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佛道道

出版時間:2005-5  出版社:復旦大學出版社  作者:陳平原  頁數(shù):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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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容概要

一??   要談中國人的宗教意識,當然必須佛、道并舉。可有趣的是,在二十世紀的中國,談佛教的散文小品甚多,而談道教的則少得可憐。盡管放寬了尺度,仍然所得無幾。弘法的不說,單是寫宗教徒的,前者有追憶八指頭陀、曼殊法師和弘一法師的若干好文章,后者則空空如也。二十世紀的中國文人何其厚佛而薄道!?   或許這里得從晚清的佛學復興說起。真正對整個思想文化界起影響的,不是楊文會等佛學家的傳道,而是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章太炎等政治家的“以己意進退佛學”。提倡學佛是為了“去畏死心”,“去拜金心”,創(chuàng)造“舍身救世”、“震動奮厲而雄強剛猛”的新民,并尋求自我解放,獲得大解脫大自在大無畏的絕對自由。用章太炎的話來概括就是:“要用宗教發(fā)起信心,增進國民的道德?!狈鸾叹葒搶Α拔逅摹弊骷矣泻艽笥绊懀斞?、周作人等人批判儒家,也批判道教,可就是不批判佛教,甚至頗有喜讀佛經(jīng)者。一方面是以佛學反正統(tǒng)觀念,一方面是借佛學理解西方思想(如自由、平等、博愛)。盡管此后很多政治家、文學家自認找到新的更有效的思想武器,可對佛學仍甚有感情。?   相比起來,道教的命運可就慘多了。在二十世紀中國的思想文化界,道教幾乎從來沒有出過風頭。二三十年代魯迅、許地山、周作人曾分別從思想史、宗教史、文學史角度,論證道教對中國人性格和中國文化發(fā)展趨向的深刻影響,也只不過是持批判的態(tài)度。魯迅《小雜感》中有段話常為研究者所引用:“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國大半?!敝劣诤我灾袊瞬辉鞯朗慷鲪浩渌诮掏?,魯迅并沒展開論述,不過從二三十年代作家們的只言片語中,大體可猜出其中奧秘。首先,道教是真正的中國特產(chǎn),影響于下層人民遠比佛教大。老百姓往往是佛道不分,以道解佛,而民間的神仙、禁忌也多與道教相關。其次,佛教、耶教都有相當完整且嚴謹?shù)睦碚擉w系,道教的理論則顯得零散而不完整,且含更多迷信色彩。再次,佛教徒講齋戒、講苦行、不近女色,而道教徒雖也講虛靜,但更講采陰補陽、長生不老。如此不講苦行的理論,自然容易獲得中國一般老百姓的歡迎。最后,佛教講求舍身求法,普渡眾生,而道教講白日飛升,追求自己長生,未免顯得更重實利。如此分辨佛道,不見得精確;可對于揭露國民劣根性并致力于改造國民靈魂的這一代作家來說,抓住道教做文章確是用心良苦的?!糐P〗?   只是這么一來,道教也就與二十世紀中國的散文小品基本無緣了,這未免有點可惜。對于道教,二三十年代有過正襟危坐的學術論文,也有過熱諷冷嘲的片紙只字,可就缺少雍容自如的散文小品。至于五十年代以后,宗教幾成“瘟疫”,避之唯恐不及,作家們哪里還有雅興談佛說道?奇怪的是,近年學術界為宗教“平反”,作家們何以還是多談佛而少論道?或許,隨著氣功的重新崛起,道教將重返文壇也未可知,只是在本選集中,道教明顯處于劣勢。    二??   文人學佛與和尚學佛著眼點自是不同,沒有那么多“理解的執(zhí)行不理解的也執(zhí)行”的盲信,而更喜歡刨根問底探虛實。單是嘲笑和尚不守教規(guī)出乖露丑,那說明不了任何問題。無論何時何地何宗何派,總有濫竽充數(shù)的“吃教者”,非獨佛教然。何況佛家對此頗有自覺,《梵網(wǎng)經(jīng)》即云:“如獅子身中蟲自食獅子肉,非余外蟲。如是,佛子自破佛法,非外道天魔能破壞?!狈鹱恿髌凡灰?,可這無礙于佛法之如日中天普照人間。唐宋以來,小說、戲曲中嘲弄和尚的作品多矣,可文人讀佛的熱情并未消退,理由是“信佛不信僧”。這并非罵盡天下和尚,而是強調(diào)佛教作為一種理論體系的獨立價值。如此讀佛,方能見出佛教的偉大處。?   許地山用詩一般的語言表達佛家的根本精神“慈悲”:“我愿你作無邊寶華蓋,能普蔭一切世間諸有情?!保ā对浮罚┴S子愷則明確表示鄙視那些同佛做買賣,靠念佛祈求一己幸福的“信徒”,理由是“真正信佛,應該理解佛陀四大皆空之義,而屏除私利;應該體會佛陀的物我一體,廣大慈悲之心,而護愛群生”(《佛無靈》)?!洞笾嵌日摗贩Q“大慈與一切眾生樂,大悲拔一切眾生苦”,這一佛教的真精神并非為所有學人所接受,起碼批評佛教為消極出世者就不這么看。而在弘一法師看來,佛教“不唯非消極,乃是積極中之積極者”,因為大乘佛法皆說空與不空兩方面,“不空”為救世,“空”為忘我(《佛法十論略釋》)。曼殊法師一九一三年為配合革命黨人二次革命而發(fā)表的《討袁宣言》,以及弘一法師抗日戰(zhàn)爭中提出的口號“念佛必須救國,救國不忘念佛”,即可作為佛教徒“不空”的例證。你可以懷疑“念佛救國”的實際效果,卻不應該指責其“消極出世”。當然,佛教徒追求的本來就是一種精神價值,最多也不過是欲挽救今日之世道人心,不可能有什么“立竿見影”般的實際效果。?   俗人中善讀佛經(jīng)的莫過于周作人了。這里除了學識與洞察力外,更主要的是一種寬容的心態(tài)和尋求理解的愿望。在常人看來,佛教的戒律無疑是繁瑣而又枯燥無味,連大小便和劈柴吐口水都有如此詳細的規(guī)定;而周作人則從中讀出佛教的偉大精神:所有的規(guī)定都合于人情物理。最能體現(xiàn)這一點的莫過于“莫令余人得惱”六個字(《讀戒律》)。