了,他沒出什么事吧?”見我語遲片刻,她似乎急于逼我說出答案?!八鍪铝?,對么?”我想了一下,把已經拉開的房門復又關上。我說:“信誠走了?!薄白吡?,去哪里了?”我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沒人知道他去哪里了?!眱?yōu)優(yōu)的眼里,漸漸含了眼淚,但沒有落下;她的聲音,隱隱有些發(fā)抖,但還算清晰。她的目光明明有困惑,但不敢質問,她的表情和語氣,只能表達出一種僥幸的試探:“他怎么會走呢,他是病人?!钡芸鞆奈业难凵裰锌闯鲞@絕非戲說,很快看到我從口袋里掏出信誠的留言,她接過那張字條后問道:“是他留給我的信么?”但很快又聽到了我的輕聲否認:“這是他留給所有人的?!眱?yōu)優(yōu)低頭,展開手上的字條,她長久地反復地看著那紙內容簡短的告別,我想她應該從那些大而潦草的字跡上,看到了信誠恐慌而又憤怒的心境。但我還是用寬容理解的話語,對信誠的出走做了注解:“他真的走了,他經受不了那么多意外的打擊。他想忘掉一切,拋棄一切,包括你,也包括我,也包括他的整個生活。也包括,他的財產?!眱?yōu)優(yōu)沉默地看我。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經在我的這幾句話中,意識到她失去了什么。我的這幾句話語雖然簡單平易,但卻明白無誤地告訴優(yōu)優(yōu),她失去了她剛剛愛上的這個男人,失去了一個本應給她帶來幸福的婚姻,失去了一個應有盡有的家庭,失去了數以千萬計的財富。她現在和三年前從仙泉“私奔”到北京時幾乎一樣,孑然一身,身無分文。優(yōu)優(yōu)沒有落淚,沒有一聲傷心的抽噎,她用我沒有料到的鎮(zhèn)定,接受了這個不可挽回的現實。也許她在看守所的牢房里已經想了多遍,她一定想像得到,當凌信誠聞知她是殺害父母的兇手之時,即使心臟能夠有幸挺住,精神也會驟然潰坍。我一向認為,命運的挫折磨難,可以使人脆弱委靡,也可使人堅強冷靜。凌信誠已用避世的態(tài)度,證明他已徹底垮掉?,F在,我只能希望優(yōu)優(yōu)屬于后者?!拔乙恢币詾椋麜谕饷娴任?,他會在我出來的時候,過來接我……”優(yōu)優(yōu)用令人心悸的平靜,壓抑著本應發(fā)抖的話語:我沒做任何安慰,只在內心感嘆一聲——對于一向耽于幻想的優(yōu)優(yōu)來說,這點小小的期待,實在太普通了。優(yōu)優(yōu)眼里的淚花,始終沒有落下,這讓人不禁為她的堅強感到欣慰。但她又刻意回避著我的視線,又讓我察覺到她內心肯定會有的傷口。她幾乎被傷得害怕一切交流,害怕任何安慰,這使她的每一句問話,都變得像是一種悄悄的耳語:“他走的時候,給我留下過什么話么?他……他說過還想著我,或者痛恨我的話了么?”我搖了搖頭:“沒有。他只縣說想離開這個地方,離開所有熟悉的人,他說他要去嘗試另一種生活。”“那他知道我是被冤枉的么,他知道我已經沒事了么,他知道我愛他,我也愛他的孩子和他的爸爸媽媽么?”我依然搖頭:“他不知道。我們希望他能知道這些,可現在沒人找得到他。他已經決定去過一種隱居的生活,去過一種四處漂泊的生活,讓自己離開現實。在他的肉體消亡之前,他想提前放逐自己的靈魂,讓它得到安歇?!蔽矣昧诉@樣美麗的辭藻,來形容凌信誠的精神失常。他顯然相信了關于優(yōu)優(yōu)參與殺害他父母的那些指證,相信了阿菊向至尊無上的佛祖和大慈大悲的觀音所發(fā)的誓言,所以他出走離世的動因,其實是要逃離優(yōu)優(yōu)。他不能再留戀于優(yōu)優(yōu)曾經帶給他的人間歡樂,他必須徹底隔絕關于他們幸福相愛的所有記憶!但愿優(yōu)優(yōu)能夠明白,這就是命運。命運看起來出自偶然,其實也包含了本質的必然。這個必然就是,在我們的周圍,早已物欲橫流。在金錢的旗幟之下,一切陰謀、一切黑幕、一切你死我活的爭斗,都變得如此必然,如此自然而然!優(yōu)優(yōu)和信誠的愛情,只是一個難得的例外。