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河

前言

　　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邊　　我想說，當你能看見這本書的時候，關(guān)于它的一切已經(jīng)被我徹底地拋棄了。我把它寫下來，就是為了和我的過去一刀兩斷。這是一個發(fā)生在歷史背景下的故事，但不是一個歷史故事。我能說的，就只有這么多。我不想再講它了，以及它所隱射包含的我的過去，它的敘述方式，它的意向，這些所有，由我，在這里向你保證，你再也不會看到了。我相信遺忘是一種美德，而善良則是我所能擁有的最卑劣的缺陷。因此，無論你看見什么，請不要稱贊我，也不要責罵我，因為，那些都和我無關(guān)了。我懷著恥辱的心情寫下這些，因為我知道它們必然被你所誤讀。所有的小說都是在誤讀中給作者的當頭一棒。如果可以，我真的想把這些稿子徹底燒毀，不讓任何人看見，因為閱讀就是讀我的背叛。但我不敢這樣做，大家心照不宣，所以，我的心情是恥辱的。其實，我很想說說關(guān)于小說中一些我喜歡的細節(jié)。但我不知道它們是否早已經(jīng)被編輯改掉了。我把我的書稿送出，到現(xiàn)在，再也沒有看見它，我害怕它已經(jīng)面目全非。一年以前，當我開始這個故事的時候，怎么也沒想到它會成為今天的樣子。我一次次背離我最初的意向，詞不達意，胡言亂語，最終完成了它。我相信當你看到它的時候它又是另一種樣子了，所以說，我們始終是難以交流的，難以明白彼此，我心懷悲威地想到這一點。　　我就是那個生活在遙遠外太空的你的情人，當我舉起的告示板被你用不知道多少倍望遠鏡捕捉到并且由此愛上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死去了很多年。我們再也不能想見，其實我們從未想見?！　∥蚁脒@真是一個糟糕的序言。我是否應(yīng)該像一個正常的女作者那樣充滿抒情地回憶我書寫這個故事的甜美片段，憂傷而不失溫柔地向你保證它必然會讓你孤獨的靈魂得到安慰。我是否應(yīng)該含蓄而明顯地傳遞出這樣的信息，那就是，這真是一個好看的故事，誰不看，誰就吃了大虧。我想我真是笨死了。　　寫《關(guān)河》的半年是我剛剛進入大學的半年，我每天抱著手提電腦到陌生的圖書館里面去翻找更加陌生的歷史資料，各種變化頻繁的地圖，各種風俗禮俗，政治斗爭，死人的家譜，生活背景和細節(jié)。我常常懷疑我這樣做是否顯得過分愚蠢執(zhí)拗了一點兒

內(nèi)容概要

?《關(guān)河》主要有雁門郡、管城、東?？ぁ⒘褐?、洛陽、廣陵郡六個部分，分別以第一人稱敘述角度寫了杜若，杜徹（陳徹），蘭汀，杜善、陳寒碧、莫輕寒六個人物在亂世中的經(jīng)歷，最后的一章“殘片·盒中對話”僅僅是對全文的補充交代，其實在我看來倒是畫蛇添足，因為通讀這部作品之后，每個讀者通過在心中構(gòu)建出來的一個并不清晰的故事框架中，都可以找到一個比較明確的答案。??顏歌敘述的這個故事還是很精巧的，她以晉代為主要的時間段，寫了杜家這個家族的變遷，人物寫得交錯，卻很是明晰，從中看出作者敘述的智慧。