至于最容易引起誤解的齋戒,周作人也從《梵網(wǎng)經(jīng)》中得到啟示:“我以為菜食是為了不食肉,不食肉是為了不殺生,這是對的,再說為什么不殺生,那么這個解釋我想還是說不欲斷大慈悲佛性種子最為得體,別的總說得支離?!保ā冻圆恕罚┻@一點豐子愷的見解與周作人最為相近,盡管豐本人是曾作《護生畫集》的居士,且因生理原因而吃素?!拔业淖o生之旨是護心,不殺螞蟻非為愛惜螞蟻之命,乃為愛護自己的心,使勿養(yǎng)成殘忍。”(《佛無靈》)只要真能護心,吃素吃葷實為小事。若過分鉆牛角尖,只吃沒有雄雞交合而生的蛋,不養(yǎng)會吃老鼠的貓,那不只迂腐可笑,失卻佛學本旨,而且類推到底,非餓死不可,因植物也有生命。民初作家程善之就寫過一篇題為《自殺》的小說,寫接受近代科學知識的佛教徒因了悟水中布滿微生物,為不殺生只好自殺。?   談到佛教,總讓人很自然聯(lián)想起古寺和鐘聲。比起和尚來,古寺鐘聲似乎更接近佛學精義。文人可能嘲諷專吃菩薩飯的大小和尚,可對橫亙十年回蕩寰宇的古寺鐘聲卻不能不肅然起敬。徐志摩驚嘆:“多奇異的力量!多奧妙的啟示!包容一切沖突性的現(xiàn)象,擴大霎那間的視域,這單純的音響,于我是一種智靈的洗凈?!保ā短炷可街泄P記》)如果嫌徐氏的感慨過于空泛,那么請讀汪曾祺記承天寺的《幽冥鐘》。幽冥鐘是專門為難產(chǎn)血崩死去的婦人而撞的,“鐘聲撞出一個圓環(huán),一個淡金色的光圈。地獄里受難的女鬼看見光了。她們的臉上現(xiàn)出了歡喜”。并非所有的鐘都如承天寺的幽冥鐘,乃“女性的鐘,母親的鐘”,可鐘聲似乎溝通了人間與地獄、實在與虛無、安生與超越,比起有字的經(jīng)書來更有感召力。???    三?   僧人流品不一,有可敬也有不可敬。最為世人所詬病的“專吃菩薩飯”的和尚,其實也壞不到哪里去。就看你怎么理解宗教徒了。蘇曼殊的不僧不俗亦僧亦俗至今仍為人所稱羨,不只是其浪漫天性,其詩才,更因其對宗教的特殊理解。至于龍師父這樣“剃光頭皮的俗人”,一經(jīng)魯迅描述,也并不惡俗,反因其富有人情味而顯得有點可愛(《我的第一個師父》)。寫和尚而不突出渲染色空觀念,卻著意表現(xiàn)其世俗趣味(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宗教徒),這種創(chuàng)作傾向貫穿于廢名的《火神廟的和尚》、老舍的《正紅旗下》和汪曾祺的《受戒》等一系列小說。這種既非高僧也非惡和尚的普通僧人的出現(xiàn),使得二十世紀中國作家對人性、對宗教的本質(zhì)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只可惜好多作家轉而拜倒在弗洛伊德門下,一門心思發(fā)掘僧人的性變態(tài),這又未免淺俗了些。?   有趣的是,圍繞著一代高僧弘一法師,出現(xiàn)了一批很精彩的散文。一般來說,高僧不好寫,或則因過分崇拜而神化,或則因不了解而隔靴搔癢。作為現(xiàn)代話劇運動和藝術教育的先驅,弘一法師披剃入山前有不少文藝界的朋友,而且俗圣生活的距離,并沒有完全切斷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弘一法師可以說是二十世紀中國最為文人所了解的僧人,這就難怪幾十年來關于弘一法師的紀念文章層出不窮,且不少甚為可讀。?   五四新文學作家中具有“隱逸性”的遠不只廢名、許地山、夏丏尊、豐子愷等三五人;周作人五十自壽詩引起的一大批“袈裟”,并非只是逢場作戲。俞平伯《古槐夢遇》中有這么一句妙語:“不可不有要做和尚的念頭,但不可以真去做和尚。”亦處亦出、亦僧亦俗的生活態(tài)度,既為中國文人所欣賞,又為中國文人所譏笑——譏笑其中明顯的矯情。一九三六年郁達夫拜訪弘一法師后,曾作詩表白自己矛盾的心態(tài):“中年亦具逃禪意,兩道何周割未能?!睂φ掌湫≌f,郁達夫并沒有說謊。而據(jù)豐子愷稱,夏丏尊十分贊賞李叔同(弘一法師)的行大丈夫事,只因種種塵緣牽阻,未能步其后塵,一生憂愁苦悶皆源于此(《悼夏丏尊先生》)。也就是說,弘一法師以其一貫的認真決絕態(tài)度,把文人潛藏的隱逸性推到極端,拋棄不僧不俗的把戲,完全割斷塵緣皈依我佛。就像俞平伯所說的,“假如真要做和尚,就得做比和尚更和尚的和尚”(《古槐夢遇》)。這一點令作家們感到震驚和慚愧。因而不管是否信仰佛教,他們對弘一法師學佛的熱情和信念都表示尊重和敬畏。即使像柳亞子這樣以為“閉關謝塵網(wǎng),吾意嫌消極”的革命詩人,也不能不為其“殉教應流血”的大雄大無畏所感動。?   不見得真的理解弘一法師的佛學造詣,也不見得真的相信弘一法師弘揚律宗的價值,作家們主要是把他作為“真正的人”,一個學佛的朋友來看待的。弘一法師之所以值得尊敬,不在于他是否能救苦救難,而在于他找到了一種屬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嘗到了生活的別一番滋味。夏丏尊反對說弘一法師為了什么崇高目的而苦行,“人家說他在受苦,我卻要說他是享樂”。在他,世間幾乎沒有不好的東西,就看你能否領略?!皩τ谝磺惺挛?,不為因襲的成見所縛,都還他一個本來面目,如實觀照領略,這才是真解脫,真享樂。”(《〈子愷漫畫〉序》)而葉圣陶則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弘一法師的自然平靜如“春原上一株小樹”。不管信教與否,人生不就希望達到“春滿”“月圓”的境界嗎?弘一法師“一輩子‘好好的活’了,到如今‘好好的死’了,歡喜滿足,了無缺憾”(《談弘一法師臨終偈語》)。沒有實在的功績,也不講輝煌的著述,只是一句“華枝春滿,天心月圓”,這在世人看來未免不夠偉大,可這正是佛家的人生境界。學佛能進到這步田地,方才不辜負“悲欣交集”數(shù)十載。?

