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硝煙的夢-一個老兵的畫中人生

前言

　　老人在看孩子畫畫。　　屋里落滿午后斜陽，老人和孩子浸沐在光線中?！　?歲的孩子，筆下所有的形狀，都歪歪扭扭。她在畫一個跳舞的女孩兒，星星到處都是。　　老人笑了，拿起孩子的畫說：這多像畢加索畫的喲?！　『⒆硬桓闪?。她覺察出老人不是在夸她，一把搶過畫，用手捂住?！　　靶∝愗?，爺爺教你畫小人兒?！薄　】吹贸?，老人極力穩(wěn)住握筆的手，但畫面的線條仍在顫抖，畫出來的同樣是一個歪歪扭扭的小人兒。老人停筆，放棄努力?！　τ谖?，一個在異鄉(xiāng)漂流多年的游子而言，這個情景有著不可言喻的溫馨，但也暗示著生命興衰交替這個過程的美好與短促?！　±先撕秃⒆?，是我父親和他的孫女。　　我想對貝貝說，爺爺畫畫好著呢，你要聽爺爺?shù)摹Ｘ愗悈s指著爺爺畫的畫，大聲說，好丑！好丑！　　喜歡畫畫的孩子不知道，爺爺在戰(zhàn)爭年代的經(jīng)歷，全部與畫畫相聯(lián)，可當他想教小孫女畫幾筆時，已經(jīng)連筆都握不穩(wěn)了?！　∵@不免令人感傷?！　≡谖业膸讜r記憶中，父親有“畫小人兒”的愛好。他有時興致所至，信手拈來一些紙片，畫我媽媽、我弟弟和我?？吹轿覀冊诟赣H筆下，全是那種大腦袋、小身子的卡通形象，我就說，爸，你能不能把我畫得好看些？父親說，你就是這樣噢。我不高興了。由此對父親的畫不那么留意。長大之后，從沒想到父親有一段特別的經(jīng)歷，更沒想到他還保留著半個世紀前的速寫本?！　∷賹懕疽恢眽涸谙涞?。多少年都過去了，它在黑暗中等待什么？　　那年，我回家探親，半個月里，花了許多時間，幫父親整理積存已久的圖片和文字資料。打開舊樟木箱，一個已經(jīng)變得烏暗的牛皮紙信封終于重見天日。信封上有父親的字跡：我的畫。老信封被“我的畫”撐得飽滿欲裂，像一枚熟透的碩大果實。　　看到這個速寫本的第一眼，我就明白了，它一直在等我。在等待中，它甚至有了自己的意愿、自己的耐心。父親說．你每次回家都來去匆匆，我還沒顧上找出速寫本，你又走了。　　說是“本”，并不準確。那只是些發(fā)黃的紙片，淡淡的鉛筆印和墨跡很勉強地附在上面，稍不小心觸碰就會脫落。歲月悄無聲息地把它打磨成了易碎品。我小心翼翼地攤開不規(guī)則地疊在一起的紙片，認出了它們的分量。畫面的內(nèi)容，與上世紀3O年代中后期至5O年代初發(fā)生在中國和朝鮮的三場戰(zhàn)爭有關(guān)?！　∥乙詾槟憧床簧夏切┊?。父親解釋說。父親對我的理解，就這樣在誤解中持續(xù)了許多年。我握住父親的手。這雙手，黯黃，還褐斑點點?！　∧赣H坐在一旁，說，那些畫一直壓在箱底，多少次我想幫他整理一下，他都不讓。我說讓女兒探家時幫你整理吧，他卻說放著吧，女兒難得回家一趟?！　√焐D(zhuǎn)暗，父親沉默著。其實他一直在等著這個時刻的到來，等著我走進他的歲月?！　「赣H13歲時走上救亡戰(zhàn)場，因而后來有了一個特定的稱呼：“三八式”干部。那段歷史在他的人生中留下很深的烙印，那是整整一代人的烙印。只不過，他把這個烙印“復印”到了紙上，而且用的是“正在進行時”?！　≡谝粋€文化、咨詢和記錄手段相對于今天都還十分落后的年代，能以這種方式記錄自己所見所聞的人畢竟不多。父親并不是一個專業(yè)畫家，卻用畫筆記錄了他所見過的人和事情?！　∧谴蠖嗍切┰趪y當頭穿上軍裝的農(nóng)民或青年知識分子。他們先是扛槍打日本鬼子，打下江山后又去盡國際主義義務(wù)。這種轟轟烈烈的人生軌跡現(xiàn)在就散落在一張張發(fā)黃的小紙片上。從與這些人物有關(guān)的故事中，我能感受到那種具有英雄意味的東西。那是一個人在責任、感召力和重大目標下產(chǎn)生的激情與選擇。這些字眼都是時間的名字，主角消失了，它們也變得模糊不清?！　÷癫亓嗽S多年之后，速寫本中的人物被我的目光激活。像在春天蘇醒的小樹林，突然就在我眼前舒展枝葉?！　∥腋械疥囮噥盹L。　　看到速寫本那夜，我?guī)缀跻灰篃o眠。上學的孩子用細嫩的嗓音呼喚同伴，清晨就這樣開始?！　『⒆拥纳ひ籼嵝蚜宋遥覜Q定把速寫本里的故事寫出來。故事里，是一個畫畫的孩子從小到大所經(jīng)歷的三場戰(zhàn)爭。　　