他們難得地堅守了自己的善良本性,與周圍的污濁進行了艱苦的對抗,所以他們的失敗不免有些悲壯。至少是信誠自己,無法相容于這些丑惡,自動選擇了退卻逃亡。而優(yōu)優(yōu)呢,在未來的生活中她將怎樣對待自己,怎樣對待他人,怎樣對待精神的操守,怎樣對待物質的欲求,至少目前,還沒法看到一個誰勝誰負的結局。這個中午,我們誰也沒有吃飯。當天晚上,優(yōu)優(yōu)終于被我拉進餐廳,在擺滿杯盤的餐桌兩側,除了我叨叨不停的絮語,優(yōu)優(yōu)幾乎一直沉默。飯后,她說想早些休息,我便送她回了旅館,分手時她對我表示,她希望能一個人靜靜地休息幾天,認真地想想從前,也想想自己的未來。我說好吧,那我這幾天就不來打擾你了。我給優(yōu)優(yōu)留了些錢,便告辭離去。后來我聽說優(yōu)優(yōu)第二天去了清水湖醫(yī)院,取回了屬于她個人的一些衣物用品。而屬于凌信誠的那些東西,連同他的兩部汽車,連同城里的別墅和公寓,都已被律師列入拍賣清單,入庫封存,只等擇期落錘,然后悉數捐獻??傊切┴敭a,已與優(yōu)優(yōu)完全無關。幾天后優(yōu)優(yōu)給我打了一個電話,約我見面,見面的地點是她先提出來的,那個熟悉的名字讓我不免有些久違的激動。那就是我和優(yōu)優(yōu)第一次見面的地點。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寒冷的深秋,晚風蕭瑟,心情寂寥?,F在,同樣時值深秋,見面的時間卻變成了金色的黃昏,透過“平淡生活”酒吧沿街的小窗,還能看到滿地落葉和一抹夕陽。我先于優(yōu)優(yōu)看到了這片窗外的即景,黃昏時的酒吧一向沒人。我獨自要了一壺茉莉花茶,默默無言自斟自飲。十分鐘后優(yōu)優(yōu)來了,穿了厚實保暖的衣服,不像三年前初見時那般瑟縮寒酸。她隨身還帶著一只旅行提包,看上去是一副整裝上路的模樣,這行色匆匆的樣子讓我不免深感詫然。果然,優(yōu)優(yōu)就座后的第一句話就是告辭:“我要走了,想跟你說聲再見。另外,我還有一件東西,想請你替我還給周月?!眱?yōu)優(yōu)打開提包,從中取出一個用報紙包好的東西,放到我的面前。我用手摸摸,感覺很軟,問她:“什么?”她表情平靜,動手將紙包打開。我心里忽地一熱,映入眼中的,原來是那件火紅的運動短衫。優(yōu)優(yōu)把短衫攤開,用手摩挲著上面印著的字體,那“仙泉體?!彼膫€大字,看去仍然色澤鮮明。我向那只手提包內無意一瞥,一只布娃娃令我赫然注目。我認出那是當初周月送給胖胖的禮物,此時放人優(yōu)優(yōu)的行囊,看來將要跟隨優(yōu)優(yōu)遠行,在優(yōu)優(yōu)心中,不知算是情牽胖胖還是情牽周月的一個念物。后來我知道優(yōu)優(yōu)回到清水湖醫(yī)院的那天,還去了離醫(yī)院不遠的清水莊園,她找到莊園的物業(yè)管理部門,打聽到她坐月子時租住的那幢房子,空到現在無人再租。在她的要求下物業(yè)管理處派人打開了那幢封滿灰塵的房子,讓她得以舊地重游。她從樓下走到樓上,從臥房走到客廳,到處是凌亂的棄物,屋角還吊著蜘蛛。家具雖然塵封已久,但位置大體沒動。時值黃昏,光線已暗,整幢房子就像一部膠片褪色的老式電影,鏡頭緩慢,顏色模糊,但當初夕陽的明媚,仍可依稀回顧;信誠的輕聲細語,胖胖的嬌憨咿呀,仍在每一個角落,悄悄掠過,不知優(yōu)優(yōu)是否觸景唏噓。在二樓臥房的一角,那張胖胖睡過的小床,還在原處,床上的印花被褥,也保持著真實的凌亂。據我后來向陪同優(yōu)優(yōu)看房的一位管理人員打聽,優(yōu)優(yōu)只是在看到胖胖的小床時,才掉了幾滴眼淚。她在那個小床的面前,默立很久,離開這幢別墅時她惟一拿走的東西,就是小床里放著那只布制娃娃。那布娃娃的憨態(tài),和胖胖相像極了。從清水湖回來以后,優(yōu)優(yōu)去了周月的機關。