書籍目錄

梁啟超?   惟心許地山?   愿   海   頭發(fā)夏丏尊   無奈豐子愷   漸   家魯迅   吃教   隱士唐弢   摩羅小品朱自清   禪家的語言馬南邨   談“養(yǎng)生學”周作人   讀《欲?;乜瘛?  山中雜信   薩滿教的禮教思想   吃菜   讀戒律   劉香女廢名   碑徐志摩   天目山中筆記徐祖正   山中雜記祖慰   普陀山的幽默賈平凹   仙游寺汪曾祺幽冥鐘楊度   《八指頭陀詩集》敘章炳麟   《曼殊遺畫》弁言柳亞子   《燕子龕遺詩》序馮至   沾泥殘絮豐子愷   陋巷   佛無靈   悼夏丏尊先生魯迅   我的第一個師父夏丏尊   《子愷漫畫》序   弘一法師之出家葉圣陶   兩法師   談弘一法師臨終偈語弘一法師   南閩十年之夢影豐子愷   我與弘一法師朱光潛   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yè)?

章節(jié)摘錄

  師  葉圣陶  在到功德林去會見弘一法師的路上,懷著似乎從來不曾有過的潔凈的心情;也可以說帶著渴望,不過與希冀看一出著名的電影劇等的渴望并不一樣。    弘一法師就是李叔同先生,我最初知道他在民國初年。那時上海有一種《太平洋報》,其藝術副刊由李先生主編,我對于副刊所載他的書畫篆刻都中意。以后數(shù)年,聽人說李先生已經(jīng)出了家,在西湖某寺。游西湖時,在西泠印社石壁上見到李先生的"印藏"。去年子愷先生刊印《子愷漫畫》,丐尊先生給它作序文,說起李先生的生活,我才知道得詳明些;就從這時起,知道李先生現(xiàn)在稱弘一了?! ∮谑遣幻庀蜃訍鹣壬儐栮P于弘一法師的種種。承他詳細見告。十分感興趣之余,自然來了見一見的愿望,就向子愷先生說了。"好的,待有機緣,我同你去見他。"子愷先生的聲調(diào)永遠是這樣樸素而真摯的。以后遇見子愷先生,他常常告訴我弘一法師的近況。記得有一次給我看弘一法師的來信,中間有"葉居士"云云,我看了很覺慚愧,雖然"居士"不是什么特別的尊稱?! ?  前此一星期,飯后去上工,劈面來三輛人力車。最先是個和尚,我并不措意。第二是子愷先生,他驚喜似地向我點頭。我也點頭,心里就閃電般想起"后面一定是他"。人力車夫跑得很快,第三輛一霎經(jīng)過時,我見坐著的果然是個和尚,清癯的臉,頷下有稀疏的長髯,我的感情有點激動,"他來了!"這樣想著,屢屢回頭望那越去越遠的車篷的后影?!   〉诙?,就接到子愷先生的信,約我星期日到功德林去會見。  是深深嘗了世間味,探了藝術之宮的,卻回過來過那種通常以為枯寂的持律念佛的生活,他的態(tài)度該是怎樣,他的言論該是怎樣,實在難以懸揣。因此,在帶著渴望的似乎從來不曾有過的潔凈的心情里,還攙著些惝倪的成份?! ∽呱瞎Φ铝值姆鎏?,被侍者導引進那房間時,近十位先到的恬靜地起立相迎??看暗淖蠼?,正是光線最明亮的地方。站著那位弘一法師,帶笑的容顏,細小的眼眸子放出晶瑩的光。丐尊先生給我介紹之后,叫我坐在弘一法師的側邊。弘一法師坐下來之后,就悠然數(shù)著手里的念珠。我想一顆念珠一聲"阿彌陀佛"吧。本來沒有什么話要向他談,見這樣更沉人近乎催眠狀態(tài)的凝思,言語是全不需要了??晒值氖窃谧恍┤?,或者他的舊友,或是他的學生,在這難得的會晤時,似乎該有好些抒情的話與他談,然而不然,大家也只默然不多開口。未必因僧俗殊途,塵凈異致,而有所矜持吧。或許他們以為這樣默對一二小時,已勝于十年的晤談了?! ∏缜锏奈缜暗臅r光在恬然的靜默中經(jīng)過,覺得有難言的美?! ‰S后又來了幾位客,向弘一法師問幾時來的,到什么地方去那些話。他的回答總是一句短語;可是殷勤極了,有如傾訴整個心愿。  