從做出決定的那天起，我守住父親，走筆如飛，記錄他回憶的每一個細節(jié)。這情形類似于角色轉(zhuǎn)換，我成了一個嚴格的家長，督促孩子做功課。父親講累了，就說，今天就到這里，行不？　　父親向門外走去，拐棍在水泥樓梯上敲擊出間隔均勻的節(jié)奏，好像是空山中僧人的木魚在響。父親的下一個功課，是在住所大院里散步兩圈。其中一圈是母親規(guī)定的。他總是走一圈就坐下休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赣H瞇起眼，無聲地坐在大院的樓層前。一排低矮的木凳上，高高低低坐著一些老年人，互相說著話，不時也笑。父親坐在他們當中，因為聽力不好，再加上天性內(nèi)向，常常獨自發(fā)呆。但獨自發(fā)呆并不等于頭腦一片空白。這也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他有時會突然低聲唱起他的《三縱隊之歌》，或者是《青年進行曲》之類的老歌，讓他身邊的同輩人發(fā)笑或發(fā)怔。他絲毫不覺尷尬。他對我說，那樣坐著，很容易就回到過去。我說，爸，咱們回家吧。我挽著他的胳膊走。說走，也不準確。他是用鞋底蹭著路面，緩慢移動?！　∪?，年輕的時候，怎么就像飛鳥一樣，展開巨翅，忽地一下就穿過了近70年？　　父親，像一本書。小時候，我讀不懂；長大以后，又無暇去讀。在忙碌中最先被忽略的，是身邊的這本書?！　』仡^想想，我們所顧及的許多東西，都是空洞的。而最珍貴的，總在不經(jīng)意間失落。當我輕輕吹去書面上的灰塵，想要仔細讀讀時，父親的生命，已被歲月悄無聲息地打磨成了“易碎品”。父親無可避免地老下去了，連舉手投足都十分費勁；而他身后那段歷史，又長得足以令人回味！　　如果把父親還原成一個生命個體，從他們這些“老一代”的人生積淀中，我們可以找到一種連通著“新一代”、“新新人類”以及“更新一代”所共有的體驗，特別是被稱為“命運”的那種東西。當少年父親、當我、當每個人試圖畫出自己的人生軌跡時，總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畫我們?！　∪绻尭赣H帶著他的速寫本，再一次回到他的歲月，他還會寫出這樣一條人生軌跡嗎？　　如果，讓我?guī)е赣H的速寫本，回到他的歲月，我又會寫出怎樣一條人生軌跡？　　父親同意這種說法，我們是用和我們的夢相同的材料做成的?！　∷餐馕业恼f法，我們都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作品。　　記起多年以前，我從美國回家探親。父親說他畫過一些畫，想和我探討探討。他正要拉開那扇油漆有些剝落的深棕色壁柜時，友人來的一個電話就把我召走了。吃喝懷舊，聚會很晚才散。臨出門前，我說，爸，咱以后再探討吧。這一“以后”，就是許多年。也許，父親因此以為我看不上那些畫而不再提起。期間，父親因為不好好遵醫(yī)囑吃藥，經(jīng)歷了第二次中風?！　「赣H從中風的打擊中恢復過來，有一種氣定神閑的面容，只是腳下還不太穩(wěn)。周末吃過早飯，他就獨自下樓，坐在大院的花園里等他的孫女貝貝。那是他生命中的陽光。貝貝4歲時，一進爺爺家門就說，畫畫，畫畫。爺爺趕緊找出許多紙，一面已用過的那種。貝貝推開紙，說，不白。爺爺說，我看可以，先用來練習。貝貝說，不可以。爺爺翻出沒用過的速寫本，說，爺爺做的，給你啦。貝貝還是不要，說，不白。爺爺回到書房，一陣忙亂。當他再次來到貝貝面前，手上舉著幾張紙，白得耀眼?！　∑叫亩?，貝貝的畫從造型、圖案到色彩搭配，是有那么點兒畢加索。父親的眼光不錯。畢大師本人就承認，他耗費畢生．學習像兒童一樣畫畫。這句話其實也說出了老人和孩子之間的一種對應關(guān)系?！　〈笕诵⒆犹?。我再次想起家中久違的一種樂趣，由父親畫小人兒帶來的樂趣。若是父親能有一地的孫子，圍在他腳下要紙、要筆、要油畫棒，他的生命一定會被這些孩子照亮，閃閃發(fā)光?！　∥铱醋约菏稚线@個速寫本，紙質(zhì)肌理細密，白得柔和，厚度可以承受淡彩速寫。在美國是一個好品牌。偶然一次，我給貝貝用了其中一張紙，她竟然發(fā)覺紙質(zhì)好壞畫出的效果差別很大。