她從傳達室那位見她面熟的老頭口中,知道周月去了南方出差,也從他的口中,知道了周月將在哪一天乘坐哪一班火車,從上?;貋怼T谥茉禄鼐┑倪@天,優(yōu)優(yōu)貼身穿了那件紅色短衫,在秋日已無多少熱度的陽光之下,把一件保暖的外衣敞開胸懷,正面露出“仙泉體校”四個醒目大字,站在了北京火車站的旅客出口前邊。她從廣播中得知,上海抵京的火車已經到站,廣播響過十分鐘后,大批操著吳噥軟語的旅客涌了出來。她終于在出站的人流中看到了周月!周月身著便裝,頭發(fā)直直短短,兩眼黑白分明,烏黑有型的眉毛就如同畫上的一樣。優(yōu)優(yōu)那一瞬間的感覺,與十四歲那年竟如一天,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細雨濛濛的黃昏,一個酷似韓國歌星的翩翩少年,向她款款走來。周月好像也看見她了,立即露出一張?zhí)鹈赖男δ?。她也笑了,但在舉步向前的同時,卻看到一個女孩從身后跑過,沖到前邊,一把抱住了笑著的周月。優(yōu)優(yōu)定神看清,那個女孩就是小梅。周月臉上的笑容,原來也屬于小梅。屬于小梅的還有周月有力的擁抱和俏皮的一吻,然后兩人挎著對方的胳膊,隨著擁擠的人流,從優(yōu)優(yōu)的身邊,幾乎近得擦肩而過……這是我后來經過了解并稍加想像而在頭腦中形成的畫面,在“平淡生活”的這個告別的黃昏,優(yōu)優(yōu)其實并未說到這些細節(jié)。但她說到了她穿上那件紅色短衫的最初意圖,是想給周月一個驚訝。我說:你現在也可以穿上去給他看呀。優(yōu)優(yōu)卻搖頭輕嘆一聲:算了,她說,他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志同道合的愛人,我不想再去見他。但我會一直記著他的,他是我的一個夢想,也許到老了我還會想他!“現在,”我問,“你要到哪里去呢?”“我要去找我的大姐?!眱?yōu)優(yōu)說,“我給貴陽郊區(qū)那個酒樓和那個鎮(zhèn)的政府都打過電話。他們說酒樓已經關掉了,欠了職工的工資和供貨商的錢都還不上,現在鎮(zhèn)政府要把它拍賣掉,把拍賣的錢拿去還賬。據說報名要買的人很少很少,還是苗副鎮(zhèn)長幫忙找了他朋友,估計他肯出的錢也就將將夠還賬的,總之那酒樓很快就是別人的了?!蔽也孪脒@里不知又有多少黑幕和陰謀,但優(yōu)優(yōu)似乎并不深究。她關心的大概只是她的大姐,因為人家在電話里告訴她,她大姐自從丈夫被抓后,當天夜里就瘋掉了。現在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電話里的人問優(yōu)優(yōu):“你是她親戚嗎,你是她親妹妹嗎?你們家里最好來個人,把她趕快接回去,要不然她可活不了幾天了!”優(yōu)優(yōu)說她今天晚上就要乘火車趕到貴陽去,她說分局的吳隊長給了她一點錢,上次我給的錢她也沒花完呢。她準備接上大姐就去南方,隨便在哪里找份工作。再苦再累也要把大姐養(yǎng)活,因為大姐從小養(yǎng)活了她。她說她一旦有了剩余的錢,會馬上把錢寄過來還給我們。我感動得真想落淚,但我臉上卻溫和地笑了:“不用了,至少我的錢你不用還了。錢這東西多了也沒用,多了就會讓人變壞的。”時間到了,優(yōu)優(yōu)走了。我要到車站送她,她堅決不讓。她甚至不讓我送出“平淡生活”的門口。我問她為什么,她說別送了海大哥,那樣我會哭的。我按照優(yōu)優(yōu)的要求,坐在原地沒動。那就是我們第一次討價還價的時候,坐的那張小桌。我看著優(yōu)優(yōu)向酒吧外面走去,看著她拎著提包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看著玻璃門上夕陽的一道光芒,輕輕地閃亮了一下便悄悄地滅了,才慢慢收回視線,心里祝她一路順風。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聽到關于優(yōu)優(yōu)的任何消息。