因為弘一法師是過午不食的,十一點鐘就開始聚餐。我看他那曾經(jīng)揮灑書畫彈奏鋼琴的手鄭重地夾起一莢豇豆來,歡喜滿足地送入口中去咀嚼的那種神情,真慚愧自己平時的亂吞胡咽?! ?這碟子是醬油吧?"  以為他要醬油,某君想把醬油碟子移到他前面?! ?不,是這個日本的居士要。"  果然,這位日本人道謝了,弘一法師于無形中體會到他的愿欲?! ∈壬鷲壅勅松鷨栴},著有《人生哲學》,席問他請弘一法師談些關于人生的意見?! ?慚愧,"弘一法師虔敬地回答,"沒有研究,不能說什么。"  以學佛的人對于人生問題沒有研究,依通常的見解,至少是一句笑話。那么,他有研究而不肯說么?只看他那殷勤真摯的神情,見得這樣想時就是罪過。他的確沒有研究。研究云者,自己站在這東西的外面,而去爬剔、分析、檢察這東西的意思。像弘一法師,他一心持律,一心念佛,再沒有站到外面去的余裕。哪里能有研究呢?  我想,問他像他這樣的生活,覺得達到了怎樣一種境界,或者比較落實一點兒。然而健康的人自覺健康,哀樂的當時也不能描狀哀樂;境界又豈是說得出的。我就把這意思遣開;從側面看弘一法師的長髯以及眼邊細密的皺紋,出神久之?! ★埡?,他說約定了去見印光法師,誰愿意去可同去。印光法師這個名字知道得很久了,并且見過他的文抄,是現(xiàn)代凈土宗的大師,自然也想見一見。同去者計七八人?! Q定不坐人力車,弘一法師拔腳就走,我開始驚異他步履的輕捷。他的腳是赤著的,穿一雙布縷纏成的行腳鞋。這是獨特健康的象征啊,同行的一群人哪里有第二雙這樣的腳?! M愧,我這年輕人常常落在他背后。我在他背后這樣想?! ∷男兄剐φZ,真所謂純?nèi)巫匀?,使人永不能忘。然而在這背后卻是極嚴謹?shù)慕渎?。丐尊先生告訴我,他曾經(jīng)嘆息中國的律宗有待振起,可見他是持律極嚴的。他念佛,他過午不食,都為的持律。但持律而到達非由"外鑠"的程度,人就只覺得他一切純?nèi)巫匀涣??! ∷坪跛男姆浅V?,躁忿全消,到處自得;似乎他以為這世間十分平和,十分寧靜,自己處身其間,甚而至于會把它淡忘。這因為他把所謂萬象萬事劃開了一部分,而生活在留著的一部分內(nèi)之故。這也是一種生活法,宗教家大概采用這種生活法。他與我們差不多處在不同的兩個世界。就如我,沒有他的宗教的感情與信念,要過他那樣的生活是不可能的。然而我自以為有點兒了解他,而且真誠地敬服他那種純?nèi)巫匀坏娘L度。哪一種生活法好呢?這是愚笨的無意義的問題。只有自己的生活法好,別的都不行,夸妄的人卻常常這么想。友人某君曾說他不曾遇見一個人他愿意把自己的生活與這個人對調(diào)的,這是躊躇滿志的話。人本來應當如此,否則浮漂浪蕩,豈不像沒舵之舟。然而某君又說尤其要緊的是同時得承認別人也未必愿意與我對調(diào)。這就與夸妄的人不同了;有這么一承認,非但不菲薄別人,并且致相當?shù)淖鹁础1舜艘蛴^感而潛移默化的事是有的。雖說各有其生活法,究竟不是不可破的堅壁;所謂圣賢者轉移了什么什么人就是這么一回事。但是板著面孔專事菲薄別人的人決不能轉移了誰?!  〉叫麻l太平寺,有人家借這里辦喪事,樂工以為吊客來了,預備吹打起來。及見我們中間有一個和尚,而且問起的也是和尚,才知道誤會,說道,"他們都是佛教里的。"  寺役去通報時,弘一法師從包袱里取出一件大袖僧衣來(他平時穿的,袖子與我們的長衫袖子一樣),恭而敬之地穿上身,眉宇間異樣地靜穆。我是歡喜四處看望的,見寺役走進去的沿街的那個房間里,有個軀體碩大的和尚剛洗了臉,背部略微佝著,我想這一定就是了。果然,弘一法師頭一個跨進去時,就對這位和尚屈膝拜伏,動作嚴謹且安詳。我心里肅然。有些人以為弘一法師該是和尚里的浪漫派,看見這樣可知完全不對。  