白或不白是她判斷紙質(zhì)的關(guān)鍵詞。父親反復觸摸著好紙質(zhì)，從封皮到內(nèi)頁，舍不得放下，感慨說，這么好的紙做成的速寫本，這么好的紙哎。我說，爸，你喜歡就留下吧。　　我們像朋友一樣交換了速寫本?！　「赣H看著我，小心翼翼地把陪伴他多年的速寫本裝進我隨身的紅挎包里。當我合上挎包拉鏈時，父親問，你有空時幫我復印一張“八路軍幫王老漢種土豆”，下次帶回來，行不？我說，不用下次，我用電子郵件傳過來，讓弟弟替你接收?！　「赣H單要復印這幅畫，有什么特別原因嗎？母親說，這幅畫稿你爸爸早就丟失了。前些年，你爸爸的老領(lǐng)導在北京軍史博物館里看到當年的《前線報》，上面印有你爸爸畫的這幅畫，就復印了一份寄來，你爸爸可把它當寶貝了。　　失而復得的心情，我也有。父親所有的畫稿，畫稿中的人生，差點兒就被我錯過了?！　∥页恋榈榈貛е@些畫這些歲月這些夢想，飛向地球的另一面。我當時并沒料到，此后每次回國探親，我都毫不猶豫地把父親的速寫本放進隨身旅行箱，帶回去和他一起翻看。許多流逝的情節(jié)細節(jié)就這樣被父親打撈起來?！　∽叱黾议T，空氣又黑又冷。路燈閃爍，雨霧貼著我的臉。我回頭，父親倚著一根紅棕色的拐杖，站在空空的陽臺上，目送我。燈在他的上方亮著，勾勒出一個蒼老的輪廓?！　「赣H仿佛是一個正在謝幕的人，深色幕布在他身后無聲地落下?！　∥覔]一揮手，細密的雨霧在我的率領(lǐng)下紛紛趕來，向謝幕的人致意。　　在我模糊的視線中，父親的身影和另一個身影重疊在一起。那是他留在速寫本上的一個孩子，他穿著過膝的軍裝，右胳膊舉到帽檐下行軍禮。這個孩子，笑意寫在臉上，被父親不止10次地畫過。這個孩子，被人稱作“小胖子”，也有人叫他“小希特勒”?！　∮姓軐W皇帝之稱的馬可-安東尼在結(jié)束他的長卷《沉思錄》時，說到最終誰都要從人生的舞臺上退場，即使你覺得自己的戲還沒演完，新的演員已經(jīng)代替你成為主角。　　這就是人的命運。既然在劫難逃，索性不逃。　　我的父親，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體面而莊嚴地退場了?？帐幨幍膱龅厣?，留著他的速寫本，在憂郁的藍光下散發(fā)著自身橘黃色的光澤?！　∥也粫屵@束小光芒在我的手里熄滅?！　∮腥藛?，如果這些畫不是你爸爸畫的，你還會被觸動如此之深嗎？　　我說，會！　　當然會。這些畫曾經(jīng)觸動了很多人，其中有當年的呂正操將軍和聶榮臻元帥，許許多多有文化和沒文化的普通士兵、投身抗日救亡的知識分子，以及村莊里的男女老少?！　‖F(xiàn)在的人看了能否被觸動，我不知道?！　∵@些畫帶給我的感觸是雙重的。　　作為一個以美術(shù)教育為職業(yè)的人，我看到的是一個孩子執(zhí)著地在艱難中累積的努力，那些稚拙的線條和圖形在他的手中漸漸舒展；我還看到了圖畫以外的意味，那是完全不受技巧約束的一種情緒、一種向往、一種追求?！　‘斎唬驗樗俏腋赣H，我看到的不只是圖形，也不只是圖形后面歷史的風風雨雨。在那些手寫的平靜的線條下面，奔涌著父親無怨無悔的追求，我從中體會到一縷苦澀；他為之傾心的美學理想，注定與我有著一脈相承的緣分；他真實相信并努力實踐的入文信仰，公正、寬容、平等，那是他和我共同向往的最好的社會。我從父親的經(jīng)歷中看到我自己，我們一直都倔強地以各自的方式，賦予自身一種自由與尊嚴。　　“我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薄　奈覜Q定要動筆的那一刻算起，好幾年過去了，我都沒動。像一個極有耐心的漁翁，蓑衣斗笠，獨釣寒江雪。漸漸，竹簍里溢滿了從歷史深處釣起的記憶?！　O翁該收桿回家了?！　≡诘厍虻牧硪幻?，我把父親的速寫擺在白色的地毯上。就地理位置而言，這些小畫片就在父親的頭頂。像星星，懸掛在他的天空。我低頭，父親抬頭，我們能夠同時看到紙片上的夢。這是一個鄉(xiāng)下孩子的夢，從色彩褪盡的冬天生長出來的種子。冀中，正是這個孩子夢開始的地方。當生命被深深含進黃昏，父親對這塊土地的思念愈加強烈?！　τ谏n老的父親，冀中已是遙不可及；而我，這樣一個內(nèi)心生風的人，不用翅膀就能飛回那塊土地，沿著倒流的時光，為父親追尋生命的印跡。