當然顏歌的敘述是有自己特有的色彩和角度的，在敘述顏歌在講述的過程中，每一章分別以整個故事中的一個關(guān)鍵人物為重點來展開，以這個人物的經(jīng)歷為側(cè)重點，來展示整個故事的發(fā)展，由此不同的敘事角度造成了閱讀的離合之感，很是使讀者能夠感到一種閱讀的障礙，而正是這種障礙造成的陌生感，讓我們得到了一種別樣的閱讀快感。當然我們只有把六個人物的故事疊加在一起，才能展現(xiàn)整個故事的完整和由此帶來的魅力。于是在讀的過程中，首先要解決的是把故事從紛雜的情節(jié)中，從眾多的人物中清理出來，而不是過多的糾纏在紛亂的歷史紛爭中，要橫向地把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縱向的地把人物命運發(fā)展的脈絡(luò)剝離出來，只有這樣，故事的鏈條才會重新做一個完整的鏈接。??誠如作者在題目中所寫到的，《關(guān)河》是一部關(guān)于思念，背離及遺忘的傳奇，其中的人物深陷在一種怎么也不能擺脫的交纏之中，包括情感的、血緣的、世俗的，相關(guān)的，甚至原本應(yīng)該無關(guān)的交纏，人們在其中相互宿命般地靠近又遠離，背棄，仇恨，殺戮，遺忘，關(guān)于其中的真相，無人知曉，知道真相的舌頭都被緊緊鎖在嚴密的盒子里，就是尋找這樣的舌頭也是幾乎不可能的，結(jié)局就是死亡，沒有辦法逃脫，也是歷史的一種宿命，歷史靠什么展示自己的真實，更是一個無法解決的秘密，這似乎是顏歌深入去思考，傾力去展現(xiàn)的最主要的核心，當然更為細致的思索和書寫在《關(guān)河》中還有很多，需要我們靜心空心去讀的。

作者簡介

顏歌，四川散文協(xié)會會員，80后代表作家，人稱“鬼才”。
　　代表作品：《馬爾馬拉的瓔朵》、《關(guān)河》、《十七月葬》、《良辰》、《異獸志》、《妖孽派秘笈》、《桃樂鎮(zhèn)的春天》、《五月天王》。

書籍目錄

當代文學的青春證明　白燁充滿革命性的“80后”青春寫作　賀紹俊自序　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邊再版序日常生活第一章　雁門郡第二章　管城第三章　東?？さ谒恼隆×褐莸谖逭隆÷尻柕诹隆V陵郡殘片　盒中對話一張道聽途說的年表真相在詭秘的敘述中消失　王冰

章節(jié)摘錄

　　第一章 雁門郡　　我始終相信，雁門郡是一座重疊而繁復(fù)的城市。即使它總是在風塵中脆弱狹小的屹立。在貫通元苓門和寶昌門的盛樂街上，陽光肆無忌憚地照耀，空氣干燥寒冷，羯人鮮卑人匈奴人面色褐黃，頭發(fā)煩躁地扎起，匆匆行走，馬匹不安分地嘶鳴，蹄聲回響，小販那口音怪異的叫賣聲不斷。房屋堅實而樣式單調(diào)，夯土的灰黃城墻在不遠處閃爍危險曖昧和凄涼的光芒，偶爾有來歷不明的朗笑或哀號?！　《谑方趾蛡靼步纸徊娴穆房冢迓繁荒蟻肀蓖纳车[打磨成最為光怪陸離的圖案，并州第一歌女年戀舞的綠意坊就枯燥地聳立在昏黃的路邊，落下暗淡垂危的綿長陰影。我站在陰影中，抬頭向二樓上的窗戶望去，看見她探出身子對我微笑，她說，姑娘，你可算來了?！　