印光法師的皮膚呈褐色,肌理頗粗,一望而知是北方人:頭頂幾乎全禿,發(fā)光亮;腦額很闊;濃眉底下一雙眼睛這時雖不戴眼鏡,卻用戴了眼鏡從眼鏡上方射出眼光來的樣子看人,嘴唇略微皺癟,大概六十左右了。弘一法師與印光法師并肩而坐,正是絕好的對比,一個是水樣的秀美,飄逸;一個是山樣的渾樸,凝重?! 『胍环◣熀险茟┱埩耍?幾位居士都歡喜佛法,有曾經(jīng)看了禪宗的語錄的,今來見法師,請有所開示,慈悲,慈悲。"  對于這"慈悲,慈悲",感到深長的趣味?! ?嗯,看了語錄??戳耸裁凑Z錄?"印光法師的聲音帶有神秘味。我想這話里或者就藏著機鋒吧。沒有人答應。弘一法師就指石岑先生,說這位先生看了語錄的?! ∈壬蛘f也不??茨膸追N語錄,只曾從某先生研究過法相宗的義理。  這就開了印光法師的話源。他說學佛須要得實益,徒然嘴里說說,作幾篇文字,沒有道理;他說人眼前最緊要的事情是了生死,生死不了,非常危險;他說某先生只說自己才對,別人念佛就是迷信,真不應該。他說來聲色有點兒嚴厲,間以呵喝二我想這觸動他舊有的忿忿了。雖然不很清楚佛家的"我執(zhí)""法執(zhí)"的函蘊是怎樣,恐怕這樣就有點兒近似。這使我未能滿意。  弘一法師再作第二次懇請,希望于儒說佛法會通之點給我們開示?! ∮」夥◣熣f二者本一致,無非教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等等。不過儒家說這是人的天職,人若不守天職就沒有辦法。佛家用因果來說,那就深奧得多。行善就有福,行惡就吃苦。人誰愿意吃苦呢?--他的話語很多,有零星的插話,有應驗的故事,從其間可以窺見他的信仰與歡喜。他顯然以傳道者自任,故遇有機緣不憚盡力宣傳;宣傳家必有所執(zhí)持又有所排抵,他自也不免。弘一法師可不同,他似乎春原上一株小樹,毫不愧怍地欣欣向榮,卻沒有凌駕旁的卉木而上之的氣概?! ≡诜鹜街?,這位老人的地位崇高極了,從他的文抄里,見有許多的信徒懇求他的指示,仿佛他就是往生凈土的導引者。這想來由于他有很深 "的造詣,不過我們不清楚。但或者還有別一個原因。一般信徒覺得那個"佛"太渺遠了,雖然一心皈依,總不免感到空虛;而印光法師卻是眼睛看得見的,認他就是現(xiàn)世的"佛",虔敬崇奉,親接謦款,這才覺得著實,滿足了信仰的欲望。故可以說,印光法師乃是一般信徒用意想來裝塑成功的偶像。  弘一法師第三次"慈悲,慈悲"地懇求時,是說這里有講經(jīng)義的書,可讓居士們"請"幾部回去。這個"請"字又有特別的味道?! 》块g的右角里,裝釘作似的,線裝、平裝的書堆著不少:不禁想起外間紛紛飛散的那些宣傳品。由另一位和尚分派,我分到黃智海演述的《阿彌陀經(jīng)白話解釋》,大圓居士說的《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口義》,李榮祥編的《印光法師嘉言錄》三種。中間《阿彌陀經(jīng)白話解釋》最好,詳明之至?! ∮谑呛胍环◣熡智グ莘?,辭別。印光法師顛著頭,從不大敏捷的動作上顯露他的老態(tài)。待我們都辭別了走出房間,弘一法師伸兩手,鄭重而輕捷地把兩扇門拉上了。隨即脫下那件大袖的僧衣,就人家停放在寺門內(nèi)的包車上,方正平帖地把它摺好包起來?! 『胍环◣熅鸵氐浇瓰匙訍鹣壬募依铮壬柰壬臀揖拖蛩鎰e。這位帶有通常所謂仙氣的和尚,將使我永遠懷念了。  我們?nèi)齻€在電車站等車,滑稽地使用著"讀后感"三個字,互訴對于這兩位法師的感念。就是這一點,已足證我們不能為宗教家了,我想?! ?選自《葉圣陶散文甲集》,四川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P.141-146