內(nèi)容概要

　　《走過硝煙的夢：一個老兵的畫中人生》是敏毅先生的散文作品集，書中具體收錄了：《門神門神抗大刀》、《內(nèi)心是雪也是火》、《離戰(zhàn)場越近，夢越真實》、《長翅膀的小天使》、《石榴開花》、《石榴花落》、《尋找失去的天空》、《紙片上的夢》、《速寫本中的人物結(jié)局》等作品?！　≈Z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凱爾泰斯·伊姆萊說：有誰能夠通過我們的眼睛看到這一切？ 那些遙遠的故事，剛一開始，還和我保持著距離。在我一行行地把日子寫了過去之后，突然感到，自己就像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 說冀中是我夢開始的地方，也未嘗不可……《走過硝煙的夢：一個老兵的畫中人生》是敏毅先生的散文作品集。

作者簡介

　　敏毅，旅居美國加州。畢業(yè)于暨南大學，曾從事文字工作多年。再次畢業(yè)于加州州立大學，美術(shù)碩士學位。獲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美術(shù)師職稱，現(xiàn)從事美術(shù)教學與管理。

書籍目錄

寫在前面的話第一章 門神門神抗大刀第二章 內(nèi)心是雪也是火第三章 離戰(zhàn)場越近，夢越真實第四章 長翅膀的小天使第五章 石榴開花第六章 石榴花落第七章 掩埋少年夢第八章 尋找失去的天空第九章 你往何處去？第十章 紙片上的夢第十一章 冰河在燃燒第十二章 速寫本中的人物結(jié)局后記

章節(jié)摘錄

　　第一章 門神門神扛大刀　　黃昏的樹影拖得再長也離不開樹根，你走得再遠也不會走出我的心。　　——印度古代作家迦梨陀娑　　童年的記憶很像在泥土下過冬的麥粒，長時間沉默不語，忽然間就爭先恐后地冒尖，田野里全是它們的聲音。我由此收割關(guān)于冀中的印象，算得上原裝正版。突然明白，父親的畫給我那么強烈的感受，與這些生命力飽滿的“麥?！辈粺o關(guān)系。而小站臺，則是記憶開始的地方。　　一個模子倒出的小土豆　　冀中一個火車站的小站臺，落客散盡。只剩一個女孩兒倚著式樣老舊的旅行包，坐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中?！　∈俏?，那年10歲。接車的人還沒到。站臺前后方都是田野，褐黃的泥土覆蓋著過冬的麥粒。身后的麥壟不見邊際，抄近路的腳在上面踩出清晰可見的小道。前面麥地的邊緣是公路，路旁高聳的白楊樹裹著冰霜，晶瑩潔白。白楊樹的另一邊我看不見，但聽說那是滹沱河。河面結(jié)冰了嗎？公路上稀疏的騎自行車的人，哪個是來接我的？我的想象力到此為止，開始發(fā)困?！　『鋈灰黄须s聲從頭頂掠過。我抬頭，眼看一群黑色的鳥飛過素白的天空，瞬間就沒了蹤影。　　接我的人來了，笑得歉意很深。我說，看見一大群黑鳥。他說，大冷天的怎么可能，你做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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