∥易叱鼍G意坊的時候太陽已將落下，天氣微涼，遙遠的樹木沙沙枯萎。順著盛樂街往回走，我想到歌女婉轉(zhuǎn)明媚的聲音，唱著我新譜的曲子，她飛天髻上的步搖微微晃蕩。她最后說，姑娘，你寫的曲子總是一唱就紅，她問我你這只曲子要多少錢。我就在紙上寫下我需要的數(shù)目。她數(shù)出銀子然后對我嘆息，她說姑娘你寫得這么好的曲子，可惜是個啞巴，若你能唱，必然紅遍整個并州?！　∥蚁氲剿脑挷挥商ь^向遠處望去，雁門郡沉默地站立，那些外族男女神色高傲自若地走過，而城墻狠狠地阻隔了我的視線——從此離去，往常山郡九日，往廣平十七日，往豫州則需三十余日?！　∵@些，都是莫輕寒告訴我的，他說，杜若，你看，我們在北地中的北邊，離我們的故國無比遙遠?！　∮谑俏覇査f，那么，到晉國呢。從雁門郡往南，越過那滔滔淮水，以及那些無邊關(guān)河，回到建康，要多少天?！　∷聊缓笮α恕Ｋf，杜若，我不知道?？赡芤荒?，又可能，一生也無法到達?！　r為太和元年，趙王石勒的土地上。我在羯人的統(tǒng)治下裝聾作啞，謹慎隱忍地生活。而莫輕寒則回到南方，去尋找他殺父仇人的下落。我在盛樂街中想到他南下的馬蹄，從他走后這樣聲音就一直在我耳邊回蕩?！　∥业皖^行走，一個少年哼唱著我譜寫的一只曲子和我擦肩而過。莫輕寒告訴我，這些都是屬于洛陽的曲子，那時候他還在洛陽，像城市中所有的檐角一樣輕松驕傲地飛揚，他說他聽到過這樣的曲子，在那偉大而最終破滅的城市，來來往往的車水馬龍，天空一望無邊，銅駝街，永康里，牛車蹄響，屋檐滴水，鳴奏悠長婉約的曲調(diào)。　　我于是驀然想到，那些回蕩的馬蹄聲，或許它們從來都不曾消失。在洛陽，在永嘉五年逃亡的人群中，在莫輕寒南下的路途，它們說，向南。向南。向南。　　我死去的父親常常重復(fù)著這些字，向南，向南?！　∷俏夷暧讜r的一個夢魘。披頭散發(fā)，臉上涂抹著過時的白色粉末，在懷梁堂中不安地走動，發(fā)出顫抖的聲響，他說，向南，向南，向南！　　我在他對面的椅子上抬頭看著他，帶著對他的鄙薄和不解——我忍耐著他，即使他的白粉高屐看起來是那么滑稽。莫輕寒說，杜若，你必須忍耐他，因為他是你的父親，你明白嗎。我看著他，點頭，說，我明白?！　∧p寒長我十五歲，隨逃難的父親來到北方，看著他日漸瘋狂并且撫養(yǎng)我長大。因此，我聽從他的話——在北方寒冷的雁門郡，北雁早已南飛。我的父親如同傳說中江南梅雨時候那些瘋狂生長的植物那樣渴望著南方，他的渴望讓所有人驚詫和茫然?！　∷肽盍褐?，想念洛陽，甚至想念從未見過的建康。他的想念不可理喻以致我不能控制自己的煩躁和厭惡，因此，站在他的墳?zāi)骨?，我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而莫輕寒說，杜若，不要笑。他已經(jīng)死了。我說我明白?！　∷呀?jīng)死了?！　≡谝粋€雨天他撞死在蘭汀園的東墻上，腦漿迸裂，血水橫流。他臉上的白粉被血水沖刷成奇怪的形狀，如一只紅色的蜘蛛盤亙在他扭曲的臉上。我是第一個見到他的人?！　∥铱粗难劬θ缛闼沙谇宄?，同樣看著我，看著這他至死也不明白的荒園。