編輯推薦

  本集中收錄了許地山、周作人等作家關于佛道方面的文章。詩一般的語言表達出佛道家的精神,體現(xiàn)出作家們寬容的心態(tài)和尋求理解的愿望。書中關于弘一法師、曼殊法師的描寫,更讓人對這些傳奇經(jīng)歷的高僧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在娓娓道來的故事中,全書將給你帶來一種寧靜淡雅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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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戶評論 (總計13條)

 
 

  •   陳平原他們編的漫說文化叢書中的一本。
    中國的佛道文化源遠流長,文人學者也深受影響。
    因為是教授、學者,選入的散文自然不同于一般作品。
    這本書中收入的現(xiàn)代作家的散文都非常喜歡,恬淡、悠遠,讀的人心靜,也學到很多佛教的知識。
  •   北大中文系四大教授之一 陳老師論佛
  •   本來以為會有多一些理論性的東西,本來也是沖著陳平原買的,拿到手發(fā)現(xiàn)是作品選。但是編選的確實也很有水平,文章都是很好的。只是有的還是 不太能看得懂,可能還是要多讀幾次,印刷方面也都還不錯,薄薄的一本,能學到一些東西。
  •   適合閑散時光閱讀。民國時期文人的筆觸,是另一種淡淡的韻味。
  •   非常好的一套書。
    裝幀也不錯,開本不大。關鍵是文字實在太好了,難得編者們,真的是很費心。
    超喜歡!
  •   就兩個字,真的很 不錯。
  •   還是幫人買的
  •   不錯,是我喜歡的類型
  •   佛佛道道--一個博大精深的人文課題。宗教的是精神鴉片,然而,宗教又是人類穿越艱難險阻、生死存亡的歷史征程中的強大精神支撐。如果,生產(chǎn)力十分落后的遠古,生存條件十分險惡的地區(qū),先民們離開了人類特有的精神力量,大概,只能走向滅亡。宗教是不能褻瀆的。
  •   不妨另起別名,叫豁達人論豁達。
  •   大師 的休閑之作
  •   很久以前買的小書,國慶節(jié)期間看了。這本書是陳平原、錢理群、黃子平教授編選的一套書中的一本,偏重在近現(xiàn)代中國散文和雜文描述與佛、道有關的段落。文章作者有梁啟超、許地山、夏丐尊、豐子愷、朱自清、魯迅、朱光潛、李叔同等人,是這些大家散文、雜文中涉及到佛教、道教的一些文章的集合。正如本書主編陳平原在《導讀》中所言:“在二十世紀的中國,談佛教的散文小品甚多,而談道教的則少的可憐?!痹谡劦椒鸬涝谥袊牟町惛吹臅r候,陳教授談到:“首先,道教是真正的中國特產(chǎn),影響于下層人民遠比佛教大。老百姓往往是佛道不分,以道解佛,而民間的神仙、禁忌也多于道教相關。其次,佛教、耶教都有相當完整且嚴謹?shù)睦碚擉w系,道教的理論則顯的零散而不完整,且含更多迷信色彩。再次,佛教徒講齋戒、講苦行、不近女色,而道教徒雖也講虛靜,但更講采陰補陽、長生不老。如此不講苦行的理論,自然容易獲得中國一般老百姓的歡迎。最后,佛教講求舍身求法,普渡眾生,而道教講白日飛升,追求自己長生,未免顯得更實利。。。只這樣一來,道教也就與二十世紀中國散文小品基本無緣了,這未免有點可惜?!闭珀惤淌谒?,本書編者費盡苦心,也沒有找到真正淡然闡述道教或者道教相關的散文或者雜文,不能不說這是本書或者二十世紀中國文壇的一大遺憾吧。本書中既有名家艱澀難懂的小品文,也有通俗易懂的雜文。比如祖慰的《普陀山的幽默》就是作者用幽默的筆觸描寫了游覽普陀山的一些趣事,讀來令人會心的微笑。而魯迅先生的《我的第一個師父》完全符合先生的一貫筆法,于嬉笑怒罵之中揭露和鞭撻,當然相信文中所描述的他的師父是特殊的、少有的,應該不能一概而論。印象比較深的還是夏丐尊、豐子愷、葉圣陶、朱光潛等幾位先生憶弘一法師的幾篇文章,讀來對弘一法師的為人、一生會有更加深刻的了解。其中夏丐尊先生的《《子愷漫畫》序》中作者與弘一法師的一些交往經(jīng)歷,其中對于弘一法師恬淡的人生、樸實、真切的人性有很好的描寫,讀來令人深思。