在優(yōu)優(yōu)離開北京的五個月后,我的這部小說開始在全國各地的大小書店里,銷售發(fā)行。但優(yōu)優(yōu)卻永遠地消失了,也許她沒有工夫和閑錢去逛書店,她本來就不相信小說里的浪漫愛情。小說上市不久的某日,中亞律師事務所那位林律師來訪。他拿來一本剛買的小說讓我簽名,說要送給他的夫人?!拔曳蛉艘呀浛催^這本小說,有好幾個地方都感動得哭了。”林律師不知是真話還是客套,用這樣的說法向我恭維。但我仍為有這樣的知音而深受鼓舞,表面自謙實則自得地為自己圓場:“啊,我的小說可能比較適合女性讀者,女性讀者一般感情脆弱……”林律師極有同感地馬上呼應:“沒錯!不過我那夫人比較特殊,她看動畫片都哭,我估計發(fā)展下去,看新聞聯播都會哭的!”我不禁啞然。那位林律師并未發(fā)現我的尷尬,言歸正傳地說道:“我來你這兒還有個事情,你現在知道優(yōu)優(yōu)在哪里嗎,她和你還有聯系嗎,怎么才能找到她呢?”我笑笑,問:“你要找她,還是你夫人找她?”林律師面目嚴肅,穩(wěn)健地說道:“昨天凌信誠來了一個電話,這是他走后給我們來的第一個電話。再晚來幾天,我們就可以按他死亡處理下一步的事宜了。”我心里一震,不由搶問:“是他要找優(yōu)優(yōu)?”“對?!绷致蓭煵患侏q豫地點頭確認:“他希望我們幫他找到優(yōu)優(yōu),他希望我們告訴他優(yōu)優(yōu)的地址?!蔽掖舸舻兀税肷?,然后緩緩搖頭:“優(yōu)優(yōu)嗎?恐怕,誰也找不到她了?!蔽蚁?,優(yōu)優(yōu)大概永遠不會再回來了。也許她去了某個偏僻的城市,找到了一份辛苦的工作,每天早出晚歸,掙錢養(yǎng)活她的大姐。她也許早就忘了過去的一切,一切痛苦,一切快樂,一切夢想,一切曾經有過的真情實感。那天晚上我和那位電視劇投資商一起吃飯,商量策劃電視劇的拍攝事宜。我把凌信誠終于來電尋找優(yōu)優(yōu)一事,作為飯后的談資,聽得投資商不停地嘖嘖感嘆。他甚至忽發(fā)奇想,要求劇本的末尾一定要寫上這段。他相信當這個電視劇播放之后,說不定能感動主人公自己,然后不約而同地站出來重新露面,美好的愛情于是破鏡重圓。他進而把這個劇定位于主旋律作品,他相信廣大觀眾看完后定會與他同感:這世上雖然壞人不少,但還是好人居多。雖然壞人也能一時得逞,但咱們自己,和咱們的孩子,還得像優(yōu)優(yōu)信誠那樣,努力去做一個好人。還有周月和小梅,還有吳隊長那幫刑警,也都是好人!所有這些好人,能讓我們在這個不義的世界,也都活得彼此有情。投資商對這部劇的感化作用頗為自信,走出餐館時他已喝得半醉,他一邊走向自己的汽車一邊在風中沖我大喊:“你放心,沒看過小說的人多了,可電視劇是大眾藝術,優(yōu)優(yōu)一定會看!”我說:“但愿。”但我沒有喝醉,所以我知道,優(yōu)優(yōu)看了這個劇也不會出來。我想她現在最想要的,大概只是平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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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生活》由中國工人出版社出版。從“少年壯志不言愁”的《便衣警察》到震撼人心的《玉觀音》再到風華畢現、悲情絕倒的《舞者》,從《一場風花雪月的事》到《永不暝目》《你的生命如此多情》……“巖式警匪”“巖式愛情’’“巖式風格”風靡20年創(chuàng)造了中國出版和中國影視的一個又一個神話,海巖是中國內地與香港金庸、臺灣瓊瑤齊名的暢銷書作家他的長篇小說全部被改編為影視劇深受廣大讀者和觀眾喜愛??胺Q中國的言情小說大師和大眾文化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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