他的嘴唇微微張開成為一個奇特的形狀，牙齒脫落，下顎破碎，像要想對我訴說什么，而我急促的轉(zhuǎn)身，不可抑制的嘔吐起來?！　÷劼暥恋哪p寒蒙住我的眼睛，他說，杜若，他死了——他的聲音有著奇怪的哭腔，卻又帶著大雨后沖向高空的鳥兒的迫不及待——不要看。他已經(jīng)死了。我渾身顫抖并且感到　　他掌心那些奇特的濕潤，而北方，寒冷如昔。　　我還相信，我父親眼中的雁門郡和我們所看到的絕不相同。那來自洛陽的史官杜善，他無數(shù)次在我們居住的蘭汀園中坐著，透過雜草，抬頭仰望天空。雁門郡對他而言就只是這些斷章殘片。那從未有人整理的園中枯草，那些凄厲長鳴沖向天空的黑鳥，他呆呆地注視著它們，然后大哭起來?！　∧p寒為我們的生計奔波在外，于是瘋子杜善的每一次歇斯底里都注定要由我來安撫。而我只能站在他面前，摸他的頭發(fā)，我說，你不要哭。可是他依然哭得震耳欲聾，涕淚齊下，到后來，年幼的我便和他一起哭起來。我抱著他支撐我顫抖的身體，號啕大哭，聲音尖利，和他一唱一和——直到莫輕寒回到家中，循聲而來，他于是抱起我，用袖子擦我的眼淚，他說，杜若，別哭，我?guī)愠鋈ネ婧脝幔医o你買糖葫蘆，桂花糕，什么也買給你。我一時不能停住眼淚，抽泣著問他，為什么他老是哭?！　∥?guī)е鴧拹海蛯@樣沒完沒了的折磨的絕望，說，他什么時候才會不哭?！　∷?。他說，我也不知道，或許到他死的時候?！　『髞砦颐靼姿菍Φ?。史官杜善的葬禮冷清寂寞，莫輕寒整理了他破碎的身體，擦凈他臉上始終覆蓋著的白粉，把他放入簡陋的墓穴。時為暮秋，太陽透過云層，安靜支離地照耀大地，那些鳴唱的鳥兒一只也沒有出現(xiàn)。　　那時候，我看見了他的臉，他那我從未見過的臉。即使支離破碎卻還是美麗凄清的臉孔，憂郁的青色無法消抹。莫輕寒回頭對我微笑，他說，杜若，好好看著他的臉，記住這張臉，這是你父親的臉。我聽從他的話，看著我父親的臉，然后發(fā)現(xiàn)我突然地愛上了這張臉——只是一張死人的臉，但卻那么的英俊明朗，消瘦憂郁。　　我覺得我見過這張臉，在洛陽元夕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見到年輕高傲的史官，于是我抬頭望著他。他對我說，你要知道，所有記錄著真相的人，都不得好死，所有杜家的人，都不得好死。他說你害怕嗎?！　∥夷宜廊ジ赣H的英俊的臉，并且告訴他說，我不怕。　　那是另一個傳奇。一個對我，永遠都無法知道，無法明了的傳奇。只是間或從莫輕寒簡略的講述和杜善的囈語中知道皮毛邊角?！　￡P(guān)于我的母親，一個叫做蘭汀的陌生女子——我不知道她來自何方，也不知她是如何與我的父親相愛。我唯一清楚明白的，是他們在永嘉五年，匈奴人破滅洛陽的那場災(zāi)難中向著北方無邊的奔逃——她在那些逃難的人群中死去。而我在他們之中出生，渾身流淌著死去婦人的鮮血，聲嘶力竭地哭泣——寒冷的天空，莫輕寒在顛簸的馬背上抱著我，讓我不要哭——而我還是個孩子，所以我如我死去母親的靈魂那樣長長地哭泣——我們茫然慌亂地，逆著人群奔跑，把蘭汀，永遠的遺落在南方?！　∧p寒說有的事情我無需明了。因為真相是永遠無法獲知的。他說這些都是我父親告訴他的。那時候他們還在南方。