摘錄一段,可見一斑:“到寧波三日了,前兩日是住在某某旅館(小旅館)里的?!薄澳羌衣灭^不十分清爽吧?!蔽艺f?!昂芎?!臭蟲也不多,不過兩三只。主人待我非??蜌饽兀 彼趾臀艺f了些在輪船統(tǒng)艙中茶房怎樣待他和善,在此地掛褡怎樣舒服等等的話。我惘然了,繼而邀他明日同往白馬湖去小住幾日。他初說再看機會,及我堅請,他也就欣然答應。行李很是簡單,鋪蓋竟是用破席子包的。到了白馬湖,在春社里替他打掃了房間,他就自己打開鋪蓋,先把那破席子珍重地鋪在床上,攤開了被,把衣服卷了幾件作枕。再拿出黑而且破得不堪的毛巾走到湖邊洗面去?!斑@手巾太破了,替你換一條好嗎?”我忍不住了?!澳抢铮∵€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彼涯瞧剖纸碚渲氐貜堥_來給我看,表示還不十分破舊。他是過午不食的。第二日未到午,我送了飯和兩碗素菜去(他堅說只要一碗的,我勉勵再加了一碗),在旁坐了陪他。碗里所有的原只是些蘿卜白菜之類,可是在他卻幾乎是要變色而作的盛饌,喜悅地把飯劃入口里,鄭重地用筷子夾起一塊蘿卜來的那種了不得的神情,我見了幾乎要流下歡喜慚愧之淚了!第二日,有另一位朋友送了四樣菜來齋他,我也同席。其中有一碗咸得非常,我說:“這太咸了!”“好的!咸的也有咸的滋味,也好的!”我家和他寄寓的春社相隔有一段路。第三日,他說飯不必送去,可以自己來吃,且笑說乞食是出家人的本能?!澳敲捶晏煊耆蕴婺闼腿グ伞!薄安灰o!天雨,我有木屐哩!”他說出木屐二字時,神情上竟儼然是一種了不得的法寶。我總還有些不安。他又說:“每日走些路,也是一種很好的運動?!蔽乙簿蜔o法反對了。在他,世間竟沒有不好的東西,一切都好,小旅館好,統(tǒng)艙好,掛褡好,破席子好,破舊的手巾好,白菜好,蘿卜好,咸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么都有味,什么都了不得。這是何等的風光?。∽诮躺系脑捛也徽f,瑣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謂生活的藝術化了嗎?人家說他在受苦,我卻要說他是享樂。我常見他吃蘿卜白菜時那種喜悅的光景,我想:蘿卜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怕要算他才能如實嘗到的了。對于一切事物,不為因襲的成見所縛,都還他一個本來的面目,如實觀照領略,這才是真解脫,真享樂。是呀,雖然我還無法理解弘一法師的佛學造詣,但是他是“真正的人”,是值得尊重的師長,弘一法師一輩子“好好的活”了,到后來也“好好的去”了,歡喜滿足,了無缺憾,真真正正的“華枝春滿,天心月圓”,令人何等羨慕!遺憾就是本書關于道教的小文幾乎空白,枉費了編者的《佛佛道道》的書名,呵呵。
  •     很久以前買的小書,國慶節(jié)期間看了。
      
      這本書是陳平原、錢理群、黃子平教授編選的一套書中的一本,偏重在近現(xiàn)代中國散文和雜文描述與佛、道有關的段落。文章作者有梁啟超、許地山、夏丐尊、豐子愷、朱自清、魯迅、朱光潛、李叔同等人,是這些大家散文、雜文中涉及到佛教、道教的一些文章的集合。
      
      正如本書主編陳平原在《導讀》中所言:“在二十世紀的中國,談佛教的散文小品甚多,而談道教的則少的可憐?!?br />   
      在談到佛道在中國的差異根源的時候,陳教授談到:“首先,道教是真正的中國特產(chǎn),影響于下層人民遠比佛教大。老百姓往往是佛道不分,以道解佛,而民間的神仙、禁忌也多于道教相關。其次,佛教、耶教都有相當完整且嚴謹?shù)睦碚擉w系,道教的理論則顯的零散而不完整,且含更多迷信色彩。再次,佛教徒講齋戒、講苦行、不近女色,而道教徒雖也講虛靜,但更講采陰補陽、長生不老。如此不講苦行的理論,自然容易獲得中國一般老百姓的歡迎。最后,佛教講求舍身求法,普渡眾生,而道教講白日飛升,追求自己長生,未免顯得更實利。。。只這樣一來,道教也就與二十世紀中國散文小品基本無緣了,這未免有點可惜?!?
      