梁州的大街上人來人往，我的父親告訴他說，莫輕寒，這個世上并沒有真相，沒有，所有的真相都被掩埋了，而尋找并且獲知了真相的人，都不得好死?！　∧菚r候司馬衷在洛陽莫名的死去，新晉王司馬熾南面而坐，大赦天下。于是史官杜善從牢獄中死里逃生。他走到大街上，看到陽光灼灼地燃燒著每一雙無知的眼睛，后來他對街邊的一個小乞丐微笑，并且告訴了他上面的話——那時候我還未出生，但我從莫輕寒的眼睛里輕易看見了那個叫做杜善的男人，他看著他就好像看著我那樣，悲天憫人的姿態(tài)。他說，你知道嗎，孩子，司馬衷并不是被毒死的，所有的歷史，都被蒙蔽了。尋找真相的人不得善終——很多年以后他死在寒冷的北方，死在這些荒蕪的雜草上，破裂的頭顱堅定地向著南方?！　∨c此相關(guān)的是一個由我先祖?zhèn)飨碌馁收Z。莫輕寒說，是這樣的，廣陵杜家代代為史官，代代追尋真相，但所有追尋真相的人都無法獲知，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不得好死?！　《遥湃?，廣陵杜家的第一百一十六代孫，帶著對未來的恐懼和命運的無知，問他說，那么，我呢。我也會那樣死去嗎。死于非命?！　∷f不會的。那是太和元年的初冬，我在元苓門送別將要南下的莫輕寒，他撫摸我的臉頰然后說，杜若，你不會死去，你將在此安然生存下去。他說我把一切都做好了安排，你會在這里衣食無缺，平安地生活下去?！　∷绱烁嬖V我，而我緊閉嘴唇，如同我向來習慣的那樣，若一個真正的啞女一言不發(fā)。但這并不表示我真的一無所知，我明白他的意思，他這樣說，就意味著，他再也不會回來?！　≈x歸葬說他會好好的照顧我，他告訴我莫輕寒走之前將我托付給他，讓他娶我為妻。他眼睛漆黑，笑容明朗不羈，他說，杜若，你明白嗎，他再也不會回來?！　∷翘疆?shù)纳贃|，繼承家業(yè)，手段精明，使太平當成為并州最大的當鋪。我曾經(jīng)見過他一次。在蘭汀園破爛的大門口，他拉住莫輕寒不放，神色焦慮，低聲地說著什么。而莫輕寒見到了從年戀舞處賣曲歸來的我，就匆匆把他打發(fā)走了。我問他說，那是誰。因在這羯人的土地上我們鮮少與人交往。莫輕寒笑，他說，是生意上的朋友?！　∫虼耍斔麕е蛷牡情T造訪的時候我并沒有拒絕他的到來，在懷梁堂中我坐在他對面，沉默著聽他神采飛揚地講述莫輕寒和他的相識。在上黨城顯貴石昀的府中，莫輕寒賣給他商朝的碧玉宮燈，鑲嵌深紅無暇的瑪瑙，他將它送給石昀做壽禮，四座皆驚，老人則開懷大笑。他說，杜若，莫輕寒到底是從哪里得到那么多前朝的寶物呢。　　我笑著搖頭?！　∷f，他竟然連你也沒有告訴嗎?！　∪缢裕p寒從不告訴我任何事。彼時我們剛剛來到雁門郡，生活艱難，常常在饑餓寒冷中度過漫長的一天。后來我們在城東找到一座荒園，傳說幾年前園中一家人在一夜間離奇死去，因此被傳為鬼宅，再沒有人居住——于是我們住了進去，把園子叫做蘭汀園——我不知道這是我那瘋子父親的主意或是莫輕寒的。那時候我常常和杜善走遍園中每一個角落，期待意外的發(fā)現(xiàn)，玉釵，舊裙子，各種小玩意，還有大柜大柜的書——后來這些書被饑餓中的史官杜善當作充饑的糧食吃下。我又忘了是什么時候，生活突然不再那么艱難。莫輕寒買回各種東西，帶我出去逛街，我要什么就買什么給我，但他卻任由蘭汀園保持荒蕪的狀態(tài)，也不請任何仆人回來。而無論是我，還是史官，我們都沉默著知曉了他的意思——這原來是外族人的土地，漢人只能被粗暴地對待，就像我裝做一個啞女，終日不出門戶，除了去綠意坊賣我寫的曲子。　　如年戀舞所言，我的曲子都會一唱而紅——是莫輕寒買回琴來教我識樂，我總是進步得飛快。腦中總有陌生而熟悉的曲子一只連著一只旋轉(zhuǎn)，而我把它們彈出再錄下。有時候，莫輕寒會看著我做這一切，臉上帶著乍喜還悲的怪異表情，他最后說，杜若，你真是像極了你的母親?！　@一點，我從不懷疑。因我的父親杜善一直叫我蘭汀。蘭汀，蘭汀。在他偶有的平靜時刻，他那樣面帶寵愛地叫我母親的名字，蘭汀，你彈曲子給我聽好嗎。蘭汀，天太冷，多穿點衣服。蘭汀，你的病什么時候才好。蘭汀，不要哭?！　￠L久以來，在孤獨的雁門郡，在破損的蘭汀園，只有莫輕寒知道我的真名，只有他愿意叫我杜若，他說，杜若，我?guī)闳ス浣趾脝帷！　∑邭q那年，因為杜善茫然無休的囈語，我一度以為我就是那個叫做蘭汀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我想象自己隱匿在一個七歲女童的身體中。我是蘭汀。　　在南方的故都洛陽，我遇見顯赫史官世家的獨子，他微笑叫我蘭汀并且親吻我的臉頰。他說，蘭汀，我獨自從遠方來到洛陽，孤苦無依，你能和我一起生活下去嗎——消瘦的男人，有俊朗明媚的臉龐，我被他眼中的光芒迷惑，終于緩慢地點頭?！　】墒?，他違背了他的諾言，他并不是那個和我共度一生的男人。我明白這一點，即使我從未告訴過任何人。但我卻不可控制地在黑夜里哭泣。莫輕寒聞聲趕來。他說，杜若，你怎么了?！　∥医^望地看著他，用這個七歲女童稚嫩尖利的聲音說，是你殺死了我的丈夫嗎——是誰殺死了我的丈夫。我知道他已經(jīng)死了，我的心臟絕望而疼痛地顫抖。是誰殺了他。讓他死在　　遙遠的南方?！　∥倚沟桌锏卮蠛按蠼?，摔所有能摔的東西，扯自己的頭發(fā)，像野獸一樣看著他，嘶聲哭泣并且號叫。　　他走過來拉著我的手并且扇我的耳光。他叫我說，杜若！杜若！　　他這樣抱著我叫我的名字，他是那個北方土地上唯一相信我是杜若的人——就連我自己也未曾完全相信。我懷疑我的母親從未死去。我懷疑她尚且活著，在逃難的人群中，她的靈魂終于殘留在我的身體內(nèi)，她的眼睛燭然注視著我的言行?！　≈x歸葬說他在蘭汀園東見到了這鬼宅傳說中的主人。那是一個紅發(fā)女子，眼幕低垂，扶弄著一尾破舊的木琴——那琴音如同天籟。看起來像一個鮮卑人。他說。　　我在懷梁堂中譜寫新的曲子，在琴上弄響片段的樂章，對他頻繁造訪沉默以對。他說杜若，你彈得一手好琴，可惜是個啞巴。他走到我身邊，低頭看我，他說，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既然答應(yīng)了莫公子，就一定會好好照顧你，明年夏天，我爹的忌辰過了，我就娶你過門?！　≡诰G意坊，年戀舞唱著我新的曲子，問了我同樣的話。她說，姑娘，我聽說太平當?shù)纳贃|謝歸葬要取你過門。她笑，千回百轉(zhuǎn)，溫婉動人。她說謝公子一表人才，溫文爾雅，你這一嫁過去，自是過上好日子了。