      正如陳教授所言,本書編者費盡苦心,也沒有找到真正淡然闡述道教或者道教相關的散文或者雜文,不能不說這是本書或者二十世紀中國文壇的一大遺憾吧。
      
      本書中既有名家艱澀難懂的小品文,也有通俗易懂的雜文。比如祖慰的《普陀山的幽默》就是作者用幽默的筆觸描寫了游覽普陀山的一些趣事,讀來令人會心的微笑。而魯迅先生的《我的第一個師父》完全符合先生的一貫筆法,于嬉笑怒罵之中揭露和鞭撻,當然相信文中所描述的他的師父是特殊的、少有的,應該不能一概而論。
      
      印象比較深的還是夏丐尊、豐子愷、葉圣陶、朱光潛等幾位先生憶弘一法師的幾篇文章,讀來對弘一法師的為人、一生會有更加深刻的了解。其中夏丐尊先生的《《子愷漫畫》序》中作者與弘一法師的一些交往經(jīng)歷,其中對于弘一法師恬淡的人生、樸實、真切的人性有很好的描寫,讀來令人深思。
      
      摘錄一段,可見一斑:
      
      “到寧波三日了,前兩日是住在某某旅館(小旅館)里的。”
      
      “那家旅館不十分清爽吧。”我說。
      
      “很好!臭蟲也不多,不過兩三只。主人待我非??蜌饽?!”
      
      他又和我說了些在輪船統(tǒng)艙中茶房怎樣待他和善,在此地掛褡怎樣舒服等等的話。
      
      我惘然了,繼而邀他明日同往白馬湖去小住幾日。他初說再看機會,及我堅請,他也就欣然答應。
      
      行李很是簡單,鋪蓋竟是用破席子包的。到了白馬湖,在春社里替他打掃了房間,他就自己打開鋪蓋,先把那破席子珍重地鋪在床上,攤開了被,把衣服卷了幾件作枕。再拿出黑而且破得不堪的毛巾走到湖邊洗面去。
      
      “這手巾太破了,替你換一條好嗎?”我忍不住了。
      
      “那里!還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彼涯瞧剖纸碚渲氐貜堥_來給我看,表示還不十分破舊。
      
      他是過午不食的。第二日未到午,我送了飯和兩碗素菜去(他堅說只要一碗的,我勉勵再加了一碗),在旁坐了陪他。碗里所有的原只是些蘿卜白菜之類,可是在他卻幾乎是要變色而作的盛饌,喜悅地把飯劃入口里,鄭重地用筷子夾起一塊蘿卜來的那種了不得的神情,我見了幾乎要流下歡喜慚愧之淚了!
      
      第二日,有另一位朋友送了四樣菜來齋他,我也同席。其中有一碗咸得非常,我說:
      
      “這太咸了!”
      
      “好的!咸的也有咸的滋味,也好的!”
      
      我家和他寄寓的春社相隔有一段路。第三日,他說飯不必送去,可以自己來吃,且笑說乞食是出家人的本能。
      
      “那么逢天雨仍替你送去吧?!?br />   
      “不要緊!天雨,我有木屐哩!”他說出木屐二字時,神情上竟儼然是一種了不得的法寶。我總還有些不安。他又說:
      
      “每日走些路,也是一種很好的運動?!?br />   
      我也就無法反對了。
      
      在他,世間竟沒有不好的東西,一切都好,小旅館好,統(tǒng)艙好,掛褡好,破席子好,破舊的手巾好,白菜好,蘿卜好,咸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么都有味,什么都了不得。
      
      這是何等的風光?。∽诮躺系脑捛也徽f,瑣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謂生活的藝術化了嗎?人家說他在受苦,我卻要說他是享樂。我常見他吃蘿卜白菜時那種喜悅的光景,我想:蘿卜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怕要算他才能如實嘗到的了。對于一切事物,不為因襲的成見所縛,都還他一個本來的面目,如實觀照領略,這才是真解脫,真享樂。
      
      是呀,雖然我還無法理解弘一法師的佛學造詣,但是他是“真正的人”,是值得尊重的師長,弘一法師一輩子“好好的活”了,到后來也“好好的去”了,歡喜滿足,了無缺憾,真真正正的“華枝春滿,天心月圓”,令人何等羨慕!
      
      遺憾就是本書關于道教的小文幾乎空白,枉費了編者的《佛佛道道》的書名,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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