她說姑娘你真是命好，哪像我，守著這破閣子，人來了來，走了走，什么也留不住?！　×舨蛔〉?，都是留不住的。　　對我又何嘗不是如此。杜善，蘭汀，莫輕寒，還有傳說中杜家無數(shù)位死去的史官，他們都去到了南方，越過關(guān)河，迫不及待地離開了我。而我，我只能沉默地看他們離開。始終不愿意告訴他們?nèi)魏稳?，我希望他們留下來——　　——?shù)年以前，莫輕寒念給我那古老美麗的詩歌，說是他父親教給他的：庭中有奇樹，綠葉發(fā)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jīng)時?！　】墒?，蘭汀園中雜草從生，所有的花朵綠樹都被北方蕭索的寒氣殺死了。　　而我固執(zhí)的緊閉嘴唇，不愿意重復(fù)他念的詩句，永遠不會告訴他，我在懷梁堂安靜地等待他的那些日子。我在心中對這詩歌永恒的記念。也不會告訴他，我從來都不想錦衣玉食，就如同我不想他回到南方。離開我，離開雁門郡的寒冷，回到南方?！　『髞恚以诩埳吓c謝歸葬斷斷續(xù)續(xù)地交談。我問他說，你最遠到過什么地方呢。　　他想了想，說，大概是涼州。我說你沒有去過南方嗎?！　∷Γf從來沒有想過要去?！　∥夷軌蛳胂鬀鲋莸臉幼?，所有北方的城市必然都如此相似，夯土的城墻映襯太陽，透出金黃的光芒，樹木高大單調(diào)的伸向天空，天空蔚藍無邊，一望無云。雖然我從未離開過雁門郡可是我卻可以想象，那些還是一個嬰孩的我經(jīng)過的迢迢土地，而現(xiàn)在，莫輕寒逆著我們的來路奔跑，要回到萬劫不復(fù)的南方去?！　∥腋嬖V謝歸葬說我從未離開雁門郡，他就騎著馬帶我出城。從寶昌門往北，訪問鮮卑人的平城。他本是一個羯人，面容明朗，神情逍遙。在馬上他告訴我，杜若，我有一個夢想，就是把太平當?shù)姆痔栭_遍整個并州，尋到各種珍稀寶物。他說你聽過女媧石嗎。那補天的石頭，能讓人起死回生，包治百病——等到有一天，我找了女媧石，把它送給你。那么，你便不再是一個啞巴，那時候你唱歌給我聽好嗎——我們把蘭汀園翻新修葺，做成南方房子的樣式，流水山石回廊，種上楊柳明荷，樣樣不缺，然后你弄琴唱歌給我聽。他笑，他說，你說好不好。　　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愿意對莫輕寒和我父親以外的人說話——我是如此早慧悲哀地，接受了我們遠離家園，而我們的故國早已支離破碎的事實。　　就像城墻終于承受不住，連綿的傾塌，那往日陪我坐在懷梁堂中承受痛苦孤獨的人也都不在了，他們或者死去，或者離開?！　《x歸葬掀開青色的簾子低頭進入，然后抬頭看我。他的眼睛散發(fā)出隱隱光彩。他說，杜若，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妻子，我會一生保護你，讓你安然快樂地生活。　　多年以后我總算明白，話語千變?nèi)f化，充滿了欺騙和私欲。即使是莫輕寒告訴我的種種，也最終都是謊言?！　h光初二年，羯人石勒稱王，統(tǒng)治了幽冀并三州。其時司馬睿早已經(jīng)在南方稱帝，茍延著司馬家的血脈，內(nèi)亂不斷。劉曜盤踞關(guān)中，慕容廆主宰著遼東遼西的蒼生，張寔則在涼州蠢蠢欲動。　　那一年我八歲，莫輕寒把我抱在懷中嘆息，他用下巴抵著我的額頭，讓我清晰的感覺到他消瘦的臉上青色的胡茬。他說，杜若，你看，我們再也無法回到南方，再也無法越過關(guān)河，因這天下土地越來越破碎支離，讓我們無法尋覓歸路?！　『髞硭f，你知道嗎，杜若，我想要你在北方安然生活下去，而我，將為你死去。　　那時候我的父親還活著，他們在正午時候來到懷梁堂，神色怪異地看著彼此，后來，莫輕寒低低地嘆息，就走過來拉我坐下，用一把古樸的匕首割裂了我左手上細碎的血管。　　鮮血汩汩涌出，而我強忍疼痛，眼含淚光，沉默地看著他做這一切，看他們把我的鮮血裝在一個破碗中，然后由我的父親杜善把那鮮血涂滿他的臉，從眼睛，到下巴，他用他紅色的臉莊嚴甚至怪異地看著我，喝下了碗中剩余的血?！　∥医K于低聲問他，我說，莫輕寒，你們在干什么。于是他走過來撫摩我的臉頰，他的手上鮮血尤存，他蹲在我身旁，直接注視著我，說，杜若，不要哭，我將要為你死去，而你脫離牽絆，一生無憂，再也不要尋找任何真相?！　∷翋灦鴳n郁的看著我說，你忘記一切吧，關(guān)于真相所有模糊的好奇，都是致命的契機。　　他對我笑然后親吻了我，他的嘴唇布滿鮮血淋漓的氣息，他的臉上血水橫流?！　∷f他將為我死去?！　】墒撬麉s離開了我，去到南方，再也不會回到我身邊?！　r為太和三年九月，石勒終于稱帝登極，改年號為建平?！　∥页蔀樘疆斏贃|謝歸葬的妻子，沉默地看著他帶著大隊家丁仆從不合常理地來到蘭汀園，修葺房子，建精致的樓閣，把墻上的斑斑血跡洗去，挖走荒園中的枯草，種上新的鮮嫩植物?！　「枧陸傥柙俅螏еw慕的嘆息對我提到這一切。她說姑娘，你真的是好福氣，謝歸葬居然如此體貼你的處境，你在此孤苦無依，必然不愿去陌生的謝家生活，他為了你，竟愿意把家搬到蘭汀園。她再次笑了，她說，你看你，從此落得好歸宿，哪像我，在這亂世漂泊無依，還不知將會命歸何處。　　她說整個雁門郡人人都在說，太平當少東真是天下少有的癡情人。她的眼睛迷蒙地看著遠方。　　在新婚的日子里謝歸葬常常陪在我身邊，在蘭汀園中和我四處游逛，看見工匠們隱忍忙碌，舊的痕跡消失，新的樓臺將起。早花開水榭，啼鶯鳴翠柳。他會拉著我的手對我微笑——北方的男人，掌心溫暖而干燥。　　同莫輕寒一樣，他也愛為我梳發(fā)。千絲萬縷，糾纏交錯。金步搖，玉雕釵，以及閃亮細致的鈿花，都是莫輕寒為我買的，那時候我沒有母親，也沒有丫鬟使喚，他就教我盤那些繁復(fù)的髻子。靈蛇髻，飛天髻，墜馬髻，林林總總，花樣不斷。有時候我問他，莫輕寒，你是從哪里學得這些。他就笑著不說話——而謝歸葬也常常沉默不語，只是低頭梳弄我的頭發(fā)，神情遙遠，后來他說，杜若，可惜你是個啞巴?！　∧菚r候我常?？匆娢业哪赣H，我那從未死去，盤踞于我身體中的母親，她發(fā)色發(fā)紅，衣著華貴，神色蕭然，就那樣注視著我，伸出細長的手，撫摸我的臉頰。而她的另一只手，始終緊緊地握著一把鮮血淋